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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被害者的认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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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火鸡花了三十元,香槟二十五元,绣花台布,蜡烛光里的网状的葡萄和藤叶彩光效果花了两千元,晚餐服务,加上把一位艺术家的设计用蓝金两色烤印在半透明的瓷器上面,花费两千五百元,银器餐具上面印有皇家气派的月桂花环,里面是lr字样的姓氏缩写,花费三千五百元。然而据说,只想到钱和钱所代表的东西便不是高雅了。

一只农夫的木鞋,镀了金边,立在桌子的一角,里面装了金盏草,葡萄和胡萝卜。蜡烛插在被掏空后刻成笑脸图案的南瓜上,桌布上面堆着葡萄干、干果和糖。

这是感恩节的晚餐,与里尔登共坐一桌的是他的太太、妈妈和弟弟。

“今晚,要感谢主对我们的赐福,”里尔登的妈妈说,“上帝一直恩待我们,今晚,在全国的很多地方,有些人家里还吃不上饭,有些人甚至连家都没有,他们当中,每天有越来越多的人失业。在这个城里转一转,我就已经心惊肉跳了。我上个星期撞见的除了露茜·贾德森还能有谁——亨利,你记得露茜·贾德森吗?过去在明尼苏达的时候住在我们隔壁,那时候你十二岁,她有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大。他们搬到纽约后我就和露茜断了联系,算来怎么也有二十年了。唉,我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真是吓坏了——就是个牙全掉光了的丑老太婆,裹着一件男人的外套,在街边乞讨。我就想:如果没有上帝的恩典,我又何尝不会如此。”

“那,假如要依次感谢的话,”莉莉安快活地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忘了新来的厨师吉尔特鲁德,她简直是个大师。”

“我么,我就是老一套,”菲利普说,“我只想感谢全世界最善良的妈妈。”

“噢,说到这个的话,”里尔登的妈妈说,“我们有这顿晚餐应该感谢莉莉安,她花了很多心思才把它搞得这么好。她费了好几个小时布置桌子,这一切真的是很新颖别致。”

“出效果的是那只木鞋,”菲利普侧过头来仔细地欣赏着说,“很有味道。只要用钱,谁都可以弄到蜡烛、银餐具这些玩意——但这只鞋,可是得有想法才行。”

里尔登什么都没说,烛光在他静静的脸庞上闪烁,仿佛是映照着一幅画像;这画像表现着一种习惯性的礼貌神情。

“你还没碰过你的酒呢,”他的妈妈看着他说道,“我想你应该祝酒,感谢这个国家的人民给予了你那么多。”

“妈,亨利可没这个心情,”莉莉安说,“我想,感恩节恐怕只是对那些心中无愧的人来说,才算是节日。”她举起酒杯,但还没到嘴边就停下来问道,“你在明天的审判上不会再坚持什么吧,亨利?”

“我会的。”

她放下酒杯,“你要干什么?”

“明天你就看到了。”

“你别梦想还能逃得过去!”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我所要逃离的是什么东西。”

“你知道不知道,对你提出的指控是极其严重的?”

“我知道。”

“你承认了你把合金卖给了肯·达纳格?”

“我承认了。”

“他们可能会判你去坐十年大牢的。”

“我认为他们是不会的,但的确有这种可能。”

“你看没看过报纸,亨利?”菲利普怪异地笑着问。

“没有。”

“噢,你应该看看!”

“我应该吗?为什么?”

“你应该看看他们在把你叫成什么!”

“有意思。”里尔登说。他是指菲利普笑得很享受。

“我不明白,”他妈妈说,“监狱?你是说监狱吗,莉莉安?亨利,你要去蹲监狱?”

“或许吧。”

“这太荒唐了!想想办法呀。”

“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这我一点都不懂。体面人是不能进监狱的。想想办法,你做事向来是很有主意的。”

“但不是这种事。”

“我简直无法相信,”她的声音像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娇惯的小孩,“你这么说可就太恶劣了。”

“他是在充英雄,妈妈,”莉莉安说道。她冷笑着转向里尔登,“难道你不认为你这种态度没有任何意义吗?”

“不认为。”

“你知道,像这样的案子……从来就不是非得要到审理这一步,是有办法避免,有办法把事情圆满解决的——前提是找对了人。”

“我不认识这样的人。”

“瞧瞧沃伦·伯伊勒,你在黑市上的那点小动作和他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但他就够聪明,从来就上不了法庭。”

“那么我就是不够聪明了。”

“难道你还不认为,现在你应该根据我们时代的形势来调整你自己吗?”

“不。”

“好吧,既然如此,我觉得你是没办法假装成某种受害者的样子了。如果你坐牢的话,就是你咎由自取。”

“你所说的假装是指什么,莉莉安?”

“哦,我明白,你认为你是在捍卫某种原则——但其实那只是你毫不现实的空想而已。你这么做唯一的缘由就是你自以为是。”

“你认为他们是正确的吗?”

她一耸肩膀,“我说的就是这种自负——这种对谁是谁非很看重的想法。总在坚持自己正确,这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一种虚荣。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正确?有谁会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自我陶醉的幻觉,你这么喜欢炫耀自己比别人都高,会伤害到其他人的。”

他认真地看着她,显现出极大的兴趣,“如果那只是幻觉的话,为什么会伤害到其他人呢?”

“你的这件案子只有伪善,这还用得着我指出来吗?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的态度很荒唐。正确与否的问题和人类的生存没有丝毫的关系,而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人——对不对,亨利?你并不比你明天会见到的那些人强。我认为你应该记住,不要去坚持任何原则。也许在这个麻烦里你是受害者,也许他们是和你耍了花招,可这又怎么样?他们这么做是因为他们是弱者;他们抵挡不住诱惑,拿走你的合金,强占你的利润,因为他们没有其他的致富途径。你为什么要责怪他们?这只是压力不一样而已,是人就都是这块料,很快就顶不住了。钱诱惑不了你,是因为你赚钱太容易了,但你经不住别的压力,而且会一样可耻地堕落,是不是?所以,你没有权利对他们有任何的义愤和不平。你没有任何道德上的优越感可以去说或者是捍卫的。那么如果你没有的话,去进行这样一场你必输无疑的较量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如果有人能不受指责的话,或许还觉得当一名烈士能有些满足感。但是你——你又能首先去指责谁呢?”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有什么效果。除了他那种认真的兴趣更浓了一些,别的什么都没有。他如同是被一种客观而科学的好奇心给抓住,在听着她说话。这可不是她预料中的反应。

“我相信你明白我的话。”她说。

“不,”他安静地回答,“我不明白。”

“我认为你应该放弃你自身完美的幻想,你非常清楚这是一种幻想。我认为你应该学着和别人和睦相处。英雄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是人性的社会,比你所想象的要深刻得多。人类已经不指望有人再去当圣人或者有人因为罪过而受到惩罚。没有谁对或是错,我们和这些人是一个整体,我们都是人——而人是不完美的。你明天去证明他们是错的,但你得不到任何东西。你应该有大将风度地做出让步,因为这样做才现实。正因为是他们不对,你才应该缄口不言,他们会感激你的。自己活的同时也给人活路,给予的同时也索取,退让的同时也进一步,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策略——而且现在你要去接受它。别跟我说什么你比这要好得多。你知道你并非如此,你知道我对此很清楚。”

他的目光全神贯注地盯着空中的某个地方,对她说的话全无反应;他是在回答着一个人曾对他说过的话:“你认为你所面对的只是一桩要侵占你财产的阴谋吗?你既然清楚财富是怎么来的,就该明白它比你想象的更严重、更邪恶。”

他转头看着莉莉安,眼里所见的是她在自己的无动于衷之下彻底的失败。她嗡嗡不绝的侮辱就像是远方一台兴奋的机器发出的声响,远而无力,不能触动他内心的一丝一毫。过去三个月以来,在家中度过的每个夜晚他都会听到她对他罪行的精心提醒,但他的心中毫无罪恶感。她想把耻辱当成折磨来惩罚他,而她真正施加给他的折磨则是乏味。

他想起了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那天上午,他曾在一瞬间发现了她的惩罚计划的漏洞,只是没去细想。此刻,他头一次告诉自己,她想把不名誉的痛苦强加给他——他的名誉感才是她手里唯一的利器;她想迫使他承认自己道德沦丧——但只有他自己的正直才会令这样的判决真正有意义;她想用她的蔑视去刺痛他——但如果他不拿她的话当回事,就根本不会有任何感觉;她想用他给她造成的痛苦对他进行惩罚,并把她的这种痛苦当成瞄准他的一把枪,似乎想趁机把他的同情放大成无比的痛苦,但她唯一可以利用的,只是他的善良,他对她的关切,以及他的同情心。她唯一能利用的便是他自己品德的力量,那么他一旦把它抽走,又会如何呢?

有无罪恶感,要看他是否认可对他判罪的法律准则。他对此并不认可,也从来就没有认可过。为了惩罚他而说他所需要的一切道德感都来源于另一套准则,建立在另一种标准之上。他感到自己没有罪责,没有耻辱,没有悔恨,没有什么不光彩,对她强加给他的判决,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对她的判断力早就不再尊重了。唯一还束缚着他的只不过是最后剩下的一点同情而已。

但她所奉行的又是什么样的准则?是什么样的准则把惩罚建立在被害者自己的道德之上?他想,这种准则所摧毁的只是遵守它的人们;这种惩罚只有正直的人才会遭受,而不诚实的人则会安然无恙。把美德降低到苦难的程度,把美德而不是恶行当成受难的根源和动力,还有谁能想出比这更可耻的吗?假如他的确是她拼命让他自责的那种坏蛋,那么他的正直和道德也就无从谈起;如果他不是的话,那么她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依赖并利用他的美德作为折磨的工具,把被害者的宽厚当做唯一敲诈的手段去进行勒索,接受一个人的良好愿望,却把它变成毁灭对方的工具……他静坐不动,思索着这邪恶至极的法则,感到难以置信。他静坐不动,被一个疑问不断地敲打着:莉莉安是否了解她这个计划的真实面目?这是否是一个完全清醒的阴谋?他颤抖了;他还没有恨她恨到这种地步。

他看了看她。她此时正专心地切着她面前一个大盘子上摆放的蓝色李子布丁,脸庞和含笑的嘴角神采飞扬——她将银果刀插入那一团蓝色的火焰之中,手臂的动作熟练而得体。她穿的黑丝绒长袍的一侧肩膀上缀着带有红、金、褐三种秋天色彩的金属亮片,在烛光下熠熠闪亮。

这三个月来,他感到她并未像他估计的那样带着绝望对他进行报复,这使他始终难以释怀——令他难以相信的是,她很喜欢这样。从她的举止中,他看不出一点痛苦的样子。她获得了一种崭新的信心,似乎在家里终于有了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尽管家中的一切都是依她的口味和选择所布置的,她却始终像一个聪明、勤快、带着怨气的高级酒店经理那样,总是对她低主人一头的地位报以苦涩而好笑的笑容。好笑依然还在,然而已经不见了苦涩。她的体重没有增加,但她的容貌在隐约柔和的心满意足之中没有了那种细微的锋利,甚至连她的嗓音都似乎变得丰满了。

他没有听到她在说些什么。她在那团蓝色火焰的最后一晃之中笑了起来,而他则坐在那里反复考虑着一个问题:她是否了解?他感到肯定的是,他所发现的秘密远远超出了他的婚姻问题,他窥见的这一切绝对比他此刻所能想到的还要远,在四处泛滥成灾,但一旦认定谁在这样做,就将是无可挽回的灾难,他知道,只要他一念尚存,就不会相信有人真会如此。

不——他带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宽容看着莉莉安,心想——他不会相信她是这样的。就凭她身上所具有的哪怕一点点优雅和傲气——就凭他如同此时在她脸上所看见的快活的笑容,笑得是如此的鲜活——就凭他曾经对她产生过的短暂的爱的影子——他不会宣布她为纯粹的邪恶。

厨师长将一盘李子布丁推到他的面前,他听到莉莉安在说,“在这五分钟里,还是在整个上个世纪,你的心思都跑哪儿去啦?你还没回答我呢,连我说的一个字都没听见。”

“我听见了,”他静静地答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这算什么问题呀!”他妈妈说,“这还像个男人吗?她是想从地狱里把你解救出来——这就是她的意思。”

可能是这样,他想,出于自然而然而幼稚的胆怯,他们如此怨恨的目的是想要保护他,想要迫使他妥协,从而得到安全。这有可能,他想——但他明白他根本就不相信。

“你总是不被人喜欢,”莉莉安说,“这并不单单是因为某一个问题,而是由于你死活不肯让步的态度。想在你身上去努力的人清楚你的想法,所以他们才对你采取严厉的手段,而放过其他的人。”

“哦,不,我不认为他们清楚我在想些什么,我明天会让他们知道的。”

“除非你让他们知道你愿意让步和配合,否则你是没什么机会的。你实在是太难打交道了。”

“不,我一向是太迁就了。”

“可他们一旦把你送进监狱,”他妈妈说,“你的这个家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

“没有。”

“你想没想过你会让我们丢多大的脸?”

“妈,你明白这里面的问题吗?”

“不,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都是些肮脏的交易和肮脏的政治。所有的生意都只不过是肮脏的政治,政治也只不过是肮脏的生意。对此,我从来就没想要去明白什么。我不管谁对谁错,但我认为一个男人首先要想到的是他的家庭。难道你不清楚这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吗?”

“不,妈妈,我不清楚,也不在乎。”

他的妈妈看着他,目瞪口呆。

“哎,我看你们的态度都太狭隘了,”菲利普突然说道,“你们这儿好像没人关心这件案子更广泛的社会意义。莉莉安,我不同意你所说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是他们在对亨利耍花招,而他却做得对。我认为他罪孽深重。妈,我可以很简单地跟你解释清楚这个问题,没什么特别的,法庭里这样的案子太多了。商人借国难的机会捞钱,他们为了一己之私而违反保护全体大众利益的规定,在极度短缺的时候,他们骗取了穷人应有的那一份,在黑市上捞油水发财。他们只是凭着赤裸裸的自私贪婪,而追求一种残忍的、强取豪夺的反社会的做法。对此进行伪装是毫无用处的,我们都知道这一点——而且我认为这令人鄙视。”

他用一种随随便便的即兴态度讲着这番话,似乎是在向一群青少年解释着什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一样;他的口气异常坚决,显示出他的道德出发点的标准完全毋庸置疑。

里尔登坐在那里看着他,似乎是在打量着头一次发现的什么东西。一个人的声音在里尔登的内心深处坚定、亲切、毅然地回响着:你们凭的是什么权利?凭的是什么准则?凭的是什么标准?

“菲利普,”他没有提高嗓门,说道,“要是再说一遍这样的话,你现在就穿着你这身衣服,揣着兜里这点钱,站到外面的大街上去。”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他发现面前这三个人呆愣着,并没有惊愕的表情。他们脸上的惊诧不是被炸弹突然的爆炸所引起的,而是像那些一直在玩点燃的导火索的人们。没有尖叫,没有抗议,没有质疑;他们知道他是认真的,也知道它所意味的一切。一个隐隐加重的感觉告诉他,他们早在他明白之前就知道这些了。

“你……你总不会把你自己的弟弟扔到外面的大街上吧?”他的妈妈终于开了口,那不是在命令,而是恳求。

“我会的。”

“可他是你的弟弟……难道这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吗?”

“没有。”

“也许他有时候是有些过头,可这只是随便说说,只是闲聊而已,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那就让他知道知道。”

“别对他那么狠……他比你年轻,而且……而且弱小。他……亨利,别这么看着我!我从没见过你这副样子……你不应该吓着他。你知道他是需要你的。”

“他知道吗?”

“你不能对需要你的人那么狠心,这会让你的灵魂今后一辈子都不安的。”

“不会的。”

“你必须得宽厚点,亨利。”

“我没必要。”

“你必须得有点同情心。”

“我没有。”

“一个好人懂得如何去原谅别人。”

“我不懂。”

“你不是想让我认为你是自私的吧。”

“我是这么想。”

菲利普的眼睛在他们两人之间看来看去,还以为踏在坚实的花岗石上,却突然发现那不过是一层薄冰——此刻正在他四周裂开。

“可我……”他试了试,又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像是在试探着冰面的脚步,“可我难道没有任何言论的自由吗?”

“在你自己家里可以,在我这里不行。”

“我难道没有坚持自己想法的权利吗?”

“那你就要去承担后果,而不是我。”

“你难道不能容纳不同的意见?”

“不能,因为这一切都是在花我的钱。”

“难道除了钱就没有别的了?”

“有啊,那就是这是我的钱的事实。”

“难道你不考虑任何……”他本想说“更高的”,却改口为——“任何其他的层面吗?”

“不。”

“可我不是你的奴隶。”

“我是你的么?”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他停住了口,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不,”里尔登说,“你不是我的奴隶,你想什么时候离开这里都行。”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

“我不明白……”

“是吗?”

“你向来清楚我的……我的政治观点。你以前从未反对过。”

“没错,”里尔登庄重地说,“假如我因此让你产生了误解,我应该向你解释一下。我一直尽力不让你感到你是在我的施舍下生活。我认为这是你该去记得的事。我觉得任何一个接受了他人帮助的人都知道善心是施恩者唯一的动机,也是他应该做出的回报。可我发现我错了。你不劳而食,并且认为感情也可以不劳而得。恰恰因为我抓住了你的喉咙,你就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你怎么向我吐唾沫都没事。你认为我不想跟你提这些,我会因为不愿意伤害你的感情而捆住自己的手脚。好吧,咱们还是说穿了吧:你生活在施舍之下,早就信用无存了。我曾经对你有过的任何感情现在都已不复存在。对于你,对于你的命运和未来,我毫无兴趣。我没有任何要去养活你的理由。如果你离开我的家,你挨饿与否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这就是你在这里的位置,而且我希望你如果想在这里待下去的话,就记住这一点。否则,就出去。”

但菲利普把他的脑袋稍微向肩膀里缩了缩,没有丝毫的反应。“别觉得我多喜欢待在这里,”他说,声音死气沉沉而刺耳,“如果你觉得我快活的话,你就错了。我会不顾一切地离开这里。”这话说得颇有挑衅的味道,但语音却有些奇怪的谨慎。“如果你这么觉得,那我最好还是走吧。”这句话是一次宣言,但说话的声音却在结尾处加上了一个问号,并等待着。没有回答。“你用不着担心我的将来,我不必靠任何人,我可以自己过得好好的。”这些话是冲着里尔登说的,但眼睛却看着他的妈妈;她没有说话;她不敢动一下。“我一直想自己去独立,我一直想去纽约生活,可以靠近我所有的朋友们。”这声音慢了下来,有了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反思的意味,似乎并非是对着任何人在说,“当然,我会在保持一定的社会地位方面碰到问题……如果我因为自己的姓氏同一个百万富翁有关而遭到耻笑,那不是我的错……我需要钱,让我能坚持个一两年……把自己发展成能符合我的——”

“你是不会从我这里拿到的。”

“我没有向你开口要,对吗?如果我想的话,别以为我就不能从其他地方得到!别以为我离不开这里!如果我只是替自己着想的话,马上就会走了。但妈妈需要我,而且我一旦抛下她的话——”

“别狡辩。”

“另外,你误解了我,亨利。我没有说任何侮辱你的话,我不是针对任何人说的。我不过是从一个抽象的社会学角度去讨论普遍的政治现象——”

“别辩解了。”里尔登说道。他正看着菲利普的脸,那张脸半低着,眼睛向上瞧着他。这双眼睛生气全无,像是从没看到过任何东西;它们里面没有兴奋的火花,没有个人的情感;既没有轻蔑也没有惭愧,既没有羞耻也没有煎熬;它们是一对薄薄的椭圆片,对现实毫无反应,并不试图去理解,去思忖,去得出某种公正的结论——那椭圆片里面除了阴暗、呆滞、没有思想的仇恨之外,便空洞无物。“别辩解了,闭上你的嘴。”

里尔登扭过脸不再看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怜悯。在一瞬间,他想抓住他弟弟的肩膀,使劲摇晃他,大声喊叫: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自己?你怎么能落到除了这些便一无所有的地步?你为什么放手让你自己美好而真实的存在溜走?……他看着别处,知道这是徒劳。

在厌倦的轻蔑中,他注意到桌旁的三个人都沉默不语。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对他们的牵挂带给他的只是他们恶意而理直气壮的谴责。他们的这股理直气壮现在到哪儿去了?如果他们的原则里存在着哪怕一点点正义,现在便是他们捍卫他们正义的原则的时候。在他来接受他生活中无休止的吵嚷时,他们为什么不向他甩出那些关于他残酷和自私的指责?是什么让他们一直以来那样去做?他知道他在心中听到的话就是答案:被害者的认可。

“咱们别吵了,”他妈妈说,她的声音里没有愉快,含混不清,“今天是感恩节。”

当他向莉莉安望去的时候,他从她的眼神中断定她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那眼神慌乱无措。

他站起身来。“现在请原谅我。”他冲着整个桌子说。

“你要去哪里?”莉莉安厉声问道。

他站着,有意看了她一会儿,像是确认她将从他的回答里听出他的意思一样:“去纽约。”

她跳了起来,“今晚吗?”

“现在。”

“你今晚不能去纽约!”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带着尖叫的急迫和绝望,“你现在不能这样做。我是说,你不能抛下你的家人。你应该好好想想洗手不干了。现在你不能纵容自己去做任何你心里清楚的堕落的事。”

凭什么准则?里尔登心想——凭什么标准?

“你为什么今晚想去纽约?”

“我想,莉莉安,就是为了你想阻止我的那个原因。”

“明天是你开庭的日子。”

“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动身欲走,她提高了嗓音,“我不想让你去!”他笑了。这是过去三个月来他对她的第一次笑;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那种笑容。“我禁止你今晚离开我们!”

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坐在他汽车的方向盘后面,看着平静冰冻的道路以六十英里的时速迎面扑来,然后钻入车轮之下,他不去想他家里的那些事——他们面孔的画面也随着路旁光秃秃的树和零落的建筑一起,被吞噬进了速度的深渊里。路上车辆稀少,远方驶过的城镇里灯火寥落;死气沉沉的空旷便是节日的唯一标志。每隔很远才会透过雾气看到工厂房顶上空的一团隐约闪亮的烟雾。冷风呼啸着掠过车身的缝隙,抽打着钢铁车架上的帆布篷。

他脑子里对家人的想法渐渐隐去,形成对照并取而代之的是他想起了他和那个华盛顿派驻到他厂里、绰号叫做“奶妈”的那个年轻人的见面。

在他受到起诉的时候,他发现这个人了解他和达纳格之间的交易,但却没有透露给任何人。“你为什么不把我的事向你那帮朋友告发?”他曾经问道。

那人看都没看他一眼,率直地回答:“不想说。”

“留意这种事恰恰不就是你分内的工作吗?”

“是啊。”

“而且,你的朋友们听到这样的事会很高兴的。”

“我知道。”

“难道你不知道这消息有多值钱吗?而且你可以同你以前向我推荐过的那些华盛顿的朋友做成一笔巨大的交易——还记得吗——朋友们不是总要有些‘额外花销’的吗?”那个年轻人没答话。“这能让你平步青云的,别跟我说你不清楚这点。”

“我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利用它?”

“我不想。”

“为什么?”

“不知道。”

年轻人闷闷不乐地站在那里,像是在躲避他内心当中的某种不解一样,回避着里尔登的目光。里尔登笑了起来。“听着,从不绝对先生,你是在玩火,趁着这个阻止你变成告密者的原因还没缠上你,赶紧去杀人吧——否则它会毁了你的仕途。”

年轻人没有答话。

那天上午,尽管办公楼的其他地方都关了,里尔登依旧照常去了他的办公室。午饭的时候,他来到轧钢车间,惊讶地发现“奶妈”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瞧着工作的进行,脸上带着孩子般的陶醉。

“你今天来这里干吗?”里尔登问他,“你不知道今天放假吗?”

“哦,我让那些女孩们都走了,我来就是把一些事情做完。”

“什么事?”

“哦,几封信,还有……哦,嗨,我签了三封信,削好了我的铅笔,我知道没必要今天做这些事,可我在家没事干,而且……我离开这里就会觉得孤单。”

“你难道没有家人吗?”

“不……说不上。你呢,里尔登先生?难道你没有家人?”

“我想是——说不上吧。”

“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待在这儿……你知道,里尔登先生,我以前学的专业就是冶金。”

走开的时候,里尔登回头瞧了一眼,发现“奶妈”像一个小孩看着他童年最喜欢的历险故事里的主人公那样,正在望着他的背影。上帝帮帮这个可怜的小混蛋吧——他想。

上帝帮帮所有的人吧——他驶过一个小镇黑暗的街道,带着蔑视的怜悯,借用了他们相信,但他从不愿说的一句话。他看到在铁架子上贴出的报纸用了头版醒目的黑体字冲着空荡荡的街角尖叫着:“铁路大灾难。”那天下午,他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新闻:塔格特铁路公司的一条主干线在怀俄明州的洛克兰附近出了事故,断裂的铁轨使一列货车撞到了一条峡谷的边缘。发生在塔格特主干线上的事故正在日益频繁起来——铁轨磨损报废了——就在不到十八个月之前,达格妮还在计划重建这条铁轨,允诺让他坐在自己生产的铁轨上横跨大陆。

她用了一年的时间,从各地搁弃的铁路线上找了些旧钢轨,修补主干线的轨道。她费了几个月的时间去说服吉姆的董事会成员们,他们坚持说全国的紧急情况只是暂时的,用了十年的铁轨再坚持一个冬天,到春季应该没问题,到时候,情况就会像韦斯利·莫奇先生所说的那样好转了。三个星期前,她说服他们授权采购了六万吨新铁轨,这区区的一点只够在全国情况最严重的几个地区修修补补,但已经是她能从他们那里争取到的极限。她不得不把钱从那些被吓呆了的人们手里抢下来:运输的收入急剧下降,理事会的成员们愣愣地面对着吉姆所说的塔格特历史上最繁荣的一年,已经开始哆嗦了。她不得已订购了普通钢轨,弄到批准购买里尔登合金的“紧急需求”是指望不上了,也根本来不及再去求爷爷告奶奶。

里尔登把视线从报纸的大标题移向了天边的亮光,那里便是远处的纽约城,他的手不觉紧紧地握了一下方向盘。

到了市里已经是九点半。他用钥匙打开达格妮公寓的房门走进去的时候,里面黑着灯。他抄起电话打到了她的办公室,她的声音回答道:“塔格特铁路公司。”

“难道你不知道今天过节吗?”他问。

“嗨,汉克,铁路上可不过节。你从哪儿打过来的?”

“从你这儿。”

“我再过半个小时就忙完了。”

“没事,待在那儿,我过去找你。”

他走进她办公室接待间的时候,里面一片黑暗,只有艾迪·威勒斯玻璃隔板里的灯亮着。艾迪正收拾着桌子准备离开,他疑惑而惊讶地看着里尔登。

“晚上好,艾迪。你们怎么这么忙啊——是因为洛克兰的事故吗?”

艾迪叹了口气,“是啊,里尔登先生。”

“我来找达格妮正是为了这件事——和你们的钢轨有关。”

“她还在呢。”

他向她的门口走去,艾迪在他身后迟疑地叫道:“里尔登先生……”

他停了下来,“怎么?”

“我是想说……因为明天你要开庭了……而且无论他们对你怎么样,都会打着全体人民的名义……我只想说我……那并不是我的意愿……尽管除了告诉你这个,我帮不上什么忙……尽管我知道这也没什么意义。”

“这意义比你想到的要大得多,或许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想到的都要大。谢谢,艾迪。”

里尔登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达格妮从桌上抬起头来。他看到她正注视着他一步步走近,看到她眼中的疲惫不见了。他跨坐在办公桌边上,她向后一仰,拂去垂在脸上的一绺头发,肩膀在薄薄的白上衣里面放松了下来。

“达格妮,关于你订购的钢轨,我有些事要告诉你,我想今晚就让你知道。”

她认真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也跟随着他一道安静和严肃下来。

“我应该在二月十五日向塔格特公司交六万吨的钢轨,这够你铺设三百英里的铁路。在这笔货款不变的情况下,你会收到八万吨钢轨,够你铺设五百英里用的。你明白比钢更便宜更轻的材料是什么。你的铁轨要用里尔登合金,而不是钢的。不要和我争,说反对还是同意就行了。我并不是在征求你的批准。你本来是不应该批准或者知道这件事的。这件事是我做的,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后果。咱们要计划一下,让你手下已经知道了你订购钢材的人不知道你收到的是里尔登合金,让那些知道你收到里尔登合金的人不知道你没有准购许可。咱们得在账目上做做文章,这样的话,一旦事情败露,除了查到我,抓不住任何人的把柄。他们也许会怀疑我贿赂了你的人,也许会怀疑你也参与了,但他们无法证实。我希望你向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绝不去承认。这是我的合金,如果有什么风险的话,应该由我去冒这个险。我从接到你订单的那天就在筹划这件事,我已经从一个绝不会出卖我的地方订购了生产所需的铜。我本来打算晚些时候再告诉你,但我改主意了。我想让你今晚就知道——因为明天我就要因为同样的罪状去上法庭了。”

她在听的时候,一动也不动。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看到她的脸颊和嘴唇抽动了一下。那并不完全是在笑,但却是她对他全部的回答:痛苦、敬仰、理解。

随即,他看到她的目光变得更柔弱、更痛苦、更有了几分危险的活力——他抓过她的手腕,似乎在用他紧握的手指和他严厉的目光把她所需要的支持传递了过去——他严肃地说,“不要谢我——这不是什么恩惠——我这么做是为了让我自己能接着工作下去,否则我就会像肯·达纳格一样崩溃。”

她轻声地说:“好吧,汉克,我就不谢你了。”她的语调和眼神却明明传达了另一个意思。

他笑了,“照我说的保证。”

她把头一点,“我向你保证。”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她依旧低着头,又补充道,“我唯一要说的就是,如果他们明天判你入狱,我就不干了——用不着等任何毁灭者来提醒我。”

“你不会的。而且我认为他们不会判我的刑,我想他们会从轻发落我,对此,我有一种假设——等我验证以后再跟你说吧。”

“什么假设?”

“谁是约翰·高尔特?”他笑着站了起来,“就这样,今晚我们不再谈关于我开庭的事了。你办公室里是不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喝呀?”

“没有,不过我想我的交通部门经理在他文件柜的一层布置了个小酒吧。”

“要是他没上锁,能不能帮我偷点喝的出来?”

“我试试。”

他站在办公室里,看着墙上的内特·塔格特的肖像——是一个高昂着头的年轻人。这时,她带着一瓶白兰地和两只酒杯走了回来。他默默地将杯子倒满。

“你知道,达格妮,感恩节是勤劳的人们为庆祝他们的劳动而设立的。”

他端起酒杯,手臂举向那幅肖像,转到她,转到他自己,再举向窗外城市的建筑。

挤满法庭的人们早在一个月前就从报纸上得知,他们要看见的这个人是一个贪婪成性的社会公敌,但他们此刻看到的是里尔登合金的发明人。

他听从法官的命令站了起来。他身着一套灰西装,他有着淡蓝色的眼睛和金黄色的头发;令他看上去冰冷执拗的并不是这些色彩,而是他的西装散发出的这年头少见的华贵简约的气息,是在阔绰公司森严豪华的办公室里才能见到的气派,是他这副文明时代的举止同他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

人们从报纸上了解到,他代表着冷酷富有的魔鬼;就像他们一边赞美着纯洁的情操,然后蜂拥着去看用半裸女人作海报的电影一样——他们来这里看他;至少魔鬼不会有谁都不相信,但谁都不敢质疑的庸俗陈腐的绝望。他们看着他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敬仰——敬仰是他们很久以前就丧失了的感情;他们在好奇地围观,并对那个劝说他们应该去仇恨他的那个人感到隐隐的不屑。

几年前,他们会嘲笑他这副自信满满的阔绰表情。但今天,法庭的窗外是石板一般灰暗的天空,预示着一个漫长难熬的冬季的第一场雪即将来临;全国的最后一点石油就要用光了,在对冬季供应的疯狂抢夺之下,煤矿已经力不从心。法庭里的人们还记得,就是因为这个案子,他们已经失去了肯·达纳格。有传言说,达纳格煤炭公司的产量在一个月之内即显著下降;报纸上说,这只不过是在调整,达纳格的表弟正在重组他所接管的公司。上星期,头版报道了正在建设中的一项房屋项目所发生的灾难:劣质的钢梁倒塌,造成了四名工人的死亡;报纸上没有提,但人们知道,这些钢梁是沃伦·伯伊勒的联合钢铁公司制造的。

他们坐在法庭里,在压抑的静寂之中看着这个高大的灰色身影,他们没有抱希望——他们渐渐地不会希望什么了——只是冷冷地旁观,心里揣了模模糊糊的疑问,这疑问便是针对着他们这些年来听到的所有动听的口号。

报纸叫嚣说,国家所面临的问题,原因正像这件案子所表明的,就是富有企业主自私的贪欲;食品短缺,温度下降,屋顶裂缝,这都是因为有了像里尔登这样的人;要不是因为他们破坏制度、阻碍了政府计划的施行,早就已经实现繁荣了;里尔登这样的人纯粹就是在逐利。这最后一条不带任何解释和修辞,似乎“逐利”这样的字眼已经就是终极罪恶最明显的标签了。

人们还记得,同样是这些报纸,在不到两年前曾经叫嚷着要禁止生产里尔登合金,因为它的生产者只顾满足自己的贪念,将会危及人民的生活;他们还记得这个穿灰衣的人曾经坐了第一列火车在他自己生产的铁轨上行驶;眼下,曾因向大众市场推出合金而被认为犯下贪婪罪行的他,因为向大众隐瞒并保留了一部分合金,从而又以贪婪的罪状被告上了法庭。

按照规定的程序,裁决这种类型案件的不是陪审团,而是经济计划及国家资源局指定的三名法官;规定宣称,该程序将是非正式的和民主的。为此,费城的老法院撤掉了法官席,在木头审判台上放了一张桌子来代替,这使得屋子里有了一种主持人居高临下来面对大脑迟钝的人们的气氛。

作为代理起诉人的一名法官宣读了起诉。“现在,你可以提出你的申辩请求。”他宣布道。

汉克·里尔登面向审判台,声音平稳、异常清晰地回答:

“我没有申辩。”

“你——”法官一时张口结舌,他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简单。“你是想任凭本法院的发落了吗?”

“我不认为这个法庭有权审理我。”

“什么?”

“我不认为这个法庭有权审理我。”

“但是,里尔登先生,这个法庭是被专门指派来审理这种类型的犯罪的。”

“我不认为我的行为是犯罪。”

“但你已经承认你违反了我们针对你的合金销售所制订的管理法规。”

“我不认为你们有权管理我的合金销售。”

“我是否应该向你指出,这里并不需要知道你是怎样认为的?”

“不用了,我对此完全明白,而且是在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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