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阿特拉斯耸耸肩 > 4 被害者的认可

4 被害者的认可(2/2)

目录

他注意到了屋子里的沉寂。依照人们为了各自利益而表现出的假惺惺的做法,他们应该认为他这样做是完全不可理解的愚蠢,应该会出现惊讶的骚动和嘲笑,但却没有。他们静静地坐着,他们心里明白。

“你的意思是说你拒绝服从法律?”那个法官问。

“不,我是一丝不苟地在遵守法律。你的法律规定、我的生命、我的工作,以及我的财产都可以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被处理掉。很好,你现在就可以不经过我而把我处理了。我不会为自己辩护,一切申辩都是徒劳的,而且我不会装出是在和正义的法庭交涉的假象。”

“可是,里尔登先生,法律明确规定了要给你机会去表达你的意见,并为自己申辩。”

“被带到法庭上的囚犯之所以能够为自己辩护,是因为他的法官认可一种客观的正义原则的存在,这个支持着他权利的原则不能被他们所侵犯,而他则可以施行。你们用来审判我的法律认为原则根本就不存在,认为我没有任何权利,你们对我可以为所欲为,那么好,来吧。”

“里尔登先生,你所诋毁的法律是建立在最高原则之上的——就是大众权益的原则。”

“谁是大众?它所掌握的权益是什么?人们曾经相信,‘权益’要通过道德的价值规范来定义,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去损人利己。假如现在大家相信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可以把我随意牺牲掉的话,假如他们相信他们只是因为想要我的财产就可以动手夺走的话——哼,这就和强盗们想的一样了。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强盗要做什么是不会来问我的。”

法庭的一边特意为从纽约赶来旁听庭审的要人们预留了一些座位。达格妮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脸上只有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情。她仔细地听着,心里明白他所说的话将会决定她的生活道路。艾迪·威勒斯坐在她旁边,詹姆斯·塔格特没有来。保罗·拉尔金向前弯着身体坐着,因恐惧而发尖的脸像动物的鼻吻一样努出去,那上面现在充满了歹毒的憎恨。他身边的莫文先生则傻乎乎的还不大明白。他的害怕简单得多。他在困惑和愤慨当中听着,对拉尔金耳语道:“老天爷,他现在居然这么干!现在他可是让全国都认为所有的商人都成了大众权益的敌人了!”

“是否可以这样认为,”那位法官问,“你把你本身的利益放在了大众利益之上?”

“我认为这种问题只有在食人族的社会才会有。”

“什么……什么意思?”

“我认为在一个没有不劳而获和相互倾轧的人群里是不存在利益冲突的。”

“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假如大众觉得有必要削减你的利润,你不认为他们有这样做的权利?”

“他们当然有了。大众随时都可以削减我的赢利——拒绝买我的产品就行了。”

“我们是在说……其他的方式。”

“其他任何削减赢利的方式都是掠夺者的方式——我就是这样看的。”

“里尔登先生,可没有这样为自己辩护的呀。”

“我说过了我不会为自己申辩的。”

“可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你是否意识到对你的指控有多严重?”

“那些我根本不在乎。”

“你是否能意识到你这种态度可能导致的后果?”

“完全能。”

“本法庭认为,控方陈述的事实似乎没有回旋宽大的余地,本法庭有权对你做出极其严厉的处罚。”

“请吧。”

“你再说一遍?”

“宣判吧。”

三名法官面面相觑,随后他们的发言人转向了里尔登,“这前所未见。”他说。

“完全是乱来,”第二个法官说,“法律要求你提交为自己的申辩,你另外唯一的选择就是正式声明你完全听从法庭的判决。”

“我不会的。”

“可你必须如此。”

“你的意思是,你希望我去做的,是某种主动自愿的行动?”

“对。”

“我不主动做任何事。”

“可法律规定辩护一方的意见必须要记录在案。”

“你是说你需要我来帮着把这个程序合法化?”

“呃,不是……是……是完成手续。”

“我不会帮你的。”

第三个法官,也是控方最年轻的法官不耐烦地喝道:“这太荒唐和不公平了!你是不是想让人觉得像你这样的名人就可以走个过场,而不必——”他收住了他的话。坐在法庭后面的一个人打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我是想,”里尔登庄严地说,“让这个程序显现它的本来面目。如果你要我帮忙去掩盖——我不会帮你。”

“可我们是在给你一个机会去为自己辩护——是你拒绝了这个机会。”

“我不会假装我还有机会,从而帮你们的忙,我不会在权利没有得到认可的情况下,帮你们维持一种公正的样子,我不会在最终要靠武力来说话的时候和你们辩论什么,帮你们维持一种讲道理的形象,我不会帮你们假装在主持正义。”

“但法律是在强迫你必须主动提出申辩!”

法庭的后面传出了笑声。

“那就是你们的理论中的漏洞了,先生们,”里尔登庄重地说,“我不会帮你从里面摆脱出来。你们可以选择使用强制的手段和人打交道。但你们会发现,在更多的情况下,你们要依靠被你们迫害的人的主动配合。而你们的受害人将会认识到,正是你们所强求不到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意志才让你们得逞。我的立场始终如一,而且我会服从你们的要求。无论你们希望我怎样,我都会在武力的胁迫下去做。假如你们判我进监狱,你们必须得全副武装地把我押解进去——我是不会主动进去的。假如你们要罚我的钱,就必须得先没收我的财产才能拿到罚款——我是不会主动上缴的。假如你们相信你们有权对我进行强制——就光明正大地亮出你们的武器来。我不会帮着去掩盖你们行为的本来面目。”

最年长的那位法官把上身从桌子那边前倾,声音里带着温和的嘲讽:“你这么说,好像是在坚持某种原则,里尔登先生,但实际上,你所捍卫的只是你的财产,对不对?”

“是的,那当然。我是在捍卫我的财产。你知道那代表着一种什么样的原则吗?”

“你装出一副自由的斗士的样子,但那自由不过是为了能让你去追逐钱财。”

“是的,那当然。我想要的就是赚钱的自由。你知道这种自由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里尔登先生,你不会希望你的态度被人误解吧,人们普遍认为你没有社会的良知,毫不关心下属的利益,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工作,你不想再为此添枝加叶吧。”

“我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工作,这是我挣来的。”

他身后的人群一片哗然,却不是愤慨,而是惊叹。他所面对的法官们哑口无言。他继续平静地说下去:

“不,我不希望我的态度被人误解。我很乐于把它正式宣布出来。我对报纸上关于我的一切事实报道完全同意——我同意的是事实,而不是评价。我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工作——为了这个目的,我把产品卖给愿意买,并且可以买的人。我不是为了他们的利益而花自己的钱去生产,他们也不是为了我的利益而花自己的钱来买我的产品;我们彼此都不会为了对方去牺牲各自的利益;我们做的是双方同意和互惠的公平交易——我对用这种方式所挣的每一分钱都感到自豪。我很富有,对我拥有的每一分钱都很自豪。我挣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是通过和我做交易的每个人自愿同意下的自由交换——我刚刚工作时我的雇主的自愿同意,现在为我工作的人们的自愿同意,我的买主的自愿同意。我想把你们不敢问我的那些问题在此公开地回答一下。我是否想付给我的工人们比他们为我带来的价值更高的报酬?我不想。我是否想以低于我的顾客们愿意出的价格卖出产品?我不想。我是否想赔本卖出我的产品,或者是白送?我不想。假如这就是罪恶,你们可以按照你们手里的任何标准,随意处置我好了。这些都是属于我的,我像每一个正直的人所必须做的那样,是在凭我自己的本事生活。对于我的存在,以及我必须为养活自己而工作这样的事实,我拒绝认为是一种罪过。对于我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并且能做得很好这样的事实,我拒绝认为是一种罪过。对于我能够做得比大多数人更出色这样的事实——实际上我的劳动比我邻居的更有价值,更多的人愿意付钱给我——我拒绝认为这是一种罪恶。我拒绝因为我的能力而道歉——我拒绝因为我的成功而道歉——我拒绝因为我有钱而道歉。假如这是罪恶,那就随便吧。假如大众发现这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就让大众来消灭我吧。这就是我的准则——其他的我概不接受。我本来可以告诉你,我为大家所做的一切你连想都不敢想——但我不会这样说,因为我不想把别人的福祉作为我可以生存的通行证,也不认为他们的利益是可以霸占我的财产或毁掉我的生活的理由。我不会说其他人的利益就是我的工作目标——我自己的利益才是我的目的,而且我鄙视那些放弃自己利益的人。我可以告诉你,你没有权利得到大众的利益——任何人都不能用牺牲他人的方式谋求自己的利益——你一旦侵犯了一个人的权利,你也就侵犯了所有人的,一群权利无存的生灵注定会走向灭亡。我可以告诉你,除了毁灭世界之外,你不会,也不能达到任何目的——这是一切掠夺者在无人可抢之后的必然下场。这些我可以说,但我不会。我要挑战的并不是你们的某项政策,而是你们的道义的前提。假如人真的可以通过将其他一些人变成牺牲的动物,从而获得自己的利益,假如为了某些要靠我的血才能生存下来的东西而要求我去牺牲,要求我服务于一个远离我之外、凌驾我之上、违反我个人利益的社会——我会断然拒绝。我会把它当成最卑鄙的恶魔一样去抵制,尽我全部的力量同它抗争。哪怕在我被杀死之前还有一分钟,我也要和全人类去对抗到底,我会带着自己斗争的信念,带着生命有权利生存的信念去抗争。一定不要对我有任何误解,假如大家称自己为公众,相信需要有人去作牺牲品,那我就要说:见公众利益的鬼去吧,我和它没有丝毫的关系!”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喝彩声。

里尔登环顾四周,比法官们还要吃惊。他看到了在极度兴奋之中的笑脸,看到了渴求帮助的面孔;他看到了他们静寂的绝望终于爆发出来;他看到了同他一样的怒火和愤慨在藐视的欢呼声中得以宣泄;他看到了满怀敬仰和希望的神情。这里也有耷拉着嘴巴的年轻人和不怀好意、邋遢龌龊的女人,也就是只要在新闻影片里看到有商人的镜头出现就带头起哄的那种人;对眼前的这股阵势,他们没有试图去扑灭;他们鸦雀无声。

在他望向人群的时候,人们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法官的威胁都无法唤起的东西:他流露出的第一缕感情。

过了一阵,他们听到了槌子在桌上恼怒的敲打声和一个法官声嘶力竭的喊叫:

“——否则我将把所有人从法庭里肃清出去!”

转身面向审判桌的时候,里尔登的眼睛扫过了旁听者的席位。他的视线在达格妮那里略停了一下,这停留只有她感觉得出来,似乎他是在说:干成了。她本应该很镇静的,只是她的眼睛已经瞪大得似乎面孔都承受不住了。艾迪·威勒斯在笑着,这笑容便是一个男人泪水的夺眶而出。莫文先生一脸惊骇。保罗·拉尔金愣愣地盯着地板。伯川·斯库德的脸上表情木然——莉莉安也是如此。她跷着腿坐在一排座位的尽头,一条貂皮披肩从她的右肩膀耷拉到了左胯;她看着里尔登,没有动。

在感觉到的一片纷乱之中,他还是能察觉出一丝惆怅和盼望:有一张面孔他一直希望能够看见,他从一开始就在找,在他周围的所有面孔之中,他更希望它的出现。但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没有来。

“里尔登先生,”年纪最大的那位法官充满了慈祥和责备,笑着张开手臂,“非常遗憾,你完全误解了我们的意思。问题就在这里——生意人拒绝以一种信任和友谊的态度和我们接近。他们似乎把我们想象成了他们的敌人。你怎么会说起什么人的牺牲?是什么令你如此的极端?我们从没想过要夺取你的财产或是毁灭你的生命。我们没有想要伤害到你的利益。对你的卓越成就,我们完全了解。我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平衡一下社会压力,为所有的人主持公道。这次听证会其实并不打算作为庭审,只是为了达成双方的谅解和合作而进行的一次友好的谈话。”

“我在枪口下是不会合作的。”

“谈枪做什么?这件事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嘛。我们完全清楚,本案主要的责任者是挑头触犯法律的肯·达纳格先生,他把压力都推给了你,他为了逃避审判而失踪就是对罪行的承认。”

“不对,我们是在平等、互惠、自愿的协议下做的这件事。”

“里尔登先生,”第二个法官开口说,“你可能不同意我们的一些想法,不过当一切完成的时候,我们都是在为同样的目的而努力,是为了人民的利益。我们知道,你是鉴于煤矿的紧急情况和燃油对于大众利益的紧要性才忽略了法律上的技术环节。”

“不对。我是出于我个人的赢利和我的个人利益。它对于煤矿和公众利益所起到的影响是你们要去估量的。那不是我的动机。”

莫文先生茫然地看看四周,悄声对保罗·拉尔金说:“这简直是疯了。”

“噢,闭嘴!”拉尔金厉声说。

“我相信,里尔登先生,”岁数最大的法官说,“你并不是真的认为(大家也同样不是)我们希望把你当做牺牲品来对待。假如有谁一直因为这样的误解而难受的话,我们非常希望证明事情并非如此。”法官们退了席去讨论他们的判决。他们出去的时间并不长,便回到了在不安的寂静中等待的法庭——宣布对里尔登罚款五千元,但处罚暂缓实行。

一阵阵哄笑夹杂在将法庭淹没的掌声之中。这掌声是冲着里尔登去的,哄笑则给了法官们。

里尔登站立着不动,他没有转向人群,几乎没听到掌声。他站立着在看那几个法官,脸上没有胜利,没有得意洋洋,只有在蔑视着眼前这情景时所显露出的沉寂的紧张,他这股痛苦的困惑几乎就像是恐惧。他看到了用极恶的暴行摧毁世界的敌人竟是如此的渺小。他感到这就像经过了长年跋涉,穿过一片片灾难留下的大地,走过了规模浩大的工厂的废墟、威力无比的发动机的残骸和无敌于天下的人们的尸体后,他来到了掠夺者的面前,以为会发现一个巨人——却发现了一只刚听到人的脚步声就慌忙逃窜躲避的老鼠。假如就是它吃掉了我们,他想,那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猛然间,他被身边挤过来的人群拉回到了法庭里。他微笑着面对他们的笑脸,面对他们疯狂的、在悲惨之中热切盼望着的面孔;他的笑中有一丝悲伤。

“上帝保佑你,里尔登先生!”一个上了岁数、头上裹着破旧围巾的女人说,“难道你不能救救我们吗,里尔登先生?他们把我们给活活地吞掉了,还说什么他们只是冲着有钱人去的,这根本骗不了人——你知不知道我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听听,里尔登先生,”一个像是工人模样的人说,“是有钱人出卖了我们,告诉那些急着把什么都扔掉的有钱的混蛋们,在他们把自己的宫殿扔掉的时候,就是在扒掉我们的皮。”

“我知道。”里尔登说。

是我们的罪过,他想。假如我们作为人类的推动者、生产者和恩人,情愿让邪恶的烙印盖在我们身上,并且无声无息地为我们的美德承受着惩罚——我们还能指望这个世界有什么“好”呢?

他看着围在身旁的人群,他们今天为他欢呼了;他们曾经在约翰·高尔特铁路旁为他欢呼过。但明天他们会向韦斯利·莫奇呼吁发布新的规定,会在沃伦·伯伊勒的钢梁砸倒在他们的头上后,还向伯伊勒要求得到一个免费的住房项目。他们会这么做的,因为他们会被告知,要把他们为汉克·里尔登欢呼这回事当做一宗罪过给忘掉。

他们为什么会把他们一生中最清醒的时刻诋毁为罪过?他们为什么愿意背叛他们最美好的东西?是什么使他们相信这个世界是个罪恶的王国,绝望才是他们自然而然的命运?他说不清理由,但他知道这理由必须搞清楚。他觉得它像是法庭里的一个巨大的问号,而他有责任去回答它。

他想,找出在人们质朴的头脑中,究竟有什么简单的想法使得人类接受了导致自己灭亡的学说,这是施加在他身上的真正的刑罚。

“汉克,我不会觉得这是绝望的了,永远也不会了。”达格妮在庭审后的那天晚上说,“我再也不会有撤出的念头。你证实了正义总是能行得通,总是能获得胜利——”她停住,然后又说,“当然还要有人知道什么是正义。”

莉莉安在第二天晚餐的时候对他说:“你胜利了,对不对?”她的声音很随便、没有再说别的。她如同是在研究一个谜一般地观察着他。

“奶妈”在厂子里问他:“里尔登先生,什么是道德的前提?”“就是会让你有很多麻烦的东西。”这个小伙子皱了皱眉,一耸肩膀,笑着说道:“老天呀,那场演出太精彩了!你可是把他们痛打了一顿,里尔登先生!我坐在收音机旁边,简直是狂笑。”“你怎么知道这是顿痛打?”“呃,就是呀,难道不对吗?”“你能肯定?”“我当然肯定了。”“让你肯定的就是道德的前提。”

报界一片沉默。在对这个案件给予了过分的渲染之后,他们表现得像是这次开庭根本不值得关注一样。他们在不起眼的报纸上刊登了简短的报道,措辞温吞,让读者根本看不出这个争议事件的丝毫痕迹。

他在生意场上接触到的人们看起来想要回避他出庭这件事。有些人绝口不提此事,而是转过头去,脸上努力地显示出无所谓的样子,用以掩饰一股特别的憎恨。他们似乎在害怕,只要有看他一眼的动作就会被理解为表明了一种立场。另外一些人则大着胆子表示道:“在我看来,里尔登,你这是极其的不明智……我觉得现在绝不是树敌的时候……我们不能再引起反感了。”

“谁的反感?”他问。

“我不认为政府会喜欢这样。”

“你看见了那样的后果。”

“这个,我不知道……公众不会买账的,肯定会非常愤愤不平。”

“你看见大家对这事的态度了。”

“这个,我不知道……我们一直避免给那些对于自私贪婪的指责提供把柄——而你是给敌人送去了弹药。”

“对敌人所说的你对自己的赢利和财产都没有权利,你宁愿去赞同吗?”

“噢,不,不,当然不是了——可为什么要那么极端呢?总是有中间立场的嘛。”

“一个你和谋害你的人之间的中间立场?”

“干吗要这么说?”

“我在法庭上讲的,是不是事实?”

“那是会被错误地引用和理解的。”

“是不是事实?”

“大众太愚钝了,抓不住这种事情的要害。”

“是不是事实?”

“在公众挨饿的时候,最好不要去大肆宣扬多么有钱。这会刺激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抢光。”

“可是告诉他们你的财产权不在你的手上,而是属于他们的——这就会阻止他们吗?”

“这个,我不知道……”

“我不欣赏你在法庭上所讲的那番话,”另一个人说,“我的意见完全和你不一样。从个人角度来说,我对自己能够坚信是在为公众利益工作,而不仅仅是为我个人而感到骄傲。我愿意认为我有一些更高的目标,而不仅仅只是在挣一天的三顿饭和我的那辆哈蒙德轿车。”

“对于没有规定和控制的想法我不能苟同,”另一个说,“我同意,他们的确有些疯狂和过头,但——完全没有控制?这我没法同意。我认为还是应该有些控制,还是应该保护大众的利益。”

“对不起,先生们,”里尔登说,“我很抱歉不得不去抢救你们和我的脑袋。”

以莫文先生为首的一批商人们没有就审判发表任何看法。但一周后,他们以惊人的高曝光度宣布,他们要为失业者的孩子们修建一个游乐场。

伯川·斯库德在他的专栏里没有提及审判一事,但过了十天,他在一篇五味杂谈专栏的文章中写道:“里尔登先生对公共价值观的一些看法可能是有感于这样一个事实,在所有的社会团体中,他在他自己的那个生意圈子里似乎是最不受欢迎的。他那种老套的残忍,即使对那些掠杀成性的谋利爵爷们来说似乎也太过分了。”

十二月的一天晚上,里尔登房间窗外的街道被圣诞前夕的车流和人流挤满,汽车喇叭声像是从堵住的嗓子眼里发出的一阵阵咳嗽——他坐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客房里,正在同一个比厌倦或恐惧更可怕的敌人做着斗争;和人的交往让他感到极度的厌恶。

他如同被锁在椅子上和房间里,一点也不想到城里的街上走一走,一动也不想动,只是坐着。几个小时以来,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忘掉那种思乡般的牵挂:他知道,他唯一想去见的那个人就在这里,就在这家酒店,就在高出他几层的房间里。

他发现自己在过去的几周内,无论是进入还是离开这家酒店,总是徒劳地在大厅的邮件柜台或报架前徘徊,望着匆匆的人流,希望从中能发现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他发现自己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餐厅独自吃着晚餐,眼睛一直盯着入口处的帘子。此刻,他发现自己坐在房间内,脑子里在想着他们之间只有几层楼的距离。

他站了起来,发出愤然自嘲的嗤笑。他想,他正在扮演的就像是一个等电话的女人,强忍着不首先采取行动,从而结束这种煎熬。他心想,如果他就是要去见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话,就没有任何理由不去。但当他告诉自己要去的时候,他从自己强烈的解脱之中感觉到自己的妥协存在着某些危险。

他向电话走了过去,想给弗兰西斯科的套间打电话,但又停了下来。这不是他想要做的,他想不打招呼,就这么走进去,如同弗兰西斯科走进他的办公室一样,似乎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们给予彼此尽在不言的特权。

走向电梯的时候,他想:他不会在的,或者如果他在的话,也许是和什么流莺野草正在调情,那你就是活该了。但这念头似乎难以令人相信,他无法把它与自己亲眼见到的站在炉口的那个人联系起来——他信心十足地站在电梯里,抬头向上望着——他信心十足地走在走廊里,感觉到他的苦楚化解成了欢快——他敲响了房门。

弗兰西斯科叫道:“进来!”听上去显得草率而漫不经心。

里尔登打开门,便呆立在了门口。地板的中央摆放着一座酒店里最昂贵的人造丝灯罩台灯,它投射出的一圈光亮照在了周围一片宽幅的草稿纸上。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袖子高高挽起,脸上垂挂着一缕头发,他支着胳膊肘趴在地上,嘴里咬着一根铅笔,正入神地琢磨着眼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他没有抬头,似乎忘记了敲门这回事。里尔登仔细地看了看图纸:它看上去像是熔炉的某一部分。在吃惊的好奇当中,他站住端详起来。如果他能够把他自己对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印象还原到现实当中的话,这就是他所见到的情景:一个目的性十足的年轻工人专心做着艰巨工作的身影。

过了一阵,弗兰西斯科抬了抬头,顿时,他的身体猛地抬起,变成了跪着的姿势,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笑容,看着里尔登。随即,他一把抓过图纸,低着头,忙不迭地把它们扔到一旁。

“我打搅你什么了吗?”里尔登问。

“没什么,进来吧。”他高兴地咧开嘴笑了。里尔登突然很确定地感到,弗兰西斯科也在等待着,而且对等来的这个胜利原本并没有抱什么希望。

“你在干什么呢?”里尔登问。

“只是自己消遣罢了。”

“让我看看。”

“不。”他站起来将图纸踹到了一边。

里尔登注意到,如果说他曾经讨厌过弗兰西斯科在他办公室里的那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此时他自己也应该感到同样的惭愧——因为他没有表明来意,而是像到了家一样,走过房间,随随便便地就在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继续来做你没做完的事?”他问。

“没有我的帮助,你已经继续做得很出色了。”

“你是指我出庭那件事?”

“我指的就是你出庭的事。”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不在那儿。”

弗兰西斯科笑了,因为这句话等于承认了:我当时在找你。“难道你不觉得我能从广播里听到它的全过程吗?”

“你听了?那你听到我把你的原话从广播里讲出来,感觉如何?”

“你没有,里尔登先生,那不是我的原话。那些难道不是你生活中一贯的信念吗?”

“是的。”

“我只是希望你看到,你应该为生活中能有这样的信念而自豪。”

“你能听到它,我非常高兴。”

“讲得太好了,里尔登先生——只是大约晚了三代人。”

“什么意思?”

“假如当时哪怕一个商人能有这样的勇气,说出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工作——并且是自豪地讲出来——他就会把整个世界挽救过来了。”

“我还没觉得这个世界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它没有,也永远不会。可是上帝啊!它本来可以更好的!”

“嗯,我看,我们无论生在什么时代,都必须要奋斗。”

“是啊……你知道,里尔登先生,我建议你去弄一份你出庭时的讲话记录,然后看一看你是否在始终完全地贯彻它。”

“你是说我没有?”

“你自己看吧。”

“我知道,我们在工厂被打断的那天晚上,你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把要说的话说完呢?”

“不,时候还太早。”

弗兰西斯科的举止之间像是并不觉得这次登门拜访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似乎安之若素——一如他在里尔登面前所表现出的样子。但里尔登注意到,他并不像是希望自己这样平静;他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似乎将他不愿坦白的一种情绪释放了出来;他忘记了那盏灯,它是房间里唯一的光亮,依旧摆放在地上。

“你在通向发现的道路上承受了非常大的打击,是不是?”弗兰西斯科说,“你对你那些商人同行们的表现有何感想?”

“我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

弗兰西斯科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慨,“十二年了,我还是不能对此视若无睹!”这句话听上去极不情愿,仿佛他是在压抑着感情,从嘴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十二年——自从什么时候?”里尔登问。

在片刻的停顿后,弗兰西斯科还是平静地回答道:“自从我明白那些人做的都是些什么,”他又添了一句,“我知道你此时的处境……以及今后将会出现的情况。”

“谢谢。”里尔登说。

“谢什么?”

“谢谢你这么沉得住气。不过别为我担心,我还能经受得住……你知道,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要谈论我自己,甚至不是想谈那次的开庭。”

“只要能让你来这里,你说什么我都会同意的。”他带着礼貌的玩笑语气说,但这语气掩饰不住,他说的是心里话。“你想谈的是什么?”

“你。”

弗兰西斯科怔住了。他看了里尔登一会儿,轻声回答说:“好吧。”

假如里尔登的感受能够摆脱他内心的抑制,直接转化成言语,他就会大叫出来:别让我失望——我需要你——我是在和他们所有的人抗争,我已经奋斗到了极限,而且注定还要奋斗下去——我需要这个我唯一能够信任、尊敬和钦佩的人,他的头脑是我仅有的武器。

但他却说得平静而极其简单——这一番直率和并不单纯出自理性的话显得十分真诚,以至于听者也显得同样诚恳,如此的语气便是他们二人在一起时的唯一流露——“你知道,我认为一个人对他人所犯的真正的道德罪行是用他的言语或行动去制造一种矛盾的印象,一种不可能,一种非理性,从而动摇被他所伤害的人的理性观念。”

“不错。”

“如果说,你正是让我陷入了这样一种困境当中,你能否帮我回答一个私人方面的问题?”

“我试试看吧。”

“我都没必要和你说了——我认为你是知道这个问题的——你是我遇到过的心智最高的人。我开始接受这样一个虽然不对,但至少是可能的事实,那就是你不愿意把你伟大的才华在当今这个世界上施展出来。但一个人出于绝望所做的事情并不一定能反映他的性格。我一直认为人的性格只有在他追求快乐的时候才能真正表现出来。而这就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无论你放弃过什么,只要你还想活着,你怎么会热衷于把你如此有价值的生命浪费在拈花惹草和愚蠢的享乐上?”

弗兰西斯科看着他,神情中露出一丝好笑,仿佛在说:不对吧?你不是不想谈论你自己吗?现在你不是正在承认自己已经孤独得将我的性格当成了头等重要的问题吗?

这神情融化在善意的轻声一笑之中,似乎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触及不到什么痛苦的隐秘。“有个办法可以去解决每一个那样的困境,里尔登先生。审查你的前提。”他在地上坐了下来,高兴而不拘礼节地准备进行一场饶有趣味的对话,“是你自己认为我有很高的智商吗?”

“是的。”

“是你自己亲眼看见我把时间都花在追女人上面吗?”

“你对此从没否认过。”

“否认?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

“你是说这不是真的?”

“我在你眼里是那种可怜巴巴的下作之徒吗?”

“我的天啊,绝对不是!”

“只有那种人才会把一辈子都用于追女人。”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对于金钱和试图颠倒因果定律的人说的那番话吗?就是企图用思想的成果来取代思想的那些人?哼,看不起自己的人会企图从性刺激上寻求自尊——这是办不到的,因为性不是原因,而是一个后果,是人对于自身价值感的表达。”

“这你得解释一下。”

“你想没想过,这是一回事?那些认为财富来源于物质而没有智慧或意义的人,也同样认为性是生理上的能力,独立于人的思想、选择或价值标准之外。他们认为是你的身体产生了一股欲望,并替你做出了选择,就像铁矿石可以自己把自己转化为铁轨一样。他们说,爱是盲目的,性没有道理可讲,任何思想家在它面前都无能为力。但实际上,男人对于性的选择是一种结果,集合了他最基本的理念。跟我说一个人感到什么对他有性的吸引力,我就会告诉你他生活的全部哲学。让我看看同他睡在一起的女人,我就会告诉你他对自己的评价。无论他接受过怎样拙劣的无私美德的教育,性在所有行为当中,依然是最最自私的,这种行为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自己得到享受——你试想一下以无私的慈善精神做这件事又会如何!这种行为不可能贬低自我,只会提升自我,只能在充满欲望、尊重欲望的心灵之中才会有。正是这种行为促使他裸露了他的灵魂和躯体,接受他真实的自我作为他的价值标准。他总是会迷恋于可以让他看到最真切的自己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对他的依顺能够令他体会——或者意会到一种自尊的感受。对自己的价值抱有骄傲的肯定的男人会想着去努力得到最极致的女人,是那种他所倾慕的、最坚强、最难征服的女人——因为只有拥有这样的绝代女子,而不是什么没脑子的下贱货色,才能给他成就感。他不是要……怎么了?”他看到里尔登脸上显露的凝重绝非仅是对一场泛泛而论的谈话感兴趣而已,便问道。

“说下去。”里尔登紧张地说。

“他不是要获取他的价值,他是要把它表现出来。他心目中的标准和他的身体欲望并不冲突。但一个自认无用的人则会被一个他所鄙视的女人吸引过去——因为她会反射出他自身的隐秘,她会把他从在客观现实里的欺骗角色中解脱出来,她会给他短暂的拥有自身价值的幻觉,让他暂时逃离谴责他的道德规范。看看大多数人的性生活过得一塌糊涂——看看他们所坚持的、作为他们道德哲学的混乱冲突,一个接一个。爱是我们对我们最高价值的回应——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让一个人破坏掉他的价值和他对于存在的看法,让他去声称,爱不是自我享受,而是自我否定;构成道德的不是自尊,而是怜悯、痛苦、软弱或者牺牲;最高贵的爱不是出自仰慕,而是出自怜悯;回应的不是价值,而是缺陷——他就会把自己一分两半。他的身体不会顺从他,将毫无反应,令他在他声称爱着的女人面前疲软无力,并把他引向他能发现的最低级的妓女。他的身体总是要服从他内心最深处信念的逻辑;如果他相信缺陷就是价值,他就是把存在诅咒为恶魔,并只能被恶魔所吸引。他已经诅咒了他自己,并且会感觉到他只配去享受堕落。他已经把美德等同于痛苦,并且会感觉到邪恶成了他唯一的享乐。然后他就会痛苦地叫喊着他的身体中有了他的头脑不能战胜的邪恶欲望,叫喊着性就是罪恶,真爱只不过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上的情感。然后他就会困惑,为什么爱只是让他感到厌烦,而性只是让他感到羞辱。”

里尔登失神地望着某个地方,没有意识到他把自己所想到的说了出来,“至少……我从没有接受过这另外一种信条……我从没有觉得赚钱是有罪的。”

弗兰西斯科没有领会他所说的头两个字的含意。他笑了笑,热切地说:“你的确看到它们是一回事了?不,你永远也不会接受他们恶毒的信条。你无法把它强加在自己身上。如果你试图去把性诅咒为邪恶,你仍然会违背自己的意愿,以正确的道德前提为行动准则。你会被遇到过的人品最高尚的女人所吸引,总是想找个女中豪杰。你做不到自轻自贱,不相信存在就是邪恶,不相信你是绝望宇宙之中一个无助的生命。你会终其一生根据自己的想法去改变事物,你知道,如同没有转变成实际行动的想法是应该遭到鄙视的空想一样,纯精神的爱恋也是如此——如同没有思想的行动是傻瓜的自欺欺人一样,性一旦脱离了人的价值准则也是如此。这是一回事,你能明白这一点,你的神圣的自尊感能明白这一点。你对自己瞧不起的女人产生不了欲望,只有那些把没有欲望的爱吹捧为纯洁的人才能产生没有爱的欲望。但看一看,大多数的人都是被切作了两半的生命,不断地在二者之间摇摆。其中的一半鄙视金钱、工厂、摩天高楼和他自己的身体,他把自己对于无法想象的东西的模糊情感奉为生活的意义和他所宣称的美德。他绝望地叫喊,因为他对于自己尊敬的女人没有感觉,却发现他和下三烂的女人有着难以抗拒的感情。他被人们称为理想主义者。人的另一半被称为现实,他藐视原理、虚无缥缈、艺术、哲学,以及他自己的心灵,把获取物质的东西当成存在的唯一目标——他才不去考虑它们原来是怎么回事,他希望它们能给他带来快感——而且他纳闷为什么得到的越多,就越觉得太少。他是那种把时间花在追女人上面的人。看看他对他自己所犯的三重罪。他不会宣称自己需要自尊,因为他对道德价值这样的概念嗤之以鼻,但他对自己极其贬低,因为他认为他只是一堆行尸走肉。他不会宣称,但却知道性是证明个人价值的实际表现。因此他竭力想通过实际的行动获知性的根源到底为何物。他试图从依附他的女人那里得到一种他自身的价值——而他忘了,他选择的女人既没有个性和判断力,又没有价值标准。他告诉自己他要的只是生理上的快感——但要看到,只不过是一周,或是一晚,他就对他的女人没了兴趣,他看不上职业的妓女,喜欢想象着自己能够勾引到贞洁的女孩子,她为了迁就他而做出巨大的让步。他追求而永远不得的是成就感。征服一个没有心灵的身躯能有什么光彩?这就是你所说的花花公子,这些形容是不是符合我?”

“天啊,绝对不是。”

“那么你用不着问我,自己就可以来判断我这辈子做了多少勾引女人的事。”

“可是,在过去的十二年,对吧,瞧瞧你在报纸的封面上都干了些什么?”

“我为我能想到的最俗不可耐的浮华聚会花了很多钱,用了难以计数的大量时间让人们看到我和那类合适的女人们在一起。至于其他的——”他顿了顿,随后说道,“我有些朋友知道这些,但你是头一个让我把这事破例透露出去的人:我从来没和那些女人们上过床,碰都没碰过她们。”

“真是怪了,我居然相信你说的这些。”

弗兰西斯科把身体向前倾了倾,放在他身边地上的台灯在他的脸上投射出细碎的光亮;他的脸上是一副清白和饶有趣味的神情。“如果你愿意瞧瞧那些封面,就会发现我向来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是那些女人们迫不及待地想上新闻,觉得让人家看见和我在一起就是多么浪漫的事情。除了像花花公子那样——从被自己征服的男人的多少和名气来获得她们自身的价值之外,你觉得她们还能追求别的什么吗?只是,它还要更虚假一些,因为她们所寻求的价值连事实都不是,不过是其他女人的印象和嫉妒而已。我就把她们想要的给了她们,但我给的只是她们表面提出来的,没有她们所预想的做作,这种做作使她们看不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你觉得她们是想和我,或者随便什么人上床吗?她们不可能有这样真切诚实的欲望。她们想填满自己的虚荣——我就满足她们,让她们能有机会在她们的朋友面前吹嘘,能在报纸的丑闻版面上看到自己扮演着引诱的角色。可你知不知道,这和你在法庭上所达到的效果完全一样。如果你想粉碎任何一类恶毒的欺诈——就不折不扣地照它说的办,不要用你自己的东西盖住它的真实面目。那些女人明白这一点,她们知道自己是否能从别人对她们壮举的羡慕中感到任何满足。她们和我浪漫史的公开,给她们带去的不是自尊,而是自卑:她们每个人都明白,自己是白忙了一场。假如把我拉上床就是她公开的价值标准,那她很明白她是没法依照它来生活的。我认为那些女人比地球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恨我。不过,我的这个秘密很安全——因为她们每个人都觉得失败的只是她自己,而别人都得手了,于是她就对我们的浪漫史更加的信誓旦旦,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出真相。”

“可你的名声又怎么样了呢?”

弗兰西斯科耸了耸肩膀,“我敬重的那些人早晚都会知道真相的。其他的人嘛”——他的脸色严峻了起来——“其他的人认为我真实的一面才是邪恶,还是让他们把我看成封面上的那副样子吧。”

“可这一切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为了教训教训他们?”

“我才不是呢!我想让大家都把我当成是花花公子。”

“为什么?”

“花花公子就是花钱如流水的那种人。”

“你为什么想要扮演这种丑陋的角色?”

“伪装。”

“为什么?”

“为了我自己的目的。”

“什么目的?”

弗兰西斯科摇了摇头,“这我还是别跟你说了。我已经和你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剩下的部分,反正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如果是不该说的话,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因为……你让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点性急了。”他的声音里又出现了竭力抑制的情绪,“因为我从不想把我的真相告诉给任何人,但却很想让你知道。因为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对花花公子这类人是最鄙视的。花花公子?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现在依然如此,而且永远都会爱着她!”他情不自禁地喊道,随即,他声音低低地补充了一句,“这件事我从没向任何人承认过……和她都没有承认过。”

“你失去她了吗?”

弗兰西斯科坐在那儿,凝视着空中。过了一阵,他带着呆板的声音回答:“我希望没有。”

台灯的光线从下方射向他的面孔,里尔登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看到他的嘴巴坚忍地抿紧了,同时有一种奇怪的庄重的放弃。里尔登明白,这个伤口不能再去碰了。

弗兰西斯科旋即改变了心情,说道:“噢,好吧,再有一阵就行了!”然后笑着站了起来。

“既然你信任我,”里尔登说,“那么作为交换,我也想把我的一个秘密告诉你。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对你非常信任了,并且我以后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助。”

“你是这里我唯一愿意帮助的人。”

“我对你有很多的不理解,但我可以肯定一点:你并不是和那些掠夺者们狼狈为奸。”

“我不是。”弗兰西斯科的脸上似乎是含蓄地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正因为这样,如果我告诉你我只要有可能就还会继续按照我的计划,把里尔登合金出售给我选择的客户的话,就不担心你出卖我了。眼下,我正准备生产一批订单,相当于他们审判我的那批货量的二十倍。”

坐在几步开外的椅子里,弗兰西斯科向前俯了俯身子,眉头紧锁,默默地看了他许久。“你认为你这样做就是同他们斗争了吗?”他问。

“那,你管这叫什么?合作吗?”

“你过去为了他们而生产里尔登合金,情愿丢掉自己的利润,失去自己的朋友,喂肥了那些仗着关系来洗劫你的混蛋们,并且承受他们的虐待,只是为了能养活他们。现在,你宁愿当罪犯,冒着随时坐牢的危险——就是为了维持这个靠着被它迫害的人、靠着执法犯法才能生存下来的制度。”

“这不是为了他们的制度,而是为了那些客户们,我不能眼睁睁地让他们落到这个制度的手里——我想去战胜它——无论他们怎么折磨我,我不会被他们所阻拦——就算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想把这个世界拱手给了他们。目前对我来说,那个非法的订单比整个厂子都重要。”

弗兰西斯科缓缓地摇着头,没有答话。随后他问:“这次你打算让你的哪一位铜矿朋友有幸去告发你啊?”

里尔登笑了,“这次不会了。这一次和我打交道的人,我信得过。”

“真的吗?是谁?”

“你。”

弗兰西斯科一下坐正了,“什么?”他的声音低得几乎成功地掩饰了他的惊讶。

里尔登笑眯眯的,“你难道不知道我现在是你的客户了吗?这是靠了一两个帮手和化名办成的——不过我需要你的帮助,不要让你手下的人太多过问此事。我需要铜,需要它按时到货——只要能干成这次,我不在乎今后会被他们抓起来。我明白你已经对你的公司、你的财产和你的事业都漠不关心了,因为你不愿意同塔格特和伯伊勒这样的强盗打交道。但是,假如你对于你教导我的一切都是认真的,假如我是最后一个能让你尊敬的人,你就会帮我闯过去,打败他们。我从不求人,我是在求你帮忙,我需要你,信任你。你总是声称你很敬佩我,好吧,如果你想要的话,我的小命现在就在你的手里了。一批德安孔尼亚的铜此刻正在发运的途中,是十二月十五号离开的圣胡安。”

“什么?”

这是一声彻彻底底的惊叫。弗兰西斯科跳了起来,已经顾不上再掩饰什么,“十二月十五号?”

“是啊。”里尔登蒙了。

弗兰西斯科蹿向了电话。“我告诉过你,不要和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做生意!”这声绝望的喊叫一半是呻吟,一半是暴怒。

他的手朝电话伸了过去,又突然缩了回来。他紧紧抓着桌子的一边,像是要阻止自己去拎起话筒,垂首而立,他和里尔登都不知道他就这样站着过了多久。里尔登看到一个男人僵立着苦闷挣扎的情景,呆住了。他不知道这挣扎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当时弗兰西斯科完全能够避免它发生,但却不会那样去做。

弗兰西斯科抬起头来的时候,里尔登看到了一张脸被折磨得扭曲着,几乎可以听得到它痛苦的哭喊,更可怕的是,这张脸上有了一股决绝的神情,仿佛做了一个决定,而这就是决定的代价。

“弗兰西斯科……怎么了?”

“汉克,我……”他摇着头,停住了话,然后站直了身体,“里尔登先生,”他的声音中带着勇气、绝望,以及明知无望却仍然在恳求的特殊的尊严,“就算是你会咒骂我,会怀疑我说的每一个字……我向你发誓——以我所爱的女人的名义——我是你的朋友。”

三天后,里尔登在令他眩晕的失望与仇恨的震惊之中,回想起了弗兰西斯科当时的那副面孔——尽管他站在办公室的收音机旁,想到他现在必须离韦恩·福克兰酒店远远的,否则他会当场杀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他还是忘不了这件事(从他听到的广播的文字中,它一再地回到他的脑海中)。他听到,三艘德安孔尼亚公司从圣胡安开往纽约的货船遭到了拉各那·丹尼斯约德的袭击,沉入了海底——它一再地回到他的脑海中,尽管他知道,对他来说,有比铜贵重得多的东西随着那些船一起沉了下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