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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白日敲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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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点了?”

时间不多了,里尔登心想——但他还是回答道,“我不知道,还不到午夜,”然后想起了他的手表,补充了一句,“还有二十分钟。”

“我要坐火车回家。”莉莉安说。

他听到了这句话,但他头脑的意识里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他站在那儿心不在焉地望着他套间的客厅,这里到聚会的地方坐电梯只要几分钟。过了一阵,他下意识地回答道,“这么晚吗?”

“还早,还有很多车呢。”

“你完全可以留在这里。”

“不了,我还是愿意回家。”他没再说什么。“你呢,亨利?你今晚打算回家吗?”

“不,”他又加上一句,“我明天在这里约好了谈生意。”

“随你吧。”

她一缩肩膀,褪下了晚装的围巾,拿在手上,走向他卧室的门,却又停住了。

“我恨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她紧张地说,“他干吗非得来这个聚会呢?难道他就不懂得闭上他的嘴,至少等到明天上午再说?”他没有回答。“太恐怖了——他居然能允许自己的公司出这样的事。当然,他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纨绔子弟——可那样规模的财产终究是一种责任啊,人允许自己玩忽职守应该有个限度!”他瞟了一眼她的脸:它带着一种怪异的紧张,五官锐利,令她看上去显得老了些,“他对股东是有一定的责任的,对不对?……对不对,亨利?”

“我们能不能不谈这个?”

她的嘴唇一抿,如同耸了耸肩膀似的朝旁边撇了撇,走进了卧室。

他站在窗前,望着下面一串串移动的车顶,让他的眼睛停留在某样东西上面,视线却已经断开了。他的脑子还是沉浸在楼下宴会厅的人群,以及人群里的两个人影上。但正如同他的客厅始终在他的视线边缘一样,在他意识的边缘总感觉到要干点什么。他回味了一会儿——是得脱掉他的晚礼服了,但在边缘深处,他感觉到不愿意在他的卧室里当着一个陌生女人的面脱去衣服,紧接着,他就把这事忘在了一边。

莉莉安走了出来,像她初到的时候那样收拾得一丝不苟,米色的旅行服合体地衬托出她的线条,头上斜戴着帽子,露出一半的波浪卷发。她提着行李箱,将它摇摆了一下,似乎表示她可以拎得动。

他机械地伸过手去,从她手中拿过行李箱。

“你干什么?”她问。

“我送你去车站。”

“就这样吗?你还没换衣服呢。”

“没关系。”

“你不用非得陪我去。我自己去没问题。如果你明天有生意上的约会,最好还是去睡觉吧。”

他没吭声,但走到了门前,替她开了门,跟着她向电梯走去。

他们在前往车站的出租车里沉默无话。她在他身旁的时候,他注意到她坐得笔直,几乎是在炫耀着她姿势的完美;她似乎非常警醒和满足,如同一大早出发,踏上早就准备就绪的旅程。

出租车停在了塔格特火车站的入口。明亮的灯光洋溢在高大的玻璃通道里,把已晚的时光转变成为一种活跃而无时不在的安全感。莉莉安轻快地跳下车,说道:“不,不,你不用非得下来,接着开回去吧。你明天回家吃晚饭吗——还是下个月?”

“我会给你去电话。”他说。

她冲他挥了挥戴着手套的手,消失在入口里的灯光之中。出租车一开动,他便把达格妮公寓的地址告诉了司机。

他进来的时候,公寓里一片黑暗,但她卧室的门虚掩着,他听到她在说,“你好,汉克。”

他走了进去,问道:“睡着了吗?”

“没有。”

他拧亮了灯。她躺在床上,脑袋靠着枕头,头发柔顺地披到肩膀上。她像是半天没动地方,但脸上是一副无忧的样子。她看上去像个女学生,淡蓝睡衣特制的衣领从喉咙开始就严厉地高高立起;睡衣的前面与这种严厉恰成鲜明对比,是一片看起来极其成熟和女性化的淡蓝色刺绣。

他坐在床边——她笑了,注意到他一身笔挺的正装使得他的举动带有极其自然的亲切。他笑着作为回答。他来是准备好了退回她在聚会时给予他的原谅,这就像是拒绝一个太过慷慨的对手的帮忙一样。但是,他突然伸出手,温柔爱护一般地放在她的前额上,顺着她的头发抚摸着,突然感到她像孩子一样的娇弱,这个生下来就是为了不断挑战他的勇气的对手,应该得到他的保护。

“你的压力太大了,”他说道,“而且是我让你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不,汉克,你没有,而且你也知道这些。”

“我知道你有勇气不让它伤害到你,但我没有权利去要求这样的勇气。可我却这样做了,我拿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和补偿给你。我只能承认我明白这一切,而且绝不能要求你来原谅我。”

“没有什么要原谅的。”

“我没有权利把她带到你面前。”

“这并没有伤害我,只是……”

“什么?”

“……只是看到你受罪的样子……实在看不下去。”

“我不认为受罪就可以弥补得了任何东西,但无论我感到了什么,我所受的罪都还不够。假如有一件事让我恶心的话,就是说起我自己所受的罪——那应该除了我以外,和任何人无关。不过假如你想知道,其实你已经知道了——不错,这对我来说就是地狱,而且我希望它能更加痛苦。至少我不会放过我自己。”

他在严厉地说着,丝毫没有感情,像是一纸对他自己的冷冰冰的判决。她笑了,感到一种好笑的伤悲,她拿起他的手,把它放到她的唇边,把她的脸藏到了他的手里面,摇着脑袋不要去听这个判决。

“什么意思?”他柔声问道。

“没什么……”她接着抬起头来,坚决地说,“汉克,我知道你结婚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选择了这样去做。你什么都不欠我的,你不用考虑任何责任。”

他慢慢地摇着头表示反对。

“汉克,除了你想给我的,我对你一无所求。还记得你曾经把我叫做商人吗?我希望你来我这里,除了你自己的享受,别的什么都不去寻找。无论你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你希望保持婚姻,我没有权利去憎恨它。我的经商之道就是用你从我这里得到的快乐来偿还你给予我的快乐——而不是用你或者我所受的痛苦。我不接受牺牲,而且我不会做出牺牲。假如你的要求超出了你对我的意义,我就会拒绝。假如你要求我放弃铁路,我就会离开你。假如一个人的快乐必须用另一个人的痛苦才能买来,那还是别做这笔买卖了。一个赢一个输的买卖就是欺骗。你在生意场上没有这样做,汉克,不要在你的生活中这样去做。”

像是在她声音下面的另一个微弱的音轨,他听到了莉莉安对他说过的话;他看到了这两者间的距离,看到了她们对他、对生活提出的截然不同的要求。

“达格妮,你对我的婚姻怎么看?”

“这我没权利去想。”

“你一定对此有过不理解。”

“我是有过……是在我去艾利斯·威特家之前。之后就没了。”

“你从没就此问过我任何问题。”

“而且以后也不会。”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直盯着她,有意强调着他并不接受她对他的隐私的回避,说道:“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自从……去艾利斯·威特家之后,我再也没碰过她。”

“我很高兴。”

“你是不是想过我会的?”

“我从不允许自己去琢磨这事。”

“达格妮,你是说假如我那样做了,你……你也能接受?”

“是的。”

“你不恨?”

“我的恨将难以言喻。但假如那是你的选择,我会接受。我要的是你,汉克。”

他把她的手抬到他的唇边,她感觉到了他身体里的挣扎,突然,他几乎是崩溃一般地倒下,嘴贴在了她的肩头。接着,他用力把她那淡蓝色睡袍里的身体拉了过来,在他的膝盖前面放倒,沉着脸死死地抓住。他像是恨透了她所说的话,而这又像是他最渴望听到的。

他伏下身子,和她脸贴着脸。她又一次听到了他们在过去一年中夜夜出现的问话,总是被他极不情愿地挤出来,总是把他不断遭受的无人知晓的煎熬显露无遗:“你的第一个男人是谁?”

她使劲地向后仰,拼命想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但被他抓住了。“不,汉克。”她说道,脸色沉了下来。

他的嘴唇笑着稍微绷了绷,“我知道你不会回答,但我会一直问下去——因为那是我永远不能接受的。”

“你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不会接受。”

他的手缓缓地抚摸着她的乳房,直到她的膝盖,像是在强调他对她的占有,又对这样的占有非常的厌恶。他回答说:“是因为……你同意我做的那些事……我觉得你永远不会,就算是为了我也不会同意……可你却做到了,而且做得更多。你对另一个男人也曾同意过,也曾要他如此,曾……”

“你明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也从没接受过我对你的需要——就像不接受我曾经会需要他一样,你从来就没认为我是应该需要你的。”

他低声说道:“是这样。”

她猛地把身体一扭,从他那里挣脱开,站了起来,但却带着淡淡的微笑低头看着他,柔声说道:“你知道你唯一真正的罪过是什么吗?你应该是最能够放松和享受你自己的,却从来没有做到。你总是早早地就把自己的快乐拒之门外,一直甘愿承担太多的重负。”

“他也是这么说的。”

“谁?”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搞不清自己为什么有种感觉,这个名字让她一怔,并且迟了一下才答话,“他和你说了这些?”

“我们谈的是另一个话题。”

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说:“我看到你和他在讲话。这次你们俩是谁在羞辱对方?”

“我们没有,达格妮,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觉得我们明天会看到的崩盘——是他故意那样做的。”

“这我知道,但是,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应该觉得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堕落的人。”

“你应该?但是你不这么认为?”

“不。这我还说不好。”

他笑了。“这就是他的奇怪之处。我知道他是个骗子,游手好闲,浪荡纨绔,是我所能想象得出来的最狠毒和最不负责任的败类。但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感觉到假如会有人能让我以生命相托的话,那个人就是他。”

她大吃一惊,“汉克,你是说你喜欢他?”

“我是说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喜欢一个人,见到他后我才明白我多想如此。”

“老天爷,汉克,你是被他迷住了!”

“是啊——我想是这样的。”他笑笑,“你为什么对此这么害怕?”

“因为……因为我认为他会把你害惨的……你对他越了解,就越难以承受……要用很久才能走出来,就算能走出来的话……我觉得我应该警告你,可是我不能——因为我对他一点也说不准,甚至连他究竟是世界上最高尚还是最低级的人都说不准。”

“我也对他一点说不准——我只是知道我很喜欢他。”

“但想想他做的那些事,他伤害的不是吉姆和伯伊勒,是你,我,肯·达纳格和所有我们这样的人,因为吉姆那伙人只会把它转嫁到我们头上——这就像威特的那场大火一样,又将是一场灾难。”

“是啊……是的,就像威特的那场大火。但是你知道,我对此并不是太担心。再来一次灾难又怎么样?一切都会毁灭的,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我们能做到的就是尽量让船漂得越久越好,然后就和它一起沉没。”

“这就是他给他自己找的借口?他让你有了这样的感觉?”

“不,哦,不!这种感觉在我和他说话的时候就一点都没有了。真正奇怪的是他的确让我产生的那种感觉。”

“什么?”

“希望。”

她茫然而沮丧地点了点头,心里明白她也有同样的感受。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可我看到人们的时候,他们似乎只有痛苦。他不是。你不是。那种笼罩在我们周围的可怕的绝望,他一出现就让我感觉不到了。还有就是这里。再没有其他地方了。”

她走回到他身边,坐在他的脚前,把脸埋到他的膝盖上。“汉克,我们的未来还有很多要去做的,而且现在有这么多事情要做……”

他看着自己黑衣服前拥着的这片淡蓝色的丝绸——俯下身子,用低低的嗓音说:“达格妮……我那天早晨在艾利斯·威特家跟你说的话……我觉得是在自欺欺人。”

“我知道。”

透过灰色的蒙蒙雨幕,楼顶上方的日历显示着:九月三日。另一个楼顶上的大钟指向十点四十分。里尔登此刻正坐车返回韦恩·福克兰酒店。出租车收音机里传出的略带惊慌的声音正在广播着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崩溃的消息。

里尔登无聊地靠在车座上:这个灾难似乎不过是旧闻而已。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自己一大早穿着晚礼服在大街上有些别扭。他实在不愿意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回到出租车窗外的这个细雨纷纷的世界。

他转动钥匙,打开他在酒店套间的房门,一心想尽快回到桌旁,把身旁的一切都抛开。

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早餐桌;通向他卧室的门开着,看得出床上有人睡过;以及莉莉安的声音:“早上好,亨利。”

她坐在一张椅子里,身上是她昨天穿过的衣服,只是没有外套和帽子;她的白衬衣看上去亮丽如新。桌上有吃剩下的早餐。她正吸着烟,一副等了很久的耐心的样子。

在他呆立的时候,她不慌不忙地把两腿一搭,安置得更舒服之后,问道:“难道不想说点什么吗,亨利?”

他像一个在正式场合穿了一身军装的人,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应该是你说。”

“你不打算为自己解释一下?”

“不。”

“难道你不打算开始向我求情?”

“你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原谅我。我没什么可再多说的。你知道真相,现在你看着办吧。”

她笑了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把肩胛骨在椅子背上蹭了蹭。“你难道没想到早晚都会被发现吗?”她问,“假如像你这样的人像和尚一样待上一年多,难道你不觉得我会开始起疑心吗?不过可笑的是,你那么出名的脑子没能避免自己这么简单地就被逮住了。”她向着房间的里面和早餐桌,把手一挥,“我就感觉到你昨晚不会回到这里来。今天早上,从酒店的人那里既不费劲,也不用多少钱就知道了:你过去一年从没在这些房间里住过一晚上。”

他什么都没说。

“这个像不锈钢一样的人,”她笑道,“这个满载着成就和荣誉,比我们都强得多的人!她是在合唱团跳舞呢,还是在为富翁们捧场而开的高级美容院里修指甲?”

他依然沉默。

“她是谁,亨利?”

“我不会回答的。”

“我想知道。”

“你不会知道的。”

“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是想从现在起扮演一个保护女士名声的绅士,还是其他什么类型的绅士?她是谁?”

“我说过了我不会回答的。”

她耸了耸肩膀,“不过你说不说都一样,也就只有那么一种人而已。我就知道你表面像一个苦行僧,但其实只是一个粗俗的色鬼,在女人身上,你只是想发泄兽欲,我为自己没有成全你感到骄傲。我就知道你那种自我吹嘘的荣耀感总有一天会垮掉,和其他那些不忠的丈夫们一样,你会热衷于最下贱最廉价的女人。”她一下子笑出了声,“那个对你崇拜无比的达格妮·塔格特小姐,只因为我流露出她心目中的英雄并不像他那个抗锈蚀的铁轨一样纯净,就对我大怒。她居然天真地以为我会怀疑她是那种可以吸引男人去发生关系的类型——他们要找的是最没脑子的。我了解你的真实面目和想法,对吧?”他一言不发。“你知道我现在怎么想你吗?”

“你想怎么诅咒我都可以。”

她大笑道:“这个多了不起的人,对生意上靠边站和倒在路旁的弱者都那么看不起,因为你们没有他那样坚强的性格和坚定的目标!现在你有何感受?”

“我的感受不需要你操心。你有权决定要我怎样去做,你的一切要求我都答应,只是有一条:别想让我放弃。”

“噢,我才不会叫你放弃呢!我没指望你能变个样。单凭着天资从下层的矿山里发迹,用上了洗手池和白领结,而在你自己编织的工业骑士的堂皇表象下面,才是你真实的档次。上午十一点回家,那个白领结你戴着还合适吗?你出去采矿石,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们所有这些自封的挣钱王子们——也就是周末晚上在小酒吧里,与出差的推销员和舞厅小姐们待在一起!”

“你想和我离婚吗?”

“噢,这你太满意了!这笔买卖真是划算啊!难道我不知道从我们结婚的第一个月起,你就想离婚吗?”

“你要是这么想的话,为什么和我待在一起?”

她厉色回答:“这个问题你已经没有权利再问了。”

“不错。”他说道,心想,能想出来的也只有她爱着他这一条理由,才能解释她的回答。

“不,我不打算和你离婚。你觉得我会让你和那个浪女的罗曼史把我的家庭、我的名声、我的社会地位给剥夺掉吗?就算是建立在你不忠诚的虚假基础上,我也要尽可能保全我生活中的这些东西。你听清楚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永远不会和你离婚,你是结了婚的,就一直要这样下去。”

“如果你希望如此,那我会的。”

“还有,我不会考虑——对了,你干吗不坐下?”

他站着没有动,“要说什么就请说吧。”

“我不会考虑任何非正式的离婚,比如分居。你还可以继续你那只属于地铁和地下室的爱情田园生活,但在全世界面前,我希望你记住,我是亨利·里尔登夫人。你说自己热爱公正,总是说得那么言过其实——现在让我看看你被罚去过原本就属于你的伪君子的生活的样子。我希望你能继续住在家里,这个家现在是你的,但将来就是我的了。”

“如果你想要的话。”

她懒洋洋地向后松弛地一靠,两腿张开,两只胳膊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完全平行——就像法官一样,放任自己的邋遢。

“离婚?”她冷笑一声,说道,“你觉得你能这么简单就脱身吗?你觉得从你的百万家财中扔点赡养费出来就完事了?你太习惯于只是简单地用钱把你想要的东西买到手,无法理解那些不是商业化、没什么可商量、无法用任何交易来解决的事情。你没有办法相信还会存在对钱毫不关心的人。你没法想象那意味着什么。哼,我想你会慢慢懂得的。噢,对了,从现在开始,你当然会答应我的任何条件了。我想让你在你觉得那么骄傲的办公室里坐着,待在你的宝贝工厂里面,做个一天工作十八小时的英雄,做个让全国不停转的工业巨人,做个天才,高居在普通的一群不住地哀叫、撒谎和欺骗的人类之上。然后我想让你回到家里来面对一个人,只有她知道你是谁,知道你讲的话、你的信用、你的正直、你自以为是的自尊究竟有多少价值。我想让你在你自己的家里,面对这样一个鄙视你,并且有权利鄙视你的人。无论什么时候你又建了另一座高炉,或是又炼出了打破纪录的一炉钢,或是听到了掌声和崇拜,无论什么时候你为你自己感到骄傲,感到清白,陶醉于自己的伟大,我想让你看着我。无论你什么时候听到了某桩可耻的行为,或者因人类的堕落而愤怒,因某人的恶行而感到轻蔑,或者成为政府又一次敲诈下的受害者,我想让你看着我——让你看看,并且知道你其实也一样,并不比任何人高,你没有资格对任何事进行谴责。我想让你看着我,明白那个想去盖通天塔,或是插上蜡翅膀去追太阳的人,或者是你——一个想让自己完美的人,都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仿佛不是在用自己的大脑思考,而是在他身体以外的某个地方注意到,她想要他承受惩罚的图谋里除了规矩和大道理,存在着某种缺陷,有一种不能自圆其说的东西,这个致命的失误一旦被找出来,她的这番话就会被彻底推翻。他没有尝试去寻找,这个想法如同是在冰冷的好奇里所作的一段记录,要留待遥远的将来再看。此刻,他的身体里感觉不到一点兴趣或反应。

他自己的脑子已经麻木,勉强抓住最后的一点正义感去抵抗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剧烈反应,这来势是如此的凶猛,将莉莉安冲得没了人形,将他克制自己不要有这种感觉的努力彻底淹没。如果她是勉强的,他想,也是他令她如此的;这是她对付痛苦的办法——谁都不能规定一个人应该如何去忍受折磨——不管怎么,谁都不能对此去责备,何况是他造成了这一切。但是,他从她的举止当中看不出痛苦。他心想,或许这种丑陋是她唯一能用来加以掩饰的。随后,他也只有这样继续忍受这股强烈的厌恶。

她的话停下来后,他问:“你说完了吗?”

“是的,我想我说完了。”

“那你最好还是现在就坐火车回家吧。”

当他终于动手脱下晚礼服时,他发现身体的感觉如同干了漫长一天的累活儿,浆硬的衬衣被汗水浸得软耷耷的。他的脑子和心里都空空如也,除了两者残留的一个感觉,就是庆祝他要求自己所取得的最大的胜利:莉莉安活着从酒店的套间走了出去。

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走进里尔登的办公室,对此行充满了信心,脸上甚至挂着慈祥的笑容。他以流畅、欢快的笃定口气在说着,里尔登觉得他的那种把握就像一个打牌作弊的人那样,花了很大的力气记住了牌型每一种可能的变化,对每张牌都熟稔于心,便胸有成竹了。

“啊,里尔登先生,”他招呼道,“想不到像我这样久经沙场,见过无数名人的人,见到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还是如此激动,信不信,我此时就是如此。”

“你好。”里尔登说。

费雷斯博士坐定后,聊了几句他沿途看到的十月秋色,他此次是专程从华盛顿长途开车来面见里尔登的。里尔登没有说话。费雷斯博士向窗外看去,对里尔登工厂令人振奋的景象感慨了一番,说这里是全国最有价值的高产企业之一。

“你一年半前对我的产品可不是这么评价的。”里尔登说。

费雷斯博士轻轻蹙了蹙眉头,仿佛漏掉了牌型的一个点,几乎葬送了全局,随即一笑,像是又重新抓回了它。“那是一年半以前,里尔登先生,”他轻松地说,“时代在变化,人也会随着时代而改变——聪明的人是这样的。智慧就是知道应该何时记住、何时忘记。坚持不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它是一种智慧,一种人类期望竞争的本能,需要不断地训练。”

接下来,他开始谈到在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任何贯穿始终的东西,除了彼此妥协让步的原则之外,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他说得很诚恳,但神态又非常的轻松随意,似乎他们两个都明白这并不是他们此次会面的主要话题;但奇怪的是,他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开场白,而像是说完之后的补充,似乎主要的话题早已经谈妥了一般。

等到他终于说出“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里尔登马上便回答道:“请说说你此次约会要讲的急事吧。”

一时间,费雷斯博士显出惊异和茫然的样子,随即,他像是记起一件无关紧要、可以随意抛在一边的事情一样,轻快地说道:“哦,那件事啊?是有关要发到国家科学院的里尔登合金的交货日期的事。我们希望头一批五千吨能够十二月一日前到货,剩下的我们大致上同意可以在新年之后运到。”

里尔登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久久地看着他。这沉默的每一秒钟都令仍在房间上空回荡的费雷斯博士那轻快的话语显得更加愚蠢。当费雷斯博士开始担心他根本不想回答时,里尔登开口了:“难道你派来的那个穿了皮绑腿的交警没有向你汇报他和我之间的谈话吗?”

“噢,当然了,里尔登先生,不过——”

“除此以外,你还打算听些什么呢?”

“可那是五个月之前了,里尔登先生。从那以后发生的某件事让我相信你已经改变了想法,就像我们不会给你找麻烦一样,你也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发生的什么事?”

“这事你远比我知道得更多——不过,你看,尽管你并不希望如此,我还是知道了。”

“什么事?”

“既然这是你的秘密,里尔登先生,还是保守这个秘密不好吗?如今谁没有秘密呢?比如说,x计划是一个秘密。你当然明白,我们本来是可以通过不同的政府部门小批量地购买里尔登合金,然后再转到我们手里——而你对此也无能为力。但如此一来,我们就得增加许多繁文缛节,”费雷斯博士和蔼而坦诚地笑道,“是啊,和你们私人一样,我们彼此之间也并不喜欢打交道——这就会让很多其他的官僚接触到x计划的机密,在目前,我们很不愿意这样。假如我们因你拒绝执行政府的命令而把你告上法庭的话,新闻界也会对此计划曝光,我们同样很不愿意。但是,假如你因为另一项更严重的指控而走上法庭,这和x计划和国家科学院无关,牵扯不出其他任何大事,也引不起公众的同情——那对我们就毫无妨碍了,但它对你的危害可就比你能想到的要大多了。因此,你实际上唯一能做的就是帮我们保守机密,这样,我们也会保守你的秘密——而且,我想你也清楚,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完全能够扫清你的道路上的任何麻烦。”

“究竟是什么事,什么秘密,什么道路?”

“噢,行了,里尔登先生,别太天真了!当然是指你发给肯·达纳格的四千吨合金了。”费雷斯博士轻描淡写地说。

里尔登没有回答。

“原则的东西实在是很讨厌,”费雷斯博士笑着说,“而且对所有人都是浪费时间。你现在愿意去做一个原则的牺牲品吗——除了你和我之外没有谁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对于原则你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你在公众的眼里,将不会是一个英雄和出色的合金的创造者,不能和行为不齿的敌人去真正地抗衡——你当不了英雄,只能是个罪犯和贪婪的企业主——只是为了赚钱而去犯法,在黑市上敲诈钱财,破坏保障大众利益的国家制度——一个失去了荣耀和人心的英雄,最后得到的仅仅是报纸第五版上的半栏报道而已——现在你还愿意去作这种牺牲品吗?因为现在事情是明摆着的:你要不就把合金给我们,要不就和你的朋友达纳格一起去蹲十年监狱。”

作为生物学家,费雷斯博士一直沉迷于动物可以嗅出危险的能力,他曾尝试着让自己也具备相似的能力。他观察着里尔登,认为此人早已决定做出退让了——因为他看不出丝毫的恐惧迹象。

“是谁给你通风报信的?”里尔登问。

“是你的一个朋友,里尔登先生。是亚利桑那州的一个铜矿主,他告诉我们,你上个月买进的铜超过了法律所规定的里尔登合金产量的每月用铜指标。铜是里尔登合金的成分之一,对吧?这消息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余下的很容易就能查出来。你不能过分责备那个矿主,你知道,铜的生产商们现在日子很不好过,那个人必须提供点有价值的东西才能得到一些好处,以‘紧急需要’的名义取消对他的一些规定,让他能有喘息之机。和他做交易的那个人知道这消息在哪里才最值钱,因此他把它给了我,以此换取了他需要的好处。所以,一切必要的证据以及你今后的十年生活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是想和你做个交易。我肯定你是不会反对的,因为做交易是你的专长。这个形式或许和你年轻的时候有所不同——不过你是个聪明的商人,一向懂得如何见机行事,这些就是我们目前的情况,对你来说,认清你的利益所在并依此行事应该不难。”

里尔登镇静地说:“我年轻的时候,这就叫做勒索。”

费雷斯博士咧嘴一笑,“正是这样,里尔登先生。我们已经进入一个更现实的年代了。”

但里尔登想,一个赤裸裸的勒索者与费雷斯博士所表现出来的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区别。一个勒索者会对受害人所犯的罪过幸灾乐祸,他会暗示出一种对受害人的威胁,以及对两个人都有的危机感。费雷斯博士则全然不是这样。他表现得正常自如,暗示出一种安全感,他的腔调中没有谴责,而是一种战友般的情谊,一种以自责为主的战友情谊。里尔登急切而专心致志地向前俯过身子,突然感到在他那模糊的小路上,他又能找到下一步了。

费雷斯博士看到里尔登感兴趣的样子,笑着庆幸自己抓住了要害。对他来说,这场游戏现在很清楚了,一切都按算计好的形式发生着。他想,有的人为了防止把事情说出来可以不惜一切,但这个人却想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这是他预料之中最难对付的现实主义者。

“你是个现实的人,里尔登先生,”费雷斯博士亲切地说,“我没法理解你为什么想要落在时代的后面,你干吗不调整一下自己,好好干一场呢?你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聪明,你很有价值,我们早就很需要你了,在我听说你要和吉姆·塔格特合作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可以得到你。别在吉姆·塔格特身上费劲了,他不值一提,不过是引诱些跳蚤罢了。来干点大事吧,我们可以利用相互的力量。想让我们替你压一压沃伦·伯伊勒吗?他把你整得够惨的,想不想让我们收拾他一下?这没问题。还是想让我们继续支持肯·达纳格?你瞧瞧你对此一直是多么的不切实际啊。我知道你为什么给他合金——是因为你需要他提供煤炭,因此你只是为了让肯·达纳格能继续对你有用,就冒着坐牢和被罚一大笔钱的风险。这就是你所认为的好买卖吗?现在咱们可以达成协议,只是让肯·达纳格明白,假如他不入伙的话,他才会进监狱,但你不会。因为你有的朋友他可没有——从此你就再也不用发愁你的煤炭供应了。这才是现代的经营之道。问问你自己哪条路更实际一些。不论别人怎么说你,谁也否认不了你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一个固执的现实主义者。”

“我本来就是这样。”里尔登说。

“我正是这么想的,”费雷斯博士说,“你在一个大多数人破产的年代发迹,你总能够冲破阻碍,让你的工厂运行和挣钱——这就是你成名的地方——那么现在你不会不讲实际,对吧?图什么呢?只要能挣钱,你还有什么好在乎的?把理论和理想留给伯川·斯库德和巴夫·尤班克那样的人吧——你就是你,回到现实中来。你不是那种会让感情影响事业的人。”

“不,”里尔登缓缓地说,“我不会的,任何感情都不可能。”

费雷斯博士笑了。“难道你认为我们不知道吗?”他用向犯罪的同伙显示他技高一筹的语气说道,“我们等着抓你的把柄很久了。你们这些正人君子实在很成问题,很伤脑筋。但我们知道你迟早会露出破绽——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

“你看来对此很高兴。”

“我难道没有理由高兴吗?”

“可是,不管怎样,我的确是触犯了你们的法律。”

“哦,你觉得它们是用来干什么的?”

费雷斯博士没有留意到里尔登脸上突然出现的神情,那是一个人看到他所期待的东西第一次出现后才有的震撼。费雷斯博士已经顾不上再看什么,他正一心一意地向落入圈套的猎物发出最后的猛击。

“你真的认为我们是想要大家去遵守这些法律吗?”费雷斯博士说,“我们是希望有人去触犯它们。你最好搞清楚,你要对付的不是一帮童子军,这样的话你就明白这不是做个样子就完了的。我们要的是权力,而且绝不开玩笑。你们这些人都是胆小的投机者,我们才知道这里真正的奥妙,而你们最好放聪明一点。对没有过错的人是无法去管理的。任何一个政府手里唯一的权力就是镇压罪犯的权力。那么,如果罪犯不够的话,就把他们制造出来。一个政府把太多的东西都宣布为犯罪,人们就不可能秋毫无犯地生活下去。有谁是想要自己国家的公民全都遵纪守法的?这样的国家对大家还能有什么好处?不过,只要通过一些既不能被遵守被执行,又不能被客观解释的法律,这个国家就立刻到处是罪犯了——然后,你就可以坐收犯罪之利。这就是制度,里尔登先生,这就是游戏,一旦你明白了,过起来就容易多了。”

里尔登瞧着看着自己的费雷斯博士,突然发现有一种惊慌来临之前的不安的抽搐,仿佛落在桌上的一张牌是费雷斯博士从来没见过的。里尔登脸上的明朗和宁静是由于他突然得到了一个古老而阴暗的问题的答案,他的神情既放松又专注;里尔登的眼睛里闪着年轻的清澈,嘴角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嘲讽。不论这意味着什么——费雷斯博士都无法破译出来——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张面孔上毫无负罪的愧疚。

“你的制度里有一个缺陷,费雷斯博士。”里尔登几乎是轻松地平静说道,“等你因为我将四千吨里尔登合金卖给肯·达纳格而对我进行审判的时候,就会发现有一个很实际的缺陷。”

用了足足二十秒——里尔登能够感觉到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费雷斯博士才相信他确实听到了里尔登的最后决定。

“你认为我们是在吓唬人吗?”费雷斯博士喝道,他的声音里顿时充满了他研究过多年的动物的味道:听上去他是在咬牙切齿。

“我不知道,”里尔登说,“是不是我都无所谓。”

“你就这样不现实吗?”

“评价某种行为是否‘现实’,费雷斯博士,那得看一个人想要干什么了。”

“你不是一直把你的个人利益看得高于一切吗?”

“这正是我现在所做的。”

“假如你认为我们会放过你——”

“请你现在从这里出去。”

“你觉得你是在耍谁?”费雷斯博士几乎是在尖叫,“封建的工业时代已经过去了!你手里有东西,可我们也有你的东西,你要是不按我们的规矩办事的话,就会——”

里尔登按了一下按钮;伊芙小姐走进了办公室。

“费雷斯博士有点迷糊,找不着路了,伊芙小姐,”里尔登说,“请你送他出去,好吗?”他转向费雷斯,“伊芙小姐是一个女子,她体重大约一百磅,除了聪颖过人之外,她不具备任何有实际意义的资格。她没法在沙龙里成为佼佼者,只能在一个像工厂这种不实际的地方才行。”

伊芙小姐的神情看起来与她在记录一串发货单据时没有任何区别,面无表情、规规矩矩地笔直站好,将门打开。等费雷斯博士走过房间后,她带头走了出去,费雷斯博士跟在她后面。

几分钟后,她回来了,难以抑制的喜悦令她笑个不停。

“里尔登先生,”她在笑她对他的畏惧,笑他们所处的危险,笑所有的一切,却独独没有笑他们此时的胜利,“你究竟在干什么?”

他用了一种他从不允许自己做的姿势坐在那里,那是他所厌恶的商人最粗俗的标志——他靠在椅子里,脚跷在办公桌上——而在她看来,这姿势别有一番高贵,不像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老板,而是一个年轻的战士。

“我以为我发现了一片新大陆,格雯,”他快活地回答道,“那应该是和美洲一起被发现的大陆,但是却没有。”

“我非得和你说说不可,”艾迪·威勒斯看着桌子对面的工人说道,“我不知道这为什么对我管用,但只要知道你在听,就的确管用。”

时候已经不早了,地下餐厅里的灯光很暗,但艾迪·威勒斯能够看到那个工人的眼睛正聚精会神地望着他。

“我觉得好像……好像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也没有人能说的语言了,”艾迪·威勒斯说,“我觉得如果我在大街上叫喊的话都不会有人能听见……不,这还不完全是我的感觉,应该是这样:我觉得是有人在大街上尖叫,但人们只是经过,没有声音能进到他们的耳朵里——喊叫的不是汉克·里尔登、肯·达纳格或者我,但又好像是我们三个一起在叫喊……难道你没看出应该有人站出来为他们辩护,却没有人、也不会有人这么做吗?里尔登和达纳格今天上午被起诉了——是因为一起里尔登合金的非法买卖,下个月就要开庭审理。宣读起诉的时候我就在费城的法院里。里尔登非常镇静——我总觉得他在笑,可他没有。达纳格比镇静更可怕,他一个字都没说,只是像站在空屋子里一样……报纸上说他们两个都应该进监狱……不……不,我没发抖,我挺好,我过一会儿就好了……所以我什么都没跟她说,我怕我会发作起来,而且我不想让她更难过了,我知道她的感受……哦,对了,她和我说起了这件事,而且她没有发抖,可这更糟——你知道,就是似乎浑然没有任何感觉的那种僵硬,而且……听着,我跟你说过我挺喜欢你的吗?我非常喜欢你——就是因为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能听得见我们,你理解……她说了什么?挺奇怪的:她担心的不是汉克·里尔登,而是肯·达纳格。她说里尔登有勇气经受这些,但达纳格是不行的。并不是说他没这个勇气,而是他拒绝承受这一切。她……她觉得达纳格肯定是下一个要走的,就像艾利斯·威特和其他那些人一样走掉,把一切放弃,然后消失……为什么?嗯,她认为这和一种类似压力的转移有关——来自经济和个人方面的压力。一旦当时所有的压力都落到了某一个人的肩膀上——他就像被砍倒的柱子一样消失了。一年前,全国发生的最坏的事情就是失去了艾利斯·威特,他是我们所失去的。从那时起,她就说,这就像重心在船失去控制下沉的时候疯狂摇摆一般——传给了一行又一行、一个又一个。我们失去一个人之后,就更迫切地需要有另一个人——而我们下一个失去的就是他。哼,现在全国的煤炭供应都被像伯伊勒和拉尔金那样的人控制着,还有什么灾难能比这更严重?煤炭行业里现在除了肯·达纳格,别人的产量都不行。因此她觉得他就好像是已经被划定了,他现在就如同是被聚光灯罩住,等着被砍倒一样……你笑什么?这听上去也许是很荒唐,但我认为的确是这样的……什么?……哦,没错,她绝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说,这还与另外一个东西有关。一个人只有在精神上达到了某种程度——不是气愤或者绝望,是要比这两者都大得多——才会被砍倒。她说不好那是什么,但她知道,早在大火之前,艾利斯·威特就已经到了那种程度,他一定会出事。她今天在法院看到肯·达纳格以后,说他对毁灭者已经严阵以待了……是啊,她就是这么说的:他对毁灭者严阵以待。你看,她不觉得这是偶然或者是意外,她认为这背后有一套制度,有预谋,有那么一个人。这个国家里存在着一个毁灭者,他把支撑的墙壁接二连三地伐倒,让整个建筑向我们的头上倒塌下来。他是一个怀有某种无法想象的意念的残忍的东西……她说她不会让他在肯·达纳格身上得逞,她不断地说她必须要拦住达纳格——她想去和他说,去乞求,去辩解,去把他失去的一切重新找回来,在毁灭者到来之前,把他武装好。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头一个去见达纳格,他谢绝见任何人,已经回到了他匹兹堡的煤矿。但她今天挺晚的时候还是通过电话找到了他,约好了明天下午去见他一面……是啊,她明天要去匹兹堡……是啊,她担心达纳格,非常非常担心……不,她对毁灭者一无所知,一点不了解他的身份,除了破坏的迹象外并没有他存在的证据。但她对他的存在非常肯定……不,她猜不出他的目的,她说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去解释他。有时候她觉得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想找到的就是他,甚至超过了那个发动机的发明者。她说要是发现了毁灭者的话,她当场就会开枪把他打死——如果能亲手除掉他的话,她宁愿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因为他是至今存在的最邪恶的东西,把世界上一切的头脑和智慧都吸干了……我想,即使像她这样的人,这压力有时候也实在是太大了。我觉得她根本不允许自己去感觉她有多累。那天早晨,我很早就来上班,发现她在她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桌上的灯还亮着。她一宿都在那儿,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就算是整条铁路都塌了我也不会把她叫醒……她睡着的时候吗?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姑娘一样,似乎非常相信她醒来的时候这世界上没有谁会去伤害她,似乎她没有什么可隐藏和害怕的。惨就惨在这里——她的脸纯净无邪,身体还是像当初倒下的时候那样,累得扭曲成一团。她看上去——你干吗要问我她睡着的样子?……对,你说得没错,我干吗要说这些?我不应该说,我不知道我怎么就想起这些来了……别理我,我明天就没事了。我猜我是在法院受刺激了,总在想:如果像里尔登和达纳格那样的人要被送进监狱的话,那我们究竟是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工作,又是为了什么呢?地球上还有没有正义了?我太傻了,在离开法院的时候还和一个记者说这样的话——而他只是哈哈一笑,说:‘谁是约翰·高尔特?’……告诉我,我们这是怎么了?难道就没有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了吗?难道就没有人去为他们辩护?噢,你听见没有?难道就没有人去为他们辩护?”

“达纳格先生一会儿就有空了,塔格特小姐,现在有人在他的办公室,请原谅。”秘书说道。

在前来匹兹堡的两小时飞行中,达格妮浑身紧张,既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焦虑,又没法将它抛开;尽管不是在一分一秒地抢时间,她却茫茫然地只想尽快赶到。她一迈进肯·达纳格的办公室,这焦虑就消失了:她见到他了,这中间没有发生什么阻碍,她感到了安全,也有了信心,如释重负。

秘书的话粉碎了这一切。你成了一个胆小鬼——达格妮心想,她对言语所能表达的一切意义感觉到一种毫无来由的恐惧。

“我非常抱歉,塔格特小姐,”她听到秘书毕恭毕敬的热情的声音,才意识到她一直站着没有回答。“达纳格先生马上就会见你,请坐下好吗?”这声音里流露出不该让她等候的不安。

达格妮笑笑,“哦,没关系。”

她坐在一张木扶手椅上,面朝秘书台的栏杆。她取出一支烟,又停住,在想是否能有时间把它抽完,最好还是没这个时间,随即,她便一下子把它点燃了。

庞大的达纳格煤炭公司总部是一幢老式结构的大楼。窗外山坡上的某个地方便是肯·达纳格做矿工时曾经干过活的窑坑,他从没让自己的办公室离开过煤田。

她可以看见深入山坡里面的煤矿入口,小小的金属框架一直延伸进了一个庞大的地下王国。它们似乎很简陋,毫不起眼地被山上缤纷怒放的橙黄色彩淹没了……在湛蓝的天空和十月下旬的阳光里,林海看起来像是一片火海……仿佛正一波又一波地汹涌而来,吞噬着煤矿通道脆弱的支柱。她浑身一哆嗦,把头扭开了:她想起了在去斯坦尼斯村的路上,威斯康星州那漫山遍野燃烧的树叶。

她留意到自己的手指间只剩下了烟蒂,便又点燃了一支。

当她向接待室墙上的挂钟望去时,发现那位秘书与此同时也在朝它看。她约定的时间是三点钟,而挂钟白色的指针指向了三点十二分。

“请原谅,塔格特小姐,”秘书说道,“达纳格先生马上就会好了。达纳格先生对约好的事特别守时,请相信我,这还从来没有过。”

“我知道。”她知道肯·达纳格对他日程的刻板程度丝毫不亚于列车时刻表,人们都知道他曾经因为一个来访者晚到了五分钟而取消会面的事。

这位秘书是个独身的老女人,言谈间不苟言笑:彬彬有礼举止淡然,似乎丝毫不为任何事所动,就像她在充满了煤灰的空气中穿着的那件雪白的上衣一样一尘不染。达格妮觉得有些奇怪,像她这样铁石心肠、训练有素的女人居然显得有些紧张:她不主动谈什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俯身看着她桌上的几页纸。达格妮的半支烟燃光了,她依旧盯着同样一页纸在看。

她抬头瞧了一眼挂钟:三点三十分。“我知道这无法令人原谅,塔格特小姐。”此刻她的语气中明显有了担心的成分,“我也不明白。”

“你能否告诉达纳格先生我已经来了?”

“不行!”这几乎是一声大叫。她看见了达格妮惊异的目光,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达纳格先生通过内部对讲机告诉我说,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无论有什么原因,都不能打搅他。”

“他是什么时候说的?”

瞬间的停顿像是给回答做了个小小的铺垫:“两个小时之前。”

达格妮看了看达纳格办公室紧闭的大门,她能听到门里面传来的说话声,但声音小得让她分不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谈话,她听不出说的话以及说话的口气:那声音只是低低地传来,似乎很正常,也没有提高嗓门的叫声。

“达纳格先生的会开了多久?”她问。

“从一点钟就开始了,”秘书严谨地说,随后道歉地加了一句,“这不是日程里安排好的,否则达纳格先生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门没有锁,达格妮想。她感到一股毫无原因的欲望,想一把推开它走进去——它不过是几片木板和一个铜把手,她的手稍一用力就行了——但她移开了目光,她明白做事的规矩,也明白肯·达纳格的权力是一道比任何的锁都更加不可逾越的屏障。

她发觉自己正盯着她留在身边烟灰缸架里的烟蒂,不知道为什么这使她有了一种过敏似的忧惧感。随即,她意识到她是想起了休·阿克斯顿:她给他写过信,寄到了他在怀俄明州的饭馆,请他告诉她那支带着美元符号香烟的来历。但她的信被退了回来,邮局的附签上说明了他已经迁走,没有留下转寄地址。

她恼火地告诉自己这和眼下的情况没有任何联系,而且她必须压住火气。但她的手却猛地按下烟灰缸上的按钮,让那只烟蒂消失在了架子里面。

她抬起头,眼睛和盯着她的秘书碰个正着。“我很抱歉,塔格特小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分明是在绝望地恳求了,“我不敢去打搅。”

达格妮像下命令一般,藐视着办公室内应有的礼仪,缓缓问道:“谁和达纳格先生在一起?”

“我不知道,塔格特小姐。那位先生我从没见过。”她注意到了达格妮的眼睛,突然定住,便又说,“我想是达纳格先生小时候的一位朋友。”

“哦!”达格妮长吁了一口气。

“他没有预约就进来了,要见达纳格先生,还说这次见面是达纳格先生和他四十年前就约好了的。”

“达纳格先生多大了?”

“五十二岁,”秘书说,她反应过来,用随意的口吻补充道,“达纳格先生十二岁就开始工作了。”她又沉了一下,说,“奇怪的是,那个人看来连四十岁还不到,他像个三十多岁的人。”

“他告诉你名字了吗?”

“没有。”

“他长什么样子?”

秘书突然活泼地笑了,似乎要说出一番热情的赞美之词,但这笑容猛然间就不见了。“我不知道,”她不自在地说,“他很难形容,脸长得很奇怪。”

她们沉默了许久。指针移向三点五十分的时候,秘书桌上的信号器响了起来——这是来自达纳格办公室的铃声,表示可以进去了。

她们两个噌地站了起来,秘书跑上前去,安慰似的笑着赶快将门打开。

达格妮走进达纳格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她前面的来访者出去时用的那扇小门正在关上,她听到门和侧壁碰出的响声,以及玻璃上发出的轻微嗡嗡声。

她从肯·达纳格的脸上看到了那个走了的人。这不是当初在法院的那张面孔,不是那张她多年来已经熟悉了的有着一成不变、刻板冷漠的表情的面孔——这是一张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面孔,在这张脸上,所有紧张的痕迹全都不见了,布满皱纹的脸颊和额头,以及灰白的头发,像是被一个新的主题重新安排过,组成了一种充满希望、迫切和清白无辜的沉静:这个主题便是得救。

他在她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起身——他好像还没回到此刻的现实中来,忘记了常规的礼数——但他对她笑得是如此的和善,使她不自觉地也露出了笑容。她发现自己在想,每个人其实都应该这样来彼此打招呼。她丢掉了焦虑,忽然踏实地感到一切都很好,所有的恐惧都无法存在。

“你好,塔格特小姐,”他说道,“原谅我,我想我让你久等了。请坐。”他指了指桌前的椅子。

“我等没有关系,”她说,“我很感谢你让我来见你。我急着和你说一件十分紧急和重要的事。”

他从桌子那边俯过身来,正如他平时听到工作上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那样,是一副专注的神情;但她却不是在和一个她认识的人说话,这是一个陌生人。她停下来,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她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他默默地看着她,然后说:“塔格特小姐,今天天气多好啊——或许是今年最后一个这样的好天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做,但一直没有时间。咱们一起回纽约去吧,坐一趟环绕曼哈顿岛的游览船,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竭力定住她的眼睛,好让眼前的办公室不再摇摆。这就是那个肯·达纳格,他从来没有过私人朋友,从来没结过婚,从来没看过戏和电影,除了工作以外,从来不允许任何人去侵占他的时间。

“达纳格先生,我来这里想和你说的,是攸关你我今后业务的紧要大事,我来和你谈的是对你的起诉。”

“哦,那件事啊?别为它担心了,没关系。我要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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