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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坠落暗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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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空俯瞰,那个深山老林中的小湖就像某种动物,而且是某种类人动物的足迹,能清楚辨认出相当于五根脚趾及脚后跟的部位。难怪当地人将其称为“巨猿足印”。

“视点”不停地无规则扁平旋转,忽大忽小,时急时缓,降落到位于该湖“脚后跟”部位的小岛上。在昼夜交替之时,暗黑馆显得越发黢黑。但其实它迎来原本就所属的“夜”,亦无任何欢喜可言。它一直处于“夜”之中。

“视点”降落下来,在薄暮中滑行。它飘向暗黑馆二层那间唯一打开的窗子。

如今,灯光昏黄的室内有两名男子。

其中一名是二十岁左右、身材修长的青年。另一名男子则较青年个头稍高,年纪看上去也偏大几岁。

“视点”滑进屋内,与站在窗边的那名青年的视线重合在一起。

1

当时是九月二十三日——昼夜长度基本相同的那一日——的傍晚时分。我正站在别名“暗黑馆”的浦登家的一间屋子里,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这幢宅邸完全占据了整个湖中小岛。大致说来,它由四幢建筑组成。

当时我所在的东馆是西洋风格的木结构双层建筑。它最靠近小岛入口处,堪称整个宅邸的“正面形象”。整个宅邸的入口当然就设在这里。

据浦登玄儿介绍,在四幢建筑中,这个东馆和位于最里面的西馆均为古建筑,其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治后期。

不仅年代久远,外观也和听说的一样奇特。

黑顶黑墙、黑门黑窗,无论是谁看到这个纯黑外观的建筑都会感到惊异。而且,尽管建筑整体是显著的西洋风格,但通过巧妙的设计,传统和式建筑风格及技法糅合其中、随处可见。这使我兴趣颇深。在文明开化时期,日本各地兴建所谓“仿西洋式建筑”,将这幢建筑划为这个流派也未见不妥。

就快到下午六点二十分的那个时候了。我和浦登玄儿二人在东馆二层的一个西式大房间中。玄儿把这个房间称作“会客厅”。

窗户上镶着可以上下移动的毛玻璃,外侧是黑色百叶窗。当时窗户大敞,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浓。妖冶昏暗的黄昏风景中,在茂盛的庭院树丛对面,能够看到一个更为黢黑的塔。

塔孤零零地屹立在那里,和这边的建筑有一定的距离。塔不是很高。虽然我没有靠近看过,因而无法断言,但估计也就相当于三四层楼高。

塔的最上层好像有个小露台,从一片黢黑中兀自凸出来。那时,突然——

我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那里移动。

我不禁“哎”了一声。

那是什么?难道那里有人?

我觉得奇怪,回头看向屋内。

这个房间无论是墙壁、地面,还是天花板,基本色调还是黑色。可能正因如此,那块铺在房中央的暗红地毯才会显得那么耀眼。

浦登玄儿泰然地坐在皮椅上吸着烟。他身着黑鞋黑裤黑衬衫,以及薄薄的黑色对襟毛衣。他这身纯黑打扮似乎是为了与这个宅子相配。

他看见我回头,放下跷着的二郎腿问道:

“中也君,你怎么了?”

玄儿还是一如既往地用那个已故抒情诗人的名字称呼我。我要他别再这样称呼我,但无论说多少遍都是对牛弹琴。因此近来我也完全习惯了,一本正经地戴上心爱的黑色棒球帽。

“从这里可以看见那个塔。”

“噢,你说的是十角塔吧。要是感兴趣,明天我带你去好好看看。”

“塔上有人,现在。”

“什么?”玄儿觉得奇怪,夹着烟站起身。

“奇怪了,那里的确……”

我再次将视线移到窗外,凝视着黑塔的最上层。那里有个白影——没错,那是个人影!虽然看不清楚,但露台上的确有人……

玄儿走了过来。他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那时,仿佛要阻止他过来般,突然一下——

传来了低沉的地动声……随即,沉闷的声响和撞击接踵而至。我抓着窗框,赶紧猫下腰,身后传来玄儿的声音:“难道又地震了?”那时发生了当天的第二次地震。

和两小时前的第一次地震一样,火山喷发、烟雾冲天的景象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今年六月的那次火山大喷发,死伤众多。说不定那个活火山又开始大喷发,从而引发了这个地震……不,这种想法不切实际。从地理位置上看这不太可能——两小时前,自己也产生过相同的想法,同样被自己否定了。

最初是上下晃动,然后是比较猛烈的左右晃动,持续的时间似乎比第一次还要久。

窗户上的毛玻璃,桌子上的茶杯、茶壶,装饰架上的小物件被震得哗哗响,还能听见什么东西开裂的巨响。我顾不上回头看玄儿,双手抓住窗框,撑住身体。就在那时——

窗外传来什么人的惊叫声。

那声音很微弱,但一听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我猫着腰循声望去,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白色人影从露台上直坠地面。

“啊!”

我不禁小声喊了出来。与此同时,壁炉上的座钟也报时了。那音色很清脆,与当时的混乱情形完全不协调——下午六点半。

当钟声的余韵消散时,晃动也停止了。

“停了?”

玄儿嘟哝着。我无意识地叹口气,站起身。

“哦呀哦呀。吓了一大跳呢。我觉得比第一次来得猛烈。”

玄儿边说边环顾室内。他开玩笑般展开手臂,似乎安心了。那件肥大的黑色对襟毛衣似乎并不适合他。随着他的动作,那件没有扣好的毛衣向两边扬了上去,看上去像蝙蝠的双翼一般。

“房子好像没事。太好了。”

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电灯还在慢慢晃动。这个房间并没遭到很大损害,充其量也就是架子上的小物件倒了几个,墙上的画框倾斜了一点而已。

“亏你还特意跑到这儿来。要是地震把重要的房子弄塌了,可就没得玩儿了……啊,危险!”

玄儿原地蹲下。烟头掉落在他脚旁,将地毯烧焦了一块。看来地震时,玄儿惊慌不已,失手将香烟掉到地上了。

“火灾也不是闹着玩的。”

玄儿捡起香烟,用脚踩了踩烧焦的地方。

“这宅子自古就与火犯冲,以前发生过好几次火灾。北馆被完全烧毁,这才整体重建的。当时我还是个孩子。”

“玄儿!”

我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

“出事了。刚才那边……”

我透过四敞大开的窗子向外望去。玄儿皱着眉头,觉得奇怪。

“哦,对了,你刚才不是说‘十角塔’上有人吗?”

“他掉下去了。”

“什么?”

“刚才我亲眼看见那个人掉下去了。”

“真的?”

“我还听见惊叫声了。他刚走上露台,就发生地震了。”

“你的意思是那人失衡摔下去了?”

“——恐怕是。”

“走,去看看。”

说着,玄儿将香烟丢在烟灰缸里,冲出房间。我犹豫了一下,赶忙追了出去。

2

在通往一层大厅的宽大楼梯的拐角平台处,我们遇到了一个瘦高女子。她穿着丧服一般的黑色套装。我刚到这个宅邸时,就是她出来迎接的。她是浦登家的用人,玄儿称她为“鹤子太太”。后来给我泡茶的是另一个用人。那名女佣较鹤子太太稍矮,年龄大概在三十岁。

鹤子——姓小田切——看上去四十过半。虽然还是中年,头发却如同百岁老人般全白了。乍一看让人觉得怪异,但那盘在脑后的白发与她冷峻的面容相得益彰。

看见我们从二楼跑下来,鹤子一下站住。她肯定察觉出发生了大事。

“玄儿少爷!”

她抬头看着我们,一脸诧异。

玄儿一语不发,从她身边跑过,她更加迷惑了。

“玄儿少爷,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塔门钥匙在哪儿?”

玄儿停下脚步问道。

“——您说什么?”

“就是十角塔的钥匙。那个门不是一直锁着的吗?”

“的确是……”

鹤子扫了我一眼,随后又看着玄儿问道。

“十角塔怎么了?”

“好像有人爬上去了。刚才地震时,中也君看见有人掉下来了。”

“什么?!”

“如果是真的,那可不是小事。鹤子太太,我得去看看……”

“我也去。”

我们三人冲到屋外。

周围已经一片黑暗,只有门廊柱子上孤零零地挂着一盏灯。天空满是云,星光很微弱。庭院的树丛间是无尽的黑暗。

“还是带上手电筒比较好。”鹤子说道。

玄儿点点头,说:

“麻烦您去拿一下。我们先过去了。”

鹤子折回屋内。与此同时——

“中也君,这边!”

玄儿带着我,冲出门廊。

黑暗中,玄儿跑上那条通往小岛入口的小路,我紧随其后。途中,我们拐到左边,跌跌撞撞地跑着,周围越来越黑,跑了好一会儿我们才到达塔下。

借着微弱的星光,我仰头看看耸立着的黑色十角塔。塔内没有灯光。其正面有门,像是入口,但现在关闭着。玄儿挂念着那道“一直上锁的”门,径直走过去,但走到一半他就停下了脚步,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边吧?”一边嘟哝着,玄儿朝左首方向,也就是面朝东馆的方向走去。我也跟在他后面,顺着塔的外围朝那里走去。

“是什么地方?要是露台下方的话,应该就是这一带了……”

两人环顾四周。黑暗中,我用眼睛搜索着,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白色身影。

突然有咔嚓声传来,我们不由得一阵紧张。那是地面杂草被踩踏的声响……能听出是人的脚步声。

“谁?”

玄儿冲着黑暗处叫道。

“谁在那儿?”

咔嚓咔嚓。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

没错,是脚步声。有人朝这里走过来。

突然亮起一点光亮。我抬头一看,只见风将云层吹散,圆月从云中露出了脸。那月亮让我联想到熟得快要烂掉的柠檬,就像那表皮即将脱落、从糜烂的果肉中蠕动出黑乎乎的虫子一般。

“谁?”

玄儿又问了一声。无人应答,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

苍白的月光下,从塔旁边的繁茂枫树中,闪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谁……唉,是慎太啊。”

那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穿着短袖衬衫和短裤。

“你在这儿干吗呢?”

少年停下脚步,看着我们,随后稍稍歪着光头。虽然天色昏暗、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总觉得那少年好像很害怕。

“玄儿……少爷。”

少年的嗓音听上去像没有吹好的草叶笛声。

“那……那个……”

“怎么了?”

少年将右手插在短裤口袋里,往前走了几步。

“那边!”

少年伸出左手,指着自己刚走出来的树荫方向。

“有人躺在那里。”

“躺在那里?!”

“我没见过那个人。”

“你说那边有人?”

玄儿向少年走去,加重语气问道。少年像做了错事、遭到批评般浑身一颤,向后退了一步。

“回答我!慎太!”

“我不知道。”

少年虚弱地摇摇头,转身就跑。

“啊!等等!”

少年就那样跑掉了,他的右手还插在口袋里。他朝我们来时的反方向——宅子的后院——跑去。

“那孩子是谁?”我问玄儿。

“是忍太太的孩子。”

“忍太太?”

“不是有个用人把茶水送到你的起居室吗?她叫羽取忍。刚才那小孩是她儿子,叫慎太。”

玄儿停顿一下,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

“智力有点问题。”

“那孩子怎么会……”

“这个……不说了,还是先去那边看看吧。”

玄儿看向慎太所指的枫树。我点点头,和玄儿一起走了过去。少年说有人躺在那里,而我刚才也看见有人从塔上坠落。毫无疑问,这二者息息相关。

穿过枝叶繁茂的枫树,我们发现了那个趴在地上的坠落者。

3

在一丛半人高的杜鹃花前——

一个脸朝下的苍白身躯浮现在月光下,似乎湮没在繁茂的草丛里。从着装、身高、头发的长度来判断,那不是一名女子,而是一名年轻男子。

我们跑了过去。那人纹丝不动。莫非死了?还是……

玄儿单腿跪在他身边,凑过去查看。

“——还有气儿。”

“还有救吗?”

“说不好……啊呀,还好,还有脉搏。只是失去知觉了吧。”

“这人是谁呀?”

玄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直起上身,环顾四周,然后又看看头顶上方,自言自语起来:

“原来如此。恐怕是……”

就在那时,从枫树对面传来“玄儿少爷”的喊声。似乎是鹤子太太拿手电筒来了。

“鹤子太太,我们在这里。”

玄儿站起来回应。

“在这儿!快过来。”

很快,一束刺眼的光线刺穿了黑暗。

“玄儿少爷。”

“快,照照这儿。”

鹤子准备了两只手电筒。她将其中一只递给玄儿,然后用自己的那只手电筒照向那名倒在地上的男子。

“就是这位先生从塔上掉下来的?”

“好像是他吧。他还活着——好像没有致命伤。”

玄儿拿着手电筒,再次单腿跪在那人身旁。

“鹤子太太,帮忙把他翻过来。”

“好的——中也少爷,请您帮我拿一下手电筒。”

鹤子将手电筒递给我,然后和玄儿一起将那个人慢慢翻转过来。她手脚麻利,看起来并没有惊惶之色。

我拿着手电筒,照向那名坠落者的脸部。果然是个年轻男子,和玄儿年纪相仿,二十五岁左右。

他双眼紧闭,脸颊和鼻尖被泥巴之类的弄脏了,但并未显出病态。污垢之中虽也夹杂着血痕,但他似乎并没有严重的外伤。

“喂!”

玄儿轻拍着他的肩膀唤道。

“能听到吗?”

挂着一丝血痕的双唇颤抖般微微动了动。我们还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还活着呢。”

玄儿点点头,拿手电筒照着年轻人的脸,确认了一下瞳孔的反应。虽然他几乎没有什么临床经验,但总归是医学系毕业生,检查起来井井有条。

看着他,我的思绪不禁回到了五个月前的那一天。

五个月前,十八岁的我刚来东京上大学不久。那一天,从晌午时分起就飘起了冷得出奇的小雨。雨水打蔫了花期过后的樱花。这一切似乎都是很遥远的回忆。那个春天的夜晚……我说不定也是被玄儿这样亲手照顾着。那一天的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我……

不过这也都是想象,我已经回想不起当时的状况。不管我如何努力,那部分记忆始终是一片空白,让人着急。

当玄儿给那个年轻人检查的时候,鹤子迅速解开他的衬衫纽扣和腰带。她的动作看上去也很熟练。

“在这儿没办法检查啊。”

玄儿说道。

“他好像没有骨折。搬动一下也不要紧。还是先把他抬回家里要紧。”

“好。”鹤子随即应答道。

玄儿抬头看看我,说:

“中也君,帮忙抬着他的脚。”

他发起号令来。

“鹤子太太先回去。我想想看……就把被褥铺在外厅吧。然后赶紧把野口医生叫来。”

“遵命。我这就去。”

鹤子跑开后,玄儿的双手自那名年轻男子的身后穿过腋窝处,抱起了他的上半身。我把电筒塞到腰带里,伸手抱住那名年轻男子的两条腿。

年轻男子身上的土黄色外套和他的脸一样脏。裤子也不例外。当我和玄儿同时抬起他的身体,缓慢移动时,发现其左手缠着手绢。在从塔上坠落下来之前,他好像就负伤了,那白手绢下渗着赤黑色的血迹。

“玄儿。”当我们把他抬往东馆的时候,我按捺不住地问道,“这人是谁呀?”

“我还想知道呢。”

玄儿边走边失望地回答道。

“我不认识他。至少他不是这个宅子里的人。”

“这么说,是从岛外来的?”

“也许吧,但不管怎么说,这家伙真走运。”

玄儿抬头看看塔。

“就像刚才我说的那样,这家伙可真是够走运的了。”

“怎么说?”

“一般说来,要是从露台上摔下来不可能安然无恙。毕竟有七八米高,即便当场死亡也不足为奇。”

“那倒是。”

我脑海中浮现出那名男子坠落于地的样子,不禁脱口而出。

“那个枫树帮他缓冲了一下……”

“也许吧。那树有三四米高,他可能被塔下的枫树树枝弹了一下,然后落到杜鹃花丛中,被花丛接了一下,最后落到地面。地上又有杂草,加上直到昨天雨才停,所以地面也很松软。”

“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真够走运的。”

玄儿看着失去知觉的年轻人,苦着脸,思索着。

“不过,这家伙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

与他的问题相呼应,一个词语在我脑海中复苏。

——我是谁?

啊……这是……

——我究竟是谁?

五个月前的那个春日,这是我扪心自问的问题。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与这个人交谈?

“……他为什么在这个岛上?为什么爬到那个塔上?希望他能早点儿苏醒,说个明白。”

月亮又被云层吞没,夜色比方才更加浓厚。我们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在黑暗小路上快步走着。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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