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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诱惑耳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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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江南驱车拐过一个枝叶繁茂的大弯道后,发现了前方路段的异常情况。前方不远处的道路被堵住了,似乎是山崖崩塌造成的。沙土和倒下的树木将狭窄的山道完全堵死了。

江南暗叫不好。他咂了咂嘴,踩下了刹车。

“——糟了!”

路过i村杂货店时,店主曾经提醒过江南。越过山岭后再走一段,左边就会有条岔路,要拐弯进去才行。否则一旦错过,就会走进死胡同……

枉费了店主的提醒,江南已经彻底错过了那条岔路。

只能掉头回去。

江南不住咂嘴,重新握住方向盘。

先要掉头——江南好不容易找到比较开阔的地方,又费了半天工夫掉转车头。如果此时出现和山岭附近一样的大雾,他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江南振作精神,开始驱车往回走。

虽然道路相同,但逆向行驶后,感觉风景迥然不同。

仿佛经过了特殊的图像处理,周围的色彩显得粗质,但明暗色调的对比反倒很鲜明。光线刺眼,影像深邃,感觉刚才是正面,现在是反面。

这次绝不能错过岔道了——

江南小心留意着右前方,同时回想起与杂货店店主的交谈。

也许是头发稀少,还夹杂着白发的缘故,店主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但也许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一些。

店主身材不高,但体格健壮,晒得黝黑的脸上有道很大的疤痕。那疤痕很深,从额头穿过左眼,一直延伸到脸颊。他的左眼一直闭着,也许从受伤之后,那只眼睛就失明了。

“你翻过那道岭,想去哪里呀?”

他狐疑地问道。江南略微犹豫后,如实相告。

“我想去看看暗黑馆。听说那个建筑在百目木岭对面的森林中。”

当时,那个店主的反应是——

右眉往上一挑,右侧的唇角也轻微抽动了一下。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惊讶以及畏惧——没错,的确是某种畏惧。

“你为什么也要去?”

“你知道那个建筑物吗?”

“——不就是山岭对面,浦登老爷的宅子吗。”

店主嘟哝着。他的声音很轻,江南要凑过去才能听清楚,而“浦登”这个名字江南是听说过的。

“如今那个建筑物还在吧?”店主无言地点点头。

“什么人住在那里?”

“——你还是不要靠近为好。”“欸?为什么?”

“嗯……”

“到底为什么嘛?”

“那里曾经发生过可怕的事情,好几起可怕的事情。”

不用说,听到这里,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凶杀。店主缄口不语,用手指摸摸脸上的疤痕,叹了口气。

“你听说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吗?”

“中村?”

“他是个建筑师,据说曾参与过暗黑馆的维修工程。”

“中村……中村、青司……”

店主絮絮叨叨地嘀咕着,慢慢摇了摇头。他缩着肩头,又摸了摸脸上的旧伤。他这副样子让人无法明白他是否知晓内情。

江南觉得再问下去也是徒劳,便想离开杂货店。然而就在那时——

“你等一下!”

店主叫住江南,告诉了他越过山岭后要找的那条岔路。

“你多保重吧。”

说完,店主眯着右眼,似乎在眺望远方。

“那里有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

“我死去的奶奶以前这么说过。但人就是这样,别人越那么说,反倒越想过去看看。”

“——是啊。”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宅子。但还是小心为好。”

江南回到车上后,再次回头看向小店。店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昏暗的店中。江南叹了一口气,再次抬头看看那个店的招牌。

那个招牌非常陈旧,上面的涂料已经脱落,四角完全呈弧形,还有点倾斜。也许这个招牌经过风吹雨打,几十年都没有换过吧。

江南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招牌上的四个字——

波贺商店。

2

江南掉头开了十五分钟后,找到了那条岔道。

与他预想的不一样,那条岔道的路况并不很糟糕。虽然不是好路,但比较宽,中型车子也能轻松通过。

逆向行驶时,能很容易找到这条岔道,但如果正向行驶,那条岔道正好被大树遮住。所以,江南觉得刚才错过也是没办法的事。

道路延伸到森林之中。

开始是个大下坡。越往前开,光线就越暗。繁茂的杂草擦着车体,哗哗作响。江南手握方向盘,能感觉出很颠簸。

在前方——这个山林深处,真有自己想去的那个宅邸吗?

此时,江南担心起来。

百目木岭的对面,森林深处的湖中小岛上,有“浦登老爷的宅子”。之所以称之为“暗黑馆”,是因为它的外表被涂得黑黢黢的……

暗黑馆……

江南第一次听到这个不祥的名字是在前天。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六下午。在熊本市内的江南老家,为已故的母亲举办了七七法事。随后大家来到饭店,一起吃个便餐。当时,面对着亲戚朋友,江南扮演着“失去慈母的孝子”,一直让自己显得很悲痛。

对于妈妈患病而死,江南当然很悲痛,很难过,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从七月六日下午——当妈妈要求“杀死自己”,当他冲出病房的那时起,他就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有一部分被冻住了。

无论是在东京接到讣告时,还是回到故乡面对遗体时;无论是在葬礼上,还是在火葬时……当家人和亲戚们终日悲痛的时候,江南独自一人表情冷峻,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不是他故意克制,而是想哭都哭不出来……

饭桌上,江南给男女老少们斟酒,和他们聊天,自己也喝了不少。渐渐地,他有点醉,也不太紧张了。但江南的内心并没有完全解冻,他本人也不积极盼望着内心的解冻。

各种各样的声音、话语传入他微微发热的脑子里。……去得太早了。真是的。去年这个时候还好好的。孝明,你一个人在东京生活,可得注意身体呀。你还在用那块怀表吧?你哥还没孩子吗?那是你爷爷的遗物吧?孝明,你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呀?岛原的情况好像还很糟糕。出版社的工资不错吧?不知什么时候,那火山才能停止喷发。去年我有个朋友到沙特阿拉伯工作。要不要我给你找对象呀?听说伊拉克打过去的时候,他就在离科威特边境不远的地方。也许是火山喷发的缘故,我们这里也经常地震。孝明,你出的是什么书呀?我绝对讨厌战争。东京妞儿可真不错,对吧,孝明?讨厌战争!最近有没有看过什么有意思的电影?最近,我的胃不太好。中东的动荡局势是不是还得持续下去啊。听说这次弗朗西斯·科波拉要执导《惊情四百年》了呢。孝明,要好好照顾父亲呀!上个月,苏联发生政变,让人大吃一惊。孝明,早点儿让你爸爸看到孙子呀。我不太喜欢推理小说呢。这样一来,苏联解体只是时间问题了。下次去东京玩,你可得带我去迪士尼乐园哟。还是戒烟吧。说到吸血鬼,我觉得还是克里斯托弗·李主演的《古堡怪客》比较好。听说前年夏天,在镰仓发生了可怕的案子,你也被卷进去了,是吗?我想去趟京都啊……

有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些话从意识表层浮掠过。有些话说到一半,没有下文。有些话毫无头绪,最终淡出……其中有句话让江南一下来了精神——

“孝明,你知道暗黑馆吗?”

这位嗓音嘶哑的提问者名为远藤敬辅,是江南四年前去世的外祖父远藤富重的亲弟弟。

“它躲在i村的深山老林里,建在一个小湖的岛上。房如其名,整个宅子都是黑乎乎的。真的是个让人感觉怪怪的宅子啊。”

江南听说他和外祖父的感情很好,长期从事古董买卖。外祖父就是在他弟弟的店里,看中了那块怀表,后来作为遗物,传给了江南。

“孝明,你知道吗?”

“不知道——您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我一看见你,突然就想起来了。”

他摸摸泛红的光头,像是期待江南的反应般笑眯眯地看着江南。他虽然已有七十高龄,而且喝了不少酒,但说起话来条理分明,口齿清晰。

“当时生意上的伙伴告诉我,那个宅子的主人——好像叫浦登——整理家产后有批东西要出手,问我去不去。那大概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听到“暗黑馆”这个名字的瞬间,江南心中一阵悸动。暗黑馆……写作“暗黑馆”吗?难道、难道是……

远藤敬辅似乎看透了江南的内心。

“我从富重那里听说过一些事情。”

说着,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孝明,听说你上大学时,曾被卷进一个可怕的案子里,你还有好几个朋友被杀了。那案子好像发生在一个什么奇怪的建筑师建造的奇怪宅子里……”

啊,我对外祖父说过这个吗?也许说过吧。因为角岛十角馆事件后,我的情绪异常低落。回到家乡后,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外祖父听也不足为怪。毕竟从幼年起,他就是我的倾诉对象。

“那就是那位中村青司的……”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敬辅又笑起来。

“来,孝明,喝!”

江南依言把酒喝干,而后战战兢兢地问道:

“难道那个暗黑馆也是中村青司设计的?”

“毕竟都过去三十年了,我可不敢打包票。但当时我似乎听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也没准儿没听过……”

他的话听上去含混不清。江南也觉得那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旧话,但是——

这绝非不应有的偶然。

想到这儿,江南心中的悸动更加强烈了。

“当富重说到你那个案子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那个早就被我忘到脑后的宅子,介意得要命。也许是因为中村的名字才一直记得吧。何况那宅子——暗黑馆里,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儿哟。”

“类似的事儿?”

敬辅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边说着“是喽”边向自己杯中添满了酒。

“听说那宅子里还发生过好几件可怕的事儿——哎,孝明,不再喝点儿?”

尽管喝了不少酒,但那天晚上,江南上床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那个从未见过的暗黑馆的影子朦胧地浮现在脑海中,无规则地反复伸缩、摇摆。馆影四周乱舞着无数不明物体。那是人脸人声、风景文字,以及其他更为抽象、无法言明的不明物体。

直至深夜都无法入睡的江南突然想要打个电话。他要打给东京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无论如何,江南都想把这件事告诉鹿谷。线路虽然通了,但电话那端传来的只是录音留言的声音。

3

最初感到的是异样的声响。

汽车马达发出峡谷间低沉的地动般的动静。未及多想整个空气就震动起来,犹如一个数十米高的外星巨人,怒气冲天地大步踏过。

方向盘猛然失控。瞬间,江南以为是车胎爆了,随即觉得情形不对——难道是地震?他赶紧踩刹车,但没控制好,车胎一滑,车体猛地弹起来。

江南刚意识到不妙,车子已经冲出山道,一头扎进森林中。

车子剧烈地弹跳着,而后持续地晃动。

江南的视线一下变暗。他咬紧牙关、抓住方向盘,拼命踩刹车。很快,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撞击——

车子停住了。

江南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他觉得自己有点轻微的耳鸣。口干舌燥,没有唾液。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儿唾液,却又咽不下去。身体软绵绵的。或许他曾失去知觉几秒钟时间。

他好不容易睁开双眼。

灰暗模糊中,他看到了前窗玻璃。到处是裂缝,白花花一片,有些地方碎了、散落下来。

江南的右肩到胸部隐隐作痛,身体被安全带勒得紧紧的。他抬起左手,想解开安全带,又感到另一阵疼痛。定睛一看,不禁呻吟起来。血红色——左手沾满了血,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可能是被散落下来的碎玻璃划破的。

江南忍着痛,解开安全带,从车里挣脱出来。发动机已经不响了。当他双脚落地,起身站立的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因为撞击,失去了平衡感。

车子严重受损。

左侧的前灯部位深陷在山毛榉的树干中,完全变形。方才车子偏离山道后,又往前冲了一段,撞上这棵大树后才停下来的。否则——假如刹车不够及时——就不知道是否还能生还了。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南检查了一下,发现四个车胎安然无恙,看来不是爆胎。这么说来——

难道还是地震了吗?

江南环顾四周。

幽暗的森林中,清清冷冷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风吹草木的声响都没有,只有虫鸟的鸣叫声。

刚才真的发生地震了吗?

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云仙普贤岳那面目全非的样子。

难道那座山脉又发生了火山喷发,由此而引发了刚才的地震……不,从地理角度考虑,那是不可能的。可刚才的震动相当强烈,连车子都无法很好控制。云仙山脉离这里可相当远呀。因此……

江南叹了口气,仰头看看透过繁茂树叶照射下来的一缕阳光。脖子有点疼,头已经不晕了,但脚步还有点晃悠。

不管怎样,眼前的状况却没丝毫改变——到底怎么回事?

江南思索着。他从牛仔裤的后口袋中掏出手绢,包扎好左手的伤口。

车子好像报废了,他不知能否发动。就算能发动,也不知能否开回原路;就算能开回原路,也不知能否继续前行——江南觉得都不太可能。

难道只能顺着原路走回去吗?一想到要花费不少时间和体力,江南就气馁了。

不管怎样,还是先回到山道上,看看有无过往车辆?再不然——

还有一个选择。结合诸多情况来看,那肯定是最明智的选择。

江南再度环顾四周,然后下定决心,从副驾驶座上拿出土黄色外套,套在衬衫外边。

接着,他又不死心地转动了一下车钥匙,果然不出所料,发动机丝毫没有反应。他灰心丧气地想拔出钥匙,却怎么也拔不出来。车胎偏转得很厉害,方向盘也被打死、无法复位,所以钥匙被锁住了。

江南无力地叹口气。

离开车子后,江南摸摸外套的内口袋,发现钱包不翼而飞。他赶紧看看车内,深褐色的钱包就掉在满是碎玻璃碴的副驾驶座上。

为小心起见,他查看了一下钱包里面的东西。现金、银行卡、驾照、工作证以及——

钱包内还放入一张小小的照片。那是一张彩照,但年代比较久远,都褪色了。照片里照的是以满树红叶为背景的两个人,一个是身穿和服的中年女子,一个瘦小的男孩紧贴在那名女子身旁。那个女子笑容满面,孩子抿着嘴,似乎有点紧张。

照片背面有两行铅笔字。

摄于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七日

孝明十一岁生日之时

这是十六年前的照片。当时江南上小学五年级,妈妈则不到四十岁。江南根本不记得当时的地点和情形,也忘了是谁拍的照。昨天下午,他在妈妈遗留下的相册中看到了这张照片,就悄悄拿了出来……

江南又叹了口气,将钱包放回内口袋。他离开车子,踩着躺倒的杂草和树丛,回到原来的山道上。

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行,应该就能到达那幢宅邸。那里应该也有人居住才是。

在这个年代,即便是在人迹罕至的大山中,住家也会安装电话的。如果自己说明经过、寻求帮助的话,总不至于被赶出来吧。先打电话把修理车的人喊来……那样一来,好歹就有救了。

江南不知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但是与掉头回i村相比,还是去那边比较近。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天快要黑了。江南慎重考虑着——就算去那边,恐怕也……

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低语声。

——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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