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2/2)
没有人理我。大师把存折随意往柜台一放,从柜台底下拉出一张高脚椅坐下,慢慢喝着他的热巧克力。印尼人对老板娘说,快打烂了,他想先去扫厕所,老板娘点点头,她看大师不再说话,也离了柜台。我拿起浇盆栽的小水壶,到流理台装水,咖啡馆只剩我们四个人,不,五个人,大姊在厨房里。大师突然对我说: “ 你是个诗人。 ” 我关掉水龙头,我说: “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 你是个诗人, ” 大师说, “ 我就是这个意思。 ”“ 我是个咖啡馆小弟,而且我很不尽责。” 我说。大师继续对我说着话,直到我听见门铃又响了,我大喊一声: “ 欢迎光临。 ”
印尼人从厕所出来,看见进来的是老板,又走回去。老板手上拿着一张面具对我挥一挥,(是我是我),他这样说。老板娘轻轻瞪了老板一眼,(晓得回来了),她这样说。大师还叨叨絮絮不知说些什么,老板走到他身后,一手压在他肩膀上,对他说:“大师,怎么有空来?”“别叫我大师。”大师用肩膀甩掉老板的手,“我什么都不懂。”“热巧克力牛奶,本店招牌。”老板看看大师的桌子,对老板娘说,“小陈,我可以来一杯吗?”老板娘走回柜台后方,老板拉了一张椅子,在大师身旁坐下。
“好大的袋子,你把家当都背着跑。”老板问大师,“最近在忙什么?”“没做什么,你比较忙。”大师说,“名小剧场导演,名大咖啡馆老板。”老板看看老板娘,老板娘挤挤眼,(他喝醉了),她这样说。老板笑笑,搔搔头,放下面具:“小剧场快垮了,这家咖啡馆也是。”“头好晕, ” 大师问老板娘, “ 有没有beatles 的那首cy the sky with diaonds? 好想听。老板说:“对,小陈,找找看,好久没听了。”他先哼起了歌词。大师说:“你别唱了,唱来唱去都是那几句,难听死了。”“这首歌,歌词本身毫无意义, ” 老板说, “ 你忘了? ”“ 我忘了, ” 大师很快地回答, “ 你什么都记得,你记得剧场快垮了,咖啡馆快垮了,世界快毁灭了,所以你很快乐。 ” 大师接着对老板娘说: “ 小陈啊,你要小心那种看起来忠厚、专注的人,他们选定了一件事,就会像乌龟一样死咬着不放,再也搞不清楚实际是怎么一回事。他就是这种人,他会奋不顾身往下跳,不是因为这里面有什么希望,他只是不由自主,他拖着整个世界往下掉,世界没有因为他而更好,而他也没有得救的希望,拚命往下掉,这就是他快乐的原因。你还帮他泡饮料?别为他服务,不要宠坏他。”大师说着,把老板娘调好的饮料抢了过去。
老板站起来,他俯看着大师,大师正冒着热气,小口小口喝着热巧克力牛奶,霎时他的表情软化下来,他问老板娘:“大姊呢?”老板娘说:“在厨房里。”老板整整柜台上的一堆面具,捧起来说: “ 那我先回去了。 ” 说着走了出去。大师在他身后说: “ 孬种,居然不回嘴。 ” 老板娘皱着眉头,要我准备打烊,也追了出去。我把店外的招牌灯关掉,把大门 “ 营业中 ” 的招牌翻过来,回到柜台时,大师说: “ 看看他们小两口,这是幸福的典范。 ” 我耸耸肩表示我没有意见,我看着大师,我对他说: “ 你是个哲学家。 ” 大师抬头说: “ 我是个屁。 ” 我看着他唇上一圈巧克力渍,不知为什么心中惨然。我别开视线,他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我把咖啡馆的灯光调暗,这时我想起了大姊还在厨房里,我走进厨房里,看见大姊坐在矮凳上,头倚着大冰柜,大姊睡着了。所有人都累了。 “ 大姊。 ” 我轻轻唤她, “ 大姊,打烊了。 ”“ 唔,打烊了,好。 ” 大姊扶着冰柜慢慢站起来,她累了,她的眉头、眼边、嘴角都说明她累了,或许也有可能她只是老了。她终于站直了身: “ 打扫厨房了。” 我说: “ 老板娘出去一下,等一下就回来。 ”“ 唔,好。 ” 大姊温煦地笑着。
大姊疲累地笑着,我退出厨房。我想起有一天,大姊来找我,她偷偷问我隔天一早有没有空来帮忙,我答应了,隔天早上,大姊在咖啡馆门口等我,她的三轮车上堆满东西,她也是这样笑着,她用钥匙打开咖啡馆的门,得意地对我说,她自己接到一份订单,中午以前要做出一百份便当。“刚开店,要拼一点。”大姊说。铁卷门半拉上,在那个并不大的厨房里,我看着大姊一个人轻手轻脚做出一百份便当的菜量,我的作用不大,只是把便当装好,在每份便当上面夹一张大姊印好的小纸片,上面写着这家咖啡馆的店名和地址。我们把便当堆上三轮车,大姊骑着走了。那一天,在这个空无一人准备中的咖啡馆里,像是没有人来过一样,一切都没什么不同,只有我独自坐在桌前,吃着大姊留给我的一份便当。
她护卫她生活的方式像是护卫着一种残疾,她护卫着一种残疾的方式会使人爱上这种残疾。我就这样站在厨房门口,不知道还能往哪里走。印尼人回到流理台前,洗着大师的杯子,他看见我,对我说:“大师回去了,钱在柜台上。”我点点头。印尼人问我:“老板和老板娘怎么都不在?”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如果是不久之前,我想我会很严肃地告诉印尼人说:“因为老板和大师吵架,就走了,老板娘也跟着走了。”印尼人会说:“吵架?我怎么没有听见吵架的声音?”我会跟他说,有时候吵架不一定要很大的音量。印尼人会问:“那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关门?” 我会说: “ 没关系,别在意。 ” 没关系,别在意,他们会回来,明天,你头上的灯终于会修好,像是没有人来过一样,一切都没什么不同。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我想着大姊转瞬即逝的笑容,我问印尼人: “ 大师有没有说什么? ” 印尼人说: “ 没有。 ”
我想着他, jaysato ,这个印尼人,他每天在咖啡馆洗碗盘,可以得到一杯免费的饮料,他浏览着菜单上的饮料名,那是他眼神最放松的时候。今天,他洗完杯子,如同往常一样走到柜台后面,他想了一会,然后开始敏捷地拿起各种原料,他对这个咖啡馆的熟稔超乎我的想象,他煮出两杯浓绿色的东西,装在马克杯里,一杯请我喝,他说这叫 “ 台湾 ” ,我狐疑地问: “ 你把薄荷油加进去煮? ” 他神秘且得意地说: “ 没有,我没有加薄荷。 ” 他的 “ 台湾 ” ,数十种东西伪装成的另一种东西,我喝了一口,太浓太烫了以致我根本分不清它的味道。
印尼人说:“这是礼物,谢谢你送我一本字典。”我听了,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送过他一本字典,后来我想起来了,我的确送过他一本辞典。那天,我在行李中翻出一本破烂的词汇,那是我小学的毕业礼物,我心血来潮地查看“印尼”这个词的意思,上面写着:“国名,’印度尼西亚共和国’的简称,详‘印度尼西亚’条” ,我不知要怪这本辞典编得太过精简还是太过琐碎,我浏览过 “ 印象 ”“ 印鉴 ”“ 印花税 ”…… 找到 “ 印度尼西亚 ” 条时,已经懒得详看底下的解释了。 “ 印度尼西亚 ” ,在词汇里,夹在 “ 印度半岛 ” 和 “ 印第安人 ” 之间,再过来是 “ 印度支那” ,我重重阖上书,我想,像这种怪书,我应该把它送给印尼人。
我意外印尼人还记得这件事,如同我始终不明白何以在我不断的搬迁过程中,这本书始终被收进我的行囊里。小学毕业典礼后,我领到这个沉重的礼物,我抱着它出了校门,也突然像现在这样不知道还能往哪里走。那阵子天天有人到家里争吵,我不想回家,我沿着小镇的主街走到火车站,我把这本书丢在候车室摆放佛书的架上,然后跑开了。我沿着铁轨旁的小巷走着,穿过轨道上的天桥,再走回来,火车站四野的围墙上,天桥的柱子上,到处有人用歪斜的字提着怪异晦暗的语句,有一个我永远记得: “ 无害人会健康。 ” 好多年后,当我有能力搭上火车到处游荡时,我在一个忘了名字的偏僻小站的墙上,看见同样的字句,我因此怀疑有一个鬼魅般不死的流浪汉,附身在火车上,一站游过一站。我没有那样的勇气,那天,我在火车站四周乱逛,将近黄昏时,我终于还是跑回去寻那本被我丢弃的书,远远地我就看见它安然躺在架上,偌大的整个火车站,就像没有人来过一样,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我因之深深庆幸着。
我庆幸着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如今,我放下杯子,回避过印尼人的视线,我拿起扫把,扫着咖啡馆的地面,我的手又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提醒自己,专注下来,专注下来,我从来没有真心去了解印尼人的诚意,他误以为是的善意,不过是我琐琐碎碎生活里不小心的意外。琐碎的生活,如今我回想起来,这个冬天的确下过一场大雨,雨水打在柏油马路上,旋转起及腰的雾气,在大雨之前,我父亲找到了我,他还开着那辆破旧的发财车,我打开房间门让他进来,他责怪我,又搬家了也不通知家里,我耸耸肩,把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让给他坐,我站在门边,他环视着我混乱的房间,有好几片刻我们都不知该和对方说些什么。他问我为什么大学念了好几百年都还没毕业,我叫他别管我,他只要照顾好他自己和妈妈就可以了,他叹了一口气,他说,像隔邻的某某某,念完书签了志愿役,薪水多,开支少,他妈妈帮他招会存钱,等他退伍后他就有事业的本钱了。我打断他的话,我说: “ 我不能当兵,我受不了,我会自杀。 ”
我说谎。我这种人不会自杀,即使对未来没有任何寄望,我还是会用最低的能量寄生下去。父亲轻轻说: “ 随便你了,反正现在我说的话,没有人会听。但是我总希望你 ……”“ 怎样? ” 我大声说。父亲说: “ 没什么。 ” 然后他再也不说话了,我说,你累了就睡觉吧,我现在要去打工了。我要往咖啡馆的路上走去,才发现雨已经下得很大了,我没有回去拿伞,我一意跑着,我感觉心中的暗影腾涨而出,我想要大声喊叫,然而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印尼人大喊: “ 欢迎光临。 ” 对我说: “ 你淋湿了。 ” 老板娘拿毛巾让我擦干,那一晚,我再次抛下我的父亲,
静默而呆滞地伪装自己在咖啡馆里,我看着天花板渗出的雨滴沿着挂灯的管线回旋爬行,在中途干枯了,另一滴雨水接续着,旋转着,努力向下延伸,我抬头呆望着这些水珠以致我的眼睛被灯光螫得酸痛,我感到莫名的压迫感,然而我快乐极了,我以为天花板会不断渗出大股大股的水,整片天花板将要旋转着向下崩解,安静的一分钟过去了,我没有警告印尼人。然后,那盏小挂灯碰然爆裂,灿烂的火花,在黑暗中,旋转着,消失了,就消失了。
印尼人不知所措地笑着,我也对他笑着。日后他安然地站在暗影里洗着杯盘,没有人记得要为他修好灯。那一天,印尼人叹口气,用他严谨的中文对我说:“我好孤单啊。” 我愣了一下,但我不知道要如何纠正他,我说我们不会这样说的,印尼人问: “ 那你们怎么说?” 我真的不知道,在我记忆中,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或许就算有人说过,它应该或许也是更复杂更隐约的方式,我从来不屑去听懂,我以为孤单是不值得去化解是不值得用共谋般的游戏去彼此取悦的。我没有办法扫地了,我对印尼人说: “ 我好孤单啊。” 我笑着,同时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想念起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想着这个男人,我的父亲,在台湾经济起飞时,他与兄弟开了一间小纺织工厂,过着自给自足不问人事的生活,然后他的生意失败,他与自己的兄弟打官司打了好几年只分到一辆小发财车;然后他的妻子,我的母亲,整日惶惶不安怀疑有人迫害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她根本不认得人;然后他唯一的儿子,我,用一种最浅薄最不掩饰恶意的方式一再想要抛下他们。我想着这个女人,我的母亲,她多久不曾笑过,她的笑容必然曾经温煦美好然而她累了,她的眉头、眼边、嘴角都说明她累了,或许也有可能她只是老了,她的老态和其他将老的人们一样。他们一样都在老去,我多么期盼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我将会因之深深庆幸着。
我感觉印尼人的手关切地搭在我肩上,我对印尼人说:“我好难过啊。”然而我笑着,我笑着想起芒果树,伪大师,永远的流浪者。他说:“你是个诗人。”我说:“你是个哲学家。”他说:“你好像很讨厌我。” 我说: “ 我真高兴你看得出来。 ” 他笑着说: “ 没关系,我也很讨厌我自己,我只是试着喜欢罢了。 ” 他问我: “ 你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坏人对不对? ” 我说: “ 有啊,我就是。 ” 他友善而优雅地举起他的巧克力牛奶,对我说: “ 这就对了,敬青春。 ” 他一饮而尽,然后我看见雨中什么都看不清的大片玻璃窗外,老板娘和老板相偕走进来,他们问我,你怎么了?怎么在发抖?我说,没事没事,我现在很快乐,我看见光明与黑暗,我感到快乐且冰凉。
——本文获二ooo 年台湾 “ 大专学生文学奖 ” 短篇小说参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