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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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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搬迁到一个新的住所,或者说,一个新的房间,那是冬天将要开始的时候。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这般疲累,我把行李全都塞进这个房间里,整个房间就只剩下一块足供躺平的空地,我铺好被盖,在潮湿与霉味中沉沉入睡。在黄昏我睁开眼睛,意外地清醒,依赖屋外透进的光影安顿自己的所在,我站起来,穿过窗户看见隔壁大楼一角,一名主妇忙着晚餐的身影。那些会令人感到希望与温暖的事,依旧只是生活上的琐琐碎碎,既幽微且抽离,它们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它们太琐碎了,琐碎到我驻足瞻之,突然间我失去了信心。我想象自己走在人群中的猥琐模样,我微驼着背,两手倒背在后面,左脚向外斜斜迈出,右脚直直跟上,整个人歪歪扭扭,这是我新养成的走路姿势,如此走路时,视线只会看到自己的鼻子,我因此觉得舒坦。

有一天,我在附近这几条街上闲晃,在错错综综的几条小巷里,不时会遇到一个穿裙子的中年流浪汉,我们谁也没有兴趣跟踪谁,会不断相遇,只是因为我们似乎都没有走出这一区的打算,我们都只想在这个范围里穷耗一整天。后来,流浪汉停下脚步,他优雅地向我递过他手上的伞,友善地对我说:“我们轮流。”一时间我不能明白他的意思,我看着他,这时我才发现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流浪汉,他穿的也不是裙子,他全身上下披挂着几块累赘的布,指明他所伪装的也许是一个来自印度的苦行者,就连他的伞也和他身上的颜色相搭配,没有巧合,他整个人看起来热热闹闹的更像是一株细心修饰过的芒果树。

起先,我只是莫名其妙地尴尬起来,我对他说:“我快逛完了。”接着我快步地往巷底走去,我抬头看天,并不觉得真的在下雨,我以为冬天的空气理应是如此的。然而,突然间我对这个人强烈地憎恶起来,我憎恶所有像我一样逸离人群的人,我憎恶他的从容与他邀请我共谋一项无聊游戏的闲情逸致,我开始不能控制恨意像是没有主体的影子在心中滋长。接触不良,无力沟通,“另类潮流新边缘人”,怎么形容都一样,我憎恶每一个由 “ 我 ” 开始的句子,因为我最厌恶的人,是我自己。站在街上我恐慌起来,我渴望看见任何正常人的脸孔,转过头去,我只看见那家咖啡馆贴在铁卷门上的,一幅征人的广告。

我进入了这家咖啡馆工作。每天晚上,我从住处走到咖啡馆,这样持续了一整个冬天。我有一种时间就此沉静下来的错觉,当然那只是错觉,对于人和天气而言,都不具有什么意义,人尤其善于伪装成各种样态。应征工作的那一天,老板娘详细跟我解释工作内容,日常的例行工作,扫厕所,浇盆栽,倒垃圾,每天的特别工作,清理空调滤网,清点库存,仔仔细细条列了一整张纸,我感觉到老板娘的紧张,她并不善于对人发号施令,即使勉力模仿权威老者那种又油又干的腔调,她刻意挤出的笑谈,让我跟着紧张起来。这会是个很特别的咖啡馆,老板娘说。我微笑点头,装出理解,并且热情响应的样子,事实上我完全不能想象一个很特别的咖啡馆,应该是什么样子。老板娘回给我一个温和的笑容,我再次见识到自己天性中的狡猾,我也看见,新漆上地中海蓝的油漆油油浮浮,或许要到夏天,它看起来才会真正像是阳光四溢的地中海滨。时间的沉积确乎是一种最不容易伪装的东西,我也的确无能走得太远。在咖啡馆里,我时常会遇见那名流浪汉,那株芒果树,我们私下称他为“大师”。我不时提醒自己,从容下来,从容下来,就像这家咖啡馆来来去去的各种声音,不管他们说的是什么,它们都应该也许会被伪装得更从容些,就像日复一日我练习端咖啡杯,我提醒自己,从容下来,从容下来,专注压抑自己的手时常会莫名颤抖的畸习,如此我能够短暂忘却自己心中不断生长的暗影。

日复一日,我练习着视而不见的同时也观察着印尼人,印尼人来台北学中文,他说他念不完大学,因为印尼盾贬值了一半,印尼的物价却涨了四倍,我问他为什么,他想了很久,努力想用他仅有的中文词汇,组合出一个完整的答案,半分钟安静地过去了。我教给印尼人两种回答问题的方法:“我不知道”和“我不确定”我教他,想不出答案时,这两句话可以轮流用。印尼人问我,这两句话有什么不同,我说:“我不知道。”他又问我,这种说法会不会很不礼貌,我说:“没关系,别在意。”“没关系,别在意。”印尼人喃喃学着我的腔调。

在我们工作的咖啡馆里,印尼人站在柜台后面,他弯腰就着流理台的水龙头,慢慢冲洗所剩不多的咖啡杯。今天晚上生意清淡,我坐在柜台前的高脚椅上,望着印尼人头上的一盏小挂灯发呆,前几天,天花板沿着挂灯渗水进来,小挂灯的灯泡突然爆炸,到现在还没有人去修理。我转头看向老板娘,老板娘正在和她的朋友聊天,老板还没有回来。咖啡馆新近开张,但是进来的人好像都早已认识,整个晚上,门口每进来一个人,大概都能引起在座的客人一阵热烈的招呼,那新进来的人向老板娘挥挥手,然后去寻他的朋友,除了中央不易移动的沙发座以外,几张桌子被他们自动接成一排,愈接愈长,愈来愈倾斜,终于使得咖啡馆里一边空旷,一边拥挤,本来就没有差别的吸烟区与非吸烟区,在打烂之前,慢慢地,以一种极其人性的方式被搅成一区。尽管如此,老板娘非常坚持当有人推门走进咖啡馆,咖啡馆玻璃门上的铃铛叮当晃响时,我和印尼人要停下手边的工作,大喊一声: “ 欢迎光临。 ”

整整一个冬天,寒流一个接着一个盘踞在咖啡馆外,街上到处都是湿冷一片,但从来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咖啡馆里暖黄的光,穿过水汽凝结的大片玻璃透进街道时,整间咖啡馆看来就像是一只湖面上的水灯,或是一只捕蚊灯。每天挤在里头一角,相互取暖的人不多不少,堪堪是用一个季节可以辨识出脸孔,不彼此搞混的数量。印尼人被门上不知何时会响起的铃声给弄得精神紧张,他大约比我早来一个月,几天后我开始躲懒,他还是丝毫不放松,门口一有动静,印尼人警觉地大喊:“欢迎光临。”响亮而标准,我跟着他的话尾口齿不清地附和着“光临”。老板娘对新开张的咖啡馆有许多坚持,但渐渐地,它们被这群熟客,用一个湿冷的冬天,以像随意移动桌子这种极其人性温暖的方式,给慢慢地模糊化解掉,冰块会在室温中安静地融化,变成一摊不成形的冷水,大概就是这种原因。

印尼人能记住所有的熟客,他喊完欢迎光临,歪头躲过面前的柱子,向大门张望一眼,对我说:“马克思来了,蓝山咖啡。”我从柜台拿餐的单子,边走边写上,他说:“导演来了,海鲜面套餐。”我边走边写上,点完餐回来,我告诉他:“导演换了,牛小排套餐。”下次他会说:“导演来了,不一定。”我确定印尼人的中文是这样突飞猛进的,这比任何看图说故事的语言课本都还有效。一天之中,印尼人也只有早上能去上课,大部分时间,他都得忙着赚生活费。下午,印尼人在一家便当店工作,他没有驾照,午餐时间,他骑着便当店老板的摩托车,在台北的大街小巷来回穿梭,也神速地记住了台北的街巷名。晚上七点,他准时到咖啡馆报到,一直工作到深夜打烊,第二天一早,他又去上中文课。

我又转头望向印尼人头上那盏炸掉的灯,印尼人不在意头上的黑暗,他熟练地洗着咖啡杯,我知道他放慢动作,是为了怕闲下来。灯泡爆炸的那一天,印尼人就站在这个位置,一声巨响,他头上挂灯的电线吐着火花,印尼人机警地按掉一整排挂灯的开关,甩着一双湿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老板娘走过来,问他:“没事吧?”印尼人发现大家都看着他笑,他也对着大家笑。大姊,老板娘的大姊,从柜台后方的厨房探出半边身,向外面看了看,对我笑一笑,又走回去。尽管老板娘已经在菜单上写明了供应晚餐的时间,但大姊不在意,她总是坐在厨房里等候,要我特别询问客人要不要点份晚餐,大姊说:“刚开店,要拼一点。”这让老板娘很困扰,但大姊微笑着,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固守她的厨房,老板娘拿她没办法。

昨天晚上,过了晚餐时间,大姊走出厨房,到流理台前洗手,印尼人让开位置,他站在光影里晾着手,微笑着搜寻着那片原本在他头上的黑暗。大姊又找老板娘谈印尼人的问题,说非法打工,被抓到要罚钱,老板娘说再等等吧,至少过完年再说。我走回柜台,印尼人问我,老板娘她们在说什么,我说,没什么,不关你的事,印尼人放心地走回流理台前,就着水龙头,继续洗他的杯盘。

就在这个位置,印尼人努力练习说话,渐渐能说极为严谨的中文,有一天他对我说:“我恋爱了。”我除了百分之百相信他以外,没有其他的感想,我鼓起所有的耐心听他叙述,这其中被几次门铃声打断,印尼人没有错过任何一次“欢迎光临”。他说他在学校认识一个印尼同学,我说:“恭喜恭喜。”他快乐地应答:“新年快乐。”过了几天,他说:“我失恋了。”我除了百分之百相信他之外,没有任何感想。印尼人想了想,对我说:“我一定要学好中文。”我相信我再也不会听到任何一则,比印尼人这个更短的爱情故事了。印尼人终于洗完咖啡杯,我看着他,他拿起抹布,开始尝试着抹干流理台。

门铃晃响。“欢迎光临。”印尼人望向大门,笑着说:“大师来了,换音乐。”我叹口气,站起来伸伸懒腰,拿餐的单子,转过头去,大师已经走到柜台,拍拍我的肩膀,我闪避过,注意到他一向光鲜的脸上,今晚有些灰渍在上面。大师向印尼人打招呼:“晚安, jay 。 ” 同时把斜背着的一口沉重的袋子甩在柜台上。 “ 晚安, ” 印尼人说, “ 要不要换音乐? ” 大师闭目凝神听了一下,他说: “ 不用不用,今天的音乐很好。” 我忍不住想笑。

老板娘收了几个杯子回来,她的朋友已经走了。她走到柜台后面,问大师“吃饱没?”大师点点头,老板娘问:“喝什么?”大师说:“随便吧,你决定。”老板娘踮起脚尖,在大师面前闻了闻:“你有喝酒?”大师摇摇头,老板娘准备杯子,她要调一杯热巧克力牛奶。大师探头看看柜台角落堆着的一叠面具,他问:“那是干吗的?”老板娘说:“我先生演戏用的道具。你要不要找位子坐?”大师摇摇头:“站着好。他还在搞剧场?”大师大声地说:“九 〇 年代还有人在搞小剧场?他的青春期真长啊。”大师转头问印尼人:” jay ,你知道&039; 艺术家&039; 吗? ” 印尼人点点头,“你老板是个艺术家, ” 大师说, “ 你老板是个艺术家,因为他的青春期特别长。 ” 老板娘笑说: “ 你不要乱教他。 ” 我说: “ 你的帽子歪了。 ” 大师把手掌覆在头上,摇摇他头上的小布帽。

老板娘把热巧克力牛奶放在柜台上,大师问:“大姊呢?”老板娘向厨房努努嘴。大师说:“她准备老死在厨房里吗?”老板娘打了大师一下:“小声一点。”大师摇摇头,惺惺作态地举起杯子:“敬生命。敬一群好人。”巧克力太满,溅到大师的手,大师拿不住杯子,摇摇晃晃又放下杯子。老板娘说:“你真的喝醉了。”大师摇摇头,他转头看向咖啡馆的四壁,缓慢而游离,老板娘安静地跟着他的视线。大师摘下帽子,摩挲着脸,一副快要窒息的样子,老板娘倒给他一杯冰开水。

大师抬头,静止了片刻后,他兴奋地说:“ jay ,你头上的灯,坏了。 ” 印尼人尴尬地笑着,老板娘说: “ 对呀,坏了几天,一直忘了修。 ” 大师说: “ 糟糕了,你开始厌倦了所以灯坏了你都懒得修,首先是一盏小灯,接着可能是你大姊在厨房心脏病发作了你都不知道。 ”“ 太夸张了吧,我明天就会把灯修好。 ” 老板娘笑说。 “ 不不不, ” 大师说, “ 灯永远都修不完的,你要改变,首先是把厨房关掉,别让大姊再躲在里面了,关掉,咖啡馆不需要厨房。 ” 老板娘说: “ 这家咖啡馆,我大姊出钱最多,她才是老板。 ”

“所以她买下了厨房让自己可以躲在里面。那这样, ” 大师拉过他的袋子,伸手在里面摸索一会,拿出一本存折, “ 我也出钱,我们合作,重新装潢这里,我们来做一个最特别、最纯粹的咖啡馆,不用管那盏小灯了,怎样? ” 大师把他的存折摊在老板娘面前,老板娘还是笑着: “ 哪有这样的?你真奇怪。” 我说: “ 修那盏灯,比较省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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