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道路与红色葡萄酒(意大利,托斯卡纳)(1/2)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半期,我曾在罗马断断续续地住过两三年。在城里租下了一处公寓(为了寻求更好一点的环境,前后搬过三次家),窝在里面写小说。作家这个职业最大的好处,在于只要有纸和笔,就能在世界上(差不多)任何一个地方开工。那是一个无论是电脑还是互联网,无论是手机还是联邦快递都没有普及的时代,日常生活中有大大小小的不便之处,甚至连邮件都无法顺利送达。然而一旦习惯了这些不便,并且释然于心,“无非就是这么回事啦”,它们就算不上什么糟糕的问题了。生活在罗马时,日本变成了地球背面遥远的异国。留在日本的桩桩件件,就仿佛把望远镜反过来看一般,变得又小又模糊,看不真切。在这样的土地上,我集中心力写下了《挪威的森林》和《舞舞舞》这两部长篇小说,以及足够一本书分量的短篇小说。
居住在罗马的最大乐趣,就是走出罗马的时候……这么说未免对不起罗马,但老实说,倘若作为一介游客来观光游览,罗马这座城市当然是个美丽的去处,然而实际上非常拥挤,住房情况也十分严峻,很难说是个让人安居乐业的环境。但由于种种缘故,我却落得了住在罗马的地步。于是我索性买了一辆车,一有闲暇便逃离这座混沌的都市,随心所欲地驱车去意大利美丽的乡间旅行,转换心情。蓝旗亚delta1600gt是一款由知名设计师乔盖托·乔治亚罗设计的美丽的汽车,单单是坐在里面就觉得很幸福了。尽管手一松,方向盘就会一个劲地向左偏,想稳住它得费些蛮力,手动挡的排挡也常常出毛病,但依然(或者说更加)令人钟爱,是一款魅力十足的车子。意大利汽车——以及意大利这个国度——就有这样一种魅力。驾驶着这样的车,驰骋在托斯卡纳徐缓的丘陵地带,实在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为何是托斯卡纳?我们(我和我太太)之所以常常前往托斯卡纳,不用说,就是为了选购美味的葡萄酒。周游托斯卡纳的大小乡镇,走访当地的酿酒作坊,成批购买喜欢的葡萄酒,然后走进小镇上的餐厅享用美食,在小旅馆里投宿。这样漫无目的的旅行持续约莫一周,汽车后备厢里装满了葡萄酒,回到罗马。然后我便一边举杯啜饮葡萄酒,一边在家中窝上一段时间,伏案埋头写小说。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
你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美好,是不是?嗯,的确是美好的生活。真正在意大利过日子,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儿会层出不穷地袭来,简直就像角色扮演游戏一般(现在想起来还不禁长吁短叹),可就算加上这些,我仍然觉得那些日子里包含着美不胜收的东西。那是活着本身的自由——一言以蔽之,恐怕就是它了。这是在日本很难体味到的一种自由。
我在意大利写的短篇小说中,有一篇就写到了去这种地方城市旅行时的插曲。主人公在一个叫卢卡的托斯卡纳西北部小城,与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偶然重逢。卢卡是一座被中世纪城墙环绕的美丽小城,普契尼就出生在这里,而查特·贝克因携带毒品在这里锒铛入狱(好奇妙的组合)。两位老同学为在意想不到的异国他乡重逢而惊讶,走进餐厅,坐在壁炉的熊熊烈焰前吃牛肝菌,喝一九八三年的(可提布诺)红葡萄酒,絮絮叨叨地叙旧。话题转到了主人公从前交往过的女孩子身上,这时,一件小小的事实水落石出。好像是这样一个故事——已经二十多年不曾重读过,细节记不真切了。提到可提布诺这个专有名词,是因为住在罗马时,我当真喜爱这款托斯卡纳葡萄酒,经常喝。
这篇作品在日本发表之后,没过多久就被译成了意大利文,碰巧被酿制这可提布诺的酒庄女主人埃玛努拉·斯图基·普里内蒂女士读到了。她非常热情地把好几瓶一九八三年的可提布诺寄到我东京的寓所来,还附上一张便条:“感谢您撰文称赞本酒庄的葡萄酒。”我当然心存感激地大饱口福了。一九八三年虽然不能说是最佳年份,但对经典基安蒂来说,似乎是相当好的年份。
这次采访,是我时隔多年之后重访托斯卡纳(而且还是采访葡萄酒庄),我给埃玛努拉女士写了一封信,询问能否前去她的酒庄采访。她回信道:“敬请光临,衷心欢迎。我们也有客房提供,请下榻敝处。我们一道享用美食美酒。”实在是太美妙了。
我与摄影师、编辑在佛罗伦萨机场租了一辆汽车。尽管事先向安飞士租车公司预定的是一辆中型阿尔法·罗密欧,然而实际上交给我们的,不知何故却是一辆小型车菲亚特500l。在机场的租车事务所里,这种情况屡见不鲜。“这可是排量1300的柴油车。”服务台的女子用不容分说的干巴巴的声音告诉我们。“1300的柴油车?”我不由得心生疑惑。要知道这可是三个大男人带着全套行李,还加上摄影器材。1300的柴油车在托斯卡纳的山道上能安然驰骋么?
然而就结果来说,这辆菲亚特500l却出乎意料,是辆优秀的好车。换句话说,这是菲亚特新款的加长版。手动挡咔哧咔哧地十分顺手,频频换挡时,尽管说不上有强劲的力量,也能开开心心地一路飞奔。嗯嗯,毕竟在意大利的路上还是得开意大利的车啊!我一面心有所悟,一面在托斯卡纳蜿蜒的土路上绕来绕去。每当身后有宝马或奔驰迫近时,就主动让道:“好好好,请您先走。”尽管如此,乐趣却丝毫不减。那些铁面具似的德国车,只管让它们冲到前边去便好。
托斯卡纳的典型景致
托斯卡纳的土路被称作“白色道路”,这么叫当然有它的理由。因为一路飞扬着又白又细的尘埃,驱车驶过,只消半天车身就变得通体粉白。那儿的土地饱含石灰质,因此周边停放的每一台车都是白色的,蔚为壮观。就算擦洗得干干净净,转眼之间又会变得粉白,于是大家都撒手不管,让它保持那种白花花的模样。这番光景也非常托斯卡纳,妙得很。这种独特的土壤,却能让优质的桑娇维塞葡萄和橄榄树结出美丽的果实来。
埃玛努拉女士拥有的巴迪亚·可提布诺酒庄位于经典基安蒂产区南部,坐落在海拔六百五十米的山中。在享有盛名的基安蒂产区,也是酿制最正宗的葡萄酒、堪称心脏的地域。这幢建筑起初是一座受到美第奇家族庇护的大修道院,在拿破仑战争前后逐渐没落,落入了民间之手,被改建成酒庄。那是一八四六年的事。自那以来,这里的酿酒业一直持续至今。然而在昏暗的地下酒窖里,按照年代顺序陈列的一排排瓶装葡萄酒中,最古老的也只到一九三七年。我问道:为什么呢?就没有保存年份更老的酒吗?埃玛努拉露出稍显黯然似乎又听天由命的表情,答道:“年份更老的酒,全被占领军的士兵喝得一干二净了。”是德军还是美军,我没有问,也许两者都有。不管何时何地,战争都实在是让人讨厌啊。这一带自古就是锡耶纳与佛罗伦萨这两大城邦争权夺利的激战之地,每一次都被卷入其中,受害匪浅,对战争或许已经习以为常了。
埃玛努拉从酒窖的酒架上取下一瓶我出生的年份——一九四九年的葡萄酒,特意送给我。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相当于我年龄的分量),酒瓶上落满灰尘、长满了霉,从中可以感受到历史的沉重。我十分珍惜地把它带回了东京,既感到高兴,同时又认真地感到苦恼,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下打开这瓶珍贵的美酒。不过,呃,姑且慢慢考虑吧。到时候肯定会遇到好机会的。顺便一提,一九四九年对葡萄酒来说,好像是十分不错的年份。太好了,要是个糟糕得没法提的年份,我可要垂头丧气了。
那一晚在点燃的暖炉前,品尝到了闻名遐迩的带骨整块烤制的奇亚那牛排,也就是所谓的佛罗伦萨牛排。里面还是血红的,就这么用锋利的大厨刀干脆利落地切成块,装盘上桌,搭配本地产的蔬菜和菌菇。埃玛努拉和她在博洛尼亚大学学电影的英俊儿子莱昂纳多都在,我们一边进餐一边谈论电影,稳重安静的拉布拉多犬特伦迪也在一旁。托斯卡纳万籁俱寂的深山里,屋外已经沉入漆黑的暗夜之中。在过去的修道院高高的拱形屋顶下,在宗教壁画环绕的房间里,听着肉汁滴落在火苗上哧哧作响,啜饮带着深重阴影的可提布诺,我的心宛如融进了历史长河里,无以言喻地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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