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令人怀念的小岛(米克诺斯岛·斯佩察岛)(2/2)
不过这家帕特拉里斯小店如今改由“新帕特拉里斯兄弟”经营了。好像是老帕特拉里斯兄弟中某一位的儿子们。我没有详细打听过其中的关系,不过在厨房里工作的那些人,好像也是跟这个家族有关的。大伙儿其乐融融地忙忙碌碌。老帕特拉里斯兄弟大约已经退隐了(我并没有因此感到悲哀)。店面扩大了,变得干净了,菜单也面目一新,菜品大大增加。崭新的餐具上印上了店里的标志,菜单上面甚至还印了网址。年轻的帕特拉里斯兄弟和蔼可亲,满脸微笑,待客友善,而且又积极热情,还能说英语,至少——不知这么说是否恰当——穿着干净的衬衫。
我环视变得窗明几净的店内,很有些茫然不解:“这真的是那家帕特拉里斯小店吗?”最终,我们对这家新生的“帕特拉里
斯小店”十分中意。跟从前一样,arisa(炸小鱼)仍然写在菜单上,并且一样美味可口。一道道菜肴分量十足,这一点也没变。价格合理(或者该说是相当便宜),而且食材还新鲜。如果客人点了一道鱼,店家就会把客人领进厨房,把鱼拿给他们看,请他们自行挑选,再当着客人的面烹制。坐在店堂里,听着静静的涛声,享用着洒上柠檬汁和橄榄油的鲜鱼菜肴,当然会感到满心的幸福。我们连续两天都在这家店里吃晚饭,非常心满意足。只不过上来的热茜娜葡萄酒,好像还是从前的更有一种冲鼻的独特风味。我倒是很喜欢那种土头土脑的风味。
这家餐馆隔壁有一家“阿纳尔季罗斯杂货店”,是这个地区唯一的杂货食品店。我们在那里买了各种日用品,从矿泉水到面巾纸。店主阿纳尔季罗斯是一位稳重的中年男子,几乎不会讲英语,和我用简单的希腊语慢慢交谈。同他交谈,我学会的单词每天一点一点地增加。他是个好心人,矿泉水里浮着绿苔时,他会阴沉着脸,说着“哦?不好意思”,给我换一瓶新的。不过我觉得,密封的矿泉水里要长出绿苔来,得花上好长时间呢。
没见到那位阿纳尔季罗斯先生的身影,一位大概是他太太的人在看店(当然与从前相比要老多了)。我从她那儿买了一瓶矿泉水,当然没长绿苔。至于阿纳尔季罗斯先生近况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距离帕特拉里斯和阿纳尔季罗斯的店铺约莫五分钟路程的地方,应该就是我当年住过的房子了,但不管走了多少圈都找不到。上岛之前,我心想毕竟住过一个月呢,肯定一下子就能找出来,心里没当回事。然而人的记忆这玩意儿是靠不住的。附近人家变了模样当然也是原因。“就是这条路!”我心里想道,可是走来走去,却看不到我要找的房子。一条徐缓的坡道,爬上去就是山了,拐角处的人家有一棵高大的九重葛,开着美丽的花朵,两层楼,带着壁炉伸出的烟囱……我苦苦搜索着记忆,但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那座”房屋。
无奈,只得走回阿纳尔季罗斯杂货店打听:“这附近有没有一位达穆迪洛普罗斯先生的家?”依稀记得头一回来这里时,也在这儿问了相同的问题。店里有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会说英语(年轻人大多会说英语),帮阿纳尔季罗斯夫人回答道:
“达穆迪洛普罗斯,这在希腊是个很常见的姓氏。”他说,“这不,我就叫达穆迪洛普罗斯呀。”(众人大笑。)
“是个雅典人,好多年前在这一带有一座避暑别墅的达穆迪洛普罗斯先生。”
“哦,那样的话就只有一位啦。在这附近吗?”
斯佩察岛上曾经居住过一个月的房子
“步行大概五分钟。”
“那好,请跟我来。我领你去。”
就这样,他一直把我送到了达穆迪洛普罗斯家,真是一个和蔼热情的好心人。
“就是这儿。”他对我说。这是一幢白墙环绕的小巧的两层楼,四周的风景也与记忆中不一样,我困惑不已:“是这个样子吗?”然而说起叫达穆迪洛普罗斯的人,附近一带也只有这一家了。如此一想,便觉得或许就是这样一座房子。人的记忆这玩意儿真是靠不住。正打算敲门打听一下,可是百叶窗闭得紧紧的。因为是避暑别墅,到了十月就已经人去楼空了。
“几年前改建过一次,弄不好跟从前不太一样了。”那位青年告诉我。我道谢后,这位叫达穆迪洛普罗斯的青年微笑着挥挥手,回阿纳尔季罗斯杂货店去了。岛上的人们(差不多所有人)都热心友善。这一点与旧时无异。虽然二十四年过去了,虽然货币改变了,虽然周围的风景变样了,虽然经济涨涨跌跌,但人们内心深处似乎并没有变化。这让我感到心安,因为不管怎么说,人心对于那片土地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东西。
“这大概就是我们住过的房子吧。”于是我站在那扇门前,请摄影师冈村先生为我拍了张照片。重访此地的纪念照。到底是不是这座房子,我没有百分之百的确信,但感觉就是这样的房子,不就足够了吗?又不是在做严谨精确的学术调查。
好长一段时间,我在房子四周漫无目的地徘徊,有一搭没一搭地追忆着往事。附近同样也有许多猫咪。可爱的小猫试图用脑袋蹭路过的老太太的脚背,却被轻轻地一脚踢开,似乎是嫌烦。虽说是老太太,可人家也忙着呢。所以我便取而代之,走过去抚摸了它一会儿。那是一只非常亲人的漂亮小猫,我甚至想就这样把它带回日本去。拐角处那座开着美丽的九重葛的房子,最终也没有找到。
第二天上午,我散步来到小镇南侧的老港。去港口,慢慢走大概需要十五分钟。我记忆中的老港,是一个优哉游哉、似乎被岁月遗忘了的闲适去处。还记得在入海口前方的海面上,触礁的旧货船那锈蚀的船体坦露在柔和的阳光下。似乎谁也不打算将那艘无用的货船搬走,它就像一件物体艺术品,安详而意味深长地镇守在那里。那是一个美丽而古老的入海口,人影稀少,温柔地包围在倦怠与静谧之中。那儿有一座古旧的大修道院,白色的钟楼与墙壁灿然炫目。岬角前端有座被松林环绕的无人灯塔。灯塔外围着栅栏,一只神气的山羊守在里面,用执拗的眼神睥睨着四周。这幅寂静的光景铭刻在我的脑海中。
然而此次重访,却看见许多船和游艇停泊在港口内,比预想的要多。周围还伫立着许多餐厅和咖啡馆。人们来来往往,周边显得十分繁华。这让我惊奇不已。这单纯是因为我记忆有误呢,还是季节上的小小错位,抑或是岛屿本身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我不得而知。话虽如此,老港依然是个十分悠闲的港口,是个适合午前散步的去处。坐在咖啡馆里喝着咖啡,心无所思地聆听着游艇桅杆在风中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眺望着海鸥,眺望着行色匆匆的过客,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
爬上岬角前端的小山丘看了看。灯塔周围的风景一如记忆中那般模样。比如围绕着白色灯塔的绿色松林,从松林中穿过的土路。不过灯塔的栅栏里没有山羊。来自海上的风儿拂过,树下杂草摇曳,松枝在头顶上沙沙作响,声音轻柔。凝神望去,只见海面上船来船往,形状各异,有渔船、游艇,也有轮渡。那上面有来自远方的人们的生计营为。天上薄薄地蒙着一层连绵不断的灰云。海面上掀起层层白浪。雷蒙德·钱德勒曾在哪里写过一个句子,“像灯塔一般孤独”,然而这座灯塔看上去并不是那般孤独,不过一看便颇为沉静。像灯塔一般沉默。
从制造一成不变的老式渔船的造船厂里,传来咚咚咚的木槌声。那是让人不禁心生眷念的声音。节奏规律的声音戛然而止,稍隔片刻又响了起来。这种地方毫无变化。听着那木槌声,我的心又回到了二十四年前。当时我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作家,刚刚写完一本名为《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小说,正在考虑动手写下一部作品《挪威的森林》。大致属于“青年作家”那一类。老实说,我至今仍觉得自己好像是个“青年作家”,但当然没这回事啦。时过境迁,我的年龄理所当然地随之增长。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难以逃避的过程。然而我坐在灯塔的草坪上,侧耳倾听周围世界的声音时,便觉得自己的心情从那以来似乎没有发生过变化。或许应该说,只是没能顺利地成长而已。
重访斯佩察岛,唯一令我失望的是汽车出乎意料地增加了许多。当年我们住在岛上时,除了应急车辆之外,岛上几乎没有汽车,甚至连出租车也没有,运送行李时只好使用马车。轮渡停靠的港口(新港)随时会有几驾敞篷马车在等候。现在那里也有几驾马车,不过好像主要是给游客坐的,当地的人更多的是很现实地乘坐出租车。与德国相同的梅赛德斯e级出租车。摩托车的数量也大大增加了,那引擎声总而言之十分刺耳。这无疑会给岛上的旅游业带来相当大的负面影响。这座岛并不算大,我觉得完全可以禁止摩托车,大家不妨都改骑自行车。自行车又安静,又益于健康。然而不论男女老少,岛上的人们似乎都热爱摩托车,伴随着刺耳的轰鸣声东驰西骋,吵得人心烦,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羁旅情怀。如果没有摩托车和汽车,这座海岛真是一个绝佳的去处。
假如我是一个像奥纳西斯先生那样的大富翁,我就会买上许多辆电动自行车,分发给岛民们。我心中暗想。我要告诉他们:“别骑摩托啦,请骑这个吧。”如此一来,既不会有噪音,又不会有汽油味儿,空气也不会污染。反正又不用骑很长的距离,大概也不会有充电带来的不便。然而这种事情是做不到的(理所当然),所以人们像敲打铁盆一般发出夸张的排气声,骑着本田或川崎摩托风驰电掣。在雅典遇到的人们告诉我:“斯佩察的路上还没有跑汽车呢,安安静静的,是个好地方。”看来这个信息有误。还没有跑汽车的,是近旁的伊德拉岛。
不过斯佩察的海还是一如既往地美丽。值得庆幸的是,这种地方尚未改变。海水透明无垠,清澈见底。那是唯有在这里才能看到的、让人没来由地感到心安的大海。海的颜色与爱琴海的深蓝又有些不一样。走过几座希腊的海岛就会明白,每一座岛上,海的颜色看上去都有所不同。
对斯佩察岛而言有个值得庆幸的消息,就是高级宾馆“波斯多尼亚大酒店”又浴火重生了。那是一家古老而豪华的酒店,位于海港近旁,曾经风靡一时。来自整个欧洲的贵族和名流造访此岛时,都投宿于这家酒店。然而久经风雨,这座海岛日渐萧条,导致酒店无法维持经营,长期休业。当年我们生活在这里时,它已经破败不堪,几乎成了废墟一般。那身姿看上去就像曾经非常美丽,但现在年老色衰、患了痛风的贵妇。如今经过大幅改建,从去年起又作为豪华酒店重新开业了,并设有高级法国餐厅、雅致的spa,看样子大概有大规模的资金投入。这次很遗憾没能住在那里,仅仅见识了一番大堂,看上去的确是一家漂亮舒适的酒店。只可惜十月即将过半,大门口和大堂内人影寥寥,寂静无声。向前台的女子一打听,她说:“到了本周末就开始放假了。要恢复营业,得等到明年四月。”想必在旺季里会呈现出一派优雅的兴隆景象吧。很想在那样繁华的日子里再来这座海岛探访一次。回想起来,我总是在淡季来到这座岛上,简直就像专门选择卸妆的时间去拜访女性一般……
我投宿的叫“阿尔玛塔”的小巧的精品酒店(这种类型的酒店从前是没有的)也一样,据说我们是这一季最后的房客,员工们差不多开始准备歇业了。此外连一个客人也没有。游泳池里的水抽干了,帆布折叠椅子收了起来,遮阳伞已经叠整齐,餐具也收拾完毕。前台殷勤热心的青年(看来是家族企业)声称“你们是最后的来宾”,赠送给我们一瓶上等红葡萄酒,是科林斯近郊产的葡萄酒,千恩万谢地收了下来(后来一喝,非常美味)。到了下周,这座岛上大半的餐厅和酒店只怕都要关门歇业了吧。夏季里来这座岛上打工的许多人都将撤回本土,于是海岛会变得万籁俱寂 。遗憾的是,唯独摩托的排气声好像不会消失。
告别海岛——不管那是怎样的岛——不知为何总是让人依依难舍。如果是斯佩察那样充满了亲切而温暖的记忆的海岛,就更是如此。跨过在波浪中摇晃不定的舷梯走上渡船,坐在塑料座椅上,然后耳畔响起引擎声。渡船缓缓地掉头,船首对准海面,慢慢地驶出码头。站在码头上送行的人们的身影渐渐远去。一只黑狗立在码头前端,伸出红色的舌头,久久地守望着远远离去的船影。那也许是这只狗的习惯,也许它是一只非得目送船儿离去不可的狗。反正隐隐约约就是有那么一种习惯的氛围。不过狗儿很快看不见了。人们挥手的身影也看不见了。
街市越来越小,山脉变成了一条淡淡的遥远的轮廓。没过多久,海岛也被水面上漂浮的形状不定的烟霭静静地吞没。无论怎样凝目注视,余下的也只有海平线了。甚至连那座海岛作为实体存在于那里的事,也变得捉摸不定起来。就连长年生活于斯的人们的身姿,存在于斯的绿色松林和老造船厂,海滨热情好客的海鲜餐厅,重新装修过的豪华酒店,伸出舌头为渡船送行的狗,现在都仿佛不再是现实的存在了。
下次造访这座岛屿又将是何时呢?不,或许此生再也不会重游这里了。当然,前往某地时顺便一游这种事,大概是不可能发生在海岛上的。我们要么下定决心重游这座岛,要么再也不会来了。非此即彼,没有中间选择。
三小时后轮船抵达比雷埃夫斯港。我肩扛着行李,脚踏着坚实的大地,又回归到日常的延长线上,回归到我自身所属的原来的时间性之中——总有一天必须回归的那个场所。
〈追记〉
在我那次访问希腊后不久,所谓的“希腊危机”变得严重起来。虽然从我所见的情况看来,并没有那样的苗头。总而言之,我祈祷希腊的人们能重新过上幸福舒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