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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座令人怀念的小岛(米克诺斯岛·斯佩察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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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大约二十四年前的事了,我曾经先后住在希腊的两座岛上——斯佩察岛和米克诺斯岛。虽说是“住”,可前后加起来才不过三个来月,对我来说却是头一回体验“国外生活”,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把每天的经历记录在笔记本上,后来写进了一本名为《远方的鼓声》的旅行记中。

此后我也去过几次希腊,但再也没有去造访那两座岛,所以此行成了自那以来的“再度访问”。有个英文词儿叫“pilgrie”(朝圣)。要是说到那个份上,或许稍稍有些夸大其词,其实是寻访自己在近四分之一世纪前留下的足迹,这说是令人眷念,也的确令人眷念。尤其是米克诺斯岛是我开始写《挪威的森林》的地方,在我心里自然有些特别的感觉。

一九八六年九月,我抵达罗马,在初秋那美丽的光景中度过了约莫一个月,然后去了雅典,从比雷埃夫斯港乘船赶赴斯佩察岛。正式旅居意大利之前,我想在希腊过上几个月。十月已经过半,希腊的观光季已告结束,正是干活干累了的希腊人开始收摊的时节,旅馆歇业,餐厅关门,特产店也闭店了。就算是希腊,到了这个时候,也照样冷得够呛。天气渐渐变得恶劣,阴天多了起来,冷风袭来,降雨频频。夏日里乘坐豪华客轮去阳光灿烂的爱琴海岛屿上玩的人,倘若得知深秋时节,这里竟会变成如此寂寥(有时甚至是阴郁)的地方,肯定要大惊失色。

为什么我们(我和我太太)偏要挑这种很难说是独具魅力的季节,到希腊的岛上去小住呢?首先是因为生活费便宜。当时的我们并没有余裕,在物价和房租高昂的旺季去希腊的岛上生活几个月。

还有一点是天候不佳的淡季小岛,正适合安安静静地工作。夏天的希腊稍稍有点过于喧嚣了。我当时厌倦了在日本工作(关于这一点,呃,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一言难尽),很想出走国外,逃离烦人的琐事,悄悄地集中精力工作。可能的话,再专心致志地写一部长篇小说。于是我决定离开日本,到欧洲去住上一段时间。

1 米克诺斯岛

这次同样选择了“不太起眼”的淡季去造访这座岛屿。选择大致相同的季节,大概更容易比较今昔,看看哪些东西变了,哪些东西没变。

去米克诺斯有直飞航班,是从德国搭乘喷气式飞机。这一点首先让我大吃一惊。从前要去米克诺斯,不是从雅典乘沙丁鱼罐头般飘飘摇摇的螺旋桨飞机,就是从比雷埃夫斯坐渡轮。因为岛上跑道短,喷气式飞机根本无法起降。只要风刮得稍微大一点,螺旋桨飞机也会马上停飞。连续三天刮大风的话(这并不少见),岛上就会挤满了进退两难的游客。然而如今新修了长跑道,众多游客既不用多费时间又不必担心滞留,可以从这座岛上直飞欧洲各地。方便固然方便了,却不免有一丝寂寞的感觉。不方便自然会给旅行带来麻烦,但其中又包含着某种喜悦——由繁琐带来的喜悦。

然而一旦抵达当地,米克诺斯再怎么说也是米克诺斯。尽管德拉克马变成了欧元,尽管螺旋桨飞机变成了喷气式飞机,尽管网吧和星巴克出现在各处,那里照样是美丽的海滨小镇,砂糖点心般的白色房屋比肩接踵,迷宫般的道路错综复杂。绝不会看走眼,就是那个米克诺斯。

不过,米克诺斯作为观光地确实升级换代了。由于喷气式飞机正式启用,而且好景气持续已久,应该有更多的人到这里来旅游,宾馆增加了,时髦的小店也多了起来。城市简直像水位上升一般,一点点地漫上周围的山坡,扩张开来。从前曾经一无所有的原野,如今出现了许多成排的崭新房屋。尽管小店大多准备进入休业状态了,可到街上走上几步就一目了然:“啊,自那以来,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呀。”

话虽如此,如今也罢往昔也罢,岛屿安身立命的根本并没有变化。那就是观光业——除此之外既无资源也无产业值得一提。从春到夏的旅游旺季里,人们忙于工作,一到秋天便关门歇业,休养生息。再不就是怀揣着现金,赶回故乡家人的身边。他们再次回来开始工作,要等到明年的复活节假期前后了。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半年埋头忙碌,余下的半年悠闲度日,或者从事别的活动。

所以从秋天到冬天,来到此地的人们眼中看到的,说来就是像舞台后方般寂寥的米克诺斯。风力强劲,天气寒冷,天空常常阴云密布。大海焦躁地掀起细细的白浪。当然不能游泳。房屋大门紧闭,唯有檐前快乐的招牌在无言地暗示着旺季时的繁华。不过,这样也挺不错,至少能得到宁静。

我们曾经住过的“米克诺斯公寓”,如今已经不再给游客提供长期租房业务,变成了普通的住宅楼。紧靠近旁建起了一座豪华的高级度假酒店,这次我们就投宿在那里。这是一座体贴入微的时尚酒店,有游泳池,房间里甚至还有气泡浴缸,自助早餐也很丰盛,大概投入了不少钱。从前的米克诺斯是没有这么豪华时尚的酒店的。

米克诺斯公寓当时的管理员、与我交情甚好的范吉利斯,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那时他就说:“我已经年纪一大把啦,就盼着赶快退休,回家享清福去了。”他不在那儿也在我预料之中。我用拙劣的希腊语问接替他的大婶:“范吉利斯最近怎么样?”回答竟是:“范吉利斯五年前就去世了。”我还暗自期待说不定能见到他呢,真是遗憾,只能为他祈祷冥福。从前一看见我在喝乌佐酒(希腊的烈性酒),他就要提意见说:“喂喂,春树啊,那玩意儿可不能喝,脑子要喝坏的。连我都不喝呢。”据他说,假如是苏格兰威士忌的话就可以。我倒觉得好像没什么大的差别。

“可以进去看一眼吗?我从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我这么问管理员大婶。“行呀,你尽管看好啦。”她答道。

当时我居住的房间,从外面望去还和从前一样,丝毫没有改变。十九号房。白砂浆的墙壁,涂成蓝色的柱子。在那里,我写下了《挪威的森林》最初的几章。还记得那时奇冷无比。十二月圣诞节前的几天,房间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电暖炉。我穿着厚毛衣,一边写稿一边瑟瑟发抖。当时还没有使用文字处理机,我是用圆珠笔在大学笔记簿上吭哧吭哧地写。窗外是凄凉的原野,乱石遍地,一小群羊在那里默默地吃草。在我看来那草并不怎么美味,羊儿们却似乎吃得心满意足。

写累了,就停下笔,抬起脸,呆呆地望着那些羊。玻璃窗外的那番景象,至今仍记忆犹新。沿着墙壁长着大株夹竹桃,还有橄榄树。从窗前望去的原野一如既往地凄凉,不知何故却没有看到羊儿。

当时我从早晨开始,整个白天都在写小说,到了傍晚便出去散步,顺便逛街,到酒吧去随便喝杯葡萄酒或者啤酒。专心致志地工作之后,需要这样换换心情,所以我去过各种酒吧。“米克诺斯酒吧”“索马斯酒吧”,还有几家想不起名字来的。这些酒吧里,常常聚集着定居在米克诺斯的外国人(非希腊人),低声细语地谈天说地。这种季节在米克诺斯逗留的日本人也只有我自己了,相当稀奇。在米克诺斯酒吧里工作的女孩,一笑就会露出非常迷人的皱纹。我以她的形象——其实是她那皱纹的模样——为底本,刻画出了《挪威的森林》里的玲子这个人物。

米克诺斯酒吧过去是个寂寥冷清、平淡无奇的小酒吧,如今却堂而皇之地挂出了“米克诺斯著名酒吧”“岛上最老的酒吧”这样的招牌,看来是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家传奇酒吧。虽然我感觉不到有什么足以成为传奇、值得大书特书的要素,但没准是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岁月赋予了这家酒吧某种特别的资格。我本想亲眼确认一番,然而开业时间比从前推迟了,于是十分遗憾,没能成功拜访。

一家从前常去的名叫“费利佩”的餐厅(冬天也开门营业)也碰巧赶上放假一周,没能如愿重访。想补充营养时,我经常来这里吃牛排。餐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在当时的米克诺斯大概要算高级餐厅了,味道也不赖。我还记得吃晚饭时经常停电。当时的米克诺斯供电情况不太好,停电屡见不鲜。正用着晚餐呢,毫无预告,灯光啪的一下就熄灭了。也不知如今是否有所改善。

这次在米克诺斯几乎没有遇到日本人。在岛上看到的东方人,大多是来自中国的观光客,时不时地还有一些韩国人。从前在这里几乎没见过中国人,让人深深感到时代真是变了。说起来有些唠叨了——二十四年过去了,种种事情都会有巨大改变的。当时的日本正处于泡沫经济的鼎盛期,那也是我离开日本的理由之一。举国上下都处于焦躁状态,这种状况让我有些厌烦。那就像是每天从早到晚都有马蜂在耳畔嗡嗡地飞来飞去。但事到如今,就连这种事情,回忆起来也多少有些令人怀念的感觉。当然,假如问我是否想再次回到那种状态,答案肯定是no。

尽管斗转星移,港口的风景却与从前无异。漫步海滨,走进咖啡馆喝杯咖啡,然后无所事事地眺望海港。那里的鹈鹕与海鸥、猫儿与狗儿都不争不斗,和平共处。那些拎着购物袋来来往往的佐巴式的希腊人,现在照旧挺着又大又圆的肚子。肥胖问题在这里好像还没有成为话题。穿着黑衣的未亡人闷闷不乐地紧闭着嘴唇,脑袋上裹着头巾,双手提着购物袋蹒跚前行。表情凶悍的中年女子从二楼窗口探出身子,朝路上的行人大声怒吼着什么。有位老人不知是在钓什么鱼,耐心地将鱼竿久久垂在海面。他的眼睛习惯了永不厌倦地注视着大海。久而久之,一个人就有了这种染上大海颜色的孤独的眼球。这样的海港风景与从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不对,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我冥思苦想。与从前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可到底是哪儿不同呢?

是啦!咖啡好喝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从前希腊的咖啡馆里,只有稠乎乎的希腊式咖啡,要不就是粉乎乎的速溶咖啡(名副其实就叫“雀巢咖啡”)一类的玩意儿,味道都相当糟糕。然而如今却可以喝到美味的——或者至少是货真价实的咖啡了。这当然是个很好的变化。遥想从前,为了喝上一杯像样点的咖啡,我们曾经不得不大费周章。大概是希腊人的生活整体上变得富裕起来了。

开始写《挪威的森林》的米克诺斯公寓

2 斯佩察岛

从米克诺斯同样搭乘喷气式飞机飞回雅典,然后再从比雷埃夫斯港坐高速船前往斯佩察岛。由于斯佩察岛上没有机场,只能乘船前往。渡船所需的时间大约是三个小时。这儿的渡船有两种,一种是叫作“飞天海豚”的小型水翼艇,还有一种是叫作“飞天猫”的大型双体船。虽然“海豚”所需的时间短一些,但如果是担心晕船的人,我劝您还是乘坐“飞天猫”。波高浪急的情形比较多见,这时候水翼船就近乎拷问的程度了。我坐“海豚”就吃过好几次苦头。

斯佩察是个几乎与伯罗奔尼撒半岛连为一体的小岛,与希腊本土之间只隔着拼搏一下就能游过去的距离。乘坐小型水翼艇很容易就能往来于两岸。如果是日本人,只怕会架起一座桥来,然而希腊人大概不会这样思考问题。既然是岛,就让它永远是一座岛,姑且不论方不方便,那样做恐怕才自然。

斯佩察岛在希腊的岛屿中罕见地绿意葱茏。远远望去一目了然,几乎所有的山丘都掩映在树木之下,多数是松林。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希腊人喜爱来这里度假。包围在林木的深绿之中,来自雅典那种大城市的人们一定会感到心旷神怡。就连自白墙之城米克诺斯而来的我,也有心旷神怡的感觉,仿佛四周满满都是丰富的臭氧。顺带一提,对于希腊人来说,所谓奢侈的豪宅并非大量使用高级大理石的房子,而是使用许多天然木材的。大理石在希腊才真叫多得都来不及扔掉。

所以,这座岛上有许多住在雅典的希腊人拥有的避暑别墅。虽然有很多来自外国的旅行者与观光客,但夏季一过,就几乎完全变回了希腊人的岛屿。与从前相比,店铺数量有了惊人的增加,但这种地方却与从前无异。这次我们进去吃饭的餐厅也是,坐在餐桌前的客人几乎都是携家带口或者成双成对的希腊人,也有像是参加完追悼会回家途中的一家老小,还有一群人拍着手在高声唱歌。到处都洋溢着和睦的气氛,与日本的乡村景象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猫咪也与从前一样,岛上随处可见。不过与从前相比,我觉得猫咪全都变干净了。过去遍地都是伤痕累累、缺了半边耳朵的肮脏野猫在游来荡去,如今几乎看不到那样的猫了,反而有很多毛色好得惊人的美丽猫咪在街头昂首阔步。看来猫儿们的生活环境改善了很多。

希腊的人们似乎不太区分自己家的猫与外边的野猫,经常看到他们在街头一视同仁地给猫喂食的光景。在我的印象中,居民们好像是在共同照看附近的猫咪。如果是在日本,常常能见到写着“请不要给野猫喂食”的牌子;而在希腊,大家都抢着喂猫,居民与猫咪似乎是极为自然地“共生共处”。假如真是这样,那么猫咪们的生活环境改善了,岂不意味着人们的生活环境也提高了?总而言之,走在路上,黏人的猫咪就会凑到脚边来,陪人嬉戏一会儿。对于像我这样爱猫的人来说,这儿简直是乐园一般的地方。

日暮时分,我们到“帕特拉里斯小店”去喝希腊特产热茜娜葡萄酒,吃arisa(炸小鱼)和鲜鱼做的菜。

帕特拉里斯小店是我从前住在岛上时常常光顾的一家本地小菜馆,所谓的“普萨利塔贝尔纳”(海鲜菜馆),面朝着大海,从我住的地方走过去大约五分钟的距离。因为稍稍偏离中心地带,所以几乎没有游客光顾,是个本地大叔聚在一起畅饮廉价酒的邻家小店。一如店名所示,小店由帕特拉里斯兄弟经营,基本上不说英语,菜单也全部用希腊文写就。店主神情寡淡,菜肴也是,该说是朴实无华还是随心所欲呢,总之相当冷漠乏味,价格却很便宜。造访那家小店时,几乎不曾有过大受欢迎的印象。倒不像是不耐烦的样子,然而一次也没见到“欢迎光临”的脸色。与之相应,我们也从来没有付过小费。就是这种类型的小店。这大概就是帕特拉里斯兄弟的性格吧。

岛上随处可见与人亲近的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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