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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月(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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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我抱着头,大声喊道。

美丽的母亲丝毫没有为我动容。她不动声色地望着我苍白的脸。

“妈妈……妈……啊!啊!”

刚才种种可怕的光景在我脑海中复苏。我真想否定它!

“不会的……不可能的。”

我一个劲儿地摇着头,把视线从人偶身上移开。母亲苍白的面容上瞬间露出心疼的神情。

那是二十八年前我六岁时的记忆。长久以来,被我尘封于心底的记忆。

难道说父亲留下那六个人偶,是为了从我的内心深处唤醒这一记忆吗?

从人偶身上移开视线,我又看到了立于画架上的那幅画。

蹲在铁轨旁的孩子——就算看不到容貌,我也知道那就是自己。是的,那的确是我。我在那里做什么呢?为什么这样做呢?

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正因为我已经回忆起来——正因为如此,有谁愿意告诉我,我今后该如何是好?!

竟然是这样!

二十八年前的秋天,是我害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不,我不仅仅害死了母亲,还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

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此时,耳畔传来电话铃声。

7

“喂,是飞龙君吗?”

“是我。”我紧握着听筒,有气无力地说道,“岛田前辈……”

“啊?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发出这种声音?不会是已经睡下了吧?”岛田洁问道,“还是突然有了什么进展?”

“岛田前辈,我——”我毫不犹豫地向他倾诉着,“我、我并不想那么做啊。我没打算那么做。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酿成那么大的事故。”

“飞龙君,你怎么了?”

“那一天——那天,妈妈要领我去看杂技,很早以前就约定好了。父亲说没有必要特意领我去看那玩意儿,所以,只是我和妈妈两个人。那天,我们约好瞒着父亲偷偷去看杂技。可是……可是,没错,可是眼看就要去了,妈妈却有其他的事,去不成了。父亲雕刻的作品第一次在什么比赛上中选了,所以妈妈非去出席他的颁奖仪式不可。于是……

“‘改日再去吧?’妈妈和蔼地对哭泣中的我说道,‘下次一定去,这次原谅妈妈吧,好吗,想一?’

“可是,那天是杂技公演的最后一天。我从两个月前就一直盼望着能和最喜欢的妈妈去看公演。

“‘对爸爸来说,今天可是非常重要的日子呀。对不对呀,想一?你会明白的吧?想一也一起去,怎么样?爸爸在会场里等着我们呢。’可我根本不想去看什么颁奖仪式。年幼的我理解不了那个颁奖仪式对父母来说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何况,是的,我讨厌他。我讨厌那个总是神色可怕地待在画室里,我一进去就像鬼一样训斥我的父亲。结果,妈妈丢下我,自己去了颁奖仪式。我被她孤零零地撇下了。所以……”

岛田一言不发地听我讲述。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所以我觉得,只要让列车停下就好。那样的话,妈妈就去不成了。去不成的话,妈妈就会回到我身边,领我去看杂技。母亲乘坐的列车经过我家后面——小孩子只需几分钟就能走到——朝城市方向开去。我在母亲出门后不久,就拼命地朝铁轨奔去。我一心只想让列车停下来,只要列车能停下来……

“于是,我在铁轨上放了一块石头。不知什么时候,我曾经从别人那里听说过,有个坏孩子在铁轨上放石子,那样做的话,列车就会停下来。但是,没想到竟然会……

“铁轨在那儿拐了一个大大的弯,这或许也是造成灾祸的原因。我从铺设铁轨的区域逃出来,在远离铁轨的地方盯着驶来的列车。列车驶过放置石块的地方,发出可怕的巨响,紧接着就偏离了轨道,歪歪扭扭地翻滚着。最后,它一动不动,被一簇簇随秋风飘动的彼岸花包围着。那样子犹如——是的,看上去犹如巨蟒的尸体一般。

“我呼喊着,呼喊着妈妈。她当然没有回答我。不应该变成这样的,我没有那个打算啊。我只是单纯地希望列车停下来。没想到那么一块石头就掀翻了那么大的列车。

“父亲恐怕知道了这件事吧?似乎是我在事后告诉他的。所以,他无法原谅我,自此以后更加憎恨我。但他无法向别人倾诉亲生儿子的罪过,才会抛弃我,独自来到这座城市。”

“原来如此。”好容易才等我说完,岛田立即说道,“也就是说,这件事就是你的‘罪过’。这下子,那个放在玄关的石块也有意义了。”

“岛田前辈……”

“这件事太过悲惨,所以你才不知不觉地把记忆封存在自己的心底。或许……嗯,飞龙君,你向父亲坦白这件事的时候,他强制你做了什么吧?比如‘你干的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之类的。”

“啊,这么说的话……”

“忘了它!”他摆出一副凶恶的面孔,压低声音命令我道,“想一,听好了,给我忘掉!就当没发生过那种事,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记住了吗?”

“岛田前辈,我……”

“哎呀,何必发出那么悲惨的声音。”岛田的声音依旧低沉而热情,“你一定很震惊吧?可是别忘了,那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陈年往事了。当时的你没有任何责任能力,也没有犯罪意识,所以……”

“可是……”

“也许那确实是罪过,但是现在你完全不应因此被复仇。”

“……”

“如果凶手以二十八年前的事件为由想害你,那才叫无法无天!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我们的社会里也不能容许个人制裁行为,更何况那家伙为了折磨你,甚至不惜杀害你的母亲——沙和子姨母。怎能容忍这种暴行!”他的话坚强有力,“飞龙君,你明白了吧?你可不能因此自暴自弃呀!”

“好。”我松了口气般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那就抽根烟什么的放松放松吧。”

我真的点燃了一根烟。

“总而言之,已经解决了一个问题。不得不承认,以现在的状况来说,这算是不小的收获。”接着,岛田又问道,“昨晚我说的木津川的事,你试验了吗?”

“嗯。”

我将结果告诉了岛田,他随即赞同地“嗯”了几声。

“就是说,已经排除一个嫌疑人了。如果真的是盲人,那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犯下这一连串‘罪行’。这样一来,凶手就在剩下的‘嫌疑人’之中,不是辻井就是仓谷。可是,无论凶手是谁,那家伙是怎么知道你的‘罪过’的呢?这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在二十八年前,他曾目睹了那场事故吗?通过什么方法调查出来的吗?还是从你父亲那里听说过呢?”

“为什么他至今仍然……”

“谁知道。只是,倘若你的‘罪过’就是那家伙的犯案动机,那么我认为有两种可能。”岛田信心十足地谈着他的看法,“一种是那家伙本身与事故毫无瓜葛,却想审判你犯下的‘罪过’。说起来,这是一种执着于‘使命感’的狂人。另一种则是那家伙深受其害,比如说乘那列车受了重伤,或者是亡故之人的亲人。总而言之,那家伙想找你复仇。”

“复仇……”

“不管怎么说,有必要好好调查一下二十八年前的那起事故。这样吧,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因为不能放手让你自己去调查。”

“岛田前辈,谢谢你。”

“总而言之,你可不能愁眉不展的。不久之后,我也会去你那儿。”

“真的吗?”

“当然。不过现在我这里有点事,腾不开手,还不能马上过去。你可要特别留意锁好门窗以及周围人有没有可疑的行动。记住了吗?”

“嗯,我知道了。”

“那我过几天再和你联系。”

——1

那晚,恰巧外出。

这并不是计划内的外出。如果硬是寻求理由的话,也可以说是为了考虑杀死那个男人的方法。

非常清楚那个男人散步的线路。今晚就自己走走看。

他也该想起自己曾犯下的罪行了吧?对我也一定有了相当高的警惕性。

倘若如此,我有必要找到一个好方法,一个让他放松戒备、可以抓住可乘之机的好方法,一个最适合他的好方法。

不必多虑。不是已经收拾了一个吗?不管怎样,只有一个结果。所以,现在就……

不!等等!

(在这之前……)

没错,在这之前,我还有件不得不去做的事。

(那是……)

深夜。清静的住宅街上半个人影也没有。

前方出现了小神社的鸟居,鸟居对面是无尽的黑暗。夜风掠过枝头,传来沙沙声。不经意路过鸟居时——

(嗯?)

看到远处有个正在移动的东西。

(那是什么?)

他马上躲进鸟居的阴影处。

(那是……)

神社院内的背阴处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小的多半是个孩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小孩在外面?他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看到大影子犹如压在那孩子上面似的动了起来。

犬吠。

那是幼犬细弱的撒娇声,声音也自小神社内传来。

重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不动了。大影子起身后,孩子的小小影子瘫倒在那人的脚边。

(那是……)

屏息凝视。

(那个男人是……)

孩子的身体倏地失去了力气。他松开掐住孩子脖子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啪的一声,孩子瘫软在地上。

辻井雪人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环视了一下四周。

深夜。黑暗的神社内一个人都没有。

(不要紧。)

不要紧的,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黑暗中传来幼犬的呜咽声。这是一个冷清的神社,冷清得似乎连附近的人都忘了它的存在。那声音似乎是从神社外廊地板下传出来的。

(真是个倒霉的家伙!)

他冷酷地扫了一眼横在脚下、一动不动的孩子。

(就为了那只狗崽子……)

对辻井来说,今晚偶遇这个孩子,当然是意料之外的事。一般来说,很难想象小孩子孤身一人在深夜游荡。

在打工回来的路上,他碰到了这个孩子。

辻井看到跑来的孩子,先是吃了一惊,随后便警惕起来。他觉得这可能是某种陷阱,但倘若并非如此,便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憋闷的感觉自内心深处涌了出来,渐渐集中在一起,成为某种欲望。

(小兔崽子!)

他决定先探探口风。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吗?”他尽量温和地问道。

那是个小学一二年级的男孩,校服外面套着一件蓝色毛背心。

起初,那孩子似乎以为自己会挨骂。他扭捏地反剪着手,战战兢兢地仰望着辻井回答道:“没什么事。”

“我不会责备你的,说说看。一定有什么事儿吧?”

“并没有什么。”

“喂,你要是不肯老老实实告诉我,我就带你到警察叔叔那儿去。现在可不是小孩子在外面玩儿的时间。”

考虑片刻后,孩子将反剪着的手伸到身前,说道:“我给奇毕拿饭来了。”

“奇毕?奇毕是谁?狗狗吗?”

“嗯。”孩子的手里拿着一个超市纸袋,里面放着袋装牛奶。

“妈妈和爸爸都讨厌狗狗。我要是把奇毕带回家去,他们会让我丢了它的。”

“这样啊。所以,你就把它偷偷地养在什么地方了?”

“嗯。就养在那边的神社里。”

“可是,为什么这么晚了才来?”

孩子笨嘴拙舌地告诉辻井,平时会来得更早一点儿,但今晚在偷跑出来前不小心睡着了。他也犹豫过要怎么办才好,但一想到狗狗的肚子饿了,就觉得不能不去。

没事儿的——辻井心想。

(这小子是绝好的猎物!)

“我跟你一起去吧。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小孩子多危险。”

听辻井这么一说,那孩子丝毫没有露出怀疑或恐惧的样子,马上把辻井领到了神社中。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天性单纯,还是父母没有对他进行过这方面的教育。

不管怎么样,对辻井来说,这是一个天赐良机。当然,倘若途中遇上了什么人,他就会收手。

(小兔崽子!)

辻井咒骂着,并用脚尖将孩子的尸体翻了过来。

(谁让你碍我的事了!)

(碍我的事……)

(碍事……)

他心想,要是这个城市里的小兔崽子都死了,那该多好!这是一群既无理性又不优雅、一无是处的不洁生物。凭什么要自己做这种家伙的牺牲品?!

辻井不喜欢小孩,也不懂大人们为什么不分好歹地称赞孩子的纯洁性及可塑性——简直岂有此理!

小孩子是纯洁的?

他们身上潜藏着无限的可塑性?

这些全是扯淡的鬼话!这难道不是天真的幻想吗?

没有谁能比小孩更加残酷;没有谁能像小孩那样,可以不顾他人的感受为所欲为!

一个四十人的班级中,究竟能有几个人可以在将来完成有意义的工作呢?他们都是废物,不是吗?那种“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思想,也只不过是为了安慰那些一无是处的废物吧?

但我却是个不可多得、才华横溢的人——辻井坚信。他坚信自己迟早会写出日本文学史上——不,是世界文学史上——的杰作。然而,如今自己的才华仍然没有得到承认,那只是不走运而已。

首先是手头缺钱。父母不是有钱人,只因为如此,自己不得不将写作时间减少,为了获取生活费而去打工。

以前住的房间是一栋地板似乎就要脱落的破公寓,加上位置临街,玻璃整日哒哒作响;同幢公寓中的其他房客也满不在乎地发出各种声响……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根本无法创作出让自己满意的文学作品。

去年夏天,好不容易才逃离了那幢公寓,自己应该再也不会为恶劣环境折磨了吧?然而……

隔壁的吉他声在换屋后总算听不到了,但工作依然没有进展——情节构思不出,人物干瘪,文章别别扭扭——废弃稿纸渐渐堆积如山。

本应才华横溢的自己为什么创作不出作品来呢?为什么如此痛苦呢?为什么……

辻井立即找到了答案。

这都是被那些家伙害的,都是被到处玩耍、毫无顾忌地扯开喉咙大喊大叫的那些家伙害的!

那些家伙碍了我的事,那些家伙的声音扰乱了我的心,那些家伙夺走了我的才华。

一旦这样认定,其后这种想法犹如在坡道上滚石头般越发强烈。

不仅仅是面对着稿纸的时候,醒着也好,睡着也罢,即使是走在路上的时候,每当辻井听到孩子的声音,都觉得自己的才华渐渐被夺走了。

辻井的被害妄想急剧膨胀,不久就变为对“小孩子”这种群体的憎恶之情。他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会冲着窗外的孩子喃喃低语“宰了你们”——辻井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去年八月,杀害第一个孩子的那一天——

他觉得当时完全是在无意之中下的手。

下了早班回家时,经过水渠旁的道路,一个孩子撞到了辻井。

小兔崽子!

他脑中念头一闪,紧接着就掐住了那孩子的脖子。孩子连喊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就断了气。

时值黄昏。

在附近玩耍的孩子的声音使他回过神来,慌忙将尸体扔进了水渠。

他毫无罪恶感,反而十分轻松。辻井甚至认为这是对方妨碍自己创作的报应——我不得不保护自己!不得不保护自己的才华!

当然,那孩子似乎并没有在他的窗外吵闹过,但在他看来,这不是本质问题。

那晚,他的头脑异常清醒。过去一天一页稿纸都写不完,而那晚却一口气写下了十多页。

在法然寺内杀死第二个孩子,与其说是突发性事件,不如说是辻井的主动出击,也可以说此时他已经从这种行为中找到了某种价值。

杀人之后,创作顺畅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事实,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效力会渐渐减弱。他不得不又一次为了捍卫自己的才华进行“战斗”。

连续发生杀人事件,警察和家长提高了警惕,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十二月初,辻井才捕捉到第三个猎物。

一个月过去了。今天是一月十二日。他又觉得有必要“保护”自己了。

他正在创作的作品离完成还需要很多时间。不仅仅是孩子的吵闹声,自去年失火后,照料着飞龙想一的人的脚步声也令他困扰不已。好不容易更换了房间,谁知前些时候飞龙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突然在院子里挖起洞来。那声音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可是——)

他再一次看向脚下的尸体。

(这下稍稍舒服点儿了。)

幼犬的悲鸣声萦绕在耳边。不知道它是在哀叹小主人的不幸,还是仅仅因为肚子饿了。

辻井离开那里,边调整混乱的呼吸边朝神社出口走去。

哒哒哒……

此时,辻井似乎听到前方传来了脚步声。他吃了一惊,一口气跑到鸟居下面。但是——

(是我多心了……吧?)

他张望了一下昏暗的道路两旁,没有发现任何人。

(不要紧,没事儿的。)

他依然没有半分负罪感。

如果说惩罪罚恶是上帝的职责,那么无辜的人是不会遭到天谴的——辻井雪人坚信这一点。

8

我发现了父亲埋在院子里的人偶,想起了长期埋藏在心底的记忆。一周后——

是我杀死了母亲。我不仅亲手夺去了母亲的生命,还把许许多多陌生人置于死地。

多么不愉快的记忆。也许我应该一辈子将它埋藏在内心,绝对不该想起。

父亲命令我忘记它。我遵循他的指示,这也是自己的愿望。迄今为止,我一直将它封存在心底。

我觉得,埋在院子里的人偶以及暗示其位置的其他六个人偶,可能是父亲在向我发泄怨恨吧?他想让我想起自己的罪过,并因此而痛苦吧?这是他对我的“惩罚”——这么考虑并不牵强吧?

还好,我将一切都告诉了岛田,这和向神忏悔有相同的效果。彻底坦白回想起来的罪过,使我轻松了不少。否则,我肯定会陷入不可救药的自暴自弃之中。毫无疑问,我会承认自己的“罪过”,责备自己,甚至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性命交由“他”手吧?

但是——

正如岛田说的那样——没错,我不能因此自暴自弃。

我不是有意引发那起事故的。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只是希望母亲回家陪我。

我无意将自己的过失“正当化”,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以二十八年前那起悲剧为由,夺去了母亲沙和子性命的“他”。这种行为不应该得到原谅!

希早子回到京都以后,我也会向她和盘托出吧?或者,对,请架场久茂也……

如此一来,我的心情也许会更轻松一些。他们一定会理解我,不会责备我,会像岛田那样鼓励我。

自此以后,我在画室埋头创作着新的画作。那是母亲的画像。

那是依据挖出的人偶与自己的记忆,绘出的母亲实和子的肖像。

慈祥的母亲。深爱我的母亲。我最爱的母亲。

幼时的天真欲望使她命丧黄泉。这也许是我对她的赎罪。

一月十四日正午时分,岛田洁打来电话。

“我知道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开口说道。

“岛田学长吗?”我放下画笔,握紧听筒,“你怎么啦?”

“我查清楚了一条重要线索!”我很少听到他的语气如此兴奋,“飞龙君,你听好了。你在听吗?”

“是、是的。”

“上周听你说完以后,我不是说过要去调查一下二十八年前的那起列车事故吗?”

“是的。”

“我调查过了。虽然费了一些功夫,不过在询问了报社后,我去那儿找了一下以前的新闻报道。”

“后来呢?”

“那是起大事故,媒体连篇累牍地作了报道,但没有提及石块,只说是因为司机酒驾酿成了大祸。”

“司机酒驾?”

“没错。这似乎也是事实。你的行为虽然也是原因之一,但并不仅仅因为这个才导致事故发生。在同一篇报道里,还刊登着那起事故中伤亡乘客的名单。你母亲的名字的确在里面,但令人吃惊的是——”岛田停顿了一下,稍稍压低了嗓音说道,“事故中有五名死者。其中一人的名字是飞龙实和子,那是你的母亲吧?其余四名死者,我都听说过他们的姓氏。”

“听说过?”我费解地问道,“岛田前辈,这究竟……”

“就是说,都是你亲口告诉过我的姓氏。”

“我告诉过你的?”

“水尻、仓谷、木津川,另外一个姓氏是森田。”

“啊?”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森田’就是那位作家辻井雪人的本名吧?”

“怎、怎么会……”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这、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我也曾在瞬间怀疑过自己的眼睛,但报纸上确实是这样记载的。”

“那么,岛田前辈,你是说现在住在这幢宅邸的人,都与另外四名死者有关?”

“如果是某个姓氏一致,就可以当作偶然,但是全部一致,可就说不过去了。再说,像水尻或木津川的姓氏,并不常见吧?无论如何,我也无法认为这只是毫无意义的偶然。”

“唉,怎么会这样。”

“当然,并不是完全没有‘偶然’这一可能性,但是一般来说……”

这些具有冲击性的事实使我的脑袋快不正常了。

水尻夫妇、仓谷诚、木津川伸造、辻井雪人(即森田行雄)——他们都与二十八年前的那起事故中遇难的乘客有关系?也许,死去的乘客是他们的儿女、父母或兄妹?

“你听我说,我姑且作个假设。”岛田说道,“假设他们是因事故身亡的四个人的亲属。这样一来,他们为什么全部住进你的公寓里呢?咱们来找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吧。比如说,假定偶尔同乘那趟列车的水尻君是水尻夫妇的儿子。后来,这对失去儿子的夫妇从你父亲那儿得知事故的原因之一,就是你在铁轨上放置了石块。于是,水尻夫妇决定要向你复仇。当他们得知高洋去世、你要来京都后,便与其他三个人的遗族取得了联系。而后,水尻夫妇将自己知道的真相告诉了其他人,大家合谋制订了复仇计划。也就是说,他们住进人偶馆并不是偶然的,而是被水尻夫妇召集在一起的。”

“岛田前辈,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全都是想害我的‘凶手’吗?”

“只不过是一个假设。”岛田说道,“你不用盲目地相信。尽管这是有可能的,但仔细考虑就会觉得太过牵强。也许,用‘偶然’来解释还比较现实。不过,根据刚才说的‘集体犯罪’这一观点,迄今一直无法破解的谜便能得到解决,这也是事实。”

“谜?什么谜?”

“仓库的门!你不是做过种种猜测吗?凶手是怎样潜入上着锁的仓库呢——如果水尻夫妇参与其中的话,潜入正房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吧?那么,仓库的门又如何解释呢?两把钥匙都由你保管,制作备用钥匙是很难的。门锁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可是,凶手为什么能进仓库呢?还有一个开门的方法,就是连同合页一起卸下门板。你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对吧?但是,仓库的门是个‘庞然大物’,并不能轻而易举地卸下来,没错吧?可是实际情况又如何呢?就算一个人的气力不够,若是五个人,那不是很容易吗?”

我觉得岛田言之有理,可是,并没有随声附和。

“如今只能姑且分析出这些了。飞龙君,你在听吗?”

“嗯。”

“总而言之,请你记住合谋的可能性。可能的话,请你替我试探他们一下,好吗?”

我没有回应,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试探。

“我没有叫你去蛮干,反正你也不擅长做这种事。”岛田体谅到我的难处,说道,“我打算一腾出手来就去你那儿。飞龙君,你觉得如何?还请你多加注意。”

9

那晚,我又收到一封信。这封信依旧是来历不明的人寄来的。

水尻夫人将它送到房间的时候,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后还是问她:“你们的孩子现在都怎么样了?”

“我们有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女儿们都嫁到关东去了,几乎没有回来过。儿子早就病死了。”她回答道,并没有露出怀疑的样子。

老实说,我无法判断她是否是在表演,也不知道“儿子病故”是真是假。

这封没有署上名字的信,样式跟前两份一模一样。

白色信封,黑色签字笔写下的掩饰真实笔迹的字,“左京”邮戳,还有印有灰色竖线的b5尺寸信纸。那上面只写下一句话:

我找到了另一个你。

10

一月十五日,星期五。

傍晚,我来到来梦,在那里遇到了阔别许久的架场久茂。

他的刘海儿依然没精打采地垂着,一看到我,就松了一口气般低声说道:“啊,我可逮着你了!”

“这……”我有点儿惊慌。

架场在我面前坐下,边脱下大衣边说道:“我听老板说,最近你又在这个时间到这个店来了。我觉得,还是应该和你聊聊。”

“所以,你特意来这儿找我?”

“嗯,是啊,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嘛。比起打电话,还是在这儿说比较方便。老板,给我来杯浓缩咖啡。”架场边搓着冰凉的手,边用绿豆大小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你的情绪似乎已经稳定多了。不过,你看上去又消瘦了,身体情况怎么样?”

“勉强过得去。”我用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摸到了稀稀落落的胡茬,“上次真是对不起了。你特意打来电话,可我……”

“噢,你说的是去年的事儿吧?那会儿你感冒了?”

“当时真是很痛苦,无论是和人会面,还是跟人说话,都很痛苦。与其说是感冒,倒不如说是精神上……”

“好了,不必介意。那会儿你刚遭遇了那么严重的变故。除了不负责任地让你打起精神来,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可做。听说,那之后你在这儿遇到了道泽君?我从她那里听说了许多事,才觉得那时还轮不到我出面。”

“不,不,哪里的话。”听架场提起“道泽君”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

架场眯缝着小眼睛说道:“她是个好姑娘吧?成绩出类拔萃,教授们非常喜欢她。下周可能就要回来了。这姑娘也非常担心你。听她说,你们年末去了美术馆,是吧?她也曾邀我一起去,但那时我正要去旅行,所以没去成。”

“啊,是吗?你也受到了邀请?”

“不过——”在老板端来的咖啡里放满了糖,喝了一小口后,架场缓缓问道,“虽然我从道泽君那里听到了一些,但还是想问问你收到那封信之后怎样了,包括写信人的动静以及你的记忆。听说你在画画?”

“唉。”我用分不清是回答还是叹息的声音说道,“画……已经完成了。”

“完成了?你是说……”

“我想起那件事了。”

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决定把一切——过去的罪过以及现在的处境——向他和盘托出。

“架场君,你愿意听我说说吗?”

面对我真挚的发问,架场点了点头。

我说了很久。其间,架场没有插嘴,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着烟,凝视着我的嘴。

“哦——”听我说完,他一下捏扁了已经空了的烟盒,长长地叹道,“你是下定决心向我说出实情的吧?你本不想跟任何人说的,是吧?”

“不,恰恰相反。”我说道,“是我忍不住要说的,对岛田前辈也是这样。如果不这样做——如果不跟谁说说的话,我觉得自己快变得不正常了。”

“这种心情,嗯,我很理解。”架场慢慢地点着头,“这下事件的轮廓就相当清楚了。如果像那位岛田调查出的那样,在二十八年前的事故中亡故之人的遗族如今都住在你的公寓里,那么,你可不能麻痹大意。失去亲人的悲痛是相当沉重的,并不能被轻易抹去,特别是在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故中死亡。我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

“同样的经历?”我有点吃惊,“您的双亲不是还健在吗?”

“高堂尚且健在,只是哥哥早已亡故。”

“令兄吗?”

“嗯。你不知道?我有个大自己两岁的哥哥,不过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说这个。飞龙君,你怎么办?要去警署吗?”

“警署……吗?”

“有抵触,是吧?去年发生那起火灾的时候也是,因为没有确凿的纵火证据,警察并没有积极地调查。”架场伸直了弓着的背,把垂下的刘海儿拢了上去,“那就干脆停止经营公寓,你觉得怎么样呢?”

“但并没有确定他们就是凶手呀。”

“可是,飞龙君,如果你不肯告知警方,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确实如此。”

“当然,你不能立即停止公寓的出租。另外,我还有一点放心不下——你说昨天收到了第三封信?”

“是。”毫无疑问,这也是我非常在意的问题。

那封信——我找到了另一个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些什么吗?”去年秋天以来,架场曾多次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回答道。

——2

(……是他。)

回想起前些天的深夜里偶然目击到的情景。(还有另一个他。)

神社内。重叠的两个影子。

(孩子被他杀死了。)

(孩子被……)

毫无疑问,那时看到的就是跨越了二十八年的时光,再次浮现出的另一个他的身影。

认为这无法饶恕。

在干掉那个男人之前,又多了一样非做不可的事。

(那家伙也非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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