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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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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六月·东京至横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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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君,这事儿你怎么看?”

鹿谷门实一边在桌子上折着一张黑纸一边问。江南读完“手记”,抬起头。香烟叼在他嘴里很长时间了,过滤嘴都被咬得变形了。他这才点上火。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作为一个编辑,我希望他不要写那么多生僻的汉字。”

鹿谷“哈哈”地苦笑了一下。

“那具体地说,你觉得手记中的内容到底是真实的记录呢,还是鲇田虚构出来的?”

“这个嘛……”江南看看打开着的手记。上面的字是用蓝墨水竖着写的,稍微右倾,字体很普通。

“我觉得这不是虚构的。”

“哦?那你的意思是说,去年夏天,的确发生过那本手记中所记载的事情?”

“我觉得是这样。鹿谷君呢,你不这么想吗?”

“不是的。我的意见和你基本相同。”鹿谷不再折纸了,用手蹭了蹭他那大鹰钩鼻。“我觉得至少不是完全虚构的,虽说也没什么根据可以证明手记中的内容是事实吧。”

“手记中不是也出现了中村青司的名字吗?”

“有倒是有的。但是,我们也可以这么考虑:在鲇田遭遇火灾,住院之前,他就已经看过我写的《迷宫馆事件》了,那他当然就知道中村青司这个人的名字和特征,从而将其融入自己的创作中。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鲇田冬马’就可能不是他的真名。”

“啊,是这样。”

“但是江南君,我并不那么认为——准确地说,我不想那么认为。”

“为什么?”

听到江南的发问,鹿谷浅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那样的话,我们不就见不到‘中村青司的黑猫馆’了吗?”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将自己的折纸作品扔到了桌子中央——那是用黑纸折出来的“猫”。

时间是六月二十八日,星期四的深夜。地点是世谷区上野毛一个叫“绿色高地”的公寓的四零九房间。从前年开始,鹿谷就将这里作为自己的寝室兼工作室。

这天下午三点半,他们去新宿的parkside酒店拜访鲇田冬马。聊了一会儿后,鲇田老人露出疲惫之色,两人连忙告辞。鹿谷将那本手记借了回来。当然,他也和老人约定,一旦读完手记,自己有了比较完整的想法后,就会马上跟他联系。

江南还有必须完成的工作,因此暂时和鹿谷分别,到单位去了。一个半小时前,他离开了出版社,直接杀到鹿谷这边。现在,时间已经到了深夜十一点。

“难道警方看完这个手记后,没有进行深入调查吗?”江南掐灭了烟头。

“要想调查手记的内容是否属实,有几个办法。可以查访一下宅子的主人——那个住在埼玉县的不动产业主,或者看看去年八月份非自然死亡事件的记录,等等。”

“他们可能也调查了一下吧,不过没查到什么令人满意的结果罢了。”

鹿谷像吹口哨一样,噘起有点向上翻的嘴唇,用手指轻弹了一下纸黑猫。

“再说警察可是什么人都有,既有很多尽可能不去找麻烦,只是拿着工资混日子的家伙,也有很多只会教条地按照刑事手册办事的蠢货。”

“不会吧?”

“往往那才是‘现实’呀。”鹿谷若无其事地下了结论。“另外,鲇田老人也肯定不会主动要求警方去彻底调查的。我觉得,他是个处事精明的人,当他恢复意识,看完手记后,恐怕也明白,如果手记里的都是事实,自己也将陷入相当不利的境地。因此,他才有意识地主张,那是自己虚构出来的,对医生、警察也都是这么说的。在手记的开头,的确有一段微妙的话——‘这也可以称作小说’,这就大大增强了鲇田主张的可信度。”

“确实……”

“今天,和我们告别的时候,他还郑重其事地要求我们不要和别人谈及这本手记,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并不希望警方介入其中。”鹿谷看着一个劲点头的江南,继续说下去,“好了,现在……的关键就是,我们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还是应该首先弄清楚,手记中的内容到底是不是真的吧。”

“嗯。最终目的是帮鲇田老人恢复记忆,反正我们就先抱着这样的想法去行动吧。”鹿谷的话似乎别有意味,他将手记拿到自己面前。“要想弄清手记中的内容是否为事实,有好几个办法,我们两个人能做的就是,首先,像你刚才说的,找到那个叫风间的馆主。不知道是否真有这个人。如果有,我们就开门见山地问他,是否拥有一间叫黑猫馆的宅子。”

“要不要把埼玉县的电话本找来?”

“光凭那个,可能会找得到,也可能不行。埼玉县很大,我们也不知道他公司的名字,倒不如去找有关他儿子风间裕己的线索更为有效。他不是大学的学生吗?我们可以很容易就查到学校里是否有同名同姓的人。同样的方法也适用于冰川隼人,只要我们去问问t大学的研究生院就可以了。至于木之内晋和麻生谦二郎,手记上没有提及他们的学校。而那个叫椿本莱娜的女孩,好像用的不是真名,凭我们的力量很难查出什么结果。”

“那么……”

“就算我们找到并且和那帮年轻人见了面,也不要指望他们会轻易地说出实话,恐怕他们会一味否认的,说什么没有这回事啦,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啦之类的话。即便他们承认有‘黑猫馆’和鲇田冬马这个管理员的存在,但对于手记中的内容,也许仍会死不承认,说那是胡编乱造的。”

“也许吧。”

“正因如此,江南君,我觉得从另一个方向发起攻击,会更为有效。”

“另一个方向?”

“也就是——”鹿谷顿了一下,拿起手记,随便翻着,“直接找到叫黑猫馆的建筑。”

“你的意思是?”

“就是弄清黑猫馆到底在哪里。”鹿谷不再翻弄手记了。“手记中没有一处提及黑猫馆的位置。这对常年居住在那里的鲇田老人来讲是不言自明的,他也没有必要写进去。况且,在去年九月写这本手记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自己会丧失记忆。”

“离港口城市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周围是渺无人烟的森林……在手记中像这样可作为线索的描述还有一些。但是光凭这些是很难推断出地名的。在这篇手记中,至少对我而言,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

江南觉得那倒也是。因为自始至终,鹿谷最感兴趣的不是别的,而是中村青司设计的黑猫馆本身。

“我觉得,解决这一问题的最大捷径就是先找到黑猫馆的所在地,然后把鲇田老人带到那里去看看。这个思路怎么样,江南君?”

“我同意。但即便如此,不还是要先找到埼玉县的不动产业主或者那帮年轻人吗?”

“不用那样做的。”鹿谷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一脸坏笑。“黑猫馆是一九七零年,札幌h大学的副教授天羽辰也委托中村青司设计建造的。如果能找到相关资料就好了,或者……”

“中村青司的设计记录会被保留下来吗?”

“那些记录都没有了。在五年前,角岛蓝屋的那场大火中,青司自己保存的那些资料和他本人一起化成了灰烬。”

“相关的政府机构会不会存档呢?”

“那就更不会有了。”

“建造房屋的时候,不是得提交申请报告吗?”

“我也这么考虑过,所以事先调查了一下。建造房屋的时候,必须提交两类文件,即确认申请书和计划概要书。大城市里是这样要求的,而在农村,只要有一份建筑工程申请就可以了。另外,建筑工程申请和确认申请书在相关政府机构的保存年限是五年,计划概要书则是十年。无论是哪一种,建了二十年的黑猫馆,有关资料恐怕早就销毁了。”

“这样……”

“剩下的,只能查对一下法务局的房屋登记证了,但是那上面是不会记载设计人员名字的。因此,我们想通过政府文件找到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物的地点,是不可能的。”

“这样啊,那我们该怎么做……难道要去札幌找一下天羽博士的朋友?”

“那也是一个办法,但在那之前,我们必须找到一个人。”

“谁?”

“神代舜之介。”

江南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歪着头纳闷着。鹿谷看看他,调皮地笑了笑。

“你当然不知道这个人,我也是最近才获得这个情报的。”

“是吗?”

“你还记得红次郎吗?”

“红次郎……你说的是中村红次郎吗?当然记得。”

正如鹿谷所言,五年前,也就是一九八五年的秋天,中村青司在被称为“蓝屋”的自宅里,被大火烧死了。中村红次郎就是他的亲弟弟,是鹿谷的大学前辈。正因为鹿谷和他认识,才会对中村青司产生浓厚的兴趣。而且,四年前,江南也是在别府的中村红次郎的家中,与鹿谷相识的……

“今年春天,我回九州时见到红次郎了。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自从那个事件 [1] 以后,一直没能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地聊过天了。”

“他身体还好吗?”

“还可以。他还在研究佛学,房间里到处都是梵语和巴利语的文献。他已经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盛情地接待了我。我就是在大学的建筑系学习时,从他那里知道,中村青司一直仰慕着t大的神代舜之介教授。”

“教授……原来是这样。”

难道神代教授是中村青司的恩师?

“一九七零年,中村三十一岁。当时他已经隐居在角岛了,但好像还和这个神代教授保持着联系。因此,说不定他能对中村当时设计的建筑物有所知晓。而且,委托中村设计建造黑猫馆的天羽辰也也是毕业于t大的生物学家,由此推测,当时中村和神代之间,可能会谈及天羽辰也以及那间宅子的事。”

“有道理,应该会的。”江南又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你知道那个神代教授住在哪里吗?”

“就算没有鲇田老人的事情,我也想找机会拜访神代教授,因此事先调查过了。他已经退休了,目前住在横滨。”

“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我想明天打个电话问问。你也一起去吗?”

“我只能奉陪到底了。”

“那好,我们争取周末和他见上一面——喝杯咖啡吧。”

“我来弄。”

江南走进厨房,准备咖啡的时候,鹿谷又打开那本手记,默默地看着。很快,咖啡机的转动声停止了,鹿谷稍稍扭了下脖子,看着比自己年轻的江南。

“江南君!”鹿谷的声音比刚才还要轻。“你刚才看完手记,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不对劲?”江南转过头,而鹿谷的视线又回到了手记上。

“违和感。这本手记中,有许多叙述让我觉得别扭。”

“是吗?我倒没觉得。”

“那你对于手记中记载的事件,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我当然也有不太理解的地方,尤其是最后的密室事件。”

“是吧?我也非常不解。鲇田老人为什么要写这本手记呢?”

“手记开头不是说‘为自己写的’吗?大概和日记是一回事吧?”

“对,你讲的我明白。‘也算是为自己写的一本小说’这句话的意思,我也理解……但让我纳闷的是,今年二月,鲇田老人为什么要拿着这本手记到东京来?而且,鲇田老人也说了,在火灾发生后,他逃命的时候只拿了这本手记。他为什么如此珍惜这本手记呢……”

“请喝咖啡。”

“啊,谢谢。这些事情要慢慢地想一想。”

鹿谷抿了一口咖啡,缓缓地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个黑色印章盒一样的东西。这是他心爱的烟盒,为了少抽烟,里面一般只放一根烟。去年,“钟表馆事件”发生后,一直奉行“一天一根烟”的鹿谷破了戒,但是从今年开始,他又立了同样的誓言。

他点燃了“今天的一根”,美滋滋地抽了一口。

“哎呀,都这么晚了!”鹿谷看着墙上的挂钟说,“明天你还要上班吧,江南君?要不,你干脆就住我这儿吧。”

2

六月三十日,星期六下午。鹿谷门实和江南孝明来到了中村青司的恩师——神代舜之介教授的家。从早晨开始,天就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闷热得很,两人的衣服都被汗浸湿了,黏在身体上。他们在自由之丘站碰面,一起乘东横线到达横滨,接着换乘jr根岸线,在第四站山手站下了车。几天前,鹿谷在电话里大致问了一下路线,他们登上一条很陡的坡道,周围都是住宅楼。

从车站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出现了一个视野良好的高地,神代教授的家便在其中一角。他家看上去有点旧,但是很小巧,和周围鳞次栉比的住宅楼不同,那是个雅致的二层洋楼。乳白色的墙壁上,有一些暗茶色的木架,构成些许几何图案。这恐怕就是“露明木骨架”样式的吧。大门内里,玄关两侧,有两棵喜马拉雅雪松在大雨中摇曳着。院门是敞开的,他们来到玄关处,按下门铃,里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来了。”好像是个年轻女子。

门很快就开了,有人迎了出来。果然是个年轻女子——应该说是个少女,她穿着柠檬黄色的裙子,与其纤细的身材非常相配。她的脸很白净,带有几分稚气,美丽的长发在眼眉处剪得整整齐齐。如果让她穿上和服,再缩小几倍的话,就和可爱的日本木偶十分相似了。

“原来您就是昨天打电话来的作家先生。”鹿谷自报家门后,少女微笑起来,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请进,爷爷早就在等你们了。”

江南琢磨着:原来她是神代教授的孙女?虽然只有十几岁,但待人接物却非常老练。

“这个房子是神代教授设计的吗?”鹿谷跟在少女身后,走在有点暗的走廊上。

听到他的问题,少女稍微歪了下头说:“我想不是吧。我听爷爷说,他的专业是建筑史。”

两人被带到一个宽敞的房间。

房间像是个日光浴室,细长的空间里放着一张大安乐椅。神代舜之介坐在那张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大雨。

“爷爷!”少女走到他身边,喊了一声,“有客人来了,就是昨天打电话来的那位。”

神代“嗯”了一声,回过头。刚才,两人走进来的时候,他好像没有觉察到。

“欢迎,欢迎。”

他利索地站起来,坐到房间中央的沙发上。他穿着和服便装,个头很高,头发都白了,但还没有秃顶,面部棱角分明。虽说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但看起来,比前两天见到的鲇田要年轻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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