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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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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见面。”鹿谷低下头,递上名片。“我叫鹿谷,平时喜欢写点东西。这位是我的朋友,稀谭社的编辑,叫江南——您这个屋子可真漂亮。刚才我还问她了,这个屋子是……”

“浩世,把咖啡端上来,要浓一点。”老人冲少女说,好像根本没有在听鹿谷讲话。

“好的。”

“这是我孙女,叫浩世。挺漂亮的吧,和我很像,很聪明。她还没有男朋友,你的那位朋友还有机会。但是想和她交往,就必须得到我的同意。”神代拉开嗓门说着,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不好意思。”少女小声说道,“爷爷的耳朵有点背。请你们和他说话的时候,嗓门高一点。”

“啊,明白。”鹿谷显得有点担心。

“不用担心,爷爷的神志还是很清楚的。”

女孩顽皮地笑了笑,急匆匆地跑到走廊上去了。

3

“中村青司啊,我当然记得。在我的朋友当中,他是屈指可数的怪人哪。”神代舜之介大声地说着,眼睛眯成缝,沉浸在回忆中。“当我还是副教授的时候,曾经教过中村君。他是个优秀的学生。专业教授极力推荐他读研究生,他本人也有这样的愿望——但是在四年级的时候,他的父亲突然死了。无奈之下,他回了故乡。”

江南放心了,看来这个老人还有不错的记忆力。鹿谷坐在他旁边,继续发问道:“当时,您教什么课呀?”

“近代建筑史。这不是他的专业,但是我们性情相投,他经常跑到我的研究室来玩。他还来过我家几次呢。”

“青司——中村君还到过这里?原来如此。”鹿谷感慨万千地环视着房间。

“你知道一个叫朱利安·尼克罗蒂的建筑家吗?”神代老人将烟草塞进白色海泡石的烟斗里,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鹿谷歪着头:“这个嘛……”

“他是本世纪前半叶的意大利建筑家,在日本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我以前就对他很感兴趣,查阅了大量资料,写了一些论文。不知道是不是受我的影响,中村君也对他相当感兴趣。”

“尼克罗蒂是一个怎样的建筑家?”

“要是细说,话可就长了。简单地说,他是一个非常愤世嫉俗的人。”

“愤世嫉俗?”

“我说得可能夸张了点。”神代教授顿了一下,慢慢地,给烟斗点上火。“至少他非常讨厌当时正在兴起的近代主义建筑,这是没错的。近代主义建筑是以所谓的合理主义为基础的,是当时建筑界的主流。尼克罗蒂非常讨厌这个主流,不光是建筑,他还讨厌不断现代化的社会,进而厌恶起自己来,觉得自己也卷入到了那样的社会当中。”

“这样啊。”

“这些只不过是像我这样的研究者主观解释出来的,说不定他本人并不曾那样想过。在我看来,他的工作也许就是孩童时期搭积木游戏的延续。”说完,老人独自窃笑,而鹿谷却满脸严肃地探出身子。

“他建造了什么样的建筑呢?”

“全都是些没有实用价值的建筑。”神代老人冷淡地说,“没有入口的房间,上不去的楼梯,毫无意义、七绕八拐的走廊等。正因为如此,没有几个建筑能保留到现在。”

“原来如此。”

鹿谷一个劲儿地点头。江南听着两人的对话,不禁想起了有名的“二笑亭” [2] 。

那个叫浩世的女孩端着咖啡进来了。她把咖啡放在三人面前,正准备出去,却被神代老人叫住了:“你就在这里待会儿吧。”女孩一点也没生气(看起来倒很开心),笑了笑,拉出墙边钢琴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听说大学毕业后,中村还和您有来往。”鹿谷继续问着。

“是的。偶尔通一通信……也就到这个程度。”

“您去过他在九州的家吗?”

“只去过一次。那是个小岛,叫角岛。他在那里建了一幢怪异的房子,用以自住。”神代美滋滋地喝着孙女为他冲好的咖啡,突然很敏锐地看向鹿谷和江南。“你是叫鹿谷吧?你说自己是个作家,那为什么要特地跑到我这里来,打听他的事情呢?”

“出于作家的兴趣。这样回答行吗?”

“可以,这样回答挺方便的。”老人大声笑了起来,满脸都是褶子。他看了看坐在钢琴椅上的孙女。“浩世早就盼着今天了,她连高中社团的活动都不参加了,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

“爷爷!”女孩难为情地将手放在脸颊上。

老人又大笑起来:“她就喜欢看侦探小说。你的书,她好像都看过了。昨天接到你的电话后,她开心死了。过一会儿,她还请你给她签名留念。”

“那……我可是深感荣幸啊。”

鹿谷也像女孩一样,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看他那副模样,江南差点儿就笑出来了。

“昨天晚上,我也看了你写的小说,叫什么《迷宫馆事件》的。那里面有一个叫岛田洁的人,恐怕写的就是你自己吧?”

鹿谷连忙点头称是。神代从烟斗架上拿起烟斗,抽了一口。乳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

“自那以后,你就一直四处寻找中村设计的房子?”

“是的。”鹿谷坐正了身子,从自己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来叼在嘴上。“那么,教授,现在我们就进入正题吧。”

“我会尽量回答你的问题,以满足你的要求。”

“二十年前,也就是一九七零年左右,您还和中村青司保持着联系吧?”

“是的。”

“您知道他当时正在设计的建筑吗?一栋叫黑猫馆的房子。”

“这个……”老人第一次无话可说。

鹿谷继续问下去:“那好像是当时h大学的副教授,一个叫天羽辰也的人委托他设计的。这些情况您知道吗?”

“哈哈。”老人放下烟斗,正准备拿咖啡杯,听到鹿谷的问题后,手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太令人高兴了。今天不仅有年轻人来,连老相识的名字也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

“欸?这么说……”

“天羽辰也是我的朋友。”神代老人说,“他比我小九岁。战后,大学采用新学制,他是第一批入校的学生。当时我还是旁听生,在完成学业的同时,还得参加同人杂志社的活动。”

“同人杂志社?”

“在你这个作家面前说,真有点不好意思呢,其实我对文学还蛮有兴趣的。”

“爷爷好像只写那种非常浪漫的爱情小说。”浩世在一旁插嘴。

“哎呀,哎呀。”这回轮到神代老人难为情了,他笑了笑,“我和天羽辰也就是在那个杂志社中认识的。”

“天羽……也写小说吗?”

“他呀,怎么说呢,喜欢写一些童话类的东西,和我写的小说之间完全没有共同之处。我们常常发生争吵。”

“哦,是童话吗?”

“而且,他还非常喜欢看侦探小说,就像你写的那类作品。他喜欢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等人的作品,不知道他自己写不写。”

“原来如此——听说他是一个优秀的学者。”

“他经常谈到进化论。我们也帮着敲边鼓,说那是天羽进化论。直到最后,学术界都没有人搭理他。即便这样,留学两年后,他就被h大学聘为副教授了,很了不起。”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呀,可谓是仪表堂堂。个头比我稍矮一些,但给人细高个儿的感觉。留学回来的时候,鼻子下面和下颚都蓄着胡须。”

“他结婚了吗?”

“就我所知,虽然迷恋他的女人不少,但他好像一直独身。”

“原来是这样。”鹿谷点着烟。“这么说来,您知道是天羽辰也委托中村青司设计的那个别墅喽。”

“是的。是我把天羽辰也介绍给中村青司的。”

“是您?这……”

“还是从头说起比较好。”老人闭上眼,呼了口气,突然压低嗓音说了起来。

“他被聘为h大学的副教授后,同在札幌的妹妹也怀孕了。不幸的是,她生完孩子就死了,天羽辰也便将那个孩子收为养女。当时,我在东京,他在札幌,由于两地分隔的缘故,交往自然就少了,也很少见面。过了一段时间,天羽正好来东京参加学术会议,便和我联系了一下,说他想盖个别墅,问我认不认识好的建筑家。”

“于是,您就把中村青司介绍给他了?”

“是的。当时我半开玩笑地提到有中村青司这么个怪人,没想到天羽那家伙似乎很中意,特地跑去九州找中村。”

“是这样啊。”

“那栋别墅完成的时候,大约是二十年前——就在那时,我收到了一封邀请我去参观的明信片。”

“什么地方?”鹿谷敏锐地提出了问题,“那栋别墅建在什么地方?”

“在阿寒。”神代回答道。

鹿谷顿时眼前一亮。“阿寒?是阿寒湖的阿寒吗?”

“听说天羽本来就出生在钏路一带。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如此迷恋那块土地。”

上大学的时候,江南曾去过阿寒和钏路。钏路是个港口城市,从那里坐两个多小时的长途车,就可以到达阿寒湖。那附近到处都是没有人烟的森林。

“阿寒吗?原来是那儿呀。”鹿谷摸着尖下巴,嘴巴里反复念叨着那个地名。“您去过那个别墅吗?”

“别墅建成的那一年或者是后一年,我受到邀请去过一次。那个别墅位于钏路和阿寒湖之间的深山老林里。”

“您知道准确的位置吗?”

“那我可就想不起来了。”

“您还记得那是个什么样的房子吗?”

“相当漂亮、雅致。”

“当时那栋别墅还不叫黑猫馆吧?”

“我没有听过这个馆名。”

“屋顶上是不是有一个猫形的风向鸡呀?”

“猫形?那就不能说是风向鸡了。”

“对、对,应该说叫风向猫。”

听着鹿谷一本正经地说话,浩世咯咯地笑了起来。神代老人瞥了孙女一眼,眯起眼睛。

“你一提醒,我也觉得好像有那么个玩意儿……”

“您看了地下室吗?”

“没有。”

“是吗——当时您碰到天羽辰也的养女了吗?”

“那时,她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叫理沙子——对,理沙子。”

鹿谷将烟头扔进烟灰缸里,半天没有说话。老人正在塞烟叶。越过他的肩头,鹿谷看着日光浴室的大窗户。外面好像是后花园,盛开着的淡紫色绣球花正在雨中摇摆。

“您最后一次见到天羽辰也是什么时候?”

过了一会儿,鹿谷又轻声问了起来。声音太小了,神代老人叼着烟斗,大声地嚷着:“你说什么?”

鹿谷又问了一遍,老人点点头,回答道:“去过那个别墅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您知道天羽辰也和他的养女后来怎么样了吗?”

“不是很清楚。有时好几年我们才联系一次。听说他出了些问题,从大学辞职了,后来嘛……就听说他破产了,最后音讯全无。除此之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破产?”鹿谷嘟囔着,看看坐在旁边的江南孝明。“江南君,你有什么想问的事吗?”

“我嘛……”江南有些紧张,有意识地拉长了音调,“关于那栋别墅,中村青司有没有说过什么建筑设计上的事?”

“我没什么印象。”神代老人歪着头说,“对于自己接手的工作,他可是一点细节都不会透露的啊。而且,我们平时也没什么联系……但他倒是和我说过一句话,不是关于房子的,而是关于天羽辰也的。”

“关于天羽辰也?”

“是的。他打电话来的时候,用有些嘲弄的口吻说——你的朋友天羽博士啊,就是个‘道奇森’啊……”

[1] 参照《十角馆事件》(新星出版社,20136)。

[2] 据传昭和年间,一个叫赤木成吉的人在东京的深川门前仲町修建了一栋名为“二笑亭”的房屋。那栋房屋和普通的住家完全不同——楼梯是个摆设,房间无法使用,厕所也离房间很远,房间里还镶嵌着玻璃的窥视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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