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2/2)
我没想到男爵会叫我。他的耳机传出爵士乐,萨克斯风沉静而温柔的音色隐约流入夜晚的寂静中。
“您来听落语吗?”
“不然这种日子,来这里干吗?”
我们的脚下有一个大水洼。
“抱歉。”
我觉得他好像在骂我,所以再度道歉。
男爵就这样跟在我的身后,我只好和他一起并肩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他到底想跟着我到哪里?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还是不动声色,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即使我对他说“今天的落语会真不错”,我们也不可能有话可以继续聊下去。
“鸠子,等一下有空吗?”
男爵突然开口问。为什么男爵知道我的名字?而且竟然问我有没有空?看到我说不出话的样子,男爵又说:
“上次的那个,你不是帮我写得很不错吗?”
男爵冷冷地说。
“谢谢。”
虽然我很在意结果,却没有方法确认。现在听到这个消息,终于可以放下肩上的担子了。
“当初说好事成之后再付报酬,你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请客。”
男爵粗犷的声音响彻雨后的夜晚街道。我和男爵背对着材木座海岸,正沿着大马路走向车站。
虽然我更希望他付我钱,但面对男爵,我不敢提出任性的要求。如果我说给我钱比较好,他一定会反击,所以决定听从男爵的安排。而且仔细想一想,与其收了钱去吃美食,不如一开始就让他请我吃大餐,而且搞不好后者赚更多。我黑心地盘算起来。
男爵的木屐咔嗒咔嗒地踩着被雨淋湿的地面。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关系,虽然是周末,但街上的人和车都很少。
“我想吃鳗鱼。”
其实我脑海中马上浮现了“鳗鱼”这两个字,但我故意停顿片刻,假装想了一下。而且如果我回答“随便”,男爵一定又会生气。
“鳗鱼吗?好,没问题,跟我来。”
男爵一脸得意,连鼻孔也张得很大,比刚刚更飒爽地大步往前。
男爵身上的和服外褂被风吹得鼓了起来。我拼命快步紧追在后,以免跟不上他。和男爵的木屐声相比,我这双橡胶底雨靴所发出的啪嗒啪嗒声毫无趣味。
男爵带我来到位于由比之滨大道旁的一家鳗鱼老店“鹤屋”。我当然知道这家名店,不过最近一次造访是念高中时上代带我来的,至少有十年以上不曾再踏进这家餐厅的大门;不,正确来说,是我无法踏进这家餐厅。
还没走进餐厅,周围的空气已经飘着香喷喷的味道,咸中带甜的酱汁味道仿佛紧紧拥抱那幢细长形的大楼。我跟在男爵的身后,从样品柜旁的磨砂玻璃门走进店内。
“欢迎光临!”
男爵似乎是这里的老主顾,看到老板从厨房探出头,他立刻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老样子,但要两人份。”
他只交代了这一句,便转身走出了餐厅。
“只吃鳗鱼太无趣了,我们先去吃点开胃菜,这主意不错吧?”
说着,他过了马路,走进对面一家有落地窗的意大利餐厅。他在吧台前坐下,仍然没看菜单,就直接点了菜。
男爵点了雪莉酒,我觉得有点冷,所以点了西班牙红酒。面包和切片生火腿很快就送了上来。伊比利亚生火腿和在我们面前的石窑中加热过的面包,装在有如小型平底锅般的容器里,送到我们的面前。
“吃太饱会吃不下鳗鱼,所以只吃火腿就好。”
虽然我也很想尝尝面包,但还是乖乖听从男爵的命令。
“好吃。”
我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很不错吧?”
火腿的油脂就像雪花般在舌尖上融化。
男爵并没有用叉子,而是直接用手抓起生火腿送进嘴里。转头一看,发现他的酒杯竟瞬间空了。他可能也是这家餐厅的老主顾吧,没说半句话,服务生便主动又为他倒了一杯白酒。
因为我喝了红酒,再加上坐在炉边,身体渐渐暖和起来。我把手放在脸颊降温时,沙拉送了上来。
这是一道蟹膏酱佐意式温沙拉,炸丁香鱼也几乎在同时送了上来。男爵豪迈地为我挤了柠檬汁。
“趁热吃。”
虽然他说话很不客气,但似乎有其体贴的一面。
我听从他的建议,把刚炸好的丁香鱼送进嘴里,满嘴都是海洋的味道。我吃着温沙拉里的蔬菜,为快要烫伤的嘴巴降温。蟹膏酱很浓郁。
“光吃这些就快饱了。”
我一边咀嚼着一边说道。
“笨蛋!”
男爵大喝一声。
“重头戏还没登场,你不要吃太多了。如果吃不完,可以打包带回去。”
虽然男爵这么说,但两道菜都是趁热吃比较好吃,所以我没理会他,继续吃了起来。肚子真的有点饱了。
走进这家餐厅约三十分钟时,男爵瞥了一眼手表确认时间,立刻付钱结了账,然后再度横过由比之滨大道,走进鹤屋。
这次他点了啤酒,边喝边等鳗鱼烤好。餐厅主动送上小菜。仔细一看,里面有很多肝脏。
“卤鳗鱼肝啊,这个配啤酒很搭。”
这道菜可能是男爵的最爱,他眯起眼睛,看起来心情非常好。
男爵在我的杯中倒了啤酒,我也打算在他的杯中倒啤酒时——
“你又不是女佣,不必为我倒酒。”
又挨骂了,我忍不住有点垂头丧气。男爵似乎发现了,用略微温柔的声音接着说:
“啤酒要自己倒才好喝,要是你这种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帮我倒酒的话,连啤酒都会有乳臭味。”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在训斥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男爵在很多事情上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所以并不好相处。反正我不管做什么事都会挨骂,干脆豁出去,塞了满嘴的鳗鱼肝。
姜丝配上用酱油卤得很入味的鳗鱼肝,发挥了提味效果,让人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有些鱼肝结成了冻,更加刺激食欲。
“幸好你没有像你阿嬷。她滴酒不沾对吧?”
男爵突然幽幽说道。
“您认识上代吗?”
虽然我想很有这种可能,但还是向男爵确认。
“当然认识啊,人只要活得够久,就会有很多故事。而且,当年我还帮你换过尿布呢。”
男爵吃着最后一块鳗鱼肝说道。
“真的吗?”
上代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些事。我好像看到了连自己也不认识的自己,觉得有点害羞。如果男爵说的话属实,我得好好感谢他才行。
“我家里那个认识你阿嬷,当时我儿子刚好出生,所以就分了母乳给你。”
“原来是这样,真是太感谢了。”
男爵口中“我家里那个”应该是指他太太。
“你小时候还真爱哭。”
男爵大概也是一喝酒就容易脸红的体质,脸颊泛着红晕。我几乎没听过有关自己小时候的事,所以即使再微不足道,都觉得很新鲜。
这时,老板娘用托盘端着鳗鱼饭走了过来。
“让两位久等了,这是两代同堂。”
两代同堂?
鳗鱼饭装在镰仓雕的漂亮漆盒内。我迫不及待打开盖子,让人感到无比幸福的香气飘了出来。久违的鳗鱼让全身细胞都发出欢喜的呐喊。
鳗鱼表面烤得香脆,里头湿润多汁。
浓淡适中的酱汁完美地包覆着鳗鱼,白饭煮得偏硬,少许酱汁渗进白饭,吃起来特别香。而且,除了最上层有鳗鱼,饭里面还藏了另一块鳗鱼。
“喏,这是不是两代同堂?”
男爵得意地说,他的嘴角沾到了饭粒。
“我第一次吃。”
我对他实话实说。
“正式名称是双层鳗鱼饭,但我都叫它‘两代同堂’。偶尔也要这样奢侈一下。”
男爵终于发现自己脸上沾到了饭粒,把饭粒放进嘴里时说道。“上代最爱吃鳗鱼。”
我在说话时,静静回想起上代的面容。
小学入学,过七五三节,还有顺利考上高中,每当人生迈入下一个阶段时,我们都会来鹤屋庆祝。上代平时很少外食,这是她唯一带我来过的餐厅。当年她也曾在这家餐厅的二楼和室里,一边吃着最便宜的鳗鱼饭,一边建议寿司子姨婆离婚。
我和她最后一次来这里时,吃着吃着发生了口角,我一个人先离开了。镰仓雕的漆盒里还剩下将近一半的鳗鱼饭。
那次之后,我便未踏进过这家店,甚至没再吃过鳗鱼饭。
“怎么了?好吃到喜极而泣了吗?”
男爵从层层和服衣领间拿出手帕递给我。
“不好意思。”
我哽咽着向他道谢,接过了手帕。麻质手帕熨得平整。
“不管是鼻涕还是眼泪,统统擦干净,心情爽快之后,继续吃鳗鱼。”
虽然他说话的语气很粗暴,但充满了男爵的温柔。
“鸠子,反正这条手帕我用不到,就送你吧。”
男爵再度叫着我的名字。
“波波,波波,鸽子波波,想吃豆子吗?那就来吃啊——
“差不多哭完了吧?别人会以为我在欺负你啊,笨蛋!”
男爵先是唱歌,然后又骂了我一句,豪放地大声吃着剩下的两代同堂鳗鱼饭。
我擦干泪水,再度拿起筷子。我也模仿男爵,专心地吃着鳗鱼饭。鲜嫩的鳗鱼、咸中带甜的酱汁,和煮得偏硬的饭粒团结一致,不断塞入我的身体。
在刚才那家餐厅吃了那么多开胃菜,没想到还有另一个胃可以装鳗鱼饭。虽然吃到一半便觉得有点太饱了,但我把和男爵相同分量的鳗鱼饭吃得精光。
“太好吃了。”
我抬起头,毫不保留地注视着男爵的双眼。男爵叼着牙签,露出一脸佩服的表情。
“埋单!”
男爵大喊的声音在安静的店内回响。厨房里已经开始收拾,二楼的客人也都走光了,店家今天可能为了男爵这位老主顾而特地延长了营业时间。
“走了。”
我慌忙站了起来。男爵这个人到底有多性急啊。
“谢谢款待。”
走出鹤屋后,我对着男爵的背影战战兢兢地说道。
“这是事成之后的报酬,你是靠自己工作赚的钱吃这顿饭,没理由向我道谢。如果借钱给那个家伙,就不是这点钱能搞定的。借钱给别人的时候,必须当作送给对方。如果没有这种心理准备,千万不要借钱给别人。你为我断然拒绝了对方,所以,我才应该向你道谢。辛苦了。”
这大概就是男爵道谢的方式吧。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只好对着他的背影鞠了个躬。
“反正就是这样,所以我再带你去续摊吧。我们去前面吃甜点,反正你这种黄毛丫头,就算回家也没有男人在等你吧?”
男爵说完,自顾自笑了起来。虽然他说话很过分,但的确被他说中了,所以我也无法反驳。
男爵带我去的酒吧与鹤屋近在咫尺,虽然之前就曾听说六地藏路口那里有一家很不错的酒吧,但我住在深山里,很少有机会来海边这一带。
“来,请进。”
男爵为我打开了入口的门。建筑物的上方还留着“由比之滨办事处”的名字。
“这里以前是银行吧?”
虽然我很惊讶男爵竟然知道这么时尚的酒吧,但如果说很像他的风格,又觉得的确是这样。男爵到底是何方神圣?
小小的店堂内,保留着原本应该是银行柜台的沉重吧台。天花板很高,是很舒服的空间。
我和男爵坐在入口旁的沙发座位上。吧台前虽然也有几名客人,但所有人都静静地喝着酒。
“你要喝什么?”
男爵豪迈地用店家提供的小毛巾擦拭着脸时问我。
“我要老样子的那种鸡尾酒,但是,她……”
我犹豫不决地看着酒单。
“赶快决定,酒保在等你。”
他的脾气很暴躁。
“那么,我要点使用当季水果、酒精浓度不会太高的鸡尾酒。”
我慌忙一口气回答。
“还有巧克力。”
男爵补充道。
“没想到镰仓也有这么出色的酒吧。”
我终于拿起小毛巾擦手时说。
“正因为是镰仓,才有这么出色的酒吧啊。”
男爵立刻反驳。的确有道理,大都市很难打造出这样恰到好处的舒适气氛。黑色皮革沙发坐起来很舒服,褪色的灰泥墙壁也感觉特别有味道。
“这边原本是银行,后来变成小儿科诊所,现在又变成了酒吧。以前还是小儿科诊所的时候,我也经常来这里。”
“是啊。”
“这幢房子很不错,幸好保留了下来。”
男爵点的那杯“老样子”是我从没见过的奇怪饮料。酒保送上来时,我的身体忍不住向后一靠。
“这是什么?”
我问。
“桑布卡莫斯卡托。在桑布卡茴香酒中加入几颗咖啡豆,然后在酒上点火后,送到客人面前。”
难怪杯子表面冒着蓝色的火焰。
“这是男爵大人的最爱。”酒保说。
加了“大人”这两个字,感觉变得很滑稽。就在我拼命忍住笑的时候,酒保恭敬地把一杯色彩美丽的鸡尾酒放在我的面前。
男爵命令我把火吹熄,我吹熄了桑布卡莫斯卡托的蓝色火焰,然后以今晚的第三杯酒和男爵干杯。
我喝了一口鸡尾酒,柚子香气顿时在口中扩散。
“这是在香槟中加入柚子汁和甘夏橘汁调成的鸡尾酒。”
我把手工生巧克力放进嘴里。巧克力不会太甜,是绝妙的成熟味道。
“偶尔堕落一下很开心。”
听到男爵这么说,我默默点着头。因为去看落语,所以我穿得很随便,没想到一晚上连去了三家店,而且这些店彼此的距离都很近,闭着眼也能走到。
男爵走到吧台前和酒保聊天时,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刚走出厕所时,突然有人出声叫我。
“波波!”
我惊讶地抬起头,出现在眼前的是胖蒂。镰仓是一个小地方,遇到熟人并不稀奇。
“刚才从背后听到你说话的声音,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不过你们的气氛很好,所以不好意思打扰。没想到真的是你!”
胖蒂完全误会了我和男爵的关系,不过解释太麻烦,所以我没有接话,而是直接改变了话题。
“你今天去学校加班吗?”
“对,只是稍微去一下而已,傍晚就处理完了,所以去逛街,在回家之前来这里。我虽然不会喝酒,但只要来这里,就可以感受到一点微醺。”
在酒吧遇见的胖蒂,看起来比平时更性感。合身的短裙下露出两条好像圆规般笔直的腿。
“下次要不要一起烤面包?”
胖蒂用仿佛真的喝醉般的语气问我。我被她的语气感染了,也用轻松的口吻回答:
“好啊,我从来没有自己烤过面包。你上次送我的面包超好吃。”
她的面包真的真的很棒,我忘我地一口气儿吃完,几乎忘了向她道谢。
看到男爵拿出围巾围在脖子上,我便结束了和胖蒂的聊天。
走出酒吧,过了马路,男爵拦了一辆出租车,率先坐了上去。
“时间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出租车从下马出发,在大町四角的十字路口左转,再沿着小町大路驶向八幡宫的方向。福屋的灯笼已经暗了。我说只要到镰仓宫前就好,但男爵叫出租车驶入小巷子,把我送到山茶文具店门口。
“谢谢,晚安。”
我走下出租车后向他道谢。
“晚安。”
他冷冷说完这句话,便坐着出租车离开了。
回家之后,我在佛坛前双手合十。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人长大的,但事实绝非如此。生下我的,是母亲;当我肚子饿时,也曾有人把母乳分给我;而抱着我前去的,除了上代,没有别人。
我在心里对生我、养我、保护我的所有人道谢。
我觉得上代好像第一次对我露出了笑容。她总是整齐地穿着和服,眼镜后方的眼神总是很严厉。只有在缘廊上抽烟时才会放松下来,但我一辈子都无法靠近那样的她。一直以来,上代始终面色凝重,只有今晚,似乎对我展露了微笑。
隔周。
一名女子精神抖擞地走进山茶文具店。
我起初还以为是哪个女明星上门。她身材高挑,我必须抬头看着她,而她光是站在那里,整个空间就亮了起来。不只是五官漂亮,一举手、一投足,全都气质高雅、优美动人。
难道是在这附近拍电影吗?或许是这个原因,所以她趁着空当来山茶文具店逛逛。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有点飘飘然的。那名女子像是看进我双眼似的说:
“我是丑字人。”
她来到我面前时,身上散发出仿佛混合了桃子、草莓、香草和肉桂的宜人香气。
“愁,志人?”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字眼,忍不住反问。是罕见的姓氏吗?还是用委婉的方式表示自己长了痔疮?但长了痔疮的人跑来文具店也未免太奇怪了……我正在沉思,那名女子语带迟疑地说:
“我的意思是,我的字非常丑。”
她的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上代经常对我说,字如其人。只要看一个人写的字,就可以了解对方是怎样的人。
所以,我猜她一定是自谦。虽然她说自己的字很丑,但应该只是很有个人风格而已吧。
“我猜你应该不会相信,这是我刚才写的五十音。就是这些。虽然很丢脸,但可以请你看一下吗?我认为你看了之后,就会相信了。”
她眼中含泪,从皮包里拿出信封,优雅的动作再度让人看得出了神。她散发出的高雅气质让人觉得,如果天鹅化身成人类,一定就像她那样。
不过,我真的太惊讶了。不,“惊讶”这两个字还不足以形容。我知道这么说很失礼,但她的字真的让人看了很不舒服,简直想吐。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这么丑、这么令人不愉快的字。
“这是我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写的五十音。”
这时,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如果是身经百战的上代,不知道会如何安慰眼前这可怜的女子。
“我去泡茶。”
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于是起身去泡茶,把她独自留在那里。
山茶文具店已经开始使用火炉,那是上代留下的老旧筒型火炉,上面放着铁制水壶烧水。
家里刚好有柚子茶,我立刻冲了热水,泡了柚子茶。看目前的情况,也许会聊很久,所以我在杯子里倒了满满的柚子茶。寒冷季节时,店堂内都会使用火炉,不必特地跑到后头,就可以直接在店堂里轻松泡茶。
我们喝着柚子茶,再度听她从头细说。对她来说,出示自己的丑字,也许比被人看到自己的裸体更丢脸,但她仍然鼓起勇气踏进山茶文具店。想到这里,让我很希望能够助她一臂之力。因为她和我初次见面,便对我展示了自己最羞于见人的一面。
她的名字叫花莲。
“虽然父母为我取的名字应该用汉字,但因为我写得太丑了,所以平时都只能用平假名写自己的名字,因为这样比较看不出字丑。”
这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字丑的人在日常生活中,饱尝了写字漂亮的人难以体会的辛苦。
“请问你从事什么工作?”
我问。
“我是国际线的空服员。”
花莲小姐口齿清晰地回答。
“其实我原本想当老师,但老师不是要在黑板上写字吗?所以我知道自己没办法,只好放弃。我平时就尽可能避免在别人面前写字,基本上都会婉拒参加婚礼和葬礼。或许你觉得这种理由很奇怪,但只要我一紧张,字就会写得比平时更丑。”
“这样啊。”
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如今,日常生活中写字的机会越来越少。上代曾忍不住为这件事皱眉头,但是,对和花莲小姐有着相同烦恼的人来说,仍有很多场合需要写字,因为还是会遇到无法用电子邮件和短信解决的状况。
花莲小姐愁容满面地说:
“所以,我想委托代笔。妈妈对写字这件事很严格;啊,虽然说是妈妈,但其实是我婆婆。”
花莲小姐叹着气。我静静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父母也很在意我字丑这件事,从小就经常教我写字,也让我参加书法班,但我还是写不好。我觉得搞不好是脑子的问题,大脑可能无法正确认识字形。所以当初找工作时,还是请我妈妈代我写履历表,才总算蒙混过去。
“当初认识我老公时,我也很担心我的字太丑会吓跑他——以前发生过因为我的字太丑,结果对方提出分手的情况。如果爱上他之后才发生这种事的话很痛苦,所以在和我老公交往前,我就让他看了我写的字,问他,即使我的字写得这么丑,也没问题吗?然后我们才开始交往。”
“你的先生很温柔体贴。”
花莲小姐听到我这么说,害羞地微笑着。
“我老公说,世界上不可能有完美的人,而且像我这样的女人,如果身上没有缺点,会让人很不舒服,所以他反而松了一口气。他这句话彻底拯救了我,过去我曾因为字丑,觉得自己大概嫁不出去了。”
能如此温柔接受对方缺点的男人并不多。因为很多人在吵架时,会若无其事地提及对方最忌讳的事。
“但问题在于我婆婆。”
花莲小姐恢复严肃的表情。她在说“婆婆”这两个字时,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我和我妈妈的感情很好,但我婆婆个性很严格。有一次我在国外,用电子邮件向她道贺,结果被她狠狠骂了一顿,所以在圣诞节和生日时,我都会自己写卡片寄给她。但是,有一次她对我说,字丑是因为心丑,所以没有经过我同意,就去为我报名了函授讲座。问题是我平时要上班,根本没办法上课,而且我字丑的程度有点像生病那样,已经无药可救了。我早就参加过硬笔字练习的讲座,根本没有用,但我骗婆婆说,我有参加讲座……”
“真辛苦啊。”
以前,我对“字如其人”这句话深信不疑。粗鲁的人,写的字也很粗鲁;细腻的人,就会写出细腻的字。虽然有的人看起来一丝不苟,但如果写出来的字很大胆豪放,就可以看出他真正的性格。有些字虽然很漂亮,但感觉很冷漠;有些字虽然不工整,却有一种好像在篝火旁暖手般的温度。
我一直以为,字能够反映书写者的人品,但这种认识并不正确。有不少人像花莲小姐一样,即使下了苦功,仍然无法写出漂亮的字。如果认为因为心丑才会字丑,未免太武断了。
“我婆婆即将过六十大寿。”
花莲小姐继续说道。杯子里的柚子茶几乎已经喝光了。
“我和我老公商量后,为她准备好了礼物,但我没办法写小卡片,所以……能请你代写吗?”
她一定犹豫了很久,最后才决定来这里。如果不帮助这种人,还算什么代笔人?
我格外用力地说:
“我接受你的委托。”
我坐在椅子上向她鞠躬,她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花莲小姐已经买好了卡片带过来。
“好漂亮的卡片。”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卡片,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这是我在比利时一家专门卖纸的小店内找到的,我觉得很适合我婆婆。”
纸张表面有叶子图案的淡淡凹痕。
“是古董卡片吗?”
我用手指抚摩着凹下去的叶子形状,以免把纸弄脏。
“好像是,店里的人说,应该是一百多年前生产的纸张。”
“果然是这样,因为摸起来的感觉不一样。”
我很想把卡片放在脸上厮磨。纸质给人一种优雅的感觉,好像在抚摩高贵的猫咪背部。
“你急着要吗?”
我问她。
“虽然离我婆婆生日还有一段时间,但我明天就要飞到国外,所以,如果可以的话……”
显然是越快越好。
“好,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今天之内就会写好交给你。”
写卡片很简单,而且,花莲小姐已经写好了内容。
“谢谢你!太好了。我娘家就在小町,那我晚一点再过来。”
花莲小姐站了起来。
立如芍药,坐如牡丹,行如百合。
这句话完全是花莲小姐的写照。
太阳渐渐下山,我猜想应该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于是提前打烊了。
整理桌子后,把花莲小姐带来的那张她写了五十音的纸摊开,脑海中浮现她的面容。我必须将这两者进行完美结合。
漂亮的字并非只追求外形漂亮,必须有温度、有微笑、有安稳、有平静。我个人很喜欢这样的字。
花莲小姐绝对不是那种高不可攀的美女,她最美的是那颗真诚的心。正因为这样,我希望能够写出有花莲小姐的味道、只有她才能够写出的字,让那些字成为花莲小姐的化身。
这次我选择圆珠笔,而不是钢笔书写。
如果有两张相同的卡片,还可以试写,但眼前只有一张卡片而已,而且是一百年前的纸张。基本上,欧洲生产的纸不会发生钢笔墨水洇开这种事情,但因为是古董纸,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状况,墨水一旦洇开,后果将不堪设想。
为了避免花莲小姐特地从比利时买回来的卡片毁在我的手上,这次决定使用圆珠笔。说是圆珠笔,却也不是那种出墨很不均匀的廉价圆珠笔,而是我从小爱用的roo no3。
roo是百年文具店伊东屋在大正三年(一九一四年)发售的原创笔款,并且同时推出了钢笔和圆珠笔。我使用的是当时贩卖的圆珠笔,上上代很爱这款圆珠笔。
我拿起roo no3,在纸上一次又一次试写花莲小姐事先拟好的内容。
原本以为是简单的工作,没想到一直写不出理想的字。为人代笔时,有时一下子就可以写出如预期的字,但有时候写了一两百张,仍然觉得不对劲。写字的行为就像生理现象,无论自己多想写出漂亮的字,无法如愿时就是无法如愿。即使痛苦得满地打滚,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文字就是这样的怪物。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上代的声音。
要用身体写字。
的确,我是在用脑袋写字。
看向外头,太阳已经下山,天色已经暗了。夜色仿佛把额头和鼻子贴在山茶文具店的玻璃门上偷看我。漆黑的夜色中,我的脸庞宛如上弦月映照在玻璃门上。
上代写的“山茶文具店”几个字即使从背面看,也美得让人陶醉。这几个字并不像铅字那么工整,看起来有点潦草的感觉很是绝妙。
好了。
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丹田下方。
把卡片放在适中的位置,再度拿起roo no3,然后慢慢闭上眼睛。即使不看着纸,要书写的内容也完全印在脑海中。
我贴近花莲小姐的脸。
接着用右手轻轻握住花莲小姐的右手,闭着眼睛,像深呼吸般在卡片上写字。
当我缓缓睁开眼睛时,发现卡片上的字很陌生,简直不像出自我的手。决定用圆珠笔写这张卡片是正确的决定,从这些文字中,可以感受到花莲小姐的恭谨有礼和纯洁。我把写好的卡片装进信封。
晚上七点多,花莲小姐再度来到山茶文具店。看起来质料很好的深蓝色大衣和白色围巾在她身上很好看。
“我呈现了这样的感觉……”
我战战兢兢地递上卡片。花莲小姐一看到卡片,立刻欢呼起来。
“简直就像我自己写的!谢谢你!”
她像少女般兴奋不已。
花莲小姐用力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不断道谢。大概是外面很冷吧,她的手很冰。
“这没什么……”
我诚惶诚恐地说,但花莲小姐露出激动的表情:
“我一直想写这样的字。”
她喃喃说着,眼里泛着泪水。
“很高兴能帮上你的忙。”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说话时,也热泪盈眶。说句心里话,我几乎不太记得闭着眼睛写卡片的过程,只是努力想和花莲小姐的心融为一体。
我擦着眼泪对她说:
“我才要感谢你。过去我一直误以为,字之所以写得丑,是因为写字的人的内心如此;但认识你之后,才知道这种想法是偏见,所以,真的很对不起。”
我说着说着,泪水再度从脸颊滑落,停不下来。
“你不要道歉啦!”
花莲小姐也哭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但即使是皱成一团的哭脸,也很有魅力。我猜想花莲小姐应该一直很在意自己的字。
“欢迎你随时再来找我,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花莲小姐听我这么说,又哭了起来。
上代说的“影武者”,一定就是这个意思。我很庆幸自己继承了代笔人的工作。
时间进入十二月后,一下子有了年终将至的感觉。
这个时节会接到大量委托写贺年卡姓名、住址的工作。就贺年卡来说,我只接一百张以上的代笔工作,所以只限料亭和旅馆等大宗委托,费用设定也偏高。
但即使如此,上门委托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所以,十二月时,我从早到晚都离不开山茶文具店的桌椅,有时甚至一边顾店,一边写贺年卡的姓名、住址。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为止,一直忙得团团转,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日复一日过着这种生活,转眼间,一个星期就过去了。等到不经意地抬头看向月历时,才发现十二月已经过了一大半。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圣诞节已过,家家户户门口都出现了新年的摆设。年终的沉静感淡淡地笼罩了整个镰仓。
山茶文具店好不容易结束了一整年的营业,我总算有时间打扫店里。
终于,顺利写完了最后一张贺年卡的地址和姓名,手却罹患了腱鞘炎,肩膀也硬得像石头,而且不知道是否因为松了一口气的关系,好像有点感冒了。
新年那天,虽然咳嗽不断,但还是去八幡宫参加大祓仪式。转眼间半年过去了,参加夏越大祓就像是不久前的事。参加完大祓,我直接回家,立刻在门口挂上新的大祓注连绳。因为才刚打扫过,所以山茶文具店的玻璃门特别光亮,完全没有指纹。
每当强风吹来,红色的纸带便翩翩起舞。托大祓注连绳的福,这半年都平安无事。
我正准备走进家门时,发现信箱里有一封信。
这几天工作太忙,我没时间看信箱。而上代过世后,家里也不再订报。
长长的白色信封上所写的寄件人姓名是“武田聪”。我不认识这个人。但收信人的名字的确写着“山茶文具店 公启”。也许是有人抢先寄来了需要供养的信件吧——虽然必须等到明年才开始受理。
我一进家门,就用拆信刀拆开了信,确认信件的内容,以防万一。
上代绝不允许我直接用手把信撕开,即使是现在,我拆信时必定使用拆信刀。
武田先生想必很努力地写了这封信,虽然信的内容让人感觉很死板,但任何人第一次写信差不多都是这样;只不过他潦草的字迹实在让人忍不住喷饭。用这种笔迹写邀稿信的话,对方大概也不会认为他出自真心诚意吧,但信中所写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他的内心。
那件事曾经让我沮丧不已,也深刻反省,既然我身为专业代笔人,无论遇到再怎么不喜欢的客人,即使对方要我写的内容再怎么无法认同,都应该面带笑容地接受。这才是称职的代笔人。
在我好不容易即将遗忘当时的懊恼之际,收到了这封信,而且还算是不错的结果。因为如此一来,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愿意提笔写信的人。
或许是因为换上新的大祓注连绳,又意外收到武田先生的信,使得心情放松的关系,我竟然拿着他的信,就这样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回想起来,即使是我那个年代,也已经有很多同学都用电子邮件拜年;这么说来,比我更年轻的武田先生这个年纪的人,就算成年之前从未写过信,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仔细思考着这些问题,却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当我再度睁开眼,发现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而且还听到邻居叫我的声音。
“波波,你在家吗?”
“在啊!”
我一边很有精神地回答,一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要不要去敲除夜钟?”
听到她这句话,我才想起今天是新年。我到底睡了多久?
“我马上准备出门。”
我慌忙起身,在脖子上围好围巾。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时间已经这么晚了。我竖起耳朵,的确可以听到远处响起钟声。镰仓有很多寺院,新年之夜,钟声四处可闻。
我和芭芭拉夫人一起走在寂静的河边道路上。
芭芭拉夫人的脖子上围了条狐狸毛围巾,还有淡淡的樟脑丸味道。上代生前也常用类似的围巾,也许这种款式曾在日本流行过吧。
天气很冷,所以我紧挨着芭芭拉夫人身边走,她便轻轻挽住我的手。我和芭芭拉夫人的嘴里都吐出了白雾。
星星在叶子已落尽的枯树后方闪烁着。
“波波,我要告诉你一件有用的事。”
芭芭拉夫人说。
“什么有用的事?”
我问她。
“可以让自己得到幸福的魔咒,一直以来,我都身体力行。”
芭芭拉夫人呵呵地笑了起来。
“请你告诉我。”
“只要在心里说‘闪闪发亮’。只要闭上眼睛说‘闪闪发亮,闪闪发亮’就好,这么一来,就会有许多星星出现在内心的黑暗中,变成一片美丽的星空。”
“只要说‘闪闪发亮’就可以了吗?”
“对!是不是很简单?而且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做到。只要这么做,痛苦的事、悲伤的事,都会消失在漂亮的星空中。嗯,你现在就试试看。”
既然芭芭拉夫人这么说,而且她还挽着我,于是我闭上了眼睛慢慢走着。
闪闪发亮,闪闪发亮,闪闪发亮,闪闪发亮。
我在心里默念。
星星出现在原本空无一物的内心黑暗中,最后甚至有点刺眼。
“简直就像魔法。”
“对不对?这个魔咒很有效,你试试看。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芭芭拉夫人在我的耳边低语。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对她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