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2/2)
“……”
“从此,我密切注意起我妈的一举一动。这是何等不堪啊,做儿子的居然监视起母亲。整整两天,我像蛇一样擦亮毒眼,躲在角落监视着她。真可怕,我妈的举动,怎么看都很反常,她总是鬼鬼祟祟、坐立不安的。喂,你能想象这种心情吗?怀疑自己的母亲杀死自己父亲,那是何等无奈的事……我真的很想直接问我哥,因为他或许知道更多我不知道的事。可是,不管怎样,我还是无法提起勇气问那种丢脸的事。而且,我哥也很怕我问他问题似的,最近老是躲着我。”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无法忍受了,更何况是你这个当事者,势必更加郁闷。”
“我早已熬过了最郁闷的阶段。最近,我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变得迥然不同。看到人们走在路上时一脸的悠哉与泰然,我总是感到很不可思议。我会不自觉地暗忖,别看眼前的他们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实际上他们一定也杀了老爸老妈……已经离很远了,那个不时跟踪我的家伙,一旦路上人流稀少,他就会隔着一町的距离远远尾随。”
“不过,我记得你不是说过,你哥的手帕遗落在你父亲遇害的地点吗?”
“没错,可以说,我对我哥的怀疑并未完全消除。其实就连对我妈,我也不能确定她是清白的。说来可笑,我妈也好不到哪去,她也正怀疑着某人。全家人简直像在玩鼬鼠游戏 (2) ,却不是出于好玩,而是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就在昨天傍晚,当时天色已暗,我漫不经心地从二楼楼梯走下,突然发现我妈就站在檐廊上,仿佛正在偷窥什么似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一瞥见我下楼,她吃了一惊,旋即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她的反应实在太过诡异,我不由得走到我妈原先站的位置,朝她之前凝视的方向看。”
“……”
“你猜,我看到什么?前方有一丛幼杉,树叶之间隐约可见祭祀谷神的小祠堂,在那祠堂后面,有样红红的不明物体忽隐忽现。细看之下,原来是我妹的腰带。她在做什么?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腰带一端,根本看不到更多的名堂,但依常理推论,不可能有什么事必须要在小祠堂后面才能处理。我差点儿就要出声喊我妹了,但,我倏然想起我妈适才的反常举止。还有,当我望向祠堂的期间,仍一直隐约感到母亲投注在我背后的目光,我觉得这非同小可。难道说,所有秘密都藏在祠堂后面吗?而秘密目前就掌握在妹妹手中,我直觉这么认为。”
“……”
“我当下说服自己前往祠堂后面一探究竟。从昨天傍晚到刚才,我一直在等待机会,可惜就是找不到。先不说别的,我妈的眼神不时警觉地跟随着我,就连我去厕所出来后,我妈仍守在檐廊上不动声色地监视着我。或许是我自己多心,我也希望一切都只是我多心。问题是,那真是偶然吗?从昨天到今天早上,凡是我所经之处都有我妈的视线紧跟着不放。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就是我妹的举止……
“你也知道,我经常翘课,因此就算这一阵子没去上课,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可是,我妹那丫头居然质问起我为何不上学。她从未问过这种问题,自从出事后,同样的问题她已问过两次了。而且,问的同时她的眼神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股了然于胸的神情,仿佛小偷同党狼狈为奸时互递眼色,一种通过眉目传达的暗号,无论怎么想都只能解释为:我会谨守所有秘密,你放心吧!妹妹显然是在怀疑我,而且她的眼神不时地散发出某种光芒。等到我好不容易躲过母亲与妹妹的监视踏进院子,不巧的是,哥哥正从二楼的窗户探头往外望。就这样,我迟迟找不到机会到祠堂后面一窥究竟……
“纵使有机会,要检查祠堂后方也必须鼓起极大的勇气。到了紧要关头,也许我会吓得正眼都不敢瞧。无法查明到底谁是凶手固然令人难以忍受,可是,要去确认骨肉至亲中的某人就是凶手同样令人畏惧。唉,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
“只顾着胡言乱语,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陌生的地方,这里到底是什么町啊,我看我们也该回去了吧?”
“……”
第十一天
“我终于看了,看了那座祠堂的后面……”
“后面有什么?”
“藏着让我心神俱裂的东西。昨晚,等大家都睡着后,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潜进院子。若沿着楼下的檐廊,母亲和妹妹就睡在一旁的寝室里,有可能被她们发现,所以不能从那个方向出去。可是若从正门口绕过去,还是得经过她们的枕边,一切可能落得前功尽弃。幸好,我位于二楼的卧房正好面对院子,于是我决定从房间窗口顺着屋顶跳到地面。月光照亮四周如白昼,我爬过屋顶的暗影处,忽然有种自己好像成了凶狠罪犯的错觉,甚至暗忖,将我爸置于死地的该不会是我自己吧?我赫然想起梦游症的故事,会不会出事的那晚,我也是像这样,爬过屋顶,而后杀死我爸呢……我悚然一颤。可是,平心静气一想,没道理有这么荒谬的事。我爸遇害时,照理说我明明清醒地躺在卧室的床上。
“此时此刻,我提防着不要发出脚步声,蹑手蹑脚地走向祠堂后方。借着月光仔细观察四周,祠堂后方的地面果然有处被人挖过的痕迹。我心想必定就是这里,于是试着把土拨开,一寸、两寸地挖下去,不一会儿就意外地触到某个不明物体。拿出来一看,那东西很眼熟,是我们家的斧头。泛着红色铁锈的斧刀,即便在月光下也能清楚分辨出来,上面还沾着浓稠黝黑的固化血块……”
“斧头?”
“嗯,就是斧头。”
“你是说,那是你妹妹埋在那里的吗?”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了。”
“可是,我实在无法相信你妹会是凶手。”
“这很难说。真要怀疑的话,家里任何一个人都有嫌疑,无论是我妈、我哥、我妹,乃至我自己,都对我爸怀恨在心,甚至各怀鬼胎地巴不得我爸早点儿死。”
“你这么说未免太过分了。嫁祸给你自己和你哥也就算了,连你母亲,你居然也说她巴不得结发多年的丈夫死掉,我是不知道你父亲生前到底有多浑,但我认为骨肉之情不该如此。就连你自己,面临父亲骤然离世的打击,理应感到难过才对……”
“不幸的是,我是个例外,我一点儿也不难过。不管是我妈、我哥或我妹,我家没有任何一个人难过。说来实在丢人,但这是千真万确的。我的心情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是恐惧,因为必须提心吊胆地从自己的亲人中找出犯下杀夫或弑父重罪的凶手,除此之外,根本找不到其他嫌疑犯了。”
“就这点而言,我真的感到万分同情……”
“可是,即使找到凶器,却还是查不出凶手是谁。在这样的深夜里,我摸黑把斧头重新埋回土里,再次沿着原路默默回到房里,就此整晚难以成眠。种种幻影隐隐浮现眼前,包括我妈宛如夜叉般的脸,表情狰狞,双手高举斧头;我哥扭曲如石狩川 (3) 的面孔,横眉竖眼青筋暴露,一边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一边举起凶器劈头砍下;我妹背着手紧握着某种东西,悄悄逼近我爸背后。”
“结果你昨晚都没睡,难怪我觉得你好像特别亢奋。你平时就有点儿太过敏感,再这样亢奋下去对身体不好。你不妨稍微冷静一下,你描述的景象实在大过逼真,让我不自觉地反胃。”
“也许我应该装作若无其事,也许我应该学着像我妹一样将凶器埋在土里,试着将昨晚的发现深深埋在心底。只可惜,我就是做不到视若无睹。当然,在世人面前我绝对会守住秘密,可是我自己很想厘清真相。不弄清楚的话,我实在无法安心。我再也受不了每天必须活在自家人互相刺探的日子里了。”
“事到如今说这种话或许没用,但你把那么骇人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这个外人,真的没关系吗?虽说一开始是我先问你的,但是这一阵子以来,我越来越怕听你说话了。”
“告诉你没关系,我相信你不会出卖我。况且,倘若不找个人说出心里话,我真的会受不了!也许让你觉得不舒服,但是就拜托你听我诉诉苦吧!”
“是吗,那就好!只是,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也许我妹就是凶手。又或者,她是为了袒护我妈或我哥才把凶器藏起来。最令我无法理解的是,我妹在言行举止之间不自觉地透露出她正在怀疑我的样子。到底是什么原因令那丫头怀疑我呢?一想起她的眼神,我便悚然心惊,也许年纪最小以至于相对敏感的妹妹察觉到某种惊人的事实?”
“……”
“看来似乎是这样。不过,她到底察觉到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清楚。在我心底最深、最深处,不时有个家伙没完没了地嘀嘀咕咕,那家伙的嘀咕声经常让我陷入不安。也许我自己不清楚,唯有我妹才能看透。”
“你越来越怪了,说的话简直像在打哑谜。照你刚才说的来看,在你父亲遇害的那一刻,你很确定自己是清醒的。而且,正躺在卧房里,真是如此的话,应该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你才对。”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问题是,不知为何,当我怀疑着我哥、我妹的同时,我对自己也产生了一股莫名的不安与不信任感,仿佛无法断言自己和父亲的死真的毫不相干,我就是莫名地有这种感觉。”
约一个月后
“觉得怎么样?我去探望过你多次,但他们表示谢绝会客,害我非常担心。我还真怕你疯了呢,哈哈哈。不过,你瘦了呢,你的家人也很反常,坚持不愿透露详情,你到底是生了什么病?”
“呵呵,简直跟鬼一样对吧!今天照镜子时,我也觉得有点儿恐怖。从没想过精神上的痛苦居然能把人折磨成这副德行,我已经来日不多了。光是慢慢走到你家就已精疲力竭,仿佛腾云驾雾般。”
“病名是什么?”
“我也搞不清楚,医生根本是在胡说八道,说我严重神经衰弱;还会没来由地咳嗽,说不定是得了肺病。不,不是说不定,是九成九不会错。”
“你又来了,像你这种过分敏感的人实在令人受不了。一定又是你父亲的死让你想太多了吧!那件事,我劝你趁早忘得一干二净算了。”
“不,已经没事了,完全解决了。其实,我就是来告诉你那件事的……”
“啊,这样吗?太好了。我最近也没注意报纸上的消息,你的意思是说找出凶手了吗?”
“对呀,不过,说到凶手,你听了可别惊讶啊,其实就是我!”
“啊?你说,是你杀死你父亲……喂,别再提那件事了。不如这样好了,我们就在这附近随意散散步好吗?然后,聊点儿开心的话题。”
“不,不,你先坐下来。总之,先让我把经过告诉你吧,毕竟我是专程为此来找你的。你看起来很担心我的精神状态,只是这点你完全不用担心,我绝对没有发疯。”
“没办法,谁叫你说自己是弑父凶手这种荒谬无稽的话。通盘考量各方情况后,你说的简直是天方夜谭嘛!”
“不可能,你这么认为吗?”
“那当然,你父亲遇害的时候,你不是说你意识清醒地躺在卧室床上吗?一个人想要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好像不可能吧?”
“的确不可能。”
“这不就结了吗?你不可能是凶手。”
“可是,就算躺在被窝里,不见得就不能杀死待在户外的人。这是谁也没想到的,此前,我压根儿没有过这种念头。可是,就在两三天前的晚上,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也是我爸遇害那晚,同样是一点左右,二楼窗外有两只猫的叫声特别凄厉,这两只猫简直像要闹到天翻地覆似的鬼吼鬼叫了老半天。由于实在太吵,我不禁从床上爬起来,打算开窗赶猫,这时我心里的某根神经忽然一松,下一刻整个人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人的心理,委实奇妙。明明是非常重大的事,却仿佛没发生过般忘个精光。而后在某种偶然的机缘下,忽地恢复记忆,就像鬼魂从坟场倏然现身,以巨大凄厉的样貌赫然浮现眼前。仔细想想,隐藏在人类日常生活中的危险陷阱何其多,只要稍一失足,就会造成致命的重伤。真亏世间众生还能一脸泰然地活着。”
“所以,结果到底怎样?”
“你先听我说完嘛。当时,我忽然明白了就在我爸被杀的那晚,为什么我会在一点左右醒过来。在这次的事件中,这是最关键的重点。我向来只要躺下去就会一觉到天亮,不料那天我却在半夜一点清醒了过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就在我想起来之前,我压根儿没注意过这件事,如今记忆却再度被猫叫声唤醒。那晚,同样传来猫叫声,我才会突然醒来。”
“这跟猫有什么关系吗?”
“有的。说到这里,你听过弗洛伊德 (4) 的潜意识吗?总之,大意是说,我们心中不断萌生的欲望,大部分都因为无法实现而被深埋至心底,有些是不可能的妄想,有些是虽可能实现却被法律、社会禁止的欲望。这些数不清的,无法实现的欲望,是被我们亲手幽禁在无意识的世界里。换言之,就是遗忘。然而此举并非将欲望完全消灭,只不过是关在我们内心最深处,不让它出来罢了,死不瞑目的欲望亡魂就在我们心底暗处幽幽徘徊。耐心等待着,不时跃跃欲试,一有机会便会随时蹿出。它趁着我们睡眠的空当,在梦中乔装成各种样态大胆现形。情况严重的话,无法经受这种折磨的人不是歇斯底里就是变成疯子;然运气好的话,经其升华,即可成就大艺术或大事业。只要找一本精神分析学的书来看,你必会十分惊讶,遭到幽禁的欲望拥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可怕力量,而我以前对这些事一直有兴趣,也可说是稍有涉猎。
“在该派学说中有所谓的‘遗忘说’。也就是说,一个人忽然忘记本来很清楚的事,之后不论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亦即俗话所说的失忆,那绝非偶然。既然遗忘,必有原因。也许是基于某种原因不便回想,却在不知不觉中将记忆幽禁在无意识世界。这种实例很多,有个故事即可说明一二。
“以前,某人忘记了瑞士神经学家海拉格斯 (5) 这个名字,而且怎么也想不起来,几小时后却突然闪过心头。平时熟知的名字,怎么会忘记呢?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于是依照联想的顺序回溯,海拉格斯—海拉巴特—巴特(浴室)—沐浴—矿泉,这些词逐一浮现脑海。这下子谜底总算解开了。原来此人曾经在瑞士罹患某种非以矿泉浴治疗不可的疾病。正是这段不愉快的联想阻碍了他的记忆。
“此外精神分析学者琼斯 (6) 也曾发表过一则实验。此人很爱抽烟,他心想抽这么多烟对身体不好,就在那一瞬间他忘了烟斗放在哪里,怎么找都找不到。没想到之后却又在令他意外的地方找到,原来是他在无意识中将烟斗藏起来了……听起来好像在上课,不过这种遗忘心理学的愿望,正是解决这次事件的重要关键。
“我自己,其实也遗忘了某件惊人事实。那就是杀死我爸的人,原来就是我……”
“有学问的人一旦妄想起来真是伤脑筋。这么荒唐无稽的事,你居然也能引用复杂学说巨细靡遗地说明,若说会忘记自己杀人,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哈哈哈,你清醒点好吗?我看你真的有点儿不正常。”
“请等一下,让我把话说完,之后你想发表什么感想都行。我绝非来找你开玩笑。回到刚才的话题,当我听到猫叫声时旋即想起,猫该不会接着就跳到屋顶对面的松树上去了吧,一定是跳过去了,一想到这里才惊觉,当时好像的确听到‘啪嚓’一声,这就是我想起的……”
“你越说越离奇了,猫跳上松树跟死因到底有什么关系?我真的很担心你,你的精神状态……”
“那棵松树,你应该也知道吧。那棵高得吓人的大树,几乎是我家的标志。而松树底下正是我爸常坐的那块石头……说到这里,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吧……正是猫跳到松树上的那一刻,适巧撞到挂在树枝上的某样器具,那器具便顺势掉到我爸头上。”
“你的意思是斧头挂在树上?”
“是的,就是斧头挂在树上。那纯属巧合,但,并非不可能。”
“可是,这样也只是巧合之下发生的意外,应该不能因此怪罪于你才对。”
“问题是,把斧头放在树上的人就是我。而这件事,直到两三天前为止,我才想起来,这正是所谓的遗忘心理。把斧头放在树上,或者该说,遗忘在树杈上已是半年前的事了。此后,我再也没想起过斧头的事,也因为没再需要用到斧头,自然没有机会想起。即便如此,还是应该会在某种契机下唤起记忆才对。照理说也该留下深刻印象,然而我却忘个干干净净,显然一定有什么理由。
“今年春天,为了砍松树的枯枝,我曾拿着斧头和锯子爬到树上。砍树枝时得劈腿踩在树枝之间,可说是很危险的工作,因此当用不到斧头时,我习惯先将斧头挂在树杈上。那个树杈正好在石头正上方,高度大约比两层楼的屋顶再高一些。我边清理树枝边想:倘若斧头从树上掉下去不知会怎样?一定会砸到那块石头。如果正好有人坐在石头上,也许会导致那个人意外身亡。于是,我想起中学物理课学过的‘自由落体定律’ (7) 的公式。这个距离乘以加速度,那股力道肯定足以砸碎人类的头盖骨。
“而坐在那块石头上休息正是我爸的习惯。原来我在不知不觉中正着手计划着杀死我爸这件事,即使只是在心中暗想,我还是不由得吓得脸色发青。就算他再怎么罪大恶极,毕竟还是父亲,我居然想杀了他,我这还算是人吗?我命令自己赶紧抹消这惊世骇俗的妄想。于是,这大逆不道的欲望就此被幽禁在潜意识里了。未料那把斧头沾染了我的恶念,在树杈上不时地等待着时机来临。按照弗洛伊德的学说,将斧头遗忘在树上的行为正是我的潜意识所下达的指令。名义上是潜意识,但我指的并非一般的偶然造成的错误,那完全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只要把斧头遗留在树上,应该有机会掉下来吧!到时候,如果我爸正好坐在树下,应该可以顺利杀了他吧!这个复杂周全的计划被隐藏在黑暗中,更可怕的是,这个邪恶的企图连我自己都不知情。我准备好将我爸置于死地的机关,却又刻意遗忘,表面上若无其事般装得像个好人。更明白地说,是我潜意识层面的坏人欺骗了意识层面的好人。”
“你说得好复杂,我实在听不懂,但我怎么觉得你一副故意当坏人的口气呢?”
“不,没那回事。一旦你了解弗洛伊德的学说,必定不会这么说。首先,关于那把斧头,怎么可能一忘就是整整半年?我甚至在事发之后还亲眼见到沾血的同一把斧头,一般来说,遗忘得如此透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第二,为何我明知树下是很危险的,却还是将斧头遗忘在树上?第三,为何我偏要选那个危险的地点放斧头。这三点极其不自然,这样还能够说我丝毫没有恶意吗?只以忘记这个借口就能抵消心中潜藏的恶意吗?”
“那么,今后你打算怎样?”
“当然是去自首。”
“这样也好。不过,任何一位法官都不可能判你有罪。这点至少可以安心。对了,之前,你提到的那些证物又如何解释?我是说手帕、你母亲的梳子之类的。”
“手帕是我自己的,砍松枝时,我曾用来缠在斧柄上,之后就忘了。没想到那晚和斧头一起掉下来。至于梳子,详情我真的不清楚,但我猜想,应该是我妈一开始发现我爸的尸体时遗落的吧,我哥一定是为了保护她才藏起来。”
“那么后来你妹把斧头埋起来的事呢?”
“我妹是最早发现斧头的,有充足的时间藏起来。她必定一眼就认出是自家的斧头,便断定父亲的死与家中某人有关,当下决定不管怎样先把首要证物藏起来。她毕竟是个有点儿智慧的女孩。后来,刑警搜查我家,一般的隐藏地点恐怕无法令她安心,她才会选中祠堂后面,重新掩埋吧!”
“这段日子,你不断地怀疑家人,到头来居然发现凶手原来是自己!看样子,干脆当做小偷犯下的罪倒还比较好交代。不过,想想还挺有喜剧要素的呢。虽然在这种节骨眼说这种话不太恰当,但我实在无法心生同情,因为我还不太能接受你是凶手这件事。”
“那段时间怀疑家里其他人这种错觉才是最致命的。你说得没错,真的是喜剧。只是,这些荒谬得足以视为喜剧的情节,反而证明了我并非单纯的健忘。”
“说穿了,或许真是像你所说的。不过,听了你的坦白之后,与其说是难过,倒不如说更想好好庆祝一下,长久以来的疑云总算散去了。”
“就这点而言,我也是松了一口气。家人表面上看来彼此怀疑,其实是在互相保护,即便是有那样的老爸,也没人坏到狠心杀了他。大家都是难得的大好人。而唯一的恶人,就是怀疑家人的我,疑心病特别重的我,才是道道地地的恶棍。”
(《疑惑》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注释】
(1) 活人保持静默的状态,表演名画或历史上的著名场景。
(2) 两人将手掌交互叠放在对方的掌上,引喻双方都在重复无意义的行为。
(3) 发源自北海道石狩山地的石狩岳北麓,注入日本海石狩湾的河川,以千折百转的形态闻名于世。
(4) 弗洛伊德(sigund freud,1856—1939)奥地利神经学家,精神分析的创始人。以性解释人类的潜意识而闻名。著有《梦的解析》、《歇斯底里的研究》等书。乱步嗜读弗洛伊德,后来甚至在昭和八年加入由大槻宪二主持的精神分析研究会。
(5) 海拉格斯的身份不明。
(6) 厄内斯特·琼斯(ernest jones,1879—1958),英国精神分析学家,受到弗洛伊德思想的熏陶,于一九一三年创立英国精神分析学会。
(7) 在自由落体运动中,落下的高度等于二分之一的重力加速度乘以落下时间的平方,是为自由落体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