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1/2)
案发第二天
“听说,你父亲过世了?”
“嗯。”
“果然是真的。不过,你看过今早xx报了吗?那上面报道的,是真的吗?喂,你振作点儿好吗?我是担心你才这么问的,你倒是说句话呀!”
“嗯,谢谢……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那篇报道的内容已经很详尽了。昨天早上我一醒来,就在院子里发现我爸头破血流地倒地不起,就这样。”
“所以,你昨天才会没来上学啊……那么,凶手抓到了吗?”
“嗯,警方好像列举出两三名嫌疑犯的名单。不过,还不确定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你父亲曾做过令人挟恨报复的事吗?报上说初步判断是仇杀。”
“这个嘛,或许做过。”
“是生意上的……”
“他才没那本事,依他的个性大概又是喝酒闹事后与人结的怨。”
“喝酒闹事,你父亲的酒品很差吗?”
“……”
“喂,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啊……啊,你哭了?”
“……”
“别这样,只是运气不好,比较倒霉啦!”
“……我觉得愤怒。他在世的时候,让我妈和我们吃尽苦头,光是这样还不够,连死都死得这么丢人现眼……我根本一点儿也不难过,我只是觉得很窝囊。”
“你今天真的很不对劲。”
“也难怪你无法理解。不管怎么样,说自己父母的坏话毕竟是不对的,所以我一直忍到今天,就算是在你面前,关于我父亲的事我也一概绝口不提。
“从昨天起我就有种说不上来的矛盾心理。亲生父亲死了,我却不感到难过……就算是那种烂父亲,一旦死了,照理说多少还是会难过的吧,我本来也是这么认为。可是,事发至今,我却一点儿也不难过。假使他不是死得那么人尽皆知,我甚至还想说声他死得好呢!”
“可是,被亲生儿子这么看待,父亲其实也很不幸。”
“没错,若说这是我爸无可奈何的命运的话,他也算是个可怜人。只是现下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替他辩解什么,我只觉得火很大。”
“他真有那么……”
“我老爸,天生注定就是个败家子似的,把爷爷留下的那点微薄财产全挥霍在花天酒地上了。最难堪的当然是我妈,这些年来,她是怎么咬紧牙关忍下来的,我们这些孩子看在眼里,不知有多恨我爸……说这种话或许可笑,但我妈实在是个令人敬佩的女人,一想到她竟能忍受这种家庭暴力长达二十多年我就忍不住想哭。如今我能上学,一家人不至于流落街头,还好端端地住在祖先代代相传的老宅里,全都要归功于我妈。”
“真有那么惨吗?”
“对你们这些外人来说根本无法想象。就在我老爸过世之前,情况越发糟糕,家里每天都得来上一场激烈的父子全武行。有一天,年纪一大把却成天烂醉如泥的老爸,不知哪根筋不对忽然回来了。我爸早已酒精中毒,一刻没有酒的话都活不下去。回来后,只为了我妈没去门口迎接他,或是给他脸色看,这种极度牵强的理由,就立刻动手打人,尤其这半年来,我妈身上随时增添新伤。我哥看了——他那人本就是火暴脾气——当下咬牙切齿,朝我爸扑上去就揍了起来……”
“你父亲多大年纪了?”
“五十,你一定纳闷这把年纪怎么还这么胡闹吧!事实上,我爸或许已是半疯癫,一切都是被他自年轻时就沉迷的酒精给毒害的……有时晚上我回到家,一拉开玄关格子门,只见眼前的纸门上照映出我哥举起扫帚杵在门口的身影,毫无心理准备的我不由得大吃一惊,愣在原地,忽然传来一阵嘎拉嘎拉的刺耳噪声,灯笼盒子砸穿纸门飞了过来。是我爸扔的,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夸张的父子……”
“……”
“我哥,如你所知,在xx公司担任口译员,每天上班都得往返横滨。他也很可怜,即便有人撮合婚事,也常常被我爸给搞砸了。可是话说回来,他又没勇气毅然决然地搬出去住,他说实在不忍心抛下只会忍气吞声的母亲独自离开。年近三十的哥哥和我老爸仿佛是在进行一场格斗对决,你听了或许觉得好笑,但是站在我哥的立场,其实也不能怪他。”
“太惨了!”
“前晚也是这样。我爸难得没出门,可是打从早上起床后就不停喝酒。一整天醉醺醺地胡言乱语,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他实在闹得不像话,我妈有点儿受不了了,还没怎么样呢,他却突然发飙,更过分的是,他竟拿起杯子朝我妈脸上砸,而且正好砸在鼻梁上,我妈马上晕了过去,好半晌才清醒。我哥一气之下骤然扑向我爸,拽住他的胸口,吓得我妹当场哇哇大哭了起来,但她依然极力阻止,你能想象这般情景吗?简直是地狱,是地狱啊!”
“……”
“如果今后这种可怕的生活方式还要持续个几年,我们或许真的会受不了,尤其是我妈,说不定会因此寻死。也或许在情况还没演变到那个地步之前,我们兄弟姐妹之中就会有人杀了我爸。说实在的,我们一家可说是被这次的事情拯救了。”
“你父亲过世,是昨天早上吧?”
“发现时才清晨五点。我妹最早起床,她发现檐廊的门有一扇居然开着,加上我爸的床是空着的,她一开始以为是我爸起床到院子里去了。”
“那么,杀死你父亲的人是从那道门潜入的啰?”
“不是,我爸是在院子里遇害的。由于前一晚发生了把我妈砸昏的冲突,以至于连我爸都睡不着,夜里好像还起身到院子乘凉。我妈和我妹就睡在隔壁房间,可是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半夜到院子坐在大石头上乘凉是我爸的习惯,由此,我们判断他是在乘凉时,被人由后方偷袭的。”
“是被刀刺杀的吗?”
“他的后脑勺被金属钝器击中,根据警方的鉴定,推测是斧头或锤子之类的重物。”
“如此说来,凶器尚未找到啰?”
“我妹叫醒我妈后,两人连忙唤醒睡在二楼的我哥和我。从她们凄厉的声调中,我隐约感觉出了大事,很久以前我心中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我当时心想,我爸出事了,这下子终于成真了。我们哥俩连忙下楼,透过一扇开启的遮雨窗,隐约可以看到一部分院子。就在那里,宛如活人画 (1) 般,我爸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趴卧。那一刻,感觉真的很微妙。有好一阵子,我就像看戏一般,全然是以冷眼旁观的心态面对眼前的景象。”
“……那么,凶案发生应该是什么时候呢?”
“据说是一点左右。”
“是半夜啊,那么,嫌疑犯呢?”
“恨我爸的人实在太多了,差别只在于恨意是否强烈到足以杀心陡起,硬要怀疑的话,目前锁定的人选当中有一个人似乎很符合条件。那是在某间小餐馆被我爸打成重伤的男人,三天两头便上门要求赔偿医药费,我爸不仅每次都大吼大叫地把对方撵走,甚至还不顾我妈的劝阻,叫警察强行驱离对方。我家是落魄了,但好歹在这镇上居住多年,对方却衣衫褴褛一副穷酸工人的样子,相较之下,他自然落居下风……我总觉得,那家伙的嫌疑很大。”
“可是,这就怪了。三更半夜潜入数口之家而不被发现可是相当高难度的。问题是,只不过是挨顿揍,有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置对方于死地吗?况且,真想杀人的话,在你家外头应该多的是机会吧……难道说,有什么确切证据证明凶手是从外头潜入的?”
“门是开着的,门闩没有闩上。而且,从那里通往院子的小木门没有锁。”
“脚印呢?”
“根本不可能留下脚印。天气这么好,地面一直都是干的。”
“……你家,好像没有用人吧?”
“没有啊……啊,你的意思是说,凶手并非来自外面……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这么丧尽天良的事。一定是那家伙,就是被我爸打伤的男人。那名工人不惧死活,根本没考虑过是否危险。”
“那可不一定,不过……”
“到此为止吧!不管怎么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事到如今也不能怎样。而且上课时间到了,我们也该进教室了吧?”
第五天
“那么,你是说,杀死你父亲的凶手是你家里的某人吗?”
“上次你不是隐约暗示凶手也许不是外人吗?当时我的确很厌恶听到这种怀疑家人的说法——因为其实我多少也有这种感觉,当下有种被你戳中痛处的反感一我才会直接打断你的话。事到如今,我也深受同样的疑问困扰……这种事自然不可能对外人说,我本来也打算若情况允许的话,也不向任何人透露。只是,我已经承受不住这痛苦的折磨。至少,我想请你听听我心里的想法。”
“那么,你怀疑谁?”
“我哥。我怀疑对我来说是手足同胞、对死掉的老爸来说是亲生儿子的哥哥。”
“嫌疑犯承认了吗?”
“不仅没有承认,还陆续出现许多有利于他的反证,法院也感到相当棘手。刑警虽不时来我家,不过,最多也只是表示案情陷入胶着状态之后便离开。换个角度想,那或许也表示,警方也对家里的人有所怀疑,才会三番两次地来打探情况。”
“但是,会不会是你自己想太多?”
“如果只是想太多的话,我就不会这么苦恼了。我是有事实根据的……上次我压根儿没想到那件事儿会跟命案扯上关系,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了,因此也没告诉你。其实那天早上,我在父亲的遗体旁捡到一条揉得皱巴巴的麻质手帕。虽然很脏,但是手帕上的记号正好露在外面,我一看就知道那是除了我哥和我之外,家里其他人都不用的随身物品。我爸是老派人,不喜欢用手帕,他向来都是把汗巾折起塞在怀里;而我妈和妹妹虽有手帕,却是女用的小手帕,与现场的那条完全不同。也就是说,遗落那条手帕的人不是我哥就是我。可是,一直到我爸遇害那天为止,我已有四五天没去过院子了,我也不记得最近是否遗失过手帕。如此说来,掉落在遗体旁的手帕,唯一的可能就是我哥的。”
“但是,会不会是基于某些原因,导致你父亲拿了那条手帕…………”
“不可能。虽然我爸行事一向大而化之,但他对这种随身物品倒是相当一板一眼,我从来没看过他拿其他人的手帕。”
“……可是,就算那真是你哥的手帕,也不见得就是你父亲遇害时掉落的。说不定是他前一天留在院子里的,也说不定是更早之前的。”
“问题是,每隔一天,我妹都会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在案发前一天傍晚她也才刚整理过。还有,我也很清楚,直到家人都就寝止,我哥一次也没去过院子。”
“那么,倘若仔细调查那条手帕的话,或许可以查出点什么,比方说……”
“别傻了,当时我在任何人都没发现之前,就已将手帕扔进厕所了。因为我觉得那种东西不干净……不过,我怀疑我哥的理由不止这一点。还有很多相关的事证:我哥和我虽然分住两间卧房,但都是在二楼。当天晚上一点左右,不知为何我突然惊醒,与此同时,我听见我哥下楼的声音,当时我以为他大概是去上厕所,也就没放在心上,未料过了好一阵子才传来他上楼的脚步声,因此若要怀疑的确有点儿可疑。还有,事发时还曾发生这样的事,我爸的遗体被发现时,我哥和我仍在睡梦中,我们是被妈妈和妹妹惊慌的尖叫声吵醒之后才急忙下楼的。当时,我哥一脱掉睡衣,披起和服也没绑腰带,一手抓起带子直接朝檐廊跑。可是,正当我以为他要光脚踩上檐廊的脱鞋石时,毫无来由的,他猛然止步。换个角度想,也可以解释成他或许是看到我爸的尸体,惊吓过度一时慌了手脚,就算是突然看到尸体而愣住,他抓在手上的腰带怎会莫名其妙地掉在脱鞋石上?我哥真有那么震惊吗?以我哥平日的个性来看,我总觉得难以置信。倘使只是掉了就算了,不过一见到腰带掉下,他立刻匆忙捡起,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我总觉得他同时捡起的不只是腰带。我怀疑他无意间看到掉在石上的某种黑色小物品(那也许是一眼就能认出失主——例如皮夹之类的物品),情急之下只好故意掉下腰带盖住,再利用捡起的时机从腰带上方把掉落的东西一并抓起来。由于当时我自己也正心慌意乱,加上事情又发生在瞬间,那一刻只觉得也许是我自己太过胡思乱想。但是,手帕的事以及他正好在半夜下楼,最重要的,还有当时哥哥的反应,这些因素联想在一起已经无法说服我不怀疑他了。自从我爸过世后,我总觉得一家人变得怪怪的。那不只是哀戚之情,更多的是,弥漫在空气中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战战兢兢的氛围。就拿吃饭来说吧,即使四个人一起围坐在饭桌前,也没人说话,大家只是偷偷打量彼此,照此判断,无论是我妈也好,我妹也好,似乎都跟我一样怀疑我哥。而我哥的状况也不是太好,他总是心事重重地一脸惨白、不发一语,真的很难以言语形容。总之感觉非常非常不舒服,待在家里我再也受不了了。每天放学后一跨进家门,就感觉迎面有股阴风悚然入骨。因为失去一家之主而显得冷清的家中,母亲与三个孩子沉默以对,各怀心事,面面相觑……啊,受不了受不了!”
“听你这么说我不禁也有点儿发毛。不过,应该不至于有这种事吧,你哥怎么可能……一定是你太敏感了,你想大多了啦!”
“不,绝非如此,这不是我多心。没有理由也就算了,但是我哥的确有杀害我爸的动机。我哥为了我爸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他简直恨死我爸了……尤其是那晚,我爸甚至还打伤了我妈。我哥一向孝顺我妈,在过度激动下,难保他不会瞬间心生恶念铤而走险。”
“……”
“真可怕,不过,到目前为止还不能断定吧?”
“所以,我才更加焦躁难安。倘使能尽快查个水落石出有个交代,即便是坏的结果也好。可是目前情况如此暧昧不清,彼此都陷在致命的怀疑旋涡中,真是有种令人快要窒息的感觉!”
第十天
“喂,这不是s吗,你要上哪儿去?”
“啊……没有啊……”
“你怎么这么憔悴,那件事还没解决吗?你最近很少来上课,我本来正打算今天去你家找你呢,你要去哪里吗?”
“不……倒也不是要去哪儿。”
“那,你是出来散步啰。不过,你怎么摇摇晃晃的?”
“你来得正是时候,陪我走到前面好吗?我们边走边聊吧……
“看来,你还在烦恼什么是吧,连学校也不来了。”
“我已经不知如何是好,连思考能力都丧失怠尽了。简直如同身在地狱,我不敢待在家里……”
“凶手还没查出来,还是你仍怀疑哥哥?”
“关于这件事,拜托你不要再说了,我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可是,你一个人继续苦恼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试着说出来看看,说不定我能想出什么好建议。”
“就算叫我说,那种事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明明是一家人,居然互相怀疑。四个人待在家中,连话也不说,只是彼此大眼瞪小眼。就算偶尔说话,也像刑警或法官,试图套出对方的秘密。这样还算是骨肉至亲吗?更何况,其中一人还是杀人凶手——是弑亲,或者杀夫的——凶手。”
“你说得太过分了,怎么可能有那么荒唐的事?一定是你脑子不清楚了,也许是神经衰弱造成的幻想。”
“不对,那绝非幻想,虽然我还真希望那不过是幻想。”
“……”
“也难怪你会不信,换作任何人恐怕都无法想象,在这世上竟有这种人间地狱。连我自己也觉得仿佛是噩梦。身陷这般绝境的我居然因为涉嫌弑父遭到刑警跟踪……嘘!不要回头,刑警就跟在后面。这两三天来,一旦我出门,他们一定会跟在我后头。”
“……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说警方怀疑你?”
“不只是我,我哥和我妹都被跟踪。我们全家都有嫌疑,更严重的是,自家人也互相怀疑。”
“这真是……难道出现了什么新事证足以令你们互相怀疑?”
“没有任何确切证据,只是怀疑。原本警方所列的嫌疑犯都被排除嫌疑了。接下来,除了怀疑自家人外别无他法。警方天天来我家报到,还把家里每个角落都彻底搜查一遍。上次,从衣柜找出我妈沾血的浴衣时,警方的士气为之大振。不过你放心,那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证物,那是案发前一晚我妈被我爸用杯子砸伤时拿过来包扎伤口用的,沾上的血还没洗掉。我这么解释后,天真地以为没事了。岂料,这反倒提醒了警方,他们摆出一副认定既然我爸这么暴虐,那么自家人就更有嫌疑的态势。”
“上次,你好像很怀疑你哥……”
“拜托你小声一点儿,不能让后面的家伙听见……我哥跟我一样,他也正怀疑着某人。而且他怀疑的,好像是我妈。我哥曾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过我妈:‘妈,你的梳子是不是掉了?’我妈一听似乎很震惊,当场倒抽一口气反问我哥怎会这么问,就只是这样。换个角度想,其实不过是平凡无奇的日常对话。可是,我当时却浑身一颤,看来,上次我哥用腰带藏起的一定是我妈的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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