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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记之三 · 一 ·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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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反倒问我?就是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呀!”

“您的意思是,我应该去找份工作做?”

“不是我想叫你怎么样,是你自己究竟怎么想的?”

“可是,就算我想进学校……”

“当然需要钱。但问题不在钱,问题在于你自己的想法。”

我真的如坠五里雾中。“你老家会给你寄钱过来”——如此简简单单一句话他为何不直截了当说出来呢?仅此一句话,我就会拿定主意的。

“怎么样?你是否对未来抱有什么希望?说实话,照顾一个人有多难,这不是受人照顾者所能明白的。”

“真抱歉。”

“你确实让我很担心呀。既然我答应了照顾你,就不希望你对自己抱有这种随随便便、不负责任的态度,我希望你能展现出重新做人的决心来。比如说,关于你的未来,要是你主动来找我商量,我已经做好了和你一起出出主意的准备。当然,我‘比目鱼’是个穷光蛋,能给予你的资助有限,假如你还奢望过从前那种阔绰的生活,肯定会让你失望。不过,只要你能踏踏实实,制订出一个将来的明确方针,然后来同我商量的话,那我一定会尽我的绵薄之力,帮助你重获新生。我的用心你能明白吗?究竟你今后有何打算啊?”

“假如您不愿意让我继续住二楼,我就去找点活儿做……”

“你是说真的吗?现在这样的世道,就算是帝国大学的毕业生也还……”

“不,我又不是去做什么工薪族。”

“那你打算做什么?”

“当画家。”我顾不得什么,毅然决然说了出来。

“什么?!”

“比目鱼”缩起脖子嗤笑道。他面容下潜藏着某种狡诈嗤笑的那一刻,令我永远难以忘怀。那东西似轻蔑,却又有所不同,倘若将人世间比作大海,在那千丈深的海底就漂摆曳动着那种诡异的面容,仿佛故意露出隙孔,让人一窥成年人生活的深层奥趣似的——就是那种笑。

最后他说道:“这样的话,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你一点也不脚踏实地。再好好想一想吧,今天晚上你认真考虑考虑。”我就像是被人轰赶似的赶紧爬上二楼。躺在床上,脑海中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挨到黎明时分,我最终从“比目鱼”家逃了出来。

傍晚我一定会回来,我将前往下面所记一位朋友处商讨关于未来的打算,请您不必为我担心。谨向您保证。

我用铅笔在信笺上大大地写下这段话,又写下堀木正雄的姓名和位于浅草的住址,随后悄悄溜出“比目鱼”家。

我并不是因为愤懑不满“比目鱼”的说教才逃离他家,而是确如“比目鱼”所说,我是一个不懂得脚踏实地的男人。对于未来的规划,我心中茫然无知,而倘若继续待在“比目鱼”家吃闲饭的话,对他未免也过意不去。想到万一我发愤图强,立定志向重新做人,还得让并不富裕的“比目鱼”每个月拿出钱来资助我,不禁良心难安、无地自容。

不过,我也并非真的想去找堀木这种人商讨什么“未来的规划”才逃离“比目鱼”家。哪怕片刻也好,我只是希望能让“比目鱼”暂时放下心 (不是为了争取在他暂时安心的这段时间里,我可以逃得更远一点,才依照侦探小说中常有的策略写下了那张留言条的——不是,尽管这种念头多少也有一点,但主要还是我害怕自己突然出走会令“比目鱼”过于震惊,以至于惊惶不知所措,这样说或许更加准确。尽管事情迟早要败露,但我害怕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所以必定要加以某种掩饰。这正是我可悲的性格之一,虽然它与世人斥之为“撒谎”而鄙弃的性格颇为相似,但我却从来也没有为了替自己牟取利益而这么做,我只是惧怕那种令人败兴的氛围骤变会让我感到窒息般的痛苦,所以即使明知事后对自己不利,但基于“拼死的取悦奉侍精神”,我大多会不由自主地用漂亮的言语加以修饰,纵使这种奉侍精神因扭曲已变得卑弱,甚至显得愚不可及,然而这种习性却常常被世上的所谓“正人君子”大肆利用),所以,就将当时从记忆深处浮现至脑海的堀木的姓名和住址随手写在信笺的一端。

我离开“比目鱼”家,一路步行来到新宿,卖掉揣在怀里的书,最后仍旧走投无路。尽管我对每个人都很和善,却一次也没有真切地体会到那种所谓的“友情”。像堀木这种酒肉玩友另当别论,所有的交往带给我的都只有痛苦,为了排遣痛苦,我拼命扮傻装痴,反而令自己越发精疲力竭。在大街上瞥见熟人,即使只是与熟人相似的面孔,我都会大吃一惊,感觉有股令人眩晕的痛苦的战栗袭遍全身。尽管明白自己受人喜欢,但就爱别人这一点来讲我似乎欠缺这种能力 (当然,世上之人是否真的拥有爱别人的能力,对此我是深表怀疑的)。这样的我是不可能拥有所谓“挚友”的。而且,我甚至连走访朋友的能力也不具备。对我来说,他人的家门较之《神曲》中的地狱之门还要阴森可怕。这并非危言耸听,我甚至能真切地感觉到门内潜伏着如恶龙般可怕、浑身散发腥臭的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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