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说假话的机器人(2/2)
“我也不是这样看的。”厂长的眼睛不高兴的眯起来。
“您?勃格特粗声粗气地问,“您问的是哪方面?”
“整整一个上午我测验了赫比的本领。它甚至会做那些您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玩艺儿。
“真的?”
“您不信?”兰宁从西服坎肩的兜里掏出了一页纸,把它展开。“这不是我的笔迹,对吧!”
勃格特仔细看了纸上写满的,带棱带角的大字体的数字,问道:“这是赫比的字吗?”
“是的。并且,正如您能看到的一样,它求出了您的第二十二个时间方程式的积分。而且它……,兰宁用熏黄了的手指甲敲了敲了最后一行字说。“它和我得出了一样的答案,但比我快三倍。您没有权力轻视在正电子轰击下的林格效应。”
“我不是轻视它,兰宁。看在上帝份上,请您明白,这排除……”
“是啊,您解释了这点。您采用了米切尔过渡方程式,对吧?可是,它在这里不适用。”
“为什么?”
“第一,您用的是超虚数。”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米切尔方程式用不上,当……”
“您疯啦?如果您再读一遍米切尔本人的论文《法尔笔记……》”
“这我不要看。我从一开始就讲了,我不喜欢他的推理方式。赫比支持我的观点。”
“那就让这部机器来给你解决全部问题好了,”勃格特嚷了起来“那干嘛还要和像我这样的傻瓜打交道啊?”
“问题恰恰在这里。它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而如果连它也解决不了,那我们也同样,我要把个问题提交到全国委员会。我们是五能为力了。”
勃格特跳起来。把椅子都碰翻了。他的脸涨得通红。“这点办不到。”
“由您来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兰宁的脸也涨得通红。
“正是这样,”勃格特回答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是我把问题解决了。从我的鼻子底下你抢不走,明白吗?不要以为我看不透你这个干瘪的老古董。你会先丢丑,然后,这才会使我获得解决了机器人传心术问题的声望。”
“你是个该死的白痴,勃格特。就凭你这种拒不服从的态度,一秒钟之内我就可以把你解雇。”兰宁气得嘴唇直发抖。
“你啊,办不到这点,兰宁。有一个能猜透人的心思的机器人身边,什么秘密也保不住。因此,请你记住,关于你辞职的事我全道了。”
兰宁把雪茄上的烟灰抖了一下,纷纷落到地上,接着雪茄也扔了。
“什么?什么……”
勃格特幸灾乐祸地冷笑了一声:“我将是新厂长,你明白吗?我全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兰宁,瞎了你的眼了。这里将由我来指挥一切。否则你会遇到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困难局面。”
兰宁恢复了表达能力。他大吼起来:“你被免职了!听见了吗?你被解除一切职务了!你完蛋了!明白吗?”
勃格特脸上的讥笑更明显了:“这有什么用呢?你什么目的也达不到。王牌全在我的手里。我知道你已经退休了。赫比告诉了我,而它是直接从你那里知道的。”
兰宁极力克制自己,用平静的口气讲话。他看来非常苍老,脸上毫无血色,显出一副惨白、蜡黄的老年相。
“我想和赫比谈谈。它不可能跟你讲任何这类的事情。你是在搞一场赌博,勃格特。但是,我要揭穿你的诈骗。跟我走一趟。”
勃格特耸耸肩膀说:“去找赫比?好吧!好极了!”
在同一天的正午时分,米尔顿·阿希刚画出一张不起眼的草图,然后抬起眼晴说:“您了解我的想法吗?我画不好。不过,大体上就这样,小房子怪可爱的。而且我可以不花多少钱就把它搞到。”
苏珊·卡尔文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说:“这真漂亮!”她叹了口气,“我曾常常想,我愿意……”她停住了口。
阿希把铅笔放到一边,热烈地往下说:“当然,我还得等一等才有休假。也就是再等两个礼拜的时间,可是,由于这个赫比的问题,使得所有的事情都悬在那里。”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指尖上。“同时,还有一桩事……但,这是秘密。”
“那您就别说。”
“噢,我多想马上说,我真没法告诉别人……可您是这里我认为最可信赖的人。”
他怯生生地笑了。
苏珊·卡尔文的心在怦怦地跳。她连嘴都不敢张了。
“说真的,”阿希把自己的椅子挪近她,推心置腹他说:“这所房子不仅仅是给我一个人住。我要结婚了。”
正说着,他忽然从座位上跳起来:“怎么啦?”
“没什么!”感到一阵晕眩过去之后,苏珊好容易说出声来:“要结婚?您是说……”
“是真的!是时候了,对吗?您还记得去年夏天到这儿来过的那个女孩子吗?就是她!哎呀!您病了?您……”
“头痛病。”苏珊无力地挥手请他离开,“我……我最近一段时期常犯头痛病。我想……想向您表示祝贺。当然,我非常高兴……”笨拙地涂在两颊的胭脂像一对难看的红斑停留在她那张煞白的脸上。眼前一切又开始旋转起来。
“对不起……请……”她喃喃自语,眼前一片模糊,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去。
这一切对她来讲,简直像是飞来横祸,而且像恶梦一样难以想象的恐怖。
但是,怎么可能是这样呢?赫比不是说了吗……
而且赫比是知道的!它能猜透人的心思。
当苏珊头脑清醒时,她发现自己倚在门框上,呼吸微弱,两眼盯着赫比的金属面孔。自己是怎样爬上两层楼梯的,她已经记不起来了。这段距离似乎在梦幻中一转眼间就走过来了。
真是一场梦!
而赫比那双不会眨的眼睛注视着她的面孔,暗红色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变成两个荧光暗淡的可怕的圆球。
它在讲些什么。可是苏珊只感觉到嘴唇碰到了冰凉的玻璃杯。她喝了一口水,然后哆嗦了一下,对周围事物略微恢复了一点知觉。
赫比还在说话。它的声音充满惶恐不安。好像它被刺痛了,吓坏了,又好像在辩解,苏珊开始能听清楚每个字了。
“这完全是一场梦,“机器人说,“您不应该相信梦境。您将很快清醒的回到现实的世界,并会笑您自己。我告诉您,他是爱您的,他是爱您的!但不是在这里!不是现在!这是个幻觉。”
苏珊点头低声说:“是的!是的!”
她抓住赫比的手,把身体贴紧它,反复地说:“这不是真的,对吗?不是真的,对吗?”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神智是怎样恢复的。但是,她仿佛觉得从模模糊糊的幻境进入到阳光耀眼的世界。她使劲推开那只沉甸甸的钢手,瞪圆了眼睛。
“你这是干什么?”她的嗓音迸裂成沙哑地嚎叫:“你这是要干什么?”
机器人后退几步说:“我想帮助您。”
心理学家直盯盯地看着它说:“帮助?就是用告诉我这是梦来帮助我?就是用使我变成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办法来帮助我吗?”她歇斯底里地绷紧全身。“这不是梦。我倒希望这是一场梦!”
她突然深深抽了一口气,说:“等等!为什么……为什么……哦,我明白了!慈悲的苍天啊!这本来是明摆着的事嘛!”
“我本应该……”机器人用战战兢兢的声调说。
“而我却相信了你!我却一直没想到………
一阵大声讲话声从门外传来,使苏珊住了口,她转过身去,痉挛地攥起双拳。当勃格特和兰宁走进屋子时,她已站到屋角的窗边。进来的两个人谁也丝毫没有注意到她。
他们同时走近机器人。兰宁怒气冲冲、心绪烦乱;勃格特冷冷淡淡,脸带愠色。
厂长先开口说:“喂,赫比,你听我说!”
机器人用眼睛机警地看着这位上了年纪的厂长:“是,兰宁博士。”
“你对勃格特博士谈论过我吗?”
“没有,先生,”机器人停了一会儿才回答。
这时勃格待脸上的笑意立即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勃格特走到自己的上司前边,叉开双腿,面对机器人站着,“重复一遍你昨天对我讲的话!”
“我昨天说……”机器人闭上嘴,在他体内的深部,金属横隔膜轻微地发出杂乱的响声。
“你不是说他辞职了吗?勃格特吼了起来,“回答我!”
勃格特狂暴地抡起胳膊,但兰宁把他推到一旁说:“你想用威胁来迫使它撒谎吗?”
“兰宁,你听到了,它都开始要承认了,可又闭上了嘴。你不要打搅我!我要它讲出实话,你明白吗?”
“我来问它,”兰宁转向机器人问道:“好吧,赫比,你别紧张。我是辞职了吗”
赫比看着他,而他追问道:“我已经辞职了吗?”
赫比用几乎看不出的轻微动作摇了摇头。又过了一会,它仍然默不作声。
这两个男人互相怒视,目光中有着明显的敌意。
“活见鬼!”勃格特说,“这个机器人变成哑巴了吗?喂,你不会说话吗?你这个怪物!”
“我会说话。”蹦出这么一句现成的回答。
“那么就回答问题。你没有告诉我说,兰宁要辞职了吗?他没有辞职吗?”
又是一阵沉默。
后来,从房间的另一头,苏珊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大笑。两个数学家吓了一跳。
勃格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您在这里!这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好笑的,”她的声调很不自然。“只因为我并非是唯一的上当受骗者。三个全世界最著名的机器人专家,在同样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上了当。这是具有讽刺意味的。不是吗?”
她把苍白的手放在前额上,用越来越细小的声音说:“但是,这并不好笑。”
这一回,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惊讶不止。
“您说的是上什么样的当?”兰宁呆呆地问,“赫比出了什么毛病了吗?”
“没有,”她慢慢地走近他们,“它没有什么毛病;有毛病的是我们。”
她猛然转过身体来,冲关机器人尖声喝道:“从我跟前滚开!到房间的那头去。别让我看见你!”
在她盛怒的目光下,机器人缩成一团,跌跌撞撞退到一角。
兰宁带有敌意地问:“卡尔文博士,这是怎么回事?”
她面对这两个男人,尖刻他说:“你们肯定知道机器人学最基本的第一条定律。”
两个男子同时点了点头。
“当然知道,”勃格特生气他说,“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人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讲得多好听啊!”卡尔文不无讥讽他说,“但什么性质的伤害呢?”
“还用问吗?任何性质的。”
“说得对!任何性质!但是,对伤害感情应该怎么理解呢?对引起个人的沮丧怎么看呢?对使人希望破灭应该怎么看待呢?这是不是伤害?”
兰宁皱起眉头说:“机器人怎么会知道……”他讲了半句,忽然怔住了。
“您也明白了,是吗?这个机器人能猜透人的心思。您认为它不知道哪些是伤害人们感情的事情吗?您认为,如果谁问它问题,它不会投其所好地作出答复吗?难道不会因为作出别的回答而使我们受伤害吗?难道赫比不知道这些吗?”
“天哪!”勃格特喃喃自语。
心理学家讥讽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您问了机器人,兰宁是否已经辞职。您很希望它回答‘是’。而赫比也正是这样回答您的。”
“我想,这就是刚才它不作回答的原因。它不可能作出这种或那种的回答而又不伤害我们两个当中的任何一个。”兰宁毫无表情他说。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时,两个男人若有所思地向机器人望去。
机器人蜷缩着身躯,坐在书架旁有椅子里,把脑袋靠在一只手上。
苏珊凝视着地板:“它知道所有这一切。那个……那个魔鬼什么事情都知道,包括在组装它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它都知道。”她的目光阴郁而深沉。
兰宁抬头看着她说;“卡尔文博士,这点您错了。它并不知道差错出在哪里。我问过它。”
“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卡尔文叫道,“那仅仅说明,您不想由它给您答案,让一架机器来作您做不到的事,这会触犯您的自尊心。”
苏珊转而冲着勃格特喊:“您问过吗?”
“问过一点东西,”勃格特涨红了脸,边咳嗽,边回答:“它告诉我,它数学懂得很少。”
兰宁低声讪笑起来。心理学家也刻薄地笑了笑。她讲:“我来问,给我一个答案,伤害不了我的自尊心。”
她提高嗓门,冷冰冰地、不容违抗他说:“到这边来!”
赫比站起身,迈着迟疑的步子走近他们。
“我认为你知道,”苏珊继续说,“在组装的哪一个阶段出现了一个外来的因素,或者漏掉了一个必不可少的因素。”
“是的。”赫比用刚刚能听见的声音答道。
“停一停,”勃格特生气地插进来说,“这不一定是实话。您正是想要听这样的话。”
“别犯蠢了!”卡尔文说,“它既然能猜透人心思,那它知道的肯定和你们两个加起来的一样多。别打搅。”
数学家安静下来。于是卡尔文又接着说:“好!那么,赫比,拿出答案来。我们在等着呐!”然后她又向着另一个边说:“先生们,准备好笔和纸。”
赫比仍默不作声。于是心理学家以胜利者的姿态说:“赫比,为什么你不回答?”
机器人突然说:“我不能讲。你知道我不能讲。勃格特博士和兰宁也不希望我……”
“他们希望知道答案。”
“但不是从我这里。”
兰宁突然插进来,缓缓而清楚他讲:“别犯蠢了,赫比。我们是真的希望你告诉我们。”
勃格特随随便便地点了一下头。
赫比绝望地尖叫起来:“说出答案有什么用处呢?难道你们不认为我能透过表面的一层皮肉而看得更深?内心里,你们不能愿意我做出答案。我是一架机器,之所以被赋予模拟人的生命,仅仅是由于人们给我制造了脑子,这脑子具有正电子相互作用这一特性。你们即不肯在我面前丢脸,又不肯受到伤害。这一点深深地刻在你们的脑子里,是不会被磨长的。我不能说出演算结果。”
“我们离开,”兰宁博士讲,“你对卡尔文说吧?”
“这样做没什么差别,”赫比叫道。“因为你们总是会知道这是我提供的演算结果。”
卡尔文说:“但是,赫比,你知道,尽管如此,兰宁博士和勃格特博士想要这个演算结果。”
“通过他们自己的努力好了!”赫比坚持说。
“他们需要它。可是你知道演算结果,却又不给他们。这个事实本身对他们就是一种伤害。这点你也明白,对吧?”
“是的!是的!”
“而如果你把答案告诉她们,你也会因此而伤害他们。”
“是的,是的”
赫比一步一步慢慢后退;苏珊却一步一步逼进。兰宁和勃格特疑惑不解地愣在那里,看着她和机器人。
“你不能告诉他们,”心理学家用沉闷单调的声音慢慢他说,“因为那样就会伤害他们,而你不应该伤害人。但是,如果你不告诉他们,就是伤害他们,所以你又应该告诉他们。而如果你告诉他们,你将伤害他们,所以你不应该这样做,你不能告诉他们;但是,如果你不告诉他们,你就是伤害他们,所以你应该告诉他们;但是……”
赫比面对着墙,扑通一声跪下了,它尖叫起来:“别说啦!把您的思想藏起来吧。您的思想里充满了苦痛、屈辱和仇恨!我告诉您,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我想尽力帮助。我把您愿意听的话说给您听了。我应该这样做!”
心理学家根本不予理睬,不断说:“你应该告诉他们,但是,如果你告诉,你就是伤害他们,所以你不应该告诉。但是……”
赫比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这种声音犹如增强了数倍的短笛的尖叫——越来越尖锐刺耳,这是一种垂死的、灵魂绝望的哀号。整个房间都充满了这种使人毛骨惊然的尖叫。
当这种声响消失时,赫比摔倒在地,变成了没有生命的一堆烂铁。
勃格特面无人色:“它死啦!”
“不!”苏珊·卡尔文爆发出一阵野性的、歇斯底里的狂笑,“没有死,仅仅是精神错乱了。我逼它面对一种难题,它受不了啦。你们可以把它扔到废铁堆去,因为它永远也不会说话了。”
兰宁在这堆曾叫做赫比的东西旁边跪下,他的手指碰到了那张冷冰冰的,不能作出反应的金属脸孔,哆嗦了一下。然后他站起来,把歪扭的脸对着苏珊说:“您是存心这么干的。”
“即使我是存心干的,又怎么样呢?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然后她突然痛苦地说,“它罪有应得。”
厂长抓住木然呆立在那里的勃格特的手。
“这无所谓!走吧,皮特,”他叹了一口气说,“像这样的一个会思想的机器人,无论如何是没有价值的,绝不会带来什么好处。”他的眼神衰老而疲倦。他又说了一句:“走吧,皮特!”
这两个科学家走后几分钟,苏珊·卡尔文博士部分地恢复了自己的平衡。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向已经完全没有生命的赫比。她的脸上又重新出现了紧张的表情。她长时间地看着赫比,脸上胜利的神情消失了,显出了软弱和失望样子。她的思绪纷乱如麻,带着无限的苦楚,从嘴里吐出了一句话:“讲假话的家伙!”
自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我知道,从她的嘴里不可能听到更多的东西了。她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后,正沉洒在对往事的回忆里,脸色苍白毫无表情。
我说:“卡尔文博士,谢谢您!”
而她并没有回答。
两天之后,我又和她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