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孩子(1/2)
那是冬日的一天。我跪在地毯上,听爸爸为母亲受感召成为治疗者而作证时,一口气堵在胸口,感觉自己游离了出来。眼前不见父母和我们的起居室。我看见一个成年女人,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祈祷,不再像孩子一样坐在父亲的脚边。
我看到那个女人肿胀的肚子,也就是我的肚子。她旁边坐着她的母亲,一位助产士。她握住母亲的手,说她想要宝宝在医院里由医生接生。我开车送你去,她的母亲说。两个女人朝门口走去,但是门被堵住了——被忠诚、被顺从,被她的父亲堵住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那个女人是他的 女儿,她曾被他的全部信念和力量所吸引。她没有理会他,径直从门口走了出去。
我试想这样一个女人会有什么样的未来。我试想她与父亲见解不同的其他场景。她无视他的劝告,坚持己见。父亲曾教育我,对于任何问题都不可能同时存在两种合理的观点:真理只有一个,其他皆是谎言。我跪在地毯上,听着父亲讲话,又像是仔细端详着一个陌生人,觉得二者,既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而我悬在中间。我明白,没有任何未来可以同时容纳他们;没有命运能够同时容忍他和 她。我将永远、始终做个孩子,否则我会失去他。
我躺在床上,望着微弱的灯光在天花板上投下的影子,这时听见门口传来父亲的声音。我本能地跳了起来,做了个类似敬礼的动作,但一旦站着我便不知所措。这史无前例:父亲以前从未来过我的房间。
他大步从我身边走过,坐在我的床上,然后拍了拍旁边的床垫。我紧张地坐下来,双脚几乎碰不到地面。我等着他开口说话,但时间在无声地流逝。他闭上眼睛,下巴放松,好像在聆听天使的声音。“我一直在祈祷,”他说,他声音轻柔,充满爱意,“我一直在为你上大学的决定而祈祷。”
他睁开了眼睛。灯光下他的瞳孔放大了,吸收了虹膜的淡褐色。我从未见过如此沉浸于黑暗的眼睛:它们似乎超凡脱俗,是精神力量的象征。
“上帝召我作见证。”他说,“他很不悦。你弃绝他的祝福,去无耻地追求人类的知识。他的怒气因你而起,不久就会降临。”
我不记得父亲什么时候起身离开,但他一定已经离开了,就在我坐着、被恐惧攫住的时候。上帝的愤怒曾将城邑夷为废墟,曾将整个大地悉数淹没。我感到虚弱,接着全身无力。我想起我的生命不属于我。我随时都可以被带离身体,被拖到天上去对峙愤怒的天父。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母亲在厨房调制精油。“我决定不去杨百翰大学了。”我说。
她抬起头,定睛看着我身后的墙,小声说:“别这么说。我不想听。”
我不明白。我以为她看到我向上帝屈服会很开心。
她把目光转向我。我已多年未感受到她目光的力量了,为此我惊呆了。“在我所有的孩子中,”她说,“我原以为你才是那个穿越熊熊大火冲出这里的人。我从没料到会是泰勒——那令人意外——而不是你 。你不要留下。走吧。不要让任何事阻止你走。”
我听到楼梯上爸爸的脚步声。母亲叹了口气,眨眨眼睛,好像正从恍惚中走出来似的。
爸爸在餐桌旁坐下,母亲起身去给他准备早餐。他开始了一场关于自由主义教授的长篇大论,母亲把面糊搅在一起做煎薄饼,不时低声表示赞同。
没有肖恩当工头,爸爸的建筑生意日益萎缩。为了照顾肖恩,我已经辞掉了兰迪商店的工作。现在我需要钱,所以当那个冬天爸爸重又操起拆解废料的活计,我也加入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和我第一次来废料场干活时一样。废料场变了样。虽然那里仍然堆放着如山的废旧汽车,但它们不再是主导周围的景观了。几年前,犹他州电力公司雇爸爸拆除了数百座设备塔,允许他留下角铁——共计四十万磅——如今它们就像小山一样乱七八糟地堆放在院子各处。
我每天早晨六点起来学习——因为早上在我还没因为拆解废料累垮的时候,注意力更容易集中。虽然我仍然害怕上帝的震怒,但我对自己说,我根本不可能通过大学入学考试,这取决于上帝的旨意。如果上帝采取了行动,那么我去上学自然就是他的意愿。
大学入学考试由四部分组成:数学、英语、科学和阅读。我的数学能力正在提高,但并不强。虽然我能解出大部分习题,但做题速度很慢,需要规定时间的两到三倍。我甚至连最基本的语法知识都没有,尽管我正在学习,从名词开始,接下来是介词和动名词。科学是一个谜,可能是因为我读过的唯一一本科学书还是那种可拆下来涂色的。四部分中,我唯一感到自信的是阅读。
杨百翰大学是一所竞争激烈的大学。我需要拿到高分——至少二十七分,这意味着进入同届生排名的前百分之十五。我当时十六岁,从未参加过考试,只是刚刚开始接受类似系统的教育;尽管如此,我还是报了名。这感觉就像掷骰子,一旦扔出,便听天由命。上帝会给出得分。
考试前夜我失眠了。我的大脑像发烧般灼热,浮现出许多灾难场景。五点钟我下了床,吃了早饭,驱车四十英里来到犹他州州立大学。我和其他三十名学生被带进一间白色的教室,他们在椅子上坐下,将铅笔放在课桌上。一位中年女士发放试卷,还有我从没见过的奇怪的粉红色的纸。
“请问,”她分发到我时,我说,“这是什么?”
“是答题纸。涂答案用的。”
“怎么用?”我说。
“和别的答题纸一样。”她面带恼火地从我身边走开,好像我在恶作剧。
“我以前从来没用过。”
她打量了我一会儿。“把正确答案的圆圈填满,”她说,“完全涂黑。明白了吗?”
考试开始了。我从来没有在满屋都是人的房间里,在书桌前坐过四个小时。噪音令人难以置信,但似乎我是唯一一个听到它们的人,唯一一个因为翻页的沙沙声和铅笔的涂写声无法集中精力的人。
考试结束了,我猜我数学有可能不及格,科学肯定不及格。我在科学部分的回答甚至连猜测都算不上。答案随机,只是那张奇怪的粉色答题纸上的圆点图案。
我开车回家了。我觉得自己愚蠢可笑,滑稽至极。现在我亲眼见到了别的学生——看着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教室,坐到座位上,平静地填写答案,好像在做一次例行练习——我之前竟然自以为得分能排进前百分之十五,简直荒谬。
那是他们的世界。我穿上工作服,重返我的世界。
那年春天有一天天气异常炎热,我和卢克一整天都在拖檩条——水平横跨屋顶的铁梁。檩条沉重,太阳毒辣。汗水顺着我们的鼻子淌下来,滴在喷过漆的铁上。卢克脱下衬衫,抓住袖子扯出几道巨大的口子,让风可以吹进去。这么极端的做法我连想都不敢想,但在背了二十根檩条后,我的背上全是黏糊糊的汗,我拍打着t恤扇风,然后卷起袖子,露出一英寸肩膀。几分钟后,爸爸看到我,大步走过来,一把拉下我的袖子。“这儿不是妓院。”他说。
我看着他走开,机械地又把袖子卷了上去,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了这个决定。一小时后他回来,看见我后困惑地停下脚步。他告诉过我该做什么,我却没有听。他不安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我跟前,抓住两个袖子猛地往下拉。没等他走出十步远,我又挽了上去。
我想服从。我本意如此。但那个下午太过炎热,我渴望轻风吹拂手臂。仅仅几英寸而已。我全身上下从太阳穴到脚趾全是污垢。晚上我得花半个小时才能将鼻孔和耳朵里的黑色污垢挖出来。我并不觉得自己是欲望或诱惑的对象。我觉得自己像一辆人力叉车。一英寸皮肤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我一直在攒钱,以备学费之需。爸爸注意到了,便开始让我为一些小东西付费。第二次车祸后,母亲又开始购买保险,爸爸说我那份应该由我自己付。我照做了。接着他又要钱用于登记车辆。“这些政府收费会让你破产。”我把钱递给他时,他说。
对此爸爸表示满意,直到我的考试成绩寄到家。一天我从废料场回来,发现一个白色信封。我撕开信封,手上的油污把纸都弄脏了。我跳过单科分数,直接看总分。二十二分。我的心快乐地怦怦直跳。虽然不是二十七分,但充满可能性。也许能上爱达荷州州立大学。
我将成绩拿给母亲看,她告诉了爸爸。他变得烦躁不安,然后大叫着说我该搬出去住了。
“她既然长大了,能领工资了,就该付房租了。”爸爸喊道,“她可以到别的地方付房租。”起初母亲还和他争论,但几分钟后就被说服了。
我一直站在厨房里掂量我的选择,想着刚刚才交给爸爸四百美元,那是我三分之一的积蓄。这时母亲转向我说:“你觉得你周五之前能搬出去吗?”
我的内心有什么东西突然断裂,犹如大坝决堤一般。我感到摇摇欲坠,无法站稳。我想尖叫,但尖叫被扼住了;我快淹死了。我无处可去。我租不起公寓,即使能租,也只能到城里租。那样我还需要一辆车。我只有八百美元。我气急败坏地把这一切告诉了母亲,然后跑回我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过了一会儿,她来敲门。“我知道你觉得我们不公平,”她说,“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自己生活,准备和你父亲结婚了。”
“你十六岁就结婚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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