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天(2/2)
天一亮,我就去找女公爵。她不在家。我去看我的孩子,但我察觉出,女仆们情绪有点躁动不安。起初并没有人愿意向我解释。最后奶妈终于告诉我,昨夜来了个一身白衣的女人,手里还提着盏灯,她在孩子面前看了很久,末了为她祈完福才离开。
女公爵回来了。她让人把我叫过去,对我说道:“我希望您的孩子别在这里待下去了,我这么想自然有我的道理。我已经下了命令,让人布置一下雷特拉达街的房子。孩子以后要住在那里,由奶妈陪在身边,此外还有个假扮孩子母亲的女人。我建议您也搬回去住,不过这或许会给您带来一些麻烦。”
我回答她说,对面的房子我会负责到底,并偶尔在那里过夜。
一切都按女公爵的意愿办了。我特意让我的孩子睡在朝街的那个房间,百叶帘也取下来不再放置。
午夜的钟声响起。我来到窗前,看对面的房间,孩子和奶妈都已熟睡。那个手里提着盏灯的白衣女人出现了。她来到摇篮边,久久地看着孩子,为孩子祈福,随后又站在窗前,朝我的方向注视良久。她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灯光又在楼上的房间闪现。最后,这个女人在屋顶上现身,她步履轻盈地越过屋脊,来到邻家屋顶上,并在我的视野里渐渐消失不见。
我必须承认,这一切让我深感困惑。我基本上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整天,我都焦急地等待午夜的到来。午夜的钟声终于敲响,而我早已守在窗前。没过一会儿,我看到对面房子里进来一个人,但此人并不是之前的那位白衣女子,而是个类似侏儒的人。他面色泛蓝,一条腿是木制的假腿,手里提着个灯笼。他来到孩子身边,端详了一会儿,接着便朝窗子走去。他爬到窗台上,盘腿坐下来,开始全神贯注地看我。看了段时间后,他突然从窗子上跳下来,站在了街头,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似乎是从窗子上滑下来的。他随后敲响我的房门。
我隔着窗户问他,他到底是谁。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对我说:“胡安·阿瓦多罗,拿上你的斗篷和剑,跟我走。”
我照他说的做了。下楼来到街上后,我看见这个侏儒在我身前二十步的地方,他一边一瘸一拐地拖着木腿往前走,一边用灯笼给我指路。走了大概一百步后,他向路的左边拐去,将我带进一片位于雷特拉达街和曼萨纳雷斯河之间的荒凉地带。我们从一道拱门下穿过,走进一片栽有几棵树的天井。西班牙的天井被称作“patio”,指的是车无法通行的内院。天井的尽头,是一幢哥特式小建筑的正门,从门来看,这建筑很像是座小教堂。白衣女子从门里走出来,侏儒用他的灯笼照亮了我的脸。
“是他!”她叫起来,“确实是他,我的丈夫,我亲爱的丈夫!”
“夫人,”我对她说道,“我以为您已经不在人世了呢。”
“我还活着!”
千真万确,真的是她。单从声音我就能听出来是她,但更重要的是,她的语气中表现出一种合情合理的激动和狂喜。这些情绪表达得如此强烈,让我根本产生不了任何疑心,来反思一下我们的相遇有多么神奇,而且我连想这些问题的时间也没有。过了一会儿,莱昂诺尔离开我的怀抱,消失在黑暗中——瘸腿的侏儒继续用他的小灯笼为我指路。我跟在他身后,穿过了一片又一片废墟,走过一处又一处荒凉无比的街区。突然,灯笼灭了。我想把侏儒叫回来,但不论我怎么叫喊,他都不再搭理我了。夜色正浓,我决定就地躺下来,静候天亮。我于是渐渐进入梦乡。
等我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块黑色大理石墓碑旁,墓碑上用金字刻着“莱昂诺尔·阿瓦多罗”。简而言之,我睡在妻子的坟头。我一件件回想昨夜发生的事情,越想就越觉得惶恐不安。我很久没去告解亭忏悔了。我于是上德亚底安修会找我的舅公赫罗尼莫神父。他身体欠佳,便为我找了另一位告解神父。我问神父,魔鬼有没有可能披上人形,扮作女人。
“这是有可能的,”他回答我说,“圣托马斯·阿奎那在《神学大全》里对女恶魔做过明确的描述,遇上她们可是犯了大事情啊。假如一个男人长久不做圣事,魔鬼就会对他产生一定的控制力,然后魔鬼会以女人的形态出现,引诱他们犯罪。我的孩子,您假如觉得自己遇上了女恶魔,那一定要去罗马向赦罪院的主教求助,事不宜迟,您得赶紧去。”
我回答说,我经历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被一些幻象捉弄了。我请他允许我就此中断忏悔。
我去托莱多家里找他。他对我说,过一会儿,他要带我去阿维拉女公爵家里吃饭,西多尼亚公爵夫人也会去。他发现我心事重重,便向我询问缘由。我此刻的确正在胡思乱想,而且完全无法理清思路,找出个合乎理性的解释。到了和两位女士共进午餐的时候,我还是愁容满面,但她们显得很开心、很活跃,托莱多和她们的配合也相得益彰,最后,我终于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了。
午餐过程中,我就注意到他们的一些暗语和笑声似乎与我有关。饭吃完后,我们这个欢乐四人组并没有去客厅,而是走上去内室的路。一进房间,托莱多就将房门锁上,对我说道:“杰出的卡拉特拉瓦骑士团勋章获得者,请您跪在女公爵膝下吧,她已经做了您一年多的妻子了。您可别对我们说您不相信这样的事!其实,您要是把您的故事说给外人听,他们或许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整件事最高妙之处,就是如何杜绝您本人起疑心,我们为此真是花了无数精力。实际上,雄心勃勃的阿维拉公爵,他的秘闻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他确实有个儿子,当年他也很想让这个儿子获得认可。不过,这孩子不幸夭折了,他于是要求自己的女儿终身不嫁,这样的话,阿维拉家族的一个分支索里恩特家族将来可以拥有全部领地。我们的女公爵性情高傲,也不想给自己的家找个男主人,但自打我们从马耳他回来后,她的这份高傲有烟消云散之势,要是任其发展下去,怕是会引起轩然大波。幸亏阿维拉女公爵有一位好闺密,此人也是您的好朋友,我亲爱的阿瓦多罗。阿维拉女公爵向这位闺密坦承心迹后,我们三人决心协力合作,来实现她这份无比珍贵的权益。
“我们编造出一个莱昂诺尔,所谓的公爵与公主生下的女儿,她实际上就是女公爵本人,无非是戴了个金黄色的假发,稍稍涂了点粉。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您自然无法认出,那个从小寄宿在加尔默罗会的天真的小姑娘,其实就是您高傲的保护人。我看过几回这个角色的排演,我向您担保,我当时也和您一样被骗到了。
“您拒绝了各种飞黄腾达的可能,唯一的心愿就是守在女公爵身边,见此情形,她下定了要把终身托付给您的决心。你们是在上帝和教会面前成的亲,但你们并没有当着世人的面结为夫妇,或者至少可以说,您根本无法拿出您成婚的证据,因此可以说,女公爵并没有违背之前关于婚姻的承诺。
“你们就这样成了亲。在此之后,为避开某些好事者的窥伺,女公爵必须去自己的领地过几个月。布斯克罗斯当时刚回马德里不久,我故意让他跟踪您,这样我们就有了蒙骗您的借口——为了甩掉这个爱管别人闲事的家伙,莱昂诺尔需要到乡下避一避。接下来,经过一番商议,我们把您安排到那不勒斯,因为我们已经不知道怎么接着向您交代莱昂诺尔了,而只有在你们的爱情结晶出世,你们的权益多了份保障后,女公爵才肯在您面前露出真面目。
“说到这里,我亲爱的阿瓦多罗,我要向您乞求谅解,因为是我对您宣布了您妻子的死讯。虽然她是个从未存在过的人,但这条消息算得上捅了您胸口一刀。不过,您的真情并没有就此消亡。女公爵看到,您对她大相径庭的两种存在形态都爱得如此深沉,她非常感动。这一个星期以来,她一直想把真相告诉您,心急如焚。可我又当了回罪人,我固执地想让莱昂诺尔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女公爵也很乐意扮那个白衣女子,不过,步履轻盈地越过屋脊翻到邻家屋顶上的人,并不是她本人,那个莱昂诺尔只是个通烟囱的少年。
“第二天夜里出现的还是这个古灵精怪的少年,不过,这一次他扮演的是跛腿怪[2]。他坐在窗台上的时候,是沿着一根事先绑好的绳子滑到街上的。在加尔默罗修会那所旧修道院的天井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并不知情,但今天早上我派了个人尾随您,我知道您去教堂做了长时间的忏悔。我不喜欢跟教会打交道,我担心这个玩笑会引发一些不必要的后果,弄出很多麻烦。因此,我不敢再违抗女公爵的意愿,我们决定,今天就把真相向您和盘托出。”
可亲的托莱多原话基本上就是如此。但我当时已经没有办法细听下去,我跪倒在曼努埃拉的脚下。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既可爱又尴尬的神情,这仿佛是坦承自己彻底失败的表情。我赢得了胜利,虽然只有两个见证人,也永远只会有两个见证人,但这样的胜利对我来说依然珍贵无比。
就这样,我沉浸在充满爱情与友情的美好世界里,甚至连我的自尊也得到极大的满足。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是多么幸福的感受啊!
故事说到这里,有人来向吉普赛人首领禀告,部落里有事务需要他亲自出面处理。我转身看着利百加,对她说道,我们之前听了很多荒诞不经的奇妙故事,但所有故事最终都可以用自然的方式解释清楚。
“您说得对,”她对我说道,“或许您的故事将来也可以用这种方式解释清楚。”
[1] 译注:西班牙最早的宗教性军事组织。1158年由两个西多会修士创立,目的是保卫卡拉特拉瓦城和反对摩尔人。1164年得到罗马教皇认可。
[2] 译注:1641年,西班牙作家鲁伊斯·贝莱斯·德·格瓦拉(is vélez de guevara,1579-1644)出版了他的《跛腿怪》(el diabio juelo,nove de otra vida)一书。1707年,法国作家勒萨日(a rené lesa,1668-1747)在此基础上创作出同名小说(le diable boiteux)。此后,还出现了多部同类型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