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天(2/2)
“您不必悲伤,阿瓦多罗大人,”布斯克罗斯对他说道,“两位女士家里有间她们一直没用过的空房间,房间是对着院子的。我会找人把您的衣物都搬过去。您在她们家住一定会很开心,那里有红色、绿色和蓝色的墨,跟您的黑墨不相上下。不过,我建议您暂时别着急出门,因为您要是去莫雷诺书店,那里每个人都会让您把墨坛打碎的经过说一遍,可您又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人。您看,这一带所有爱看热闹的人现在都上您屋子里来了,他们都想看看黑墨洪水的壮观景象,到了明天,这件事就会成为全马德里人的唯一谈资。”
我父亲非常沮丧,但西米安托小姐一个亲切的眼神抛过来,他又恢复了勇气,安心搬进新居。他还没在那儿待多久,西米安托夫人就过来找他,并对他说,经过和侄女的一番商讨,她们决定把正对大街的那个房间挪出来给他住。我父亲原本就喜欢清点行人的人数,或是计算阿尔巴公爵府屋顶上瓦片的数量,自然满心欢喜地接受了这个交换。两位女士问他,那些色料是否可以依旧放在原处,他点了点头,以示同意。不过,三个墨坛还是被转移到整个屋子当中的客厅里。西米安托小姐从此进进出出,取取放放她的那些色料,但她一句话也没说过。屋子里一片沉寂,我父亲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之中。
八天就这样过去了。到了第九天,布斯克罗斯来看我父亲,并对他说道:“大人,我来向您宣布一件大好事,这件事您肯定早就暗中期许,却不敢明明白白地表露出来——您已经打动了西米安托小姐的芳心。她答应把一生托付给您,我给您带了份文件过来,您要是愿意在这个星期天张贴结婚告示的话,您就在文件上把您的名字签上。”
我父亲非常吃惊,想反问几句,但布斯克罗斯没有留给他时间。
“阿瓦多罗大人,”布斯克罗斯接着说道,“您这第二次婚姻已经算不上是秘密了,消息在马德里城里都传开了。所以说,万一您想推迟婚事,就得上我家来一趟。西米安托小姐的亲戚到时候会聚在我家里,听您讲述推迟婚事的理由,这个礼数您是免不掉的。”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要与一大家子人对峙,我父亲就感到非常沮丧。他想说点什么,但布斯克罗斯没有留给他时间。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您想说的我也很理解,您希望由西米安托小姐亲口向您宣布这件幸福的大事——我看到她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那么,我就先行告退,请二位自便。”
西米安托小姐带着副略显尴尬的神情进来了,她甚至不敢抬头看我的父亲。她取了几瓶色料,然后默默地开始拌色。她的羞涩为堂费利佩壮了胆,他目不转睛看着她,视线再也无法转移到别处,而且看她的眼神也和往日不同。
那份与结婚公告相关的文件被布斯克罗斯留在桌子上,西米安托小姐浑身颤抖地走过去,拿起文件读了一遍。她随后用手蒙住眼睛,泪水从指间流下来。自从妻子去世以来,我父亲从没有哭过,更没有让别人哭过。看到有人为自己流下热泪,他深为感动,可对方究竟是因何而哭,他完全猜不透。
西米安托小姐是为了文件里的内容而哭,还是因为他没有签名才哭的?她到底是愿意嫁给他还是不愿意呢?不管怎么说,她一直哭个不停:任凭她这么哭下去,实在太过残忍;让她解释清楚,又必须费一番口舌。我父亲干脆拿起一支笔,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西米安托小姐吻了吻他的手,拿起文件走了。
惯常的工作时间一到,西米安托小姐就重新出现在客厅。她一言不发地吻了下我父亲的手,随后又做起西班牙蜡。我父亲抽起雪茄,数起阿尔巴公爵府屋顶上的瓦片。将近正午的时候,我舅公弗莱·赫罗尼莫·桑特斯来了,他带了份结婚契约,契约上把我的权益也讲得清清楚楚。我父亲在上面签了名,西米安托小姐也签了名,她吻了吻我父亲的手,然后接着做起西班牙蜡。
大墨坛毁了之后,我父亲再也不敢去戏院了,莫雷诺书店就更不必提了。这种与外界隔绝的遁世生活让他心生倦意。签完契约后的第四天,布斯克罗斯提出带我父亲坐马车兜兜风。我父亲接受了建议。他们跨过曼萨纳雷斯河,来到一所方济各会的小教堂前。布斯克罗斯请我父亲下车。两人步入教堂,西米安托小姐早已在门内等候。我父亲张开口,想说他本以为这只是次简单的兜风,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牵着西米安托小姐的手,将她带到神坛前。
从教堂出来,这对新婚夫妇登上一辆精美的马车,回到马德里。两人在一幢漂亮的房子前下了车,房子里正在举办舞会。阿瓦多罗夫人和相貌最帅气的一位年轻男子跳起了开场舞,他们跳的是凡丹戈舞,一曲终了,掌声如雷。在我父亲心目中,他妻子的形象还停留在吻他的手的时候,那时候的她温柔安静,看起来百依百顺,可这样的形象他再也没机会见到了。舞池里的是个极端活跃、爱高声喧哗又浮躁不定的女子。我父亲独自坐在一旁,他不找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任何人找他说话。不过,这种处世方式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开心。
舞会间隙有冷肉和冷饮助兴,我父亲吃饱喝足后产生了睡意。他偷偷问妻子,是不是到了回家的时候了。妻子对他说,回家的时候早过了,这房子就是他的家。我父亲猜想,这房子或许是他妻子的一份嫁妆,他于是爬上楼,走进卧室,自顾自睡了。
第二天早上,阿瓦多罗先生和夫人被布斯克罗斯叫醒了。
“先生,您现在是我亲爱的表亲了,”他对我父亲说道,“我这么称呼您,是因为您妻子是我在这世上关系最近的女亲戚,她母亲是莱昂王国布斯克罗斯家族的后人,而这个家族属于我们家族的一个分支。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不愿和您谈您的个人事务,但从今天开始,我想好好关心一下这方面的事,而且要胜过对我自己事务的关心,这对我来说是件挺容易办到的事,因为我并没有真正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事务。说到您,阿瓦多罗先生,我花了番工夫,终于准确地打听出您的收入,以及十六年来您的财产使用情况,相关的文件材料全在这儿了。从您第一次结婚起,您每年有一笔四千皮斯托尔的收入,但您并没有将这笔钱全花掉:您自己只用六百皮斯托尔,还留了两百皮斯托尔当您儿子的教育费。这样的话,每年您都会剩下三千两百皮斯托尔,您把这笔钱存进了同业公会的银行。利息您都交给了德亚底安修士赫罗尼莫,让他用来行善。您这个行为我无法指责,但说实话,这些钱花在穷人身上让我很恼火,今后他们再也别想做这个指望了。您每年四千皮斯托尔的收入,我们可比您会花多了,您在同业公会银行这十六年来积攒的五点一二万皮斯托尔,我们是这样支配的:买这幢房子花了一点八万皮斯托尔,我承认,这个价格有点贵,但卖主是我的亲戚,而我的亲戚也就是您阿瓦多罗大人的亲戚;阿瓦多罗夫人佩戴的项链和耳环您都看到了,它们的价值是八千皮斯托尔,既然我们的交情和兄弟差不多了,那我就算成一万吧,道理我改天再和您详细说明。我们现在还剩下二点三二万皮斯托尔。您那位恶魔般的德亚底安修士,他留了五千给您那个淘气的儿子,只要他还能再露面,这笔钱就归他;我们又花了五千来为您添置新房的家当;此外,跟您说句老实话,您妻子的嫁妆只有六件衬衣,再加上六双袜子。您会对我说,就算是这样,您无论如何还剩下了五千皮斯托尔,尽管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用这笔钱。好吧,为了帮您走出困境,我同意把这笔钱借给您,利息我们马上就可以商量好。阿瓦多罗大人,这里是一份全权委托书,您肯定愿意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上面。”
布斯克罗斯的这番话让我父亲惊讶万分,他一直回不过神来。他张开口想反问几句,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他最后躺回床上,拿睡帽盖住了眼睛。
“太好了,”布斯克罗斯说道,“用戴睡帽装睡的方式来摆脱我,您可不是头一个。这套把戏我早就习惯了,我现在口袋里也一直放着顶睡帽。我先在这沙发上躺一会儿,等这个盹儿打完,我们就回过头来谈这份全权委托书。假如您愿意,我们还可以把您的亲戚和我的亲戚都召集过来,大家一起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父亲将头埋在枕头里,一边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一边盘算重归安宁的脱身之法。他隐约看到一条出路:要是让妻子随心所欲、自由行事,他或许还能按以前的方式继续生活下去,每天到戏院看看戏,然后再去莫雷诺书店转转,甚至还可以干干制墨的老本行。想到这里,他稍许宽慰了点,他于是掀起睡帽睁开眼睛,示意要在全权委托书上签字。
他签好字,然后做出要下床的动作。
“请稍等一会儿,阿瓦多罗大人,”布斯克罗斯对他说道;“在您起床前,最好先让我把您今天的日程安排对您说一下。我认为,这样的安排您听了后一定会满意的,更何况今天和未来所有的日子一样,只是您丰富多彩的快乐生活中的一环。首先,我会给您带来一副漂亮的绣花护腿,外加一整套马服马裤,一匹宝马良驹正在大门口等着您,等会儿我们一起骑马,慢慢转到普拉多大道去。阿瓦多罗夫人随后会坐马车赶到,您将来会发现,她有一些朋友是上流社会里的名士,这些人自然也将是您阿瓦多罗大人的朋友。说实话,这些人现在对她已经不如以前那般热情了,但他们看到她与您这样一位成就斐然的人物结为夫妻,自然会抛却偏见,迷途知返。我现在就敢把话放给您听:朝廷里那些一流的贵族老爷们将来都会来找您,他们会主动迎合您,会张开双臂拥抱您——我该怎么说呢?他们会用尽全力拥抱您,抱得您透不气来。”
听到这里,我父亲昏了过去,或者至少可以说,他陷入了一种呆若木鸡、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的状态,与真正的昏迷已是大同小异。
布斯克罗斯完全没有察觉到,自顾自地继续讲下去:“在这些贵族老爷当中,肯定会有几位主动赏您面子,光临此地尝尝您家宴的滋味。是的,阿瓦多罗大人,他们会这样赏您面子的,而这也是我对您的期待,到时候,您就会看到您妻子是如何尽主人之道的。啊!我说句实话,您还根本不了解这个会制作西班牙蜡的女人。您什么话也不说啊,阿瓦多罗大人?您让我一个人说下去,这样也对。好吧,比方说,您喜欢看西班牙的喜剧,但您或许从来没去看过意大利歌剧,那可是宫里面时兴的娱乐。好吧,您今天晚上就去看一场吧。猜猜看,您会坐在什么样的包厢里面?您会坐在伊哈尔公爵的包厢里面,这样,您的身份至少也是个高级侍官啊。有了这个交情,您就可以成为公爵阁下的熟人,并参加他的晚会。在晚会上,您可以见到朝廷里的文武百官,所有人都会和您说话,您可要准备好答词哦。”
我父亲此时已恢复神志,但他所有的毛孔都在向外渗冷汗。他的胳膊开始变得僵硬,脖子不断挛缩,头也耷拉下来,他的眼球暴突,胸膛像受到重压一样透不过气来,沉重艰难的呼吸声清晰可辨,身体的抽搐也越来越明显。布斯克罗斯终于发现了我父亲的状况,他找人来帮忙后,自己就赶紧去了普拉多大道,而我那位后妈随后便与他会合。
我父亲陷入了昏睡的状态。苏醒后,他几乎谁都不认识了,只有他妻子和布斯克罗斯是例外。但他一看到他们,脸上就写满愤怒。除此之外,他始终很平静,一言不发,只是拒绝下床。在情势所迫不得不下床的那一刻,他仿佛彻骨生寒,一连打了半个小时的哆嗦。很快,他的病情就进一步加重。他只能咽下极少量的食物,食道的痉挛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的舌头冰凉肿胀,眼神黯淡无光并透着惊恐;他的皮肤变成了褐黄色,上面布满白色的疙瘩。
我以仆从的名义混进我父亲的房子。眼睁睁看着他的病情一步步发展,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和叹息。我姨妈达拉诺萨也加入了这次机密行动,她在病床前守护了好多个夜晚。病人看起来并没有认出她。至于我的后妈,很显然,她的存在会给病人造成极大的痛苦。赫罗尼莫神父请她到外省转一转,布斯克罗斯也跟着她一起走了。
为了帮这个不幸的人解除心病,我想出了最后一招,这一招也的确起到了短暂的疗效。有一天,我父亲的视线越过半开半掩的房门,进入对面的房间,他看到一个非常近似于他以前那只墨坛的坛子。坛子旁放着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各种配料,以及为配料称重的天平。我父亲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欣慰的笑容。他下床来到桌边,让人递了把椅子扶他坐下。由于他身体非常虚弱,他就让别人在他面前操作,自己监督整个流程。到了第二天,他就能亲自动手帮点小忙了。再到第三天,他的精神更好,参与程度更高。
但几天后,他便开始发烧。这次发烧和他先前的病并无关联,症状也不是非常严重,但他身体过于虚弱,扛不住任何一点小病。他去世了。尽管大家在最后时刻想尽办法勾起他的回忆,但他终究还是没能认出我来。我父亲是个天生没有充足体力和脑力的人,这使得他的生命活力甚至达不到普通人的正常水平,他的人生就这样画上了句号。以往,他是出于某种本能,选择了一条适合他的生活道路。别人想把他抛进繁华喧闹的俗世圈子里,没想到竟让他送了命。
该回过头来讲讲我自己的事了。我两年的悔罪时光基本结束了,教廷考虑到弗莱·赫罗尼莫的身份,允许我重新使用自己的本名,附加的条件是我要去马耳他,在骑士团的战船上服役,随船出一次海。我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条件,希望能在那里和托莱多封地骑士重逢,但这一次我不再是他的家仆,而更接近于一种和他平等的关系。破破烂烂的衣服我确实也穿够了,在姨妈达拉诺萨家里,我把我所有的衣服都试了个遍,最后穿上身的是一套很显富贵的行头,她在旁边看着我,乐开了花。我是在大清早出发的。我改头换面得如此彻底,自然要避开好事者的好奇目光。我在巴塞罗那上船,经过一段短途航行,最终抵达马耳他。和骑士的重逢让我感到无比开心,甚至超出我此前的预期。
骑士向我保证说,他从头到尾都知道我是乔装打扮的,根本没有看走过眼,而且他早已做好准备,等我以真面目示人后,就和我以友相称。他担任一艘战船的船长。他把我带到他的船上,我们一起在海上航行了四个月,并没有给柏柏尔人制造太多麻烦,因为他们都乘坐轻便的小船,能轻而易举地从我们身边溜走。
我少年时期的故事到这里就全部讲完了。我是事无巨细全都对诸位讲述了一遍的,因为每件事的细节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直到今天,我眼前还会依稀浮现出萨努多神父那肃穆的身影,还有布尔戈斯那些德亚底安修士住的教师宿舍。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还在圣洛克教堂的大门前吃栗子,当高贵的托莱多从我面前走过时,我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接下来,我要向诸位讲述我青年时期的奇遇,但不会再用如此细致的方式了。那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每当思绪将我牵引到这段人生时,我能感受到的,只有杂乱纷呈的种种激情,我能听到的,只有这些激情如风暴袭来时发出的嘈杂声响。当时充斥在我内心的那些情感,那些带我升华、助我感受到隐秘幸福的情感,现如今都已沉没在被遗忘的记忆深渊里。的确,透过往事的迷雾,我能看到一缕缕明媚的阳光,这阳光所代表的,是两情相悦的爱,但我爱的那些女子,已经融合为一个模糊的群像。我现在能感觉到的,只是一个个美丽温柔的少妇,一个个乐观开朗的少女,她们向我走来,将雪白的玉臂缠绕在我的脖子上;我甚至还看到一个个招人厌烦的陪媪,面对让人感动的爱情画面,她们无力抵抗,最后,她们把原本应该由她们永远拆散的情人撮合到了一起。我看到窗边的灯火,那是一颗炽热的心在焦急等待时向我发出的信号;我还看到一道道通往密室的楼梯,楼梯的尽头是我将要进入的暗室。那一段段让我体会到人间极乐的美好时光啊!凌晨四点,报时的钟声敲响,第一缕阳光露出天际,情人到了必须分别的时刻。唉!情到深处,纵使离别,也显得甜蜜动人。在我看来,年轻人的爱情故事到哪里都一样,这是全世界相通的事。我的这些爱情奇遇,诸位应该是不会有多大兴趣的。不过,我第一次动真情的故事,想必大家还是愿意听的。在这个故事里,有一些令人惊诧、让人震撼的情节,甚至可以说还有几分神奇。
只是今天天色已晚,我还需要花点时间想想我这个部落的事。所以,请诸位允许我明天再接着往下讲吧。
[1] 译注:西班牙蜡是17世纪由佩皮尼昂(现法国城市,当时属西班牙)的一位贵族发明的蜡,据说配方源于他在东印度群岛的旅行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