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天（2/2）

[1] 译注：科纳德斯（rnadez）与西班牙语“戴绿帽子的男人”（rnudo）形似。

由其本人之子即受永罚的朝圣者讲述的迭戈·埃瓦斯的故事

我叫布拉斯·埃瓦斯，是迭戈·埃瓦斯的儿子。我父亲非常年轻的时候就进了萨拉曼卡大学，并且很快凭借优异的成绩脱颖而出。没过多久，他的同学就全被他甩在身后。又过了几年，他掌握的知识甚至超越了老师。当时，他成天将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埋头阅读各个学科的大师著作。他满怀憧憬，期待有朝一日也能赢得同样的荣耀，让自己的名字被人写进大师的名录。这已是很不平凡的雄心，但除此之外，迭戈还有另一个抱负：他想出版一些匿名作品，等这些书的价值被世人公认后，他再把自己的名字亮出来，这样就可以享受一举成名的美好感觉。心里面有了这个计划后，他开始觉得萨拉曼卡的天地过于狭小，主宰自己命运的星辰难以在此放射出足够绚烂的光芒，他于是把视野投向都城。无疑，只有在那里，杰出人士才能倚仗自己的天才，赢得世人理所应当的尊敬，被民众景仰，受内阁大臣的器重，甚至还有可能获得国王的宠幸。

总之，迭戈认为，只有去都城，自己的才华才有用武之地，才可以换得公正的回报。我们这位年轻学者当时所研究的内容，包括笛卡尔的几何学，托马斯·哈里奥特的分析法，以及费马和罗伯瓦尔的著作[1]。他清楚地看到，这些伟大的天才为科学开辟了新的道路，但他们在新道路上的脚步并非那么踏实、稳妥。于是，他将这几位的发现全部融为一体，然后再加入一些尚未被他人尝试过的新思路，此外还对部分沿用至今的运算方法进行了修正。埃瓦斯花了一年多时间写他的这本书。当时的几何学著作一概使用拉丁语，但埃瓦斯的书是以西班牙语创作的，这样他在表达时可以更加游刃有余。为更利于出版，他还精挑细选出一个可以引发读者好奇心的书名——“通过对无限的全方面认识来揭示分析的奥秘”。

随着书稿的完成，我父亲告别了青春期，步入成年。他收到一份来自监护人的通知，通知上说，他的财产原本应有八千皮斯托尔，但出于各种意外，目前只剩下八百皮斯托尔了，只要他以法律形式解除监护关系，这笔钱就会立即转交给他。埃瓦斯计算了一下，他发现，请人印刷自己的书籍再把这些书运到马德里，刚好需要八百皮斯托尔。他于是匆忙签下解除监护关系的文书，收到那八百皮斯托尔，随后就将书稿交付审查。

负责神学领域问题的审查官挑了个刺出来：无穷小分析似乎会让人联想到伊壁鸠鲁的原子论，而伊壁鸠鲁的学说是不受教会认可的。他回复审查官说，书中谈的都是抽象的量，并不涉及具体的物质微粒，审查官于是收回反对意见。

书稿从审查官手中转到印刷商那里。印出来的将会是一本四开本的大部头，书中的一些数学符号因为没有现成的，必须专门铸模，这样的话，假设印一千本书，出版总费用会达到七百皮斯托尔。埃瓦斯已经做好打算，他把每本书的售价定为三个皮斯托尔，因此，在听到报价后，他毫不为难地接受了。埃瓦斯根本不是个贪钱的人，不过，能确保小有盈利，他还是感到很开心。

印刷耗费了半年多时间。埃瓦斯本人亲自校对核稿，这项枯燥乏味的工作对他来说远比写书费力得多。最后，他找了辆全萨拉曼卡城能找到的最大的马车，把一箱箱沉重无比的包裹运回家，在这些包裹上面，寄托着他当下的荣耀和未来的不朽。

第二天，埃瓦斯沉浸在喜悦之中，希望就在眼前，让他如痴如醉。他找了八头骡子来驮书，自己骑在第九头骡子上，开始向马德里进发。到了都城后，他直接来到书商莫雷诺的书店，对老板这样说道：“先生，这八匹骡子背上驮的全是我的一部作品，共有九百九十九本，我手上拿的是第一千本。您先卖一百本，得来的钱全归您，共计有三百皮斯托尔；一百本之后，您再把收入算到我的账上。我敢说，用不了几个星期，所有书就会全卖光；我随后会接着印第二版，增补部分内容，因为我在第一版的印刷过程中又有了些新的认识。”

从莫雷诺的神情看，他不太相信这本书能销得这么快，但他看到萨拉曼卡审查官的许可证明，于是也没有多说什么，便把所有包裹都收进店，再拿出几本样书，摆在橱窗里。埃瓦斯找了家客栈住下，他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马上就开始撰写补遗和添加注释的工作，第二版印刷时，这些内容将全被收录进去。

三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我们的几何学家觉得该去莫雷诺的书店看一看了，他想目前的销售所得应该也不少了，自己的那一份最起码该有一千皮斯托尔吧。但到了书店打听完情况，他的内心受到巨大打击，因为书一本都没卖掉。

很快，他就遇到一件对他打击更大的事。刚回到客栈，一位皇家警察就拦住他，将他带上一辆车厢密封的马车，押着他进了塞哥维亚城堡的牢房。一位几何学家成了朝廷要犯，这听起来有点令人惊讶，但事情总有它的前因后果：莫雷诺书店的书架上摆放了两三本埃瓦斯的书，常来的读者当中免不了会有人好奇地翻看一下。其中一位刚看到书名“揭示分析的奥秘”便打趣说，这书怕不是反政府的小册子吧。另一位仔细地把书名来回看了一遍，然后狡黠地笑道，这书肯定是在嘲讽财政部部长堂佩德罗·阿拉尼耶斯：首先，“分析”这个词在西班牙语中与“阿拉尼耶斯”谐音；其次，书名里的限定部分“通过对无限的全方面认识”同样暗指这位部长，因为他从身材上来说是个无限矮小、无限肥胖的人，从道德上来说更是个无限高傲、无限低贱的家伙。通过这些戏谑之语，我们很容易看出，莫雷诺书店的常客是什么话都敢说也什么话都能说的，政府对这个民间的小型政务嘲讽委员会持宽容态度。

熟悉马德里的人都知道，从一定程度上说，常来莫雷诺书店的人阶层都比较高，他们关心同样的事情，观点也很接近，这帮上层人士一旦开了什么有意思的玩笑，就会很快传开，成为街头巷尾流传的趣闻。因此，没过多久，关于埃瓦斯作品的那几句玩笑就从理发店里传了出去。最后，不论走到哪个十字路口，人们都会听到谈论这件事的声音。

同样没过多久，阿拉尼耶斯部长的新外号就出来了——“分析部部长”“全方面无限大人”。这位财政部长早已习惯了民众的指责，起先并没有太在意，但同样的外号在耳边回响多次后，他还是感到有点奇怪，便问秘书究竟是怎么回事。秘书回答说，这个玩笑的源头是一本所谓的几何学书籍，书目前正在莫雷诺书店销售。部长不再细问，他先派人抓了作者，然后又将所有书没收。

埃瓦斯对这来龙去脉自然一概不知。他被囚禁在塞哥维亚城堡的牢房里，身边没有笔墨，也不知道关押何时才能结束。为了消磨时光，他决定把自己的所有学识都在脑子里回顾一遍，也就是说，他要逐一回想自己在每门学科中掌握的知识。试过之后，他非常满意地发现，自己的研究范围不折不扣地涵盖了人类的所有知识领域。他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像皮科·德拉·米兰多拉[2]那样，写一本《论一切可认知的事物》。

埃瓦斯雄心勃勃，想在学术界扬名立万。他构思出一个宏大的计划，准备创作一部一百卷的巨著，把当时人类掌握的各科知识全都涵盖在内。他还是想以匿名的方式出版这本书。读者免不了会中他的圈套，以为作品必然是由各界学者联合创作而成的，此时埃瓦斯就可以把自己的名字亮出来，随后，他必将一举成名，被世人称作博学奇才。尽管工程如此浩大，但埃瓦斯的脑力是足以应付的；此外，他还投入了深深的情感，开始全身心投入这项计划中去。而这项计划也能使他内心的两种激情得到满足：一种是对科学的爱，一种是对自我的爱。

埃瓦斯在狱中待了六个星期，这段时间对他来说飞逝如电。六个星期后，他被带到监管城堡的长官那里，和长官在一起的还有财政部部长的书记长。书记长以尊敬的态度向他行礼后，对他说道：“堂迭戈·埃瓦斯，您在没有保护人的情况下就在上层社会的圈子里抛头露面，这是种极端不谨慎的做法，因为在您受到指控时，没有一个人会出面为您辩护。有人说，您在您那本谈无限分析的书里对财政部部长堂佩德罗·阿拉尼耶斯含沙射影。所以，部长大人怒气冲天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把您印出来的书悉数焚毁了，不过，这样的处理方式他已经感到满意了。他很想原谅您，并为您提供一个会计的职务，就在财政部里工作。我们偶尔会被手上的一些计算问题难倒，将来这些计算就交给您了。您马上离开这座监狱吧，将来您再也不必回来了。”

埃瓦斯起初非常痛心，他花了如此多心血才写成的著作，除了自己留下来的一本外，其余九百九十九本竟被人一口气全烧光了。不过，幸好他已经有了新的计划，他的荣耀也有了新的寄托对象，他于是很快宽下心来，去财政部报到上班了。人们交给他一些年度结算表、现金折扣备抵单，以及其他各种计算任务，他全都轻松完成，这也让他得到多位上司的器重。部里预支给他四分之一的当月薪水供他开销，还在部长名下的一幢房子里为他配了间住所。

故事说到这里，有人来找吉普赛人首领，请他到自己手下那里议事，我们只好按捺住好奇心，耐心等待次日的下文。

[1] 原注：托马斯·哈里奥特（thoas harriot，1560-1621），英国数学家；皮埃尔·德·费马（pierre de ferilles pernne de roberval，1602-1675），法国几何学家。

[2] 译注：皮科·德拉·米兰多拉（pi del irando，1463-1494），意大利哲学家、人文主义者，曾试图创作《论一切可认知的事物》（de oni re scibili），后世的笛卡尔、伏尔泰均对此有过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