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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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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开口说道:“夫人,我本以为,您的五官一直清晰地印在我脑海之中。但我现在要坦白地告诉您,光凭印象,我恐怕永远也无法认出您。话说回来,就算您有变化,那也是为您增色的变化。”

此时,我们才想起来,总督其实根本不知道我妻子长什么样,印在他脑海之中的是您的模样。

我对他说,变化确实非常大,所有只见过埃尔维拉儿时模样的人,现在再想认出她来,应该都非常不容易。

船行驶半个小时后,我们面前出现一座人工浮岛。经过精妙的设计,岛的外观与天然岛屿并无差异。岛上树木繁茂,有橙子树,也有其他的树种,还有一些小灌木。但它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可以平稳地在水面上浮游。随着自身的浮动,岛可以漂移至湖面各处,不漏过湖上的每一片风光。在墨西哥,这样的工程并不罕见,当地人称其为“查那巴斯”[1]。岛中央有座灯火通明的圆形建筑,我们在很远处就能听见那里喧闹的音乐声。没过一会儿,借着船头的灯笼,我们看出,建筑的门牌上写的是埃尔维拉名字的起首字母。在即将靠岸上岛时,我们看到两队人。他们有男有女,衣着极为华丽,但饰物非常古怪,与珍稀宝石交相辉映、争奇斗艳的,是五颜六色的各类羽毛。

“夫人,”总督说道,“这两队人中,一队是墨西哥本地人。您现在看到的这位为首的美丽女子,她是蒙特苏马女侯爵,这个伟大的姓氏过去属于这里的国王,她是他们的后人。她原本应该继续享有一些权力,这些权力在很多墨西哥人看来是非常正当合理的,但马德里议会不予认可。为安慰她的不幸,我们宣布,她是我们所有节庆活动的女王。另一队人自称是秘鲁的印加人。他们听说太阳神的一个女儿刚到了墨西哥,于是赶来向她表达敬意。”

总督恭维我妻子的时候,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她。在她的双眸中,我看出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火焰,这团火焰的源头是一种自我表现、自我欣赏的星星之火。在我们婚后的七年里,它一直默默存在,却没有机会点旺。的确,尽管我们是有钱人,但去了马德里以后,我们根本算不上什么人物。埃尔维拉一直忙于照料我母亲、我们的孩子,后来自己的健康也出现了问题,所以没有什么机会一展风采。但这次旅行在让她恢复健康的同时,还使她重现了最美的容颜。她现在来到一个新的舞台,而且被推上了舞台的最前沿。注视她的时候,我感觉到,她有可能会对自己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狂热想法,期待有朝一日接受万众瞩目的关注。

总督请埃尔维拉担任秘鲁这队人的女王,然后又对我说道:“无疑,您是太阳神女儿的头号臣民。不过,这是个化装舞会,我们所有人都要改个行头换个身份,所以,在舞会结束前,希望您能暂时听命于另一位女王。”说罢,他就向蒙特苏马女侯爵介绍我,并把她的手放入我的手中。

舞会进入高潮。两队人尽情舞蹈,他们时而各跳各的,时而聚在一起跳,相互间的比拼让舞会气氛变得非常热烈。大家决定,化装舞会要一直办到这个季度结束。

于是,我就继续做墨西哥女王的臣民,而我妻子在对待她的臣民时始终保持着亲切宽恤的态度,这我都看在眼里。

对于这位墨西哥王室的女传人,我需要向诸位描述一下她的模样,或者更准确地说,让诸位大致了解一下她的相貌特征。因为她那种带着野性的优雅气质,她激情似火的内心每一次变化时带来的迅速的五官反应,我实在难于用言语表达清楚。

特拉斯卡拉·德·蒙特苏马生在墨西哥的山区,所以她的脸庞并不似平原地区居民那般黝黑。尽管从色泽上说,她的脸与金发女郎还是不一样,但同样柔和、同样精致,一双煤玉般的黑眸更是熠熠生辉。她的五官没有欧洲女人的清晰棱角,但也绝不像其他美洲人那样平平塌塌。特拉斯卡拉面部唯一能体现美洲人特征的,只有那双略显丰润的秀唇了。不过,每次微笑时,这样的双唇倒更显迷人,她的优雅气质也在这转瞬间尽显无遗。至于她的身材,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向诸位形容了,我还是交给诸位自行想象吧,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托付给那些能画出阿塔兰忒或狄安娜女神的艺术家,让他们去自行想象。

她习惯的肢体动作也全显得与众不同。她的一举手一抬足,都能让人感觉到有种如火的热情一闪而过,但随后又被她自己压制下去。她外表的平静并不意味着她真的心如止水,反倒映衬出她内心的一次次躁动。

特拉斯卡拉身上流淌着蒙特苏马家族的血,这让她时时想到,她是为了统治世间一片辽阔的土地而出生的。在和她攀谈时,人们都会发现,她带着种女王被冒犯后自然流露出来的高傲神情。不过,她的眼神又是极为温柔的,她还没有开口,这眼神就足以让对方心猿意马。一番话说完后,对方更是会意乱神迷。她走进总督的舞厅时,脸上似乎总带着种愠怒,因为这里的人享受的是和她一样的待遇。但只要稍过一会儿,她的待遇就无人能及了:但凡是懂爱的人都早已将她认可为自己的女王,他们会拥在她身边向她大献殷勤。每到此时,特拉斯卡拉都会即刻褪去女王的光环,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陶醉在他人的敬意之中。

从第一场舞会起,我就察觉出她内心的高傲。我觉得,要对她说些恭维之辞,这样才能烘托出她的面具所代表的身份,也才能扮演好总督分配给我的她的第一臣民的角色。可是,特拉斯卡拉对我的态度却非常糟糕。“先生,”她对我说道,“在舞会上做女王,无非是让那些一出身就远离王座的女人心花怒放。”

她一边说,一边扫了我妻子一眼。埃尔维拉此刻正被一群秘鲁人围在当中,他们跪在地上伺候她。她显得极为傲慢,极为得意,简直可以说是狂喜到目中无人,我真的有点为她感到羞耻。当晚,我就把自己的感受说给她听。我给她的建议,她心不在焉地接受了,我向她献的殷勤,她也漠然待之。自我表现、自我欣赏的情绪深深占据了她的心灵,爱情已被放逐到远离她心灵的无名之地。

有了众星捧月的体会后,那种迷恋、那种陶醉是久久难于消弭的。埃尔维拉更是一步步深陷其中。她那毫无瑕疵的美丽,还有特拉斯卡拉那无与伦比的魅力,让整个墨西哥为之倾倒。埃尔维拉每天的生活除了回味前一天的成功,就是为后一天的再次成功做准备。她仿佛正快步从一个陡坡往下冲,冲向一个除了种种享乐外别无其他的世界。我想拦住她,但毫无成效。我自己也被带着冲下去,但我的方向与她相反。那些布满鲜花的小径,那些随着我妻子的步伐呈现出种种欢乐盛景的小径,正离我越来越远。

我当时还不到三十岁,甚至连二十九岁也没满。在我这个年纪,情感上还保存有一部分青春时代的纯真,但又增添了年富力强的壮年男人的澎湃激情。我的爱是在埃尔维拉的摇篮边萌生的,它从不曾脱离过儿时的环境,而她的思想是在痴迷浪漫的时候初步形成的,此后并没有进一步成熟。我的思想其实也不比她深刻多少。但我的理性还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长足进步,因此我能够意识到,埃尔维拉脑子里关注的事情正在发生变化。她开始计较各种小利益,爱和别人搞小对抗,私下里还常拿点小事说别人坏话。女人常会陷入这样狭窄的圈子不能自拔,但困住她们的往往不是思想的局限,而是性格的缺陷。能够跳出这个圈子的女人少之又少,我甚至一度以为不存在这样的女人。直到认识特拉斯卡拉之后,我才幡然醒悟,我原先的判断实在是大错特错。在她心灵的成长道路上,从不曾出现过和别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这样的事。她的每一位同性在与她交往时,似乎都能感受到她的友善。有些女人尊敬她,因为她们欣赏她的美丽、高雅,或是佩服她的思想,这些女人更是能得到她极为热情的对待。或许,她想让这些女人常围在她身边,想让自己不负她们所望,想与她们建立起真正的友谊。她很少谈论与男人有关的话题,并始终对此持谨慎的态度;偶尔为之,也只是用来赞美少数高尚、慷慨的男子汉行为,因为只有这样的事她才觉得有必要一提。每到此时,她总是坦率甚至热情地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此外,她的谈话体现的往往是具有普遍价值的思想,尤其在谈到新世界的繁荣、同胞的幸福时,她总是显得异常兴奋。只要她觉得时机妥当,她就会把谈话引向这两个她最感兴趣的主题。

不知道如何控制女性的男人,往往就会被女性掌控。或许是受星座的影响,又或许是天性使然,很多男人似乎注定要一生服从女性制定的法则。我毫无疑问也属于这样的人。我最初的角色是埃尔维拉卑微的爱慕者,后来又做起了相当温驯、相当听话的丈夫。我身上原本系着条锁链被她牵在手上,但她并不珍惜,渐渐松开了手。

化装舞会一个接一个地办,我完全沉浸在这种社交生活的节奏中。可以说,我成了一个紧跟女侯爵脚步、与她形影不离的追随者。与身体相比,我内心对她的依赖程度还要高出许多。我的这些变化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我最初的感觉是,我的思想在升华,我的心灵在成长。从性格上说,我比以往更果断;从意志上看,我也比以往更坚定更有力。我产生了一种实践自身想法、用行动影响他人的需求。我于是申请公职,并获得批准。

我承担的职责是管理墨西哥的几个省。我发现,这些地方的原住民正在受征服者的欺压,我于是开始为他们争取权利。我遇到了一些强大的敌人:内阁大臣不再信任我,朝廷似乎也对我有威胁之意。我以最勇敢的姿态抵抗种种阻力。最终,我赢得了墨西哥人的爱戴和西班牙人的尊重。不过,最让我看重的,是我引起了那个已经完全占有我内心的女人的青睐。其实,特拉斯卡拉和我一样矜持,甚至应该说,她比我更为矜持,但她的目光总是在搜寻我的目光。当两道目光相遇后,她的目光会停留片刻,并透出几分喜悦,随后又在不安中默默移开。她和我的交谈并不多,我为美洲原住民做的那些事,她甚至从来都没有提过。但只要她开口和我说话,她的呼吸就会变得紊乱,气息的频率比平常更快,声音也比平常更甜美,还多了一丝羞怯。因此,哪怕是内容最无趣的对话,也是在为我们心心相印的默契打下基础。

特拉斯卡拉以为找到了一个拥有和她相同灵魂的人——她错了,我只是把她的灵魂移植到了自己身上。是她给了我启示,是她指引我行动。

不过,我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个人的力量。于是,我那些凌云壮志渐渐变成静静的沉思。我为美洲人民塑造幸福的构想化作其他一些大胆的计划,而我的娱乐消遣也印上了一种英雄主义的色彩。我在森林里追逐美洲豹和美洲狮,我甚至还会主动攻击这些猛兽。但我最常做的事,是深入荒无人迹的山谷里放声倾诉,感受那空寂的回声。爱情在我心头荡漾,可是,撩动我心弦的那个人,我却不敢向她坦承心迹,我只有将这回声当作我爱情的知音。

不过,特拉斯卡拉已经猜出我的心思,而我也开始领会到她的真情。我们之间的关系,明眼人其实很容易看得出。我们于是尽力避开他们的注意。总督虽然非常喜欢他那些宏大的节庆活动,整个墨西哥上流阶层也一直热情参与,但他手头的要务越来越多,他只得暂时中止这些活动。于是,所有人的生活都开始循规蹈矩起来,不再像以往那样放浪形骸。特拉斯卡拉在湖的北面有座房子,她便在那里过起深居简出的日子。起初,我只是常去拜访她;但最后,我每天都要去看她一回。在二人世界里,我们究竟是以什么方式相处,我就无法向诸位详细解释了。从我的角度看,这类似于一种狂热的崇拜。从她的角度看,这像是一团圣火,一团在虔诚、静思的气氛中被她点燃的圣火。我们都想向对方坦白自己的情感,但千言万语只能停留在唇边,谁也不敢真正把它说出来。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状态,我们享受着其中的甜蜜与美好;同时,我们又小心翼翼,唯恐它会产生任何改变。

托雷斯·罗韦拉斯讲到这里时,吉普赛人首领必须去处理他部落的事务了,他于是请老朋友就此打住,把后面的故事留到第二天再说。

[1] 译注:墨西哥的阿兹台克人会先将木桩打入湖底,同时在木桩间沉入绑上石头的芦苇和树枝做地基,然后在木桩上绑上柳条编成的席子,制造出“查那巴斯”浮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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