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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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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身的日子还是来了。分手的那一刻极度凄凉、极度残忍,我们的伤痛不是伪装出来的,也不是从书本上学来的。我们大放悲鸣,埃尔维拉甚至发疯似的说起了胡话。大家都担心她会因悲伤过度而染病不起。其实我的悲伤并不亚于埃尔维拉,只是我能调动更强大的力量来抑制它。一路奔波后,旅途的见闻也给我带来很多益处,让我恢复了不少。此外,给予我极大帮助的还有陪我同行的那位良师。他并不是一路在学校里摸爬滚打混上来的教书先生,而是位退伍的军官,他甚至还在宫里效力过几年。他叫堂迭戈·桑特斯,和您舅公同姓,也是这位德亚底安修士相当近的亲戚。他是个既看透俗世也熟知俗世规则的人,他用了些巧妙迂回的办法,将我的头脑重新带回到现实中来。不过,积习终究难改,我的一些错误习性远远没有根除。

到了罗马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里卡迪大人。他是个非常有影响力的人物,在耶稣会教士那里的声望尤其高,而耶稣会当时在罗马是举足轻重的机构。里卡迪大人看起来很严肃也很高傲,面容令人敬畏,一根镶有多颗巨型钻石的十字架在他胸前闪耀,这使他显得更加气度不凡。

里卡迪表示,他已经听说了我们的事,他认为,此事必须严守秘密,我们也要尽量少出入上流社会的圈子。“但是,”他补充道,“您最好常上我家来转转。别人看到您是我重视的人,一定会关注您,而您又难得在别的地方出现,这就说明,您是个谨慎持重的人,制造出这种效果对您是有好处的。我会去枢机团[1]探探风声,看看那里的人对您的事有什么想法。”

我们听从了里卡迪的建议。每天早上,我都去游览罗马的名胜古迹,到了天黑的时候,我就上这位教廷圣轮法院[2]审理官的家里来。他住的地方是一幢别墅,离巴贝里尼家族[3]的别墅很近。帕杜利侯爵夫人负责替主人接待宾客。她的丈夫已经去世,她住在里卡迪家中,是因为她没有更近的亲戚可以投靠了。至少,别人的说法就是这样,可实际上又没人能说得清他们的具体关系,因为里卡迪本身是热那亚人,而那个所谓的帕杜利侯爵又是在国外工作时去世的。

这位年轻的寡妇很会让客人产生宾至如归的感觉,她待人非常和蔼可亲,处处不失礼节,但又尽显持重、高贵。尽管这么说,我还是觉得她对我有些特殊的优待,甚至有种好感,她的好感随时随刻都有可能流露出来,不过,这全体现在其他人感觉不到的细节中。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隐秘情感在小说里处处可见,我自然极易分辨,但我也很同情帕杜利,因为她是在向一个无法对她进行回应的人传递这样一种情感。

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寻找机会和侯爵夫人说话,并有意识地将对话引入我最喜欢的话题,也就是说,和她谈爱情,谈各种恋爱的方式,谈深情与激情该如何区分,谈忠诚与持久。不过,在与这位美丽的意大利女子谈论这个严肃话题时,我脑中从不曾闪现过对埃尔维拉不忠的念头,我寄往布尔戈斯的信和过去一样充满炽热的爱和浓浓的思念之情。

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去了别墅,我的良师并没有与我同行。里卡迪不在家中,我便到花园里散步。不经意间,我走进一个石洞,在那里我看到了帕杜利,她似乎正忘情地沉浸在遐想之中。我进洞时发出的小小声响惊动了她,将她拉回到现实里来。与我在这里不期而遇,她显得极为惊讶,她的神情差点让我怀疑,她遐想的对象会不会就是我。她甚至表现得像一个试图从险境中逃脱的人,面露惊慌。

但她还是很快恢复镇定,请我坐下,然后用意大利人习惯的方式问候我:“今天早上您散步了吗[4]?”

我回答她说,我去了科尔索大道,在这条街上我见到了不少美丽的女人,其中最美的一位是莱普里侯爵夫人。

“您就没见过更美的女人吗?”帕杜利问我。

“抱歉,请容我冒昧地说一句,”我回答她说,“我在西班牙认识一位比她要美得多的小姐。”

这个回答似乎令帕杜利夫人有些不悦。她重新陷入遐想,她那美丽的眼睑垂下来,眼睛紧盯着地面,目光中印刻着浓浓的哀怨。

为了让她开心,我又和她谈起情感的话题。

此时,她抬起呆滞无神的双眼,看着我问道:“您这么擅长描述情感,那这些情感都是您亲身体会过的吗?”

“啊,当然体会过,”我回答她说,“而且比我所描述的还要强烈千倍、深刻千倍,这全都是为了那位拥有超凡脱俗之美的小姐。”

我刚说完这几句话,帕杜利整张脸就变得色若死灰。她张开双臂,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简直就像断了气一样。我从未见过女人这副模样,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所幸的是,我看到花园里有两个女佣在散步。我赶紧跑到她们身边,让她们去救主人。

随后,我便离开花园,一路上都在思考刚才发生的事情。爱的力量让我深深惊叹,它只要在人的心里留下一点火星,就能把人烧得遍体鳞伤。我同情帕杜利,同时也谴责自己,因为是我给她制造了痛苦和不幸,但我仍然认为,我不可能做出对埃尔维拉不忠的事。我既不会对帕杜利动心,也不会对世上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动心。

第二天,我又去了里卡迪的别墅。没有人接待我,帕杜利夫人生病了。第三天,整个罗马都在谈论她的病情,而且人人都说她病得很严重。我深感愧疚,因为我把自己当成了她这场重病的起因。

在她病后的第五天,一个身披斗篷、脸也被斗篷遮住的年轻女子走进我的住所。她对我说道:“异邦的大人啊,一个生命垂危的女人想见您一面,请跟我走吧!”

我想她说的必定是帕杜利夫人。我认为,一个生命垂危的女人的心愿我是不该违背的。一辆马车在街尾等着我,我和那个遮面的年轻女子一同登上车。我们从花园的后门进了别墅。下了马车,我们走上一条极为昏暗的小径,随后转入一道走廊,从走廊出来,又穿过几间漆黑的房间,最后来到帕杜利夫人的卧室。她躺在床上,向我伸出手来。她的手是滚烫的,我想这应该是发烧引起的身体反应。我抬起头看了一眼病人,我发现她衣不蔽体,身体大部分部位都裸露在外。在此之前,我对女人身体的认识还仅限于脸和手。眼前的这一幕让我手足无措,我的膝盖开始发软。我终于做出了对埃尔维拉不忠的事,但这一切都是在我完全不明就里的状况下发生的。

“爱神啊!”这个意大利女人高声叫起来,“这是你创造的神迹啊!我爱的人让我重获新生了!”

原本我还是纯洁如玉之体,但突然间我就成了个耽于肉体之欢的人。四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最后,接我过来的女侍提醒我们,到了分开的时候了,这时,我才步履略显艰难地朝马车的方向走去。半路上,我被迫抓住女侍的胳膊,身体倚靠在上面,而她躲在斗篷下偷笑。在即将与我分离的那一刻,她把我拥入怀中,对我说道:“往后我也有份的。”

一上马车,欢愉的心情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最刻骨铭心的愧疚。“埃尔维拉,”我高呼道,“埃尔维拉,我背叛了您!埃尔维拉,我再也配不上您了!埃尔维拉,埃尔维拉,埃尔维拉……”总之,其他人遇到这种情形会说的话,我全都说了一遍。我躲进自己的住所,下定决心再也不来见侯爵夫人了。

托雷斯侯爵说到这里时,几个吉普赛人来找他们的首领议事。首领对自己老朋友的故事非常感兴趣,便请他就此打住,第二天再接着往下讲。

[1] 译注:枢机团又称枢机院,是天主教最高宗教机构。

[2] 译注:圣轮法院(rote)是教廷三大法院之一,同教廷最高法院一样,是一个上诉法院,主要处理婚姻纠纷的案件。

[3] 译注:巴贝里尼(barberi)是一个17世纪在罗马极为显赫的意大利贵族家族,家族中出过教皇和多位红衣主教。

[4] 译注:原文为意大利语“lei a girato esta at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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