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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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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伯格的这句话传进不止一个人的耳朵。

“您说的不老实的家伙,”公爵问道,“指的是我吗?范·伯格,请把这句话收回去。”

“我绝不收回!”范·伯格回答道。

公爵单膝跪地说道:“范·伯格,您曾经对我施以大恩,那为什么现在又要极力诋毁我的名誉?我求您改口承认我是个正人君子。”

但范·伯格还是回了句我说不清具体内容的咒骂。

公爵带着极为平静的神情站起身。他拔出系在腰间的一把匕首,插在桌子上,然后说道:“这件事看来靠普通的决斗是没法了结的了。今天我们当中只能有一个人继续活下去,早了早好。我们分别掷一次骰子,谁掷的点数大,谁就拿起这把匕首,插入对方的心脏。”

“太妙了,”范·伯格说道,“这就是所谓的豪赌啊。我向上帝发誓,我如果赢了,是绝不会轻饶您的。”

周围的人看着这一幕,个个胆战心惊,动弹不得。

范·伯格先掷,他掷出的是两个二。“见鬼了!”他说道,“我这手气太差了。”

公爵拿起骰盅,掷出了一个六和一个五。他抓起匕首,刺进范·伯格的胸膛。接着,他像之前一样平静地转过身,对围观的众人说道:“先生们,有劳诸位替我向这位年轻人尽上最后一份应尽之情吧,他的英雄气概本应让他拥有更好的命运。至于我,我要去见军事法庭的大法官,向他投案自首,接受王法的惩罚。”

您可以想象到,这件事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公爵不仅深受西班牙人爱戴,连我们的敌人葡萄牙人也敬重他。这件事传到里斯本后,城里的大主教——他同时兼任印度大主教——向大众澄清,公爵在科英布拉被捕的那间屋子属教会所有,他身在其中,就相当于进了庇护所,因此,公爵在那里一直保持着人身安全,世俗法庭暂时不能干预。教会的关心和优待让公爵深为感动,但他表示,并不愿享受这样的豁免。

总检察长开始调查公爵的案子,不过,卡斯蒂利亚议会[7]有意对此事进行干预。接着,一位当时在任、现在刚刚离职的阿拉贡大法官发表声明,他说公爵理应由他来审判裁决,因为公爵是阿拉贡人,又出生在古老的“天生贵族”[8]家庭。各界人士竞相发出声音,这只能说明,所有人都有心搭救公爵。

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风波让我也身陷漩涡之中。我拼命地四处打听,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引发了这场决斗。最后,有个好心人因为可怜我,将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的举止说给我听了。

但不知什么缘故,我依然坚信,我妻子只可能爱我一个人。我用了几天时间才接受,事实或许与我想象的完全相反。

最后,又有几个细节为我提供了新的线索,让我对这一切恍然大悟。我于是来到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的房间,对她说道:“夫人,我收到一封信,说您父亲身体有恙。我觉得,您回到他身边陪他,或许更为合适。此外,您的女儿也需要您照顾。我认为,从今往后,阿斯图里亚斯才是您应该生活的地方。”

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垂下眼睛,接受了对她命运的判决。此后我们是怎么生活的,您都知道了。您母亲身上有千百种值得尊敬的优点,甚至也不乏美德,对此我一直给予公正的评价。

而公爵的审判走上了一条极为奇特的路径。瓦隆卫队的军官们把事情闹大了,他们觉得,这是关系到整个军队的大事,甚至是一件国事。他们说,要是西班牙的最高贵族可以随意谋杀佛兰德斯人,那他们就集体退役,不再效力。西班牙人的意见则截然相反,他们认为,这仅仅是一场决斗,并不是谋杀。双方争执不下,国王只好下令组建一个仲裁委员会,成员包括十二个西班牙人和十二个佛兰德斯人,委员会的职责并非审判公爵,而只是确定此事究竟属于决斗还是谋杀。

十二位西班牙军官率先投票,和大家预计的一样,他们一致认为是决斗。接下来是瓦隆卫队的军官登场,前十一位都表达了与西班牙军官相反的意见,而且拒绝陈述任何理由,现场顿时议论纷纷。

轮到第十二位瓦隆卫队的军官了,他最年轻,所以排在最后投票。不过,他凭借好几件事为自己赢得了声誉,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人物了。他的名字叫堂胡安·范·沃登。

听到这里,我打断吉普赛人首领,对他说道:“我很荣幸地说一句,我就是这位勇敢的范·沃登先生的儿子。我尊敬我的父亲,如果您接下来的故事里没有任何会冒犯我情感的地方,我将感到非常高兴。”

“先生,”吉普赛人首领说道,“我只会忠实地复述德·巴尔·弗洛里达侯爵对他女儿说的话。”

轮到堂胡安·范·沃登投票时,他陈述了自己的理由。他是这样说的:“先生们,我认为,所谓决斗,它包含着两个因素:第一个因素是挑战,如果挑战不存在,狭路相逢也能说得过去;第二个因素是武器平等,假如武器不平等,机会平等也能说得过去。打比方说,一个持长枪的人要和一个拿手枪的人较量,一旦商议好谁先开枪这个问题,那么,只要前者在百步外开枪,后者在四步外开枪,机会就是平等的。在我们处理的这件事情上,同一件武器两个人都可以用。因此,它具有无以复加的平等性。此外,骰子也没有掺假,机会平等也同样存在。最后,在这件事情中,有清晰表达挑战、接受挑战的过程。

“我承认,确定这件事属于决斗会很令人痛心。决斗本是种最高贵的格斗方式,但在这件事情中掺杂了拼手气这种低级赌博的成分,这类消遣方式,一个荣誉在身的人,原本就必须以最谨慎的态度对待。不过,既然我已经阐述了我的原则,那我认为,我们处理的这件事毫无疑问是一场决斗,而不是谋杀。我是凭我的良心宣布这一结果的,但我的意见与我的十一位同胞形成对立,我不免深深感到痛心。我基本上可以确信,我将不幸地遭到他们的误解和仇视。我觉得,他们如果想对我表达自己的不满,我应该通情达理地接受。因此,我邀请他们给予我这份荣幸,十一位都与我较量一次吧。具体说来,可以早上六位,下午五位。”

他的结束语在会场里引起一片哗然。但既然沃登先生已经邀战,相关的人只得应战。午饭前的六位军官被他一一击败,他随后还与另五位共进午餐。午餐用罢,大家重新拿起武器:前三位先后被沃登先生刺伤,第十位伤到他的肩部,第十一位一剑刺穿他的身体,他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后来,一位医术高明的外科大夫救了沃登先生的命,但仲裁委员会、审判这类事情已不必再提,国王赦免了西多尼亚公爵。

我们又打了一仗。我们还是荣誉当先、英勇作战,但心境再不似从前。我们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作不幸。公爵始终非常敬重范·伯格的勇气和军事才能。为了让我家庭和睦,他一时冲动,酿成如此惨痛的后果,他深感自责。他认识到,光内心向善是不够的,还要学会如何行善。至于我,我就像这世上很多结了婚的男人一样,把痛苦深埋在心里,但这样反倒使痛苦更深、更强烈。我们也不再构思什么振兴西班牙的宏伟计划了。

各国国王订下和约,战事告终。公爵决定远游四方。我和他一起游历了意大利、法国和英国。回国后,我这位高贵的朋友进了卡斯蒂利亚议会,我也在这个机构里担任了报告员的职务。

经历这次远游,再加上几年光阴的磨炼,公爵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年轻时,他只信奉美德,并会为此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情。到了此时,他已不再是这样的人了,谨慎成了他最看重的为人之道。大众的福利不再是他的空幻理想,但依然是他热衷的话题。他知道,这样的事不能一蹴而就,必须先从思想上进行培育,具体的手段和最终的目标暂时要做精心掩饰。他一直谨言慎行。在议会里,他看起来就像是个从没有自己想法的人,只会附和他人的意见。但实际上,是他暗中启发了其他所有人。公爵极力隐瞒自己的才华,不愿让任何人看出端倪,最终却产生了适得其反的效果。西班牙民众依然猜透了他的内心,对他倍加爱戴,但这不免引起朝中官员的嫉妒。公爵被调任为驻里斯本的大使。他很清楚,这是道无法拒绝的调令。他接受了这份差事,但提出条件,要让我升任国务秘书。我此后再也没见过他,但我们的心一直是紧紧相连的。

吉普赛人首领讲到此处,有人找他商议部落的公事。他出去后,贝拉斯克斯开口说道:“我一直在专心听我们这位首领的故事,但专心也没有用,我已经完全听不懂了。我再也搞不清,究竟说的人是谁,听的人又是谁。目前应该是德·巴尔·弗洛里达侯爵向他女儿讲自己的故事,而他女儿又在向吉普赛人首领讲故事,最后,吉普赛人首领把故事转述给我们听。说实话,这实在是太乱了。我始终觉得,不论是小说还是其他体裁的作品,只要一层层地讲故事,就应该像研究年代学的论文那样,分成几栏来写。”

“的确,”利百加说道,“看第一栏,我们可以明白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如何对丈夫不忠;再看第二栏,我们可以知道她丈夫此后发生了怎样的转变,这样就能让这个故事变得清清楚楚。”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贝拉斯克斯接着说道,“比方说,故事里提到,西多尼亚公爵已经死了,那我就想研究一下他一生性格的变化。假如一开始就谈在葡萄牙爆发的那场战争,难道不是更恰当吗?另一栏里,我想看的是桑格雷·莫雷诺在医学研究上的发展轨迹。这样的话,后面再说解剖尸体的事,我就不会感到惊诧莫名。”

“您说得太对了,”利百加接着说道,“总是不断地制造惊奇,这把故事本身的趣味全弄没了,而且让人始终搞不清中心人物到底是谁。”

此时,我接话道:“在葡萄牙那场战争爆发的时候,我父亲还非常年轻。因此,他在处理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这件事中表现出来的谨慎持重,没有得到别人充分的欣赏。”

“您这么说让我想到一个问题,”利百加说道,“实际上,要是您父亲没有主动向那十一位军官邀战,他也免不了要和这帮人发生口舌之争,他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很了不起。”

听到这话,我感到利百加仿佛是在嘲笑我们所有人。我发现,她的性格中有爱嘲讽别人的一面,而且,她的行为也有一些令人生疑的地方。我开始怀疑,她真实的故事或许和那个天上双子兄弟的故事迥然不同,我于是打算改天请她来讲讲看。不过,此时众人已经四散而去,各自回到休息的地方。

[1] 译注:梅赫伦是现比利时安特卫普省城市。

[2] 译注:葡萄牙古都,位于葡萄牙中部,地位仅次于里斯本和波尔图。

[3] 译注:小加图(前95—前46),罗马共和国末期的政治家、演说家,因其传奇般的坚忍和固执而闻名。

[4] 译注:萨图尔努斯是罗马最古老的神祇之一,掌管农业,后被人与希腊神话中宙斯之父克诺洛斯混同,而克诺洛斯和他的姐姐瑞亚是夫妻。萨图尔努斯被朱庇特驱逐后来到拉丁姆,被雅努斯收留,据说是萨图尔努斯教会当地人民耕种土地,才有了罗马的农业,而雅努斯统治的时期被称为黄金时代。

[5] 译注:列弗是流通于1781-1794年间的金属铸币。当时在法国存在图尔列弗和巴黎列弗,1列弗合1法郎。

[6] 译注:竿顶挂有奖品,能爬上竿取下奖品者得此奖。

[7] 译注:卡斯蒂利亚议会是1385年由卡斯蒂利亚国王胡安一世创立的政府第一机关。

[8] 译注:这里的“天生贵族”原文为“ris hobres”,意思是与国王封赏的贵族相对立。它是后来西班牙最高贵族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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