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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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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早早聚在一起共进早餐。饭一吃完,利百加看吉普赛人首领闲暇无事,便请他接着讲自己的故事,他便如此这般地讲起来: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公爵夫人真的把她前一天和我说的那封信带了过来。

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夫人的故事(续)

信是这样写的:

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致德·巴尔·弗洛里达侯爵

亲爱的朋友,在那份密文中,您能看到我们会谈的进展情况。此处,我只想接着和您谈谈我被迫栖身的这个地方,谈谈这个表里不一、风流韵事不断的宫廷里的逸闻。这封信将由我的一位手下亲自送到两国边界,因此,与以往相比,我可以更放心大胆地畅所欲言。

国王堂佩德罗·德·布拉干萨依然把修女院当作他的风流场所。他已经不再去圣于尔絮勒会,现在找的是圣母住见会修女院的女院长。每当进行这些爱心朝圣时,陛下都邀我同行。为了不影响公事,我只能顺从。国王住进女院长的房间,两人当中竖着一排危险的隔栏。不过,据说这里面设了道秘密的机关,借助这道机关,国王可以让隔栏自行滑落,毕竟,陛下有双无所不能的神掌。

我们这些陪同人员被分散安置在其他的会客室里,由一些年轻的修女招待我们。葡萄牙人都觉得,与修女交谈能享受到一种莫大的乐趣。可是,与鸟在笼中互相叫唤相比,这样的交谈并不见得多添了几分意义,而修女们长期过着幽闭的生活,倒是与笼中之鸟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些未经人事、一心从事神圣工作的少女,面色苍白得令人爱怜。在低语时,她们总会带着虔诚的神情,在说虔敬的语句时又会柔情似水。她们天真无邪,却又有一些模糊的欲望,这一切或许就是让宫廷的青年贵族们感觉魅力无穷的原因吧。在里斯本的贵妇那里,他们自然见不到这样的景致。

总之,在这远离尘嚣的地方,所有事物都能让人感到身心陶醉。圣像前堆放的一束束鲜花,让呼吸到的空气也变得芳香沁人。从会客室向外望去,隐约可见一幢幢独立的宿舍,同样有简单精美的装饰,同样散发出清香。年轻情侣们隔着栅栏紧紧相依,世俗的吉他声与神圣的管风琴声混合在一起,盖住了他们的甜蜜絮语。这些就是葡萄牙修女的日常生活。

对我来说,放纵自我,在这温柔乡里沉浸一段时间,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时间稍久一些,那些爱意绵绵、一往情深的话语就会使我联想到犯罪,联想到谋杀。不过,我只犯过一次谋杀的事,我只杀过一个朋友,就是那个救了您也救了我性命的人。这毁了我人生的不幸往事,是上流社会风流放荡的生活方式造成的。当时的我风华正茂,内心渴望幸福和美德,或许还有爱情,但经历了如此残酷的打击后,这份情感已无法重生。一听到别人谈情说爱,我就仿佛看到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

不过,我还是感到爱的需要;只是,在我心中,爱已经从男女之情转变成一种普济世人的情感。我先是用这样的情感对待我身边的人,然后再慢慢向外推广。我爱我的国家,我爱我的同胞,我尤其爱的是善良的西班牙人民,他们对自己的国王、对自己的信仰、对自己的承诺都无比忠诚。西班牙人感受到我的爱,便用爱来回报我。但宫里的人觉得我得到的爱太多了。此后,我被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流放出境。但在流放中,我仍可以效忠我的国家,可以为国民的幸福做出贡献。有了对祖国的爱和对人类的爱,我的生命中时刻充满美妙的情感。

关于另一种爱,原本能让我的青春更绚丽多彩的那种爱,如今我还能对它有什么期待呢?我已经下了决心,我将成为西多尼亚家族的最后传人。我知道,有一些贵族小姐希望与我结缘。但她们不明白,我要是真向她们求婚,她们受的这份情其实会蕴含很大的风险。我的性情与当下的风气格格不入。我们的一代代男性先祖,他们的幸福和荣耀,是与妻子紧密相连的。在古代的卡斯蒂利亚,一旦发现不忠的情况,惩罚的方式是匕首和毒药。这样的做法,我远远谈不上反对,但我并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要效仿先人。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倒不如让我的家族在我这里断了香火。

信读到这里,我父亲露出犹豫的表情,看起来他不想再继续读下去了。但在我的一再要求下,他还是重新拿起信,接着读起来:

您现在和可爱的莱昂诺尔生活在一起,并且深感幸福,我真为您高兴。到了现在这个年纪,理性的生活也应该配上丰富多彩的形态。您信中对我说的那些话足以证明,您现在非常开心,这让我也觉得非常开心……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一把抱住我父亲的双膝。我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我给他带来了幸福,这让我感到无比喜悦。

等我兴奋的劲头缓下来,我问父亲,西多尼亚公爵有多大年纪了。

“他啊,”我父亲回答我说,“他比我小五岁,也就是说,今年三十五岁。”

“但是,”他又补充道,“他属于那种看起来一直很年轻的男人。”

我当时是个对男人的年纪还懵懂无知的小姑娘;我只熟悉一个和我同龄的十四岁男孩,但他在我眼里,只是个完全配不上我关注的少年。我看我父亲的时候,觉得他一点也不老。公爵既然比我父亲还年轻,那么,我觉得他应该是个青年男子。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第一印象对我此后的命运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我接着又问我父亲,公爵所说的谋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我父亲的神情变得极为严肃。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他对我说道:“我亲爱的莱昂诺尔,如您亲眼所见,我与您母亲分居多年,您问的这些事情与我们的分居有着紧密的关联。我或许不该对您讲这些,但或迟或早,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您自己也会打听出来。这本是件很微妙也很令人难过的事,与其让您不断追究,不断地受刺激,我觉得,还不如由我本人向您直接说清楚更好。”

在这段开场白后,我父亲便如此这般对我说起他的生平:

德·巴尔·弗洛里达侯爵的故事

您知道,阿斯托尔加家族到您母亲这里就没有了后人。在阿斯图里亚斯,您母亲家和我们德·巴尔·弗洛里达家是最古老的两大家族,按照该省民众的一致愿望,我与阿斯托尔加小姐是必须要结为夫妻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俩就习惯了彼此间的这种关系。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形成了足以保证婚姻幸福美满的深情厚谊。然而,在各种因素的干扰下,我们的婚事被一再推迟。直到我满二十五岁,我们才正式成亲。

婚礼举办六周后,我对我妻子说,我所有的祖先都入过伍,因此我认为,为了追求自身的荣誉,我需要以他们为榜样;而且,在西班牙,部队的驻地大部分条件都非常好,在那里过日子,要比留在阿斯图里亚斯惬意得多。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回答我说,只要是我觉得与自己荣誉相关的事,她都会听从我的意见。我进军营的事情于是就定了下来。我给内阁大臣写了封信,随后被安排到梅迪纳·西多尼亚的营部,做了一个骑兵连的指挥官。部队驻扎在巴塞罗那,我带着我妻子一起去报到,您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战火燃起,我们被调遣到葡萄牙,编入堂桑乔·德·萨维德拉的大军。这位将军通过著名的比拉马尔加战役开启了战事。当时,作为整支大军里最强的一支部队,我们营奉命摧毁构成敌军左翼的一支英国纵队。在两次冲击无果的情况下,我们准备发动第三次围攻。此时,一位不知名的英雄出现在我们面前。他非常年轻,佩挂的武器闪着耀眼的光芒。“交给我吧,”他说道,“我是您的长官,西多尼亚公爵。”

他确实有必要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要不然,或许我们会把他当作一位战斗天使,或是下凡的天兵,因为他真的有几分天神的气概。

英国纵队被击溃了。当天,所有的战功、所有的荣誉都属于我们营。我有理由相信,除了公爵之外,最骁勇善战的人就是我自己。我敢这样说,自然有我的凭据,而且是非常令我振奋的凭据。因为我们这位堪称人中豪杰的长官主动要成为我的朋友,这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礼遇。他的真情自然换来我的真义,我们成了实实在在的朋友。交往时,公爵完全不带居高临下的保护者姿态,我也完全没有下属的感觉。外国人会指责西班牙人,说我们与人相处时颇有些严肃古板,不过,正是因为能做到亲密有间,我们才能自尊而不自慢,尊敬他人而不失高贵。

比拉马尔加一役旗开得胜后,整个战事进展顺利。公爵晋升为副总指挥官,这相当于今天所说的陆军准将或是旅长,他同时还受命掌管一个军团。我也被晋升为中校,作为第一副官一直陪伴在公爵身旁。

我们接到一项危险的任务,要在杜罗河渡口与敌军交战。公爵抢占有利地形布兵,我们在阵地上坚守了很久。最后,我们遭到全体英军的攻击。我们寡不敌众,但丝毫没有撤退之意;我们的伤亡越来越惨重,败局已定。此时,一个叫范·伯格的瓦隆卫队上校带着三千援军,及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支援犹如神兵相助,不仅帮我们脱了困,还赶跑了英军,让我们守住了阵地。但后来,我们还是被迫撤离,与大部队会合到一起。

在瓦隆卫队的协助下,我们在第二天开始撤退。公爵走到我身边,对我说道:“我亲爱的德·巴尔·弗洛里达,我知道,二这个数字是最适合代表友谊的。但我们可以在不触动其神圣法则的同时,超越数字本身的界限,因为我觉得,范·伯格的神勇相助值得我们为他破一次例。我认为,为了感谢他,我们有义务将您的友谊和我的友谊都献给他,让他成为您我友谊纽带上的第三个人。”

我同意公爵的看法,他于是去找范·伯格,郑重其事地向他提出做朋友的建议。毕竟,只有庄重的态度才符合朋友这个称谓在他心中的重要地位。范·伯格显得很吃惊。“公爵先生,”他说道,“阁下实在是太抬举我了,但我有喝酒的习惯,几乎每天都会喝醉。不醉的时候,我会尽自己所能干点大事情。可是,假如阁下您没有这个习惯,我觉得我们的友谊恐怕不会维持多久。”

这个回答让公爵感到有些窘迫,但他随后就笑起来。他还是以极度尊重的方式对待范·伯格,后来,他还忙前忙后,尽自己所能,要为范·伯格争取最风光的奖赏。但范·伯格想要的只是钱财方面的收益。国王赏给他一块叫德伦的男爵领地,属梅赫伦郡[1]管辖。当天,他就将这块地转手卖给部队的一位供货商,此人是安特卫普的自由民,名叫沃尔特·范·戴克。

在这之后,我们来到葡萄牙最大的城市之一科英布拉[2],将这里当作我们冬季宿营的地点。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来这里与我会合。她喜欢社交,我于是敞开家门,经常接待部队里的主要军官。不过,他们的欢歌笑语,公爵和我是很少加入的。我们基本上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干严肃的正事了。年轻的西多尼亚视美德为典范,视大众的福利为理想。我们对西班牙的政治体制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为国家未来的兴盛构思了很多计划。为了使西班牙人生活幸福,我们觉得,首先要让他们珍爱美德,其次要引导他们抛弃小我的利益,因为这样的利益在我们看来过于肤浅。我们还想让古老的骑士精神复兴。每个西班牙男人都要对自己的配偶和国王忠心不二,同时还应该有一个军营里的兄弟。对我来说,我的这个兄弟就是公爵。我们几乎确信,有朝一日,我们俩的友谊会感天动地,正义之士会以我们为榜样,结成类似的联盟,他们会在未来继续我们的探索,并找到一条条更简单、更可靠的通向美德的大道。

我亲爱的莱昂诺尔,把我们当初轻狂的举动说给您听,我本应该感到羞愧;不过,很早之前就有人发现,那些有过狂热梦想的年轻人,往往后来可以成为有用之才,甚至伟大的人物。相反,年轻时像小加图[3]那样的人,他们的心会在岁月中变得越来越冷酷,除了对各种利益攸关的事精打细算,他们再也不会达到更高的境界了。他们的心灵限制了他们的头脑。国家栋梁所必须具备的才思,他们已经完全不可能拥有。哪怕是做一个有益于同胞的人,对他们来说也成了遥不可及之事。这是一条很少有例外的规律。

我们就这样尽情想象,该如何缩小人与人之间在美德上的差距。我们希望,有一天在西班牙,能重现萨图尔努斯和瑞亚时代的辉煌[4]。不过,正是在这段时间里,范·伯格让我们真正见识到什么叫作黄金时代。他卖了那块叫德伦的男爵领地后,得到八十万图尔城铸造的列弗币[5]。他当众以自己的荣誉担保,不仅要在冬季宿营的这两个月内花掉这笔钱,还要额外欠下十万法郎的债。话说出口之后,我们这位来自佛兰德斯的浪荡子发现,要想信守诺言,他必须每天花掉一千四百个皮斯托尔。在科英布拉这样的城市,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担心自己过于轻率地夸下了海口。有人建议他,可以用一部分钱来救济穷人、帮人致富,但范·伯格并不接受。他说,他承诺的是花钱,而不是送钱。他是言出必行、绝不马虎的人,因此,哪怕挪用这笔钱当中极小的一部分去做善事,都是行不通的;更何况,他打的这个赌并不算信口开河。首先,他还是有机会赢的;其次,即便是输了,把钱输掉也谈不上是糟蹋钱。

这真是个让人非常痛苦的难题,范·伯格看起来深受其扰。有几天他的神情非常焦虑。不过,他终于还是想出了保全自身荣誉的办法:他尽自己所能,把可以找到的厨师、乐师、喜剧演员,以及比喜剧演员还招人喜欢的某种职业的人,全找了过来。然后,他每天早上摆宴席,每天晚上开舞会、搞喜剧表演,还在住所门前办夺彩竿[6]的比赛。弄了这么多节目,要是一千四百个皮斯托尔还花不完,他就把不足的那一部分直接从窗户扔出去。他说,他本来就是在挥霍自己的钱,这么做并不违反原则。

范·伯格用这套办法让自己安了心,终于又像往日那样喜气洋洋了。他是个天生聪明的人,但他无休止地把自己的聪明用到各种邪门歪道上,别人对他这些乖张的举动多有指摘。于是,他常常使用精妙的言辞为自己辩护。久而久之,他一讲起话来就有种才华横溢的感觉,在我们这群个个都很矜持严肃的西班牙人当中,他显得卓尔不群。

和其他高等军官一样,范·伯格也经常来我家。不过,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也会来。这个情况我是知道的,但我完全没有往坏处想。因为我觉得,我给了他超出常理的信任,他就会相信,他在我这里是随时随刻受欢迎的朋友。凡事都是旁观者清,很快,传出了一些有损我名誉的流言。我本人还蒙在鼓里,但公爵有所耳闻。他非常清楚我对我妻子的感情有多深,作为朋友,他代我承受了很多本该由我承受的痛苦。

一天早上,公爵来见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他双膝跪地,求她不要忘记身为人妻的职责,不要再单独与范·伯格见面。我并不清楚他得到了怎样的回答,不过,范·伯格当天早上也赶了过来,或许他已经听说,公爵从道德层面对德·巴尔·弗洛里达夫人进行了一番劝勉。

公爵离开我家后又去了范·伯格的住所,想用同一种语气和他谈谈,把他带回到与美德更相符的正道上来。他没有找到范·伯格,于是吃完中饭又来了一趟。这一次,屋子里坐满了人。不过,范·伯格独自一人坐在一张赌桌边,正摇着骰盅里的骰子,显然是喝了点酒。我当时也在场,我正和年轻的丰塞卡聊天,他是公爵的妹夫,娶了公爵最疼爱的一个妹妹为妻。

公爵带着友善的神情走到范·伯格身边,笑着问他钱花得怎么样了。

范·伯格一脸恼怒地看着公爵,回答他道:“我花钱为的是招待朋友,那些爱管别人闲事的不老实的家伙,我是不欢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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