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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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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已经对诸位说过,我穷尽自己能想到的各种借口,极尽拖延之能事,最终才勉强进了教会学校。其实,和这么多同龄的孩子在一起,一开始我也并没有多么不快,但是,神父老师们让我们的行动时刻不得自由,让我很快就觉得无法忍受。我早就习惯被我姨妈悉心关怀、爱怜宽容的那种甜蜜感觉,她每天会一百次发现我有颗极为善良的好心肠,也让我十分满足。可是,在学校里,好心肠根本不管用,要么就必须精神时刻集中,要么就得尝尝戒尺的滋味。对我来说,这两条路基本上没什么差别,都一样令人憎恶。弄到后来,只要看到黑袍,我就极为反感。我想尽一切可以想到的办法,来捉弄这些黑袍,以此表达自己的厌恶之情。

学生里面有些人人品不怎么样,记性却非常好,同学不论干了什么事,他们都会向老师打报告。针对这些人,我找了一帮志同道合的同伴,设计各种陷阱让他们钻,结果,这些爱告密的人总是作茧自缚,自己反而成了老师怀疑的对象。弄到最后,黑袍人士对我们两派学生都没什么好感,只要出事,不论是告密者还是受指控的人,通通都要遭受惩罚。

学校里的把戏都过于幼稚,我不会和诸位细谈;我只想对诸位说,在这四年的时光里,通过设计种种圈套,我充分锻炼了自己的想象力。于是,我做的这些事性质变得越来越严重,弄到最后发生了一件事,尽管仍然只是很单纯的捉弄,但因为我大胆使用了一些罪不容赦的手段,我差点把我的青春甚至整个人生都搭进牢房。以下就是这件事的过程。

在这些身为德亚底安修士的老师当中,待我们极为严苛的大有人在,而在这些严苛的老师当中,负责管理准毕业班的萨努多神父更是无人能及,他总是以毫无回旋余地的严厉方式来考验我们。但实际上,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铁石心肠。恰恰相反,这位神职人员是个天生敏感多情的人,内心里有一些隐秘的、与其职责相冲突的价值取向,因此,萨努多是一直在斗争与克制中活到三十岁的。

由于对自己毫不留情,萨努多逐渐变得对别人也从不心软。为了修炼个人的德行,他付出的持久牺牲实在是值得世人称道的,更何况,自然的恩赐与宗教操守在他身上形成巨大反差,这种反差感我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是人们能想象到的最帅的那种美男子。在布尔戈斯,凡是见过他的女子,都对他印象深刻,难得会有人不向他表达好感。可是,萨努多的反应总是垂下眼睛,深锁眉头,表现出一副对她们毫不在意的模样。这就是萨努多神父的形象,或者说,这就是以往萨努多神父保持了很久的形象。在女人面前连战连捷,他的内心开始产生厌战感,心中的那股恒定力已不似过去那般强大。他必须始终摆出一副敬畏女人的架势,可弄到最后,他的脑海中却不停地浮现出她们的身影;他斗了那么久也赢了那么多次的敌人,其实从未在他的想象中消失过。终于,他被一场重病击垮。虽然经过艰难的治疗,身体得以康复,但他变得极度敏感,几乎随时随刻都会失去耐心、情绪失控。我们只要犯下一点点小错,他就会暴跳如雷;等我们向他道歉时,他又会热泪盈眶。他成了个心事重重、眼光迷离的人,时常会柔情似水地盯着个毫不相干的东西看;要是有人打断他,将他从这种自我陶醉的恍惚状态中拉回来,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情绪是痛苦,而不是严厉。我们一直有暗中窥探我们这位良师的习惯,因此,这么巨大的变化自然逃不过我们的眼睛。但我们没有分析出其中的原因,于是,我们就有了加强观察以便探清端倪的理由。不过,为了使诸位能更好地理解,我必须回过头来做一些交代。布尔戈斯最漂亮的两幢房子,分别属于利里亚斯伯爵和丰·卡斯蒂利亚侯爵。利里亚斯伯爵这个家族,甚至还是西班牙那些“蒙冤世家”之一,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享受到最高贵族的称号,但这纯属意外蒙冤。因此,其他最高贵族遇到他们时,会像对待自己人一样,不加敬语地称呼他们,这样的做法,就相当于接纳他们成为自己群体里的一员。

利里亚斯伯爵家的当家人是位七十岁的长者,他是个极为和蔼可亲、举止也极高贵的人。他有两个儿子,但已先后过世,他的财产未来只能落在他长子的独生女身上。

由于自家姓氏的继承人已不存在,老伯爵便承诺将孙女许配给丰·卡斯蒂利亚侯爵家的继承人,到时候,这位继承人的头衔将变成丰·德·利里亚斯及卡斯蒂利亚伯爵。这门亲事不仅门当户对,而且两位年轻人在年龄、相貌、品性上也很合得来,因此,他们很快共沐爱河。看着两人卿卿我我、情真意切的样子,老利里亚斯伯爵的思绪也被拉回到自己生命中最甜蜜的那段幸福时光。

未来的丰·德·利里亚斯伯爵夫人平时住在圣母领报修女会的修道院。不过,她每天都会上祖父那里吃中饭,然后一直待到晚上,当中免不了会和自己未来的夫婿有各种交流。她身边有一位陪媪兼女傅,名叫堂娜克拉拉·门多萨。这个女人三十岁上下,很正派,但一点也不古板,因为老伯爵向来不喜欢性格古板的人。

每天,这位未来的伯爵夫人和她的陪媪都从我们学校门前经过,因为这是去老伯爵家的必经之路。她们每次经过都赶在我们的课间休息时间,那正是我们靠着窗户往外看的时候,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其实是一听到她们马车的声响便跑到窗边守候。

跑得最快的那几个人常能在窗边听到门多萨对她的年轻学生说:“让我们看一下那个帅气的德亚底安修士。”

“帅气的德亚底安修士”,这是城里的女性为萨努多神父取的代号。而那位陪媪也真的目光四处搜寻,只为了看他一眼。但小姑娘看的是学校里所有的人,这大概是因为她爱人的年纪和我们这帮学生差不多,又或者是因为学校里有她两个表亲吧。

至于萨努多,每到这时候,他也会和我们一样跑到窗前,但只要发现有女人在看他,他就会马上沉下脸,然后带着不屑的眼光往后退。他这种前后矛盾的举动让我们困惑不解。“这事说到底很奇怪啊,”我们暗中议论道,“他要是害怕女人,那为什么会跑到窗户边?他要是对这两个女人很好奇,想看看她们的样子,那把眼神转回去就没有道理。”

借着这个话题,一个叫贝拉斯的学生对我说,萨努多和过去不一样了,他已不再和女人为敌,他这种表现或许只是让自己安心的一种方式。这个贝拉斯是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具体说来,我设的所有圈套,他都提供过帮助,甚至他本人往往就是圈套的发明者。

在那段时期,市面上新出了一本叫“恋爱中的莱翁斯”的小说。作者在描述爱情时文风大胆,作品于是成了一部危险读物,学校的老师也严禁我们接触此书。贝拉斯想办法弄来一本,把书放在口袋里,而且故意露出一半在外面,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书被萨努多发现,他当即没收,并威胁贝拉斯说,要是再敢犯同样的错误,他将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随后,他胡乱给自己找了个病当借口,当天晚上的课就没有再出现。我们以探望老师为借口,出其不意地闯进他的房间,发现他正在看那本危险的《恋爱中的莱翁斯》,而且眼里含着泪花,这本禁书对他的吸引力可见一斑。萨努多非常尴尬,但我们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而且,我们很快又掌握了新的证据,并据此确信,在这位不幸的教士内心深处,正涌动着惊涛骇浪。

在西班牙,女人们常会上教堂履行她们的宗教义务,而且喜欢每次都找同一位告解神父。有些好事者拿“找神父”这件事开起非常过分的玩笑,每当看到有女人带孩子进教堂时,他们总会借着双关语[1],问孩子是不是来找爸爸了。

布尔戈斯的女人原本都很乐意找萨努多神父忏悔,可是,大病一场后,性情变得敏感多疑的他公开表示,不再承担为女信徒解除心结、指导思想的任务。然而,在读了那本致命的书之后的第二天,有一位女子来找萨努多神父,这位女子算得上城里最美的女人之一,他不假思索,当即就进了告解亭。看到他的转变,有人向他道贺,但言辞中包含着前面所说的双关意味。对此,萨努多神父的回应是非常严肃的,他说,对于一个他屡战屡胜的敌人,再战一次他没有任何必要害怕。这种回答神父们或许会相信,但我们这帮年轻人个个心中有数。

随着时间的推移,萨努多似乎越来越喜欢进告解亭,在这个悔罪法庭上,听女性陈述她们的隐秘案情。他总是准时出现在那里,对老妇人匆匆打发了事,对年轻女子则一再拖延时间;他还是会每天跑到窗户边,看美丽的利里亚斯和可爱的门多萨从眼前经过。每当马车驶远后,他依然会带着轻蔑的眼神转过头来。

有一天,我们上课时思想非常不集中,遭到萨努多严厉的训斥。课后,贝拉斯带着一副神秘的样子将我拉到一边,对我说道:“是时候报复一下这个该死的教书匠了,我们的大好时光全用来听他讲赎罪,他似乎还拿惩罚我们当作乐事。我想到一个绝好的圈套,不过,我们要找一个身材看上去像利里亚斯的小姑娘。过去我们耍别人时,园丁的女儿胡安妮塔都配合得很好,可这一次她恐怕有点费劲,她还不够机灵。”

“我亲爱的贝拉斯,”我回答他道,“就算我们能找到一个身材与利里亚斯一样的人,但我不明白,怎么能保证她的相貌也和利里亚斯一样迷人。”

“这一点我完全不担心,”贝拉斯接着说道,“现在是封斋期,我们这里的女人刚刚都戴上一种被她们称作‘灵柩台’的面纱。这是因为,她们面纱上的荷叶边布料,就像灵柩台上的台阶那样,一层盖着一层,可以说,即便是化装舞会上的面具,遮挡效果也比不了这种面纱。所以,胡安妮塔尽管相貌上差得很多,但要是穿上利里亚斯和她陪媪的衣服,乍一看也看不出什么。”

当天,贝拉斯的话就到此为止。不过,后来的一个星期天,当萨努多神父在他的告解亭里守候时,他看到两个披着斗篷、戴着荷叶边面纱的女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位按照西班牙教堂当时的习惯,坐在地上的一张席子上,另一位则来到萨努多神父身边,在告罪人的座位上坐好。这后一位似乎是个非常年轻的小姑娘,她明明是来忏悔的,却一直泪流不停,泣不成声。萨努多竭尽全力想让她恢复平静,但她只是来回地说:“我的神父,请可怜可怜我,我犯下了滔天大罪!”

萨努多最后只得对她说,按她目前的状况,她完全不可能做到敞开心扉,向他倾诉自己的内心世界,因此她不如第二天再来一趟。这个有罪的少女走出告解亭,在神坛前跪下来,经过长时间的虔诚祈祷,才和同伴一起走出了教堂。

“不过,说实话,”吉普赛人首领自己中断叙述,然后说道,“我们这次开的玩笑实在是罪孽深重,我现在和诸位说这段故事,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好受。除了太过年轻,我们找不到其他任何理由为自己开脱。假如诸位也觉得此事不可宽宥,那我就不敢接着往下讲了。”

众人纷纷用自己觉得最恰当的方式来安慰首领,他于是又如此这般地讲下去:

那两位告罪的女子第二天又在同一时间来到教堂,而萨努多已经等候多时。少女又坐进告解亭里。她看起来比前一天要镇定一些,但还是哭个不停,哽咽难言。最后,她终于控制住情绪,用一副银铃般的嗓音,说出这样一番话:“我的神父,不久前,我还是个安守本分的人,我的心看起来会一直坚守在美德的小径上。我被定下一门亲事,对方是个可爱的年轻人,我觉得我也是爱他的……”

说到这里,她又呜咽起来。不过,萨努多非常了解该如何劝慰别人。经他开导,少女像是被涂了圣油一样定下心来,于是继续说道:“我的陪媪实在是个冒失的人,让我注意到一个我绝不能高攀的男子的优点,对这个男子,我甚至连动一下心也不应该,但是,我实在抵抗不了这份情感,这份亵渎神明的情感。”

“亵渎神明”这个词一出口,仿佛是在提醒萨努多,她说的那个男子指的是位神父,而且或许就是他本人。“小姐,”他声音颤抖着说道,“您父母既然给您定了亲事,那您就该把所有的感情都用在您的未婚夫身上。”

“啊!我的神父,”少女接着说道,“他实在是太符合我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了!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那么庄严,他的相貌是那么高贵、那么俊美,还有他的身材、他的气质!”

“小姐,”萨努多说道,“忏悔可不该是您这个样子。”

“这不是忏悔,”少女说道,“这是告白。”说完这话,她似乎有些羞愧,便起身走出告解亭,和同伴一起离开了教堂。萨努多注视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在当天剩余的时间里,他一直显得心事重重。第二天,他几乎一整天都守在告解亭里,但谁也没有来找他。第三天同样如此。

第四天,那位少女和她的陪媪又来了。少女走进告解亭,对萨努多说道:“我的神父,我想昨天夜里我得到了神启。当时,我正沉浸在羞愧和绝望的情绪中,我的恶天使突然暗示我,让我用一根袜带不断地勒自己的脖子,我眼看就要透不过气来了。就在此时,我感到有人抓住我的手,制止了我的动作,随着一道灼目的亮光向我射来,我发现我的主保圣人圣女大德兰[2]站在我的床前。她对我说道:‘我的女儿,明天去萨努多神父那里忏悔吧,请他剪下一绺头发给您,然后您把这缕头发卷成环,挂在胸前,挂在心头,挂上的那一刻,圣恩会随之进入您的内心。’”

“请您先出去吧,小姐,”萨努多说道,“到神坛下面,为您这迷途难返的行为哭泣吧。我也会替您祷告,乞求神明开恩。”说罢,萨努多起身走出告解亭,躲进一个小祈祷室。此后,他一直在那里极端虔诚地祈祷,直到天黑。

第二天,少女没有出现,陪媪一个人进了教堂。她来到告解亭里说道:“哦,我的神父,我是代一个有罪的姑娘而来,想求得您对她的宽恕,她的灵魂正有沉沦的危险。她说,因为昨天您那严酷无情的态度,她觉得自己恐怕快活不下去了。按她的说法,您有一样圣物不肯给她。现在,她的神志已经偏离正轨,她想尽一切办法要自我毁灭。我的神父,请您赶紧回您的房间,把她要的那个圣物拿过来吧。我在这儿等您。快去吧,这一次,请您不要再拒绝施恩了。”

萨努多掏出手帕捂住脸,然后起身走出教堂。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他捧着个小圣物盒走到陪媪身边,对她说道:“女士,我现在交给您的,是一小块颅骨。它是创立我们修会的那位圣人留下来的。因为有教皇的一道谕旨在,这件圣物平添了不少赦罪的能量。在我们这里,实在没什么比这更珍贵的圣物了。希望您的学生能将这件圣物系在胸前,系在心头,愿上天能因此助她一臂之力。”

等圣物交到我们手里,我们把盒子翻来覆去地找了个遍,希望能看到几束夹在里面的头发,但未能如愿。萨努多是个敏感多情、轻信别人的人,或许还有点自负,但不失德行,恪守自己的原则。

晚上的课结束后,贝拉斯问萨努多:“我的神父,为什么不允许教士结婚?”

“为了让他们在此世蒙受不幸,又或许是为了让他们在彼世被罚入地狱。”萨努多说道。然后,他摆出最严厉的神情高声喝道:“贝拉斯,今后不许再向我问这样的问题!”

第二天,萨努多没有出现在告解亭。陪媪点名找他,但最终还是由另一位教士代劳。我们觉得,这场拙劣的把戏我们恐怕是演砸了。正在绝望之际,事情又在偶然间峰回路转,并超出了我们原先的预期。

在即将与丰·卡斯蒂利亚侯爵成亲的时候,年轻的利里亚斯生了场重病。她发了高烧,据说脑子都烧糊涂了。当然,更准确地说,这应该是一种发热性谵妄的症状。布尔戈斯全城人都关心这两户望族的家事,因此,这场病让所有人都心情沮丧。学校里的那些德亚底安修士也很快听到消息。当天晚上,萨努多收到了这样一封信:

我的神父:

圣女大德兰发怒了,说您欺骗了我,她也严厉斥责了门多萨。当初她为什么要让我每天到德亚底安修士那里去呢?圣女大德兰,她是爱我的,不像您……我的头很疼……我快要死了。

这封信显然是由一只颤抖的手写成的,字迹模糊不清,几乎无法辨认。在信纸下方,另有一段其他人补充的文字:

我的神父,她一天之内写了二十回才写成这封信。她现在已经完全无力再写下去了。请为我们祈祷吧,我的神父,眼下我也没有别的话对您说了。

看完这封信,可怜的萨努多脑袋仿佛都炸了,他陷入极度的不安和烦恼之中。他来来回回地踱步,有时还走出房间,遇到人便盘问不休。让我们感到最痛快的是,他不再给我们上课了,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现在上课总是匆匆结束,这样的短课上起来我们完全可以接受,一点儿也不觉得烦。终于,因为吃了种我说不清是什么的发汗药,经过一场俗称的良性发作,可爱的利里亚斯保住了命。她康复的消息很快传开。萨努多随后又收到这样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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