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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赛人首领潘德索夫纳的故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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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某位知名文人派女仆或家佣向我父亲求墨,对他来说,这必是件大乐事。假如这位文人此后发表的作品在文坛引起反响,并成为莫雷诺书店来客的谈资,那我父亲一定会暗自露出得意的笑容,因为他觉得自己也为之做出了某种贡献。最后,为了把该交代的都向您交代全,我还要告诉您,我父亲从此在城里有了个响当当的名号:大墨坛费利佩,或是制墨大师堂费利佩。知道他姓氏阿瓦多罗的人却非常之少。

所有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父亲那古怪的性格,他那整洁有序的屋子,还有他那只大墨坛,我全都听说过,我急于用自己的眼睛见证这一切。至于我姨妈,她毫不怀疑,只要等我父亲幸福地与我团聚,他自然就会放弃他的所有怪癖,从此全心全意地欣赏我,从早到晚,别无他求。最后,见面的日子总算确定下来。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我父亲会去赫罗尼莫神父那里忏悔。神父认为,先要逐步坚定他与我见面的信念,最终再选个星期天向他宣布,我已经在他家里等他了,而神父本人会陪他回家。赫罗尼莫神父把他的安排告诉我姨妈和我,并叮嘱我说,进了我父亲的房间后,什么东西都不要碰。所有要求我一口答应下来,而我姨妈也承诺会好好看着我。

那个期待已久的星期天终于到了。我姨妈给我穿了一件玫瑰色的华贵服装,上面镶着银流苏,纽扣是用巴西黄玉加工而成的。她向我保证说,我的样子绝对人见人爱,等我父亲看到我,他一定会欢喜得要命。我们怀着无限希望,脑中闪现着无数美好的想法,欢快地穿过圣于尔絮勒会大街,来到普拉多大道。此时,先后有几位妇人停下脚步,对我做出了亲眤的表示。最后,我们来到托莱多大街,进入我父亲的房子。有人为我们打开他房间的房门,我姨妈怕我惹事,便让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她坐到我对面,紧抓住我围巾上的流苏,防止我起身或是乱碰什么东西。

受到这样的束缚,我心里有所不甘,想找个办法来弥补。我先是把目光投向房间的各个角落,确实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令我叹服。用来制造墨水的那个角落和其他地方一样干净,收拾得一样清爽,埃尔托沃索的大土坛仿佛成了一件装饰品,在坛子旁边,有一面带着镜子的大橱柜,那些必要的配料和用具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橱柜里。

看到这个紧靠着炉子和坛子、又高又窄的橱柜,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爬上去的强烈欲望。我觉得,等我父亲进屋,满房间都找不到我,最后终于发现我原来在他头顶藏着,这样的场景一定会有趣到极点。想到这里,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开我姨妈手里抓着的围巾,冲向炉子,然后又从炉台跳到橱柜上。

看到我如此敏捷的身手,我姨妈不禁为我鼓起掌来。但回过神后,她马上命令我下来。

正在此时,有人告诉我们,我父亲已经上楼了。我姨妈双膝跪地,求我赶紧从橱柜上下来。她的哀求如此恳切,让我实在无法违抗。可是,我把腿伸出去够炉台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脚踏到了坛子边沿。我猛地向前一拉,想撑稳自己的身体,但又感到可能会把橱柜拉翻,我于是放开手,接着就摔进了墨坛。眼看我要被淹死,我姨妈一把抓过搅拌墨水的木杵,对着坛子猛力一敲,整个坛子随之碎成千百片。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父亲走了进来,他看到一条墨河在他房间泛滥,紧接着又冒出一张连声狂叫的小黑脸。他赶紧冲回楼道,却不小心崴了脚,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至于我,我的叫声也没有持续多久,吞进肚子里的墨水让我极度难受,我很快也失去了知觉。我接着就生了场大病,病情稳定下来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恢复期又花了很多天,最后才完全恢复意识。我能痊愈,起到最大效用的一件事,是我姨妈告诉我,我们将离开马德里,搬到布尔戈斯[5]住。听说要出远门,我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弄得大家以为我生病久了脑袋也不正常了。但我高度兴奋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姨妈问我,路上我是想坐她的马车,还是想坐驮轿。

“这两种当然都不行,”我极为恼火地回答她,“我又不是个女的。我只愿骑马赶路,至少也要骑头骡子,鞍上要挂一支做工精良的塞哥维亚[6]长枪,腰间还要系两把手枪,配一柄长剑。您把所有这些东西都给我备好后,我才会上路,其实,您给我备这些东西也关乎您自身的利益,因为一路上是由我来保护您。”

这番话我反复说了无数遍。因为在我看来,这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了,能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大人们也深感欣慰。

开始准备搬家了,这让我有机会尽情投入到一项奇妙的工作中去。我一会儿进,一会儿出,一会儿上楼,一会儿搬东西,一会儿发命令,总之我忙得不可开交,有太多的事要做,因为我姨妈想从此长住在布尔戈斯,要把她所有的家具都搬过去。出发的黄道吉日终于到了。大件行李我们托人从杜罗河畔阿兰达运过去,我们自己则取道巴拉多利德。

我姨妈原本想坐马车,但看到我执意要骑骡子,她也做出了和我同样的选择。大家没有让她使用骑坐的骡鞍,而是放了驮鞍,并在驮鞍上安了个非常舒适的、类似小轿子的坐具,坐具上还绑了支遮风避雨的大阳伞。最后,大家再安排一个侍童走在她前面为她牵骡子,这样,所有的危险哪怕是表面上的危险都被排除了。我们的队伍共有十二头骡子,每一头都精神抖擞。我把自己当成这支高贵的远征队的队长,我一会儿在队伍最前面开道,一会儿又来到最后面压阵,我的手里总会拿件兵器,特别是在走到转弯处或是其他需要提防的地方时。

您自然可以想象得出,一路上我并没有任何机会展现自己的价值。就这样,我们平安地来到一个叫阿尔巴霍斯的简易客栈。在这里,我们看到两支和我们规模差不多的远行队。牲口都拴在牲口棚的草料架旁,人则全围在紧靠着牲口棚的厨房里,厨房与牲口棚之间只有两排石梯隔开。当时,西班牙所有的客栈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布局。整个屋子就是一间非常长的通间,最好的位置留给骡子,而人只用很小的一部分。但这完全没有影响我们的好心情。侍童一边刷洗牲口,一边对老板娘说着各种粗言恶语,老板娘自然不饶他,她的性别优势和职业经验使她能反应敏捷地回敬过去。最后,老板只得将自己厚重的身体拦在两人当中,这才中断这场脑力角斗。但说中断其实也只是暂时的,因为稍做休整后角斗又会重新开始。女仆们则一边随着牧羊人嘶哑的歌喉翩翩起舞,一边让自己的响板声传遍整个屋子。不同队伍里的远行者互相介绍自己,争相邀请对方与自己共餐。接着,大家就一起围坐在炭火边。每个人都会讲述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有时还会把他的整个人生经历当故事说出来。那真是美好的时光啊。如今,客栈的条件都好多了,但当年的远行客互相如何交往,气氛又是如何热闹,现在的人已经无法想象出来了,我也很难向您道明其中的魅力所在。我能告诉您的,就是这一天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忘了,我那小脑袋瓜在这一天做了个决定:我要一生出行,浪迹天涯,而后来的我也的确将其付诸实践。

不过,让我真正坚定这个信念的,是当晚一段特别的插曲。吃完晚饭后,所有远行者依旧围在炭火边,分别讲述自己所经之处的奇闻逸事。此时,一个之前还没有开过口的人这样说道:“你们在途中经历的事听起来都非常有意思,听过之后也让人很难忘怀。至于我,我倒希望从没有遇到过什么奇事。可是,有一次我去卡拉布里亚,半道上发生了一件极为奇特、极为惊人、极为令人恐惧的事,直到现在我还为之心有忌惮。这件事一直纠缠着我,追着我不放,毁掉了我生活中本应有的种种快乐,我因为这件事陷入深深的忧郁,也丧失了原有的理智。若非如此,我的生活本该是丰富多彩、充满快乐的。”

这样的一段开场白自然吊起了大家的兴致。大家一再催他,期待他能讲出个精彩的故事来,并劝他说,故事讲出来,心结自然就解了。在经过很长时间的催促后,他终于如此这般地讲起来:

[1] 原注:巴斯克语打招呼的方式,见第二天的相关内容。

[2] 译注:托莱多门是马德里的古城门。

[3] 译注:没食子是没食子蜂寄生于壳斗科植物没食子树幼枝上所产生的虫瘿。没食子酸是制墨的原料。

[4] 译注:埃尔托沃索是西班牙卡斯蒂利亚—拉曼恰自治区托莱多省的一个市镇。

[5] 译注:布尔戈斯是西班牙北部城市,是圣地亚哥朝圣之路上的重要文化中心,曾为卡斯蒂利亚王国的首都。

[6] 译注:塞哥维亚是现卡斯蒂利亚—莱昂自治区塞哥维亚省的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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