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赛人首领潘德索夫纳的故事(1/2)
在西班牙,所有吉普赛人都称我为“潘德索夫纳”。在他们的土话里,这对应着我的姓氏“阿瓦多罗”,因为我并不是天生的吉普赛人。
我父亲叫堂费利佩·德·阿瓦多罗,有人说,他是他那个时代最严谨、做事最有条不紊的人。他的性格确实非常符合这样的评价,甚至可以说,假如我随意告诉您他某一天的生活,那他一生的生活您马上就全有了概念,或者至少可以说,他在两段婚姻之间的生活,您就全有了概念。他的第一段婚姻造就了我的生命,而他的第二段婚姻断送了他的性命,因为这段婚姻彻底扰乱了他的生活方式。
我父亲还和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对一位女性远亲暗生情愫。两人私订终身后,我父亲便立即将她迎娶过门。她在生我的时候告别了人世。痛失爱妻让我父亲久久不能自拔,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个月,连亲朋好友也不愿意见。最后,时间冲淡了他的哀思,也抚平了他的伤痛,他终于打开房门,走到朝向托莱多大街的阳台上。他在阳台上呼吸了一刻钟新鲜空气,然后又打开朝向垂直方向的街道的窗户。他看见对面人家的几个熟人,便带着相当愉快的神情同他们打招呼。在随后的几天里,他又重复这一天的举动,这一切都被附近的人看在眼里。于是,我母亲的舅父、德亚底安修会修士弗莱·赫罗尼莫·桑特斯最后也知道了我父亲生活方式的变化。
这位修士来到我父亲家,恭喜我父亲恢复健康。不过,宗教可以提供给我们的慰藉,他基本上没有谈,他只是一再关照我父亲,需要找点消遣。他甚至极度宽容地建议我父亲,可以去剧院里看看戏。弗莱·赫罗尼莫是我父亲最信任的人,他于是当天晚上就去了拉克鲁斯剧院。剧院里在演一部新戏,波拉科斯这一派的人一心想让演出成功,但索里塞斯这一派的人一心想让戏演砸,两派人的明争暗斗让我父亲觉得非常有意思。从此,只要有演出,他都不愿错过。他甚至深深喜欢上波拉科斯这一派的人。拉克鲁斯剧场偶尔关门歇业时,他就会换到王子剧院。
每次演出结束后,男观众们都会排起两道人墙,逼着女观众走秀式地一个接一个步出剧场。我父亲也会站在人墙的尽头。但他和其他人不同,其他人这么做只是想明目张胆地看女人,可我父亲对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兴趣。等最后一个女人走出剧场,他便赶往马耳他十字街,在那里吃顿简单的晚饭,然后就回自己的家。
每天早上,我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房门,走到朝向托莱多大街的阳台上。他会在阳台上呼吸一刻钟新鲜空气。接着,他便打开朝向垂直方向的街道的窗户。假如对面屋子有人在窗户边,他就会带着优雅的神情和自己的邻居打招呼,说一声“agour”[1],然后再把窗户重新关起来。这声“agour”有时会成为他一整天说的唯一一句话,因为尽管拉克鲁斯剧场所有的戏他都非常关注,演出成功后他都非常激动,但他只会以鼓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从不会发出言语。要是哪天早上没看到对面窗户里的邻居,他就会耐心等下去,直到有人出现,这样他就可以把他那声招呼说出来。
打完招呼后,我父亲就会去德亚底安修会的教堂做弥撒。等他回来,屋子已被女仆收拾妥当,女仆会细心地将每件家具摆放回前一天的原位。我父亲非常在意屋子的条理和整洁,他眼睛一扫,就能发现从女仆扫帚上掉下来的一小段穗条,或是一小块灰尘。
等屋子的条理和整洁完全符合我父亲的心意后,他会取出一个量规和一把剪刀,剪出尺寸完全相同的二十四块小纸片,然后在每块纸片里装进满满一长条巴西烟丝,做出二十四支香烟。他的烟折得如此之好、如此之平整,堪称全西班牙形态最完美的雪茄烟了。他先取出六根自己的杰作,边抽边数阿尔巴公爵府屋顶上的瓦片。接着再取六根,边抽边点进入托莱多门[2]的人数。抽完这十二根烟,他就看自己的房门,一直看到自己的中饭被人送过来。
吃完中饭,他会再抽其余的十二根烟。接着,他就眼睛盯着钟看,一直看到剧院节目上演前最后一次整点钟声敲响。万一那天没有演出,他就去书商莫雷诺的书店,听那里的文人聊天。在那段时期,莫雷诺书店是这群文人习惯的聚会场所,但我父亲只做听众,从不插话。假如他生病不方便进剧院,他也会去莫雷诺书店,在那里找拉克鲁斯剧院上演剧目的书籍。等演出时间一到,他就开始阅读剧本。每当读到体现波拉科斯派风格套路的片段时,他总不会忘记鼓掌。
这样的生活是非常单纯的。但我父亲还想履行自己在宗教方面的职责,便请德亚底安修会给自己找一位告解神父。来的这位神父正是我母亲的舅父弗莱·赫罗尼莫·桑特斯。我舅公借这个机会提醒我父亲,在我亡母的姐姐堂娜费丽萨·达拉诺萨家里,还住着我这个已经出世的孩子。我父亲要么是担心见到我时会想起那个他珍爱的、因我而死的女人,要么是害怕我的哭闹会打扰他习惯的平静生活,总之,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再请求弗莱·赫罗尼莫·桑特斯,永远不要将我带回他的身边。但与此同时,他把自己在马德里城郊一块农场的收入转移到我的名下,以此作为我的抚养费,并请德亚底安修会管理财务的修士当我的监护人。
唉,我父亲对我如此疏远,仿佛他已预感到,上天为他和我缔造了天差地别的两种性格。因为您已经看到,他的生活方式是如何有条不紊,又是如何始终如一。至于我,我一直是个漂泊不定、喜欢变化的人,我敢向您保证,从这方面来看,基本上不会有人能比得上我。
我实在是个变化不定的人,以至于我的变化不定本身都是变化不定的。因为在我浪迹天涯的征程中,过隐居的生活,享受安宁的幸福,这样的想法也一直伴随着我。可我实在是太喜欢变化了,所以永远无法真正清静下来。终于,在认清自己后,我决定结束自己摇摆不定的不安状态,加入这群吉普赛游民,从此固定下来。这算得上一种实实在在的隐居生活,也是一种节奏始终如一的生活,但至少可以说,每天只能看见同样的几棵树、同样的几座山,这样的不幸我是不会再有了。此外,要是每天只能看见同样的街道、同样的围墙、同样的屋顶,那对我来说或许会更难接受。
听到这里我接过话,对眼前这位讲述自己故事的长者说道:“阿瓦多罗大人,或者应该称您为潘德索夫纳大人,我想,既然您的生活如此漂泊不定,那您理应经历过一些不同寻常的奇遇。”
吉普赛人首领回答我道:“骑士大人,自从我在这片荒山生活以来,我的确见识了一些非常不平凡的事。至于我人生的其他阶段,见到的只是各种寻常之事,等您了解之后,您就会发现,其中最不同寻常的一点,就是我对自己的每一种生活状态都非常投入,不过,没有哪一种生活状态我会维持一两年以上。”
给了我这样的回答后,吉普赛人首领又如此这般地接着说了下去:
我已经对您说过,我是在我姨妈达拉诺萨家里长大的。她本人并无子女,因此可以说,她对我的爱融合了母爱和姨妈的爱这两种爱;总之一句话,我成了个被溺爱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我得到的溺爱一天比一天多,因为随着我在身体和心智两方面的成长,我越来越喜欢利用别人对我的和善肆意妄为。不过,由于几乎从不会遇上违背自己心愿的事,我也很少做违背他人心愿的事,这让我表面上看起来基本是个乖孩子,而我姨妈就算偶尔要向我发号施令,也总是带着种温柔、怜爱的微笑,我于是从不会表示反抗。最后,我就成了个表面上非常乖巧的孩子,而善良的达拉诺萨相信,是上天的恩赐,再加上她本人的悉心教育,才造就了我这么一个杰出的少年。但她觉得自己的幸福还缺一个重要的环节:我这些所谓的成长与进步,她无法让我父亲亲眼见证,她也无法使他相信我是个完美的孩子,因为他一直固执地不肯见我。
可是,有什么固执是女人战胜不了的呢?达拉诺萨夫人坚持不懈,步步紧逼,对她的舅父赫罗尼莫展开攻势。最后,舅父终于决定,要在我父亲第一次忏悔时让他意识到,对于一个不可能对他产生任何妨害的孩子,他表现出来的冷漠有多么残酷。
赫罗尼莫神父履行了他向我姨妈的承诺。我父亲尽管没有惊惶无措,但还是不能接受在自己屋子里见我。赫罗尼莫神父建议把见面的地点放在丽池公园,但出门散步并不属于我父亲有条不紊、始终如一的日常生活内容,他不能让某一天的生活脱离轨道。最后,他还是答应在自己家里见我,这对他来说总比改变生活节奏要好。赫罗尼莫神父向我姨妈宣布了这条好消息,她听了欣喜若狂。
说到这里,我必须要告诉您,在我父亲压抑自我的这十年里,他那深居简出的生活中又增添了一些常人没有的特色。他养成了各种怪癖,其中一种是制造墨水。他的这个爱好是这么来的:
有一天,他去了莫雷诺书店。在他身边的,是几位西班牙最富才智的名士,还有几位法律界人士。这些人谈着谈着,话题就落到好墨难求这个问题上。每个人都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好墨水,或者说,找好墨水完全是白费力气的事。此时店主莫雷诺说,在他店里有一本各种用具制作法大全的书,书里肯定有一些与制墨相关的知识值得学习。说罢,他就去找这本书,但他并没有马上找到。等他拿着书回来的时候,话题已经换了,大家开始情绪高涨地讨论一部成功的新戏,没人再想谈墨水,也没人再想听店主读那本书里的内容了。但我父亲和他们不同。他接过书,马上就找到墨水制作法的章节,也完全理解了里面的内容。自己可以掌握一门被西班牙最富才智的人士视作难题的学问,让他感到非常惊讶。确实,制墨水这件事,无非就是把没食子[3]酸的溶液和硫酸盐的溶液混在一起,再配入一些橡胶。不过,书的作者还是提醒道,想要做出上品的墨水,一次配的量必须很大,而且要始终保持混合剂的热度,并时常搅动。因为橡胶与金属物质完全没有亲合性,随时有分离的可能。此外,橡胶本身在溶解时很容易被腐蚀,只有加入少量酒精才可避免这种情况。
我父亲买下了这本书。第二天,他就开始购置各种必备的配料,其中包括称剂量的天平,以及一个他能在马德里买到的最大的瓶子。因为书的作者说,做上品的墨水,一次配的量必须很大。他的第一次操作非常成功、非常完美。我父亲带了一小瓶他的墨水去莫雷诺书店,给那些聚在店里的智者名士看。所有人都觉得水准一流,个个都想要一份。
我父亲过着深居简出的平静生活,从没有机会施恩于任何人,更没有机会接受别人的赞美。现在,他总算能向别人施恩了,单是这一点就使他觉得非常美妙,更何况别人还对他赞不绝口,那自然是愈发妙不可言。于是,他怀着极大的热情,全心投入到能给他带来如此美好享受的制墨工作。第一批墨尽管用的是他能在马德里买到的最大的瓶子,但那帮才子转眼就让他瓶空墨尽,我父亲便请人从巴塞罗那弄来一个大肚瓶,这种瓶子是地中海的水手装酒用的。靠这个大肚瓶,他能一次制出二十小瓶墨水,但才子们还是和第一次一样一抢而光,同时,依然对我父亲连声道谢,赞不绝口。
但是,玻璃瓶越大就越不方便。太大的瓶子不容易加热,搅拌好溶剂就更难,把瓶子放低倒出墨则难上加难。我父亲于是决定,请人从埃尔托沃索[4]弄来一只炼硝石的大土坛。等坛子运到后,他又请人砌了块炉台,将坛子放在一个小炉子上,用文火一直烧。坛子的底部装了个开关阀,成为液体的墨水可以从这里倒出来。此外,人站到炉台上,拿一根木杵,就可以轻松搅拌坛子里的溶剂。这种坛子足有一人高,因此您可以想象出,我父亲每次制的墨能达到多大的量。而且,他始终守着一个原则,取出来多少,就补进去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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