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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的素盏鸣尊(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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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吃一惊,伸手抓腰间的剑把子,可纵使他拔出剑来斩死了一条,另一条也会立刻把他绞死。这时候,正有一条大蛇,从地上望着他的脸,而比这更大的一条,则尾巴挂在屋梁上,正从上面伸下身子来,蛇头直冲他的肩头。

屋子的门当然是打不开的,而且白发的素盏鸣正在门外带着一脸狞笑,听门内的动静。苇原丑男使劲抓紧剑把子,瞪眼不动地站着不知怎样才好,那时在他脚边盘成一座小山似的大蛇,身子已渐渐松开来,高高地抬起蛇头,好像马上要扑到他咽喉上来了。

这时候,他灵机一动,想起昨夜在蜂房里,蜜蜂扑上他身来时,他把须世理姬给他的那条披肩举手一挥,才救了自己的命。那么,今天须世理姬留在海边的那条披肩,也许会有同样的效果——这一想,便立刻把拾来的披肩拿出来,向空中挥舞了三次。

第二天早晨,素盏鸣又在多岩石的海边遇见了英气勃勃的苇原丑男。

“怎样,昨晚睡得好吗?”

“好,托您老的福,睡得很好!”

素盏鸣脸色一沉,盯了对方一眼,又想了一想,换成平静的声调,似乎全不介意地说:

“是么,这可好呢,现在跟我一起游泳吧。”

两人脱了衣服,向波涛汹涌的海面远远游去。素盏鸣在高天原的时候,是数一无二的游泳好手,可是苇原丑男比他更高一着,他像一只海豚,自由自在地在波浪中翻腾。两个浮在水上的脑袋,像一黑一白的两只海鸥,从海边岩石上望去,距离渐渐拉开了。

海潮不断地涨上来,两人身边漂满了雪花似的浪沫。素盏鸣不时回过头来,向苇原丑男投来恶意的目光。可是对方依然悠游自在地冲着翻滚的波涛,越过一个又一个的浪头。

苇原丑男已渐渐游到素盏鸣前头去了。素盏鸣咬紧牙关,连一尺也不肯落后,但当两三次大浪散开的时候,对方早已轻易地超过了素盏鸣,已不知何时,在波浪重叠中不见了影子。

“这回准得收拾这讨厌的家伙,把他葬在海底里。”

素盏鸣暗地下了决心,觉得不杀死他总不甘心。

“见他的鬼,让鳄鱼吞了这坏家伙才好!”

可是不一会儿,苇原丑男像鳄鱼似的游回来了。

“再游一会儿吧!”

他一边在海里游着,一边照旧笑嘻嘻地从远处招呼素盏鸣。素盏鸣即使还想逞强,却也没有再游泳的兴趣了……

这天午后,素盏鸣又带苇原丑男到岛的西部荒野里去猎狐兔。

两人登上荒野尽头一座半高的石岩上,一眼望去,吹在两人身上的大风,把荒野上一片离离的荒草,刮得跟海浪一般。素盏鸣沉默了片刻,把箭扣在弦上,回身向苇原丑男说:

“真不凑巧,刮这么大的风,我们来比箭吧,看谁射得远。”

“好,那就比吧。”

苇原丑男也提起弓箭来,表现出很有自信的样子。

“好,同时射出去!”

两人并肩站定,一齐拉足了弓,两支箭同时离弦飞去,在起着波浪的草原上,一字儿前进,不先不后,两支箭羽在日光中闪烁着光芒,在大风的天空下,一下子都不见了。

“分了胜败吗?”

“不,再来一次!”

素盏鸣皱着眉,不痛快地摇了摇头。

“再射也一样,烦劳你跑过去,把我的箭找回来,我那箭是高天原带回来的,涂了朱漆,是名贵的箭呀。”

苇原丑男依照吩咐,向刮着狂风的草原跑去。素盏鸣望定他的后影,乘他还没隐没在草丛中,从挂包里取出打火的镰石,点着了岩下的荒草。

白热的火焰,一下子便升起了浓浓的黑烟。在黑烟下,噼噼啪啪地发出燃烧乱草和杂木的声音。

“这一回,准把这家伙收拾了。”

素盏鸣站在岩顶,手扶长弓,脸上露出狞笑。

火势轰轰烈烈地伸延开去,鸟儿哀鸣着,飞上红黑的天空,立刻又被浓烟卷住,纷纷落入火中,像是大风吹来了远处的果实,不断地在半空飞舞。

“这一回,真把这家伙收拾了。”

素盏鸣从内心流露出得意的神气,有一种难言的寂寞之感。

这天傍晚,他得意洋洋地交叠着两手,站在宫门口,望着还在冒烟的荒野的上空。那时须世理姬跑来,悄然地告诉他,晚饭已经备好了。她好像给亲人服孝似的,在黄昏的暗影中,已换上了白衣。

素盏鸣打量着女儿的神情,故意作弄地说:

“你看看这天空,这回,苇原丑男……”

“我知道。”

须世理姬两眼望地,打断了父亲的话。

“那你很伤心吧?”

“当然伤心喽。如果死了爸爸,我还没这样伤心呢。”

素盏鸣眉毛一竖,看住须世理姬的脸,可是也没法惩罚她。

“你伤心,你就痛痛快快哭吧。”

他背过女儿,大踏步向门内走去,气冲冲地说了一句:

“要是平时,我也不必说话,我会揍你一顿……”

父亲走后,须世理姬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抬起泪眼,望着被火光照亮的黑沉沉的天空,然后低下头去,默默地走进宫中。

这晚上,素盏鸣总是睡不着,谋杀了苇原丑男,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疙瘩。

“我几次三番想谋杀他,可总没像今晚这样地惦在心里……”

他这样想着,在发出一阵阵清香的草席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着,久久不能入睡。

这期间,寂寞的晨光,已从黑暗的海外,露出淡淡的寒色。

第二天,当早晨的阳光洒遍海面时,没有睡好的素盏鸣,倦眼惺忪地慢慢走到宫门口;出乎意外地在宫门的台阶上,看见正坐着苇原丑男和须世理姬二人,在兴高采烈地谈话。

二人一见素盏鸣,吃了一惊,苇原丑男还照样快活,立刻站起来,拿一支朱漆的箭说:

“好不容易,把箭找回来了。”

素盏鸣还在惊疑,看看青年平安无事,也感到欣慰了。

“受伤了吗?”

“还好,终于逃了命。火烧过来时,我正捡到这支箭,四边被火围住了,拼命向没有火的地方逃,不管跑得多快,也快不过狂风烈火呀……”

苇原丑男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对听着的父女俩一笑:

“我估量这回得烧死啦,正跑着,脚底下踏了一个空,地面上一块土塌下去,跌进一个大窟窿里。里边开头漆黑一团,什么也瞧不见,后来洞口的荒草也燃着了,火光照进洞里,才见到洞底密密地爬满了几百只野鼠,连泥土都盖住了……”

“哎哟,幸而是野鼠,若是毒蛇……”

须世理姬眼中,又是眼泪又是欢笑,一齐都迸出来了。

“哪里,野鼠也够厉害的,你看,把箭尾的羽毛全咬光了。幸而火没有进洞,从洞口上烧过去了。”

素盏鸣听着听着,又对这走运的青年勾起了仇恨,既然一心想杀死他,目的没有达到,总是不能甘心的。

“是么,运气真好,运气这东西,有时也要转风的嘛……现在事情已经过去,总算捡到了一条命。好吧,你们两个进来,给我捉捉头发上的虱子吧。”

苇原丑男和须世理姬没奈何只好走到他身后,撩开正对阳光的宫门上的白帘帷。

素盏鸣坐在大厅正中,不高兴地打了一个哈欠,动手解开盘在头上的发结,干巴巴的麻似的长发,披散开来像一条小小的河流。

“我的虱子可厉害着呢!”

苇原丑男听他这么说,便动手分开他的白发,打算见到虱子就捻,可是出于意外的,在发根上爬动的,不是小小的虱子,而是红铜色的吓人的蜈蚣。

苇原丑男吓慌了,正不知如何动手,旁边的须世理姬早已偷偷拿来一把朴树果和黄土,交到他手里。他把硬壳果在嘴里咬碎,和上黄土,吐在地上,当做捉了蜈蚣。

这时素盏鸣因昨晚没有睡好,已经困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素盏鸣被人从高天原驱逐出来,给拔去了趾甲。他趴在山坡上,登上崎岖的山道。山坡上长满羊齿草,乌鸦在叫,头上是青铜色的寒空……他见到的只是一片荒凉的景色。

“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我比他们强,就是我的罪吗?犯罪的是他们,他们才是满心嫉妒的阴险人物。”

他满怀愤恨地走着一段艰难的道路。路断了,在龟背似的山顶上,挂着六个铃铛,放着一面铜镜,他在山前站下来,无意地瞧那面铜镜。在发光的镜面上,鲜明地照出了年轻的脸,这不是他的脸,是他几次想杀死的苇原丑男的脸……这一想,他从梦中醒过来了。

他睁开眼睛往大厅四周一看,大厅里淡淡地照着早晨的阳光,苇原丑男和须世理姬已经不见了,而且举头一看,自己的长头发已分作三股,高高地系在屋顶椽子上。

“混蛋!”

他立刻明白了一切,发起威来,用力把脑袋一甩,宫殿顶上便发出雷鸣似的响声。原来系在椽柱上的头发,把三条椽子一下子拉下来,发出了可怕的响声。可是素盏鸣听也不听,首先伸出右手抓起粗大的天鹿弓,伸出左手拿起天羽箭的箭袋。然后两足一蹬,一下子站起身子,便拖着那三条椽木,像山崩似的傲然地冲出宫去。

宫外的朴树林中,震动起他的脚音,连躲在树上的松鼠,都吓得纷纷落地。他像一阵暴风雨似的穿过了树林。

林外是一道海堤,堤下便是大海。他站在堤上,手搭凉棚,向辽阔的海面望去,海中白浪滔天,连天上的太阳也变成了苍色。滚滚的波涛中,那只熟识的独木舟,正向海心急急驶去。

素盏鸣把弓当做手杖,注视着远去的小舟。小舟故意作弄他似的,小小的席帆在阳光中闪烁,顺利地乘风破浪而去,而且还清清楚楚看见船头上是苇原丑男,船尾上是须世理姬。

素盏鸣举起天鹿弓,搭上天羽箭,拉紧了弓弦,用箭头瞄准小舟,可是箭还架在弦上,久久地没有射出去。这时候,他眼中显出了似笑非笑的笑影,同时也流出了似泪非泪的眼泪,把肩头松下来,将弓箭扔开了,然后发出了一阵憋了很久的、像瀑布声的大笑。

“我向你们祝福!”

他在堤上远远向两人挥手。

“祝你们比我更强,祝你们比我更智慧……”

素盏鸣又停了一下,作了更大的祝福:

“祝你们比我更幸福!”

他的祝贺声随着风声响遍大海。这时候的素盏鸣,显出了比他同大日灵贵争吵时,比从高天原被逐时,比在高志斩大蛇时,更近似天神的威灵赫赫的气概。

一九二〇年五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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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素盏鸣尊是日本神话中的英雄,他是勇武粗暴的神子,他不服从父神伊奘诺尊命令,和姐姐天照大神争闹,被逐出高天原,流浪各地,后在出云国肥河高志地方,斩蛇除害,娶当地足名椎的女儿为妻,安居须贺。小说根据神话,作了创造性的发展,写老年时代的素盏鸣。

神话出于日本《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两书,前者有周启明译本,后者原文即为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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