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人生海海 > 第三章

第三章(2/2)

目录

确实,这个“咋子标致”的女人浑身涂满了“咋子”的问号。

吃口水,抽口烟,上校恢复口音,接着讲: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子久了出头的椽子总要烂。有一次出现紧急情况,我半夜三更去她租住的屋寻她。她管发报机,住处必须隐蔽,但顶级的隐蔽不是躲起来,钻旮旯,藏在清风雅静无人去的地方,而是混在人堆里,所谓大隐隐于市嘛。所以,她住在一条集市弄里,家家门门都是店面,卖油盐酱醋、日用杂货,白日夜里人来车往,闹闹热热。她扮着开布店,里屋作仓库,堆满布,平时发报机用布匹包着,混在布堆里,像树叶混在树叶里,一般查是查不出来的,除非专心找寻。她人住在阁楼上,屋顶有个老虎窗,万一出事可以钻窗逃跑。”

半夜三更,最闹热的市弄也见不到人影,静得深厚。上校朝她店里走去,一路只听见自个儿沓沓的脚步声和咚咚的心跳声。店在弄堂尽头,档头上。这也是讲究,不能夹中间,要靠边,闹中取静,有退路。终于,上校走到她店门前,正举手要敲门,听见屋里传出幽幽的呻吟声。门是那种木排门,不大隔音,上校立在门外,听得清爽,那声音像哭又不像,像小猫在撒娇、发嗲。

事情很紧急,他没有多想——不,也是想了一下的。

上校讲:“我想她可能在做梦,梦见伤心事了,所以不顾忌,敲开门。进屋看,总觉得她有些异常,神色慌张,好像已知道我要报的急事。我纳闷,正要问她,阁楼上突然发出一阵窸窣声,像有人。发报屋怎么能有外人?这是破纪律的。我问怎么回事,不等她回答,楼上冒出一个满头金发的洋佬,拖着长裙子,板着一张吃足亏头的凶脸,迎着我们放肆地走下楼梯,经过她面前时狠狠抽她一记耳光,扬长而去。我一时没明白究竟,后来明白了,那洋佬把我当作她的相好,吃醋了。这么半夜三更寻上门来的,不是相好就是鬼了。”说着哈哈大笑,哈出满嘴酒气。

这故事我听得半懂不懂的,尤其是后面,他越讲越奇怪:“我就这么意外地撞见了她底细,然后回头想她的过去,我大致推算得出来,她该是天生好这一口的,她去做尼姑就是为了吃这一口。兴许是端错碗了,偷鸡不着蚀把米,反被人割了舌头。为什么要割舌头?女人吃这一口离不开舌头,割舌头就是要灭她这一口,断她根子。但她断不了,贼心不死,寻来上海这花花世界。这林子太大了,什么鸟都有,也让她寻着要的鸟了。”

我听不懂,讲给表哥听,他也懂不了。这故事对我们来说太深奥,我们在这方面的知识几乎是零蛋,一团黑,抓不着问题,想问都不知怎么开口。问题沉下去,沉得太深,沉到海底,我们哪里捞得着?我们只见过水库。

十四

给我印象深的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民国三十二年,他在上海的五个手下的一个,那个会讲鸟语的家伙,被汪精卫的特务重金收买,把他一组人都卖个光。特务全城捕杀他们,死两个,逃两个,抓一个。抓的就是他,被敌人从电车上抓走,后来关押在湖州长兴山里的一个战俘营里劳改,四五百人,天天挖煤。一次山体塌方,把一百多人堵在坑道里,大家拼命救,几百人昼夜不停挖塌方。但塌方面积太大,十多天都挖不通,就泄了气,放弃营救——因为救出来也是死人,不划算。

上校讲:“只有一个人不放弃,一个江苏常熟人,四十多岁,入狱前在上海十六铺码头当搬运工,壮实得像一头牛。他有两个儿子,老大二十一岁,跟他在码头上做工,小儿子十七岁,做母亲的帮工,在乡镇上盘了一爿杂货店,卖油盐酱醋。常熟就是沙家浜的地方,是新四军经常出没的地盘。新四军也要吃饭,常来店里买东西,一来二往,把小儿子发展了,当了交通员,经常往上海跑,传情报,采购药品、枪械、弹药什么的。后来老小把老大也发展了,兄弟俩你来我往,成了新四军一条活络的交通线。”

那时在上海看电影是时髦,一次老大带老小去看电影,散场时老大不小心踏了一个女人的脚后跟。女人回头骂他,老大不吱声,认了骂。老小却不服气,顶了女人的嘴,立刻有人冲上来扇他一耳光。他骂饭都吃不下,哪咽得下耳光?十七岁的人毕竟毛,做事没深浅,容易冲动,跟人家打起来。哪知道对家是个警察,吃凶饭的,拔出枪来耍威风,要兄弟俩下跪讨饶。老大知道事情不妙,准备认&14238;,讨个安耽。老小不干,趁现场混乱,扑上去要夺对手的枪;一下枪响了,虽然没伤到人,却引来一群警察,把兄弟俩抓去警局教训。这下情况更糟糕,因为老小身上带着一份采购清单。警察有嗅觉的,一看清单,怀疑两人身份险恶,开始对他们严刑拷打审问。后来又上门搜查,搜到一把手枪和一些子弹,害得把父亲也牵连进去。父子三人就这样落难,最后被关进战俘营挖煤。那次塌方,父亲和上校是一个班的,躲过一劫,但兄弟俩都在里面。

“这简直要了当爹的命!”上校讲,“从发生塌方后,十来天他就没出过坑道,人家换班他不换,累了就睡在坑道里,饿了就啃个馒头,谁歇个手他就跟人下跪,求人别歇。他总是一边挖着一边讲着同一句话——你们把我儿子救出来后我就做你们的孙子,你们要我做什么都是我的命。讲过千遍万遍,喉咙哑了还在讲。只要是人,长心眼的,听了看了他这可怜的样子,都情愿替他卖力卖命。”

可塌方是个无底洞,几百人轮流挖了十多天,都卖了命的,就是买不来里面人的命。眼看过了救命时间,狱头放弃营救,要大家去上班,只有他不放弃,白天被押去上班,夜里一个人去挖塌方。大家劝他算了,救出来也是死人,别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他呜呜叫,你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因为喉咙已经着地哑掉,发不出声。但看他的空床铺,你知道他谁的话都没听进去,他的被窝成了老鼠窝。他本是搬运工,一个壮汉子,胸脯厚实得子弹打不穿,却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像日子是一把刀,在一刻不停削他、刮他、放他血水,血肉一层层剥下来,干下去,枯得像个鬼。

一天夜里有人打架受伤,上校去给人包扎,老远看见一个人在腊月的寒冷里踉跄着往坑道晃去。天已经黑透,只能看清一团黑影子,看不清模样,但上校知道他是谁——可怜的父亲!这些天他曾多次这样见过他,在黑夜的寒风里独孤孤一人往黑洞里奔走,但现在不是在走,而是在跌跌撞撞,一步三晃,几步一跤,像吃醉酒,糊涂得手脚不分,连走带爬的。夜里睡觉时,上校眼前老是浮现这身影,心里很难过,想他可能是腿脚有伤。他带上药水和几个冷馒头去看他,也想劝他回来歇一夜。去了发现,他已死在坑道里,半道上,离塌方还有一个几十米的弯道。他已经爬了几十米,几十米的坑道都是他爬的手印子、吐的饭菜,最后死的样子也是趴着的,保留着往前爬的姿势。

上校讲:“我想他一定是想跟两个儿子死得近一些,就想把他抱到塌方段去葬。他本是那么壮实,大冬天,穿着棉袄棉裤,看上去还是很大块头,像你(父亲)。我以为要花好大力气才抱得起他,可一抱发现轻得像个孩子,像你(我)。我知道他已经很瘦,可想不到会瘦成这样子,完全只剩下一把骨头,骨头好像也枯了,朽了,轻飘飘的。我本来是鼓足力气抱他的,反而被这个轻压垮了,哭了。我前半辈子都在跟死人打交道,战场上手术台上死人见得多,从没哪个人的死让我这么伤心。我一路抱着他都在哭,葬他时也在哭,哭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想起来都难过。”

在将近三年时间里,我听他讲过很多故事,有的吓人,有的稀奇,有的古怪,这个是让人难过的,讲得他眼泪汪汪的。这些故事总是那么吸引人,我经常听得不眨眼,一两个钟头像火烧似的烧掉了。不过我最想听的事他一向不讲,比如他是不是睡过老保长姘头;有没有跟他们师长老婆偷过相好;他是怎么当上军医的——爷爷讲的对吗——最后又因什么被解放军开除的,等等。请他讲,他总是生气,有时不理我,有时骂我。

有一回,他骂我:“你这个屁蛋子,从哪儿听来的这些屁事。”

另一回,他训我:“以后不准问这些事,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其实我最最想问的是他到底是不是太监,当然我知道这是绝对不能问的,问了保准要吃耳光。这道理不沉在海底,是浮在水面上的,小瞎子就是教训,活鲜鲜的。

十五

你知道,我关心的那些事大多是爷爷告诉我的;你也知道,现在我已经听上校讲过许多故事。我听了故事都会转手讲给爷爷听,这样爷爷就更有兴致来讲上校的事。好几次,都是听了我讲的故事后,爷爷像受到启发,冒出一个新故事。比如关于上校当军医的故事就是这样,是那天我给他讲完那个女特务怀孕的故事后,爷爷告诉我的。

爷爷多次讲过,上校打小机灵活络,长大后更是聪明绝顶,学什么都心灵手巧,比人快一手。有些手艺他像天生长在身上的,不学自会,无师自通。他当军医就是这样,既不是通过学校栽培,也不是经过师父传帮带,只是因为“那家伙”受了伤,在医院里养伤几个月,老是看医生救治伤员,日积月累,看会的。

战争年代,伤员多数是枪伤、刀伤,头破、肚皮烂、断脚、缺胳膊;军医多数是外科医生,擅长开刀、缝针、取子弹、接骨头、包肚皮这些血淋淋的手术。平时不打仗,医院清风雅静,清闲得很,前线一开战,伤病员一车车运来,军医累死都忙不过来。有些伤员伤势太重,生死难料,军医懒得管,怕忙碌一阵白忙乎,耽误时间。他们被丢在走道上,困在担架上,呼天求地,鬼哭狼嚎,有的受不了痛撞墙寻了死。医生见怪不怪,心肠铁硬,把他们当死人看,从他们面前匆匆过往,连给个口头安慰的工夫和心情都没有。他养伤了几个月,见的多了,胆子也大了,偷偷把那些被军医丢在走廊上的垂死伤员当活人救,练技术。反正救不了也没人追究,救活了是天上丢馅饼。就这样,他拿起手术刀,私设手术台,偷偷当起军医。几回下来居然救活几人,一下在医院出名,医院就留他当了正式军医。

正式了,救的人更多,时间长了,多得排成队,看不到头。这些人从不同战场上下来,有的从抗日前线,有的是国共内斗,有的是警匪交战,有的是黑社会火并。子弹是不长眼的,刀子是认人的,而人总是做不到刀枪不入。所以,这些人形形色色,三六九等,有小兵,有将军,有平头百姓,有达官贵人,有土豪富绅。小兵得救了对他下跪磕头,高官富商出手阔绰,有的给他加官封号,有的送他金银珠宝。有一年他回乡探亲,带回来一箱子金条、金元宝、金手镯,把他母亲吓得魂飞灵散,坚决不要,一定要他带走。

我当然要问爷爷:“这是为什么?金子是最值钱的东西。”

爷爷总能回答,但有时会讲得缭来绕去,你不知道他在讲什么,比如这回就是。“因为值钱才不要。”爷爷讲,“值钱的东西像好看的女人,是祸水呢,杀人越货,谋财害命,要的就是这些玩意。家里有一箱金子,一群恶鬼坏蛋盯着、念着,哪个人睡得着?何况她一个寡妇。”

这样,上校只好把箱子原封不动拎回去,束之高阁,当废品待。他只有老,没有小,老的不要,老婆没有,子孙断绝,派不出这些东西的用场,最后索性贱用,请金匠打了一副手术器具:剪子、镊子、切刀、尖刀、挑刀、长针、短刺等,一应俱全,亮出来,排满一张桌面。金器在打制中掺了合金,又抛了光,显得更加细腻锃亮,鬼祟的金光追着人眼睛钻,刺得人睁不开眼。他本是名望在外,配上这套稀奇,名声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飞上天,那些生死关上的伤员病夫从四面八方奔他来,出院一批冒出一批,韭菜一样,一茬茬冒出来。这些人四处宣讲他的功德、他的医术、他的了不得:金子打制的手术器具,起死回生的本事,视金钱如粪土的道德,等等美名把他造成一个神,神乎其神。那时没人叫他上校,因为部队里上校很多,不能代表他。那时人都尊称他为“金一刀”,是金子的意思,也是天下无敌的意思。别人的刀杀人,他的刀救人;别人的刀是银色的,他的刀是金色的。那时的他,即便是太监,也跟皇帝身边的太监一样值钱,受人礼拜。

爷爷讲:“事各有理,人各有命,那些躺在棺材里的死人一定都后悔没遇到他,否则死的可能就是别人。”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