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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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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凡是鼻子灵的人都有体验,上校家经常烧好吃的,尽管他家厨房深在院子里,看不见窗洞,但浓郁的香气会飞的,从锅铁里钻出,从窗洞里飘出,随风飘散,像春天的燕子在逼仄的弄堂里上下翻飞。香气驱散了空气里的污秽,像给空气撒了一层金,像闪闪金光点亮了人眼睛一样,拉长了人的鼻子。有一次我亲眼看见老保长在经过上校家门口时,抚着鼻头,冲着他家屋墙说了一句:

“又在焖蹄髈,他妈的,这味道比女人的胸脯肉还香啊。”

一天晚上我已经睡着觉,却莫名其妙醒来,月光下一眼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根粗壮的蹄髈骨,它散发出的香气火焰似的,比月光要亮。这是父亲给我带回来的,骨头上还挂着两坨肉,我吃了一坨舍不得吃第二坨,不吃又念念不忘,搞得我一夜做噩梦,为保护这坨肉的安全费尽心机。这是我九岁那年的事,因为这根蹄髈骨,这个多梦的夜晚成了我最难忘的一个记忆,像那两坨肉已长在我身上,消不掉。

老保长讲,上校每个月都要吃一只蹄髈,每次蹄髈上都插着两副筷子。你总以为另一副筷子是他老母亲的。不对,老太婆是活观音,吃素的,那副筷子是我父亲的。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父亲像被油肉香气吸走似的,回家时也是满嘴油水香气,有时是一身酒气。我是小孩子,跟大人去东家蹭个饭,揩个油,是再通常不过的。所以,好多次,父亲都想带我去揩油,却回回遭到爷爷阻拦又骂:

“他少吃一块肉不会死,要死你去死吧,别捎上他。”

蹄髈虽好吃,但鬼屋不好惹。爷爷再三叮嘱我,那是个鬼屋,去不得。以前,对鬼屋的害怕锁死了蹄髈肉对我的诱惑,但自上校的英雄形象映在我心里后,诱惑像雪地里的青草一样冒出来。一天晚上,我豁出去,顶着回来被爷爷臭骂罚跪的风险,偷偷跟父亲去了上校家揩油。想不到,爷爷知情后非但没有骂我,反而为我没吃到蹄髈感到可惜。这个变化是惊人的,像爷爷变成了父亲。

爷爷讲:“百草不如一木,百闻不如一见。”

在我后来多次去揩油的经历中,吃蹄髈的机会其实不多,多数时候是一碗红烧肉或干菜蒸肉。至于爷爷讲的什么鬼屋,完全是瞎话,鬼扯!爷爷,你没去过不知道,你无法想象上校家有多洁净:水泥磨过的地面比我家每天擦三次的饭桌还要光亮,夏天,我赤脚踩上去要打滑;猫从外面回来,走到哪里老太婆的抹布擦到哪里;吐痰,要吐到痰盂里;抽烟,烟灰要弹到烟缸里。这样子,洁净得纤尘不染的,连蚂蚁蚊虫都待不住,待下去就要饿死,更别提鬼。只有冒失鬼才会来这儿,而且来了也是找死,因为有观音菩萨镇着。

爷爷告诉过我,上校生来就是个怪胎,胎位不正,又是头胎,他妈鬼哭狼嚎了两天,血流了一脚桶都没把他生出来,最后靠观德寺的和尚送的半枝人参,给她补足一口气才把他生下来。事后她去庙里谢和尚,和尚讲是观世音显灵救他们母子的,一句话叫她一辈子迷信观音菩萨。她把观音像请到家,供在堂前,天天烧香敬拜,求菩萨再显灵,给她添丁。菩萨不灵,求不到,她去庙里跟和尚哭,和尚对她讲,人要知足,不要占了前山还要后山,她是信的。后来丈夫死于非命,她又去寺里找和尚哭,和尚告诉她,要没有菩萨保佑,死的是她儿子,老子是替儿子死的,不幸中有大幸,她也是信的。再后来,听说儿子丢了宝贝疙瘩——那时老保长恨死她儿子,大肆散布谣言,村里连只狗都刮到风声——她又去对和尚哭,和尚劝她,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又是信的。总之,和尚讲什么她都信,从头信到脚,信到死。

爷爷讲:“这老娘们,和尚送她一口气,她还给菩萨一生世,实诚得不像人,像菩萨下凡,所以叫活观音。”

活观音天天诚诚实实地给观音菩萨烧香,从家里堂前烧到后山观德寺,后来又路远迢迢烧到普陀山的寺庙,求远方的菩萨——远方菩萨会念经——把她儿子也收去,让母子同心同德,有福同享。

爷爷讲:“照理,他断了根子,肉身清净,是最合适当菩萨信徒的。”

但上校戒不了烟酒肉和刀(手术刀),菩萨一直不收,不要他,害得老太婆天天在菩萨面前苦苦讨饶。这个我有体会,每次我跟父亲去揩油,老太婆总是不停往我碗里夹肉,目的大概是要上校尽量少吃吧:他少吃一块肉她少受一份罪。为了让老太婆少受罪,只要她在家上校一律不吃酒,烟也是尽量少吃的。我倒是盼望上校吃酒,因为吃了酒他会讲故事。我后来觉得听他讲故事才是真正的“揩油”,比吃肉还过瘾。只是,这样的时节像蹄髈一样,并不多见。

十二

必须是老太婆去普陀山的时候,也必须是上校吃足酒、人高兴的时候,他的故事才会一个劲地从嘴里噼噼啪啪出来,像酒气一样关不住。那时候他必是满脸通红,两只眼珠像电珠一样亮,手里夹着香烟,脚下盘着两只猫。空气里弥漫着烟雾和酒气,猫被呛得喵喵叫,他也不管。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管,只管抽烟、喝茶、打饱嗝、讲故事。

我最欢喜听他讲故事,他闯过世界,跑过码头,谈起天来天很大,讲起地来地很广,北京上海,天南海北,火车坦克,飞机大炮,有的是稀奇古怪、奇花异草。民国哪一年,我在哪里做什么,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他总是这样讲故事,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事情,情节起伏,波波折折,听起来津津有味,诱得蟋蟀都闭拢嘴不叫,默默流口水。我给他和父亲轮流倒茶,有时也点烟,像他们的勤务兵。

我听上校讲的第一个故事发生在苏北皖南一带,时间是民国二十九年,当时他刚当军医不久,部队驻扎在安徽马鞍山西北向的大山深坞里。一天夜里他被紧急拉上一辆吉普车,车子开几个小时,不知到哪里,在一个破庙里,抢救一个从南京运来的女伤员。伤员是戴笠手下,军统干将,貌美如花,却是冷面杀手,潜伏在南京城里,专干肃除汉奸的特务工作。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这不,受伤了,大腿、肩膀、小腹,三处中弹。算她命大,都不是致命伤,只是腹部子弹钻得深,必须破肚开肠。结果谁也想不到,取子弹的同时顺带取出一个七个月大的男婴,因为营养不良,只有一个拳头大,像只小猫。人小命大,他活了,一年多后他在上海又见到他,已经会满地跑。

上校哈哈笑:“这女人自己都不知道,她竟是怀有身孕。我搂草打到兔子,当了一回接生婆,你们讲稀不稀奇?这是我当军医后遇到的第一件稀奇事。当然以后就多了,但再多也没有在前线战场上多。”

当军医前上校都在前线打仗,开始打红军,后来打鬼子。有一个故事讲,日本鬼子攻打武汉时他是连长,负责师部转移撤退,死守一条盘山公路。前来攻打的鬼子有两辆坦克,七八十人,十几门迫击炮,攻势凌厉。头一仗下来,全连一百八十多人死掉一半;又一仗,又死一半;再一仗,又死一半,人像稻子一样被一片片割倒。最后一仗,鬼子从阵地侧面破开一条新路往上攻,此时鬼子尚有一辆坦克,坦克后面,人头乌压压一片,而他只剩下十九个伤兵哀兵,且弹尽粮绝,摆明只有死路一条。眼看鬼子冲到阵地前沿,他们准备跟鬼子肉搏一场,死个光荣。想不到突然间鬼子抱头鼠窜,乱作一片,哇哇叫,乱放枪,撒腿跑,作鸟兽散,像中了邪。

原来鬼子坦克开进一片原始荆棘林,毁了几十万只马蜂的老巢,那些马蜂都成了精,个头有蝗虫的大,数量也有蝗虫的多,散在空中,遮天蔽日,嗡嗡声连成一片,像沉闷的雷声在山坡上翻滚,卷起一阵风,吹得尘土飞扬。那些马蜂如有灵性,知道是鬼子作了恶,要报仇,纷纷朝他们身上扑,肉里蜇,前仆后继,奋不顾身。鬼子虽有钢炮坦克,但在无数不要命的马蜂的疯狂围攻追击下,逃无可逃之路,躲无可躲之处,一个个在地上翻转打滚,痛哭嚎叫,最后无一幸存,尸陈遍野,尸体一个个又红又肿,像煺了毛吹了气的死猪。

这一仗下来,他直提营长,配了手枪、手表,同时他父亲离死期也不远了。我知道,那些鬼子都是被马蜂毒死的,而他父亲则是被鬼子的毒气弹毒死的,冥冥中好像是配好的,一牙还一牙的意思。

爷爷讲:“这就是命,事先讲不清,事后都讲得清。”

这故事给我印象很深,以致后来我上山看见马蜂就逃。

另一个故事则让我暗暗发誓,长大一定要去上海看看,那个高楼啊,那个电车啊,那个轮船啊,那个霓虹灯啊,那个花园公园啊,那个十里洋场啊,那个花花世界啊,像在天上,像从头到脚都镀了金,连脚指头也不省略。

十三

在这个故事里,上校到了上海,做了那个女特务的部下。女特务急救之后搭上校乘的吉普车去医院养伤,其间她看上校聪明能干,做事沉稳,生相也好,动员他加入军统。上校不情愿,他不想再杀人,只想救人。但后来一张军令下来,不愿也得愿,军令如山倒。从此他辗转到上海,以开诊所作掩护,埋名隐姓,杀奸除鬼,刺探情报,过上一种恐怖又滑稽的生活:一边纸醉金迷,一边随时丢命。那女特务是他上司,为他单立一组,配他两把手枪、一部发报机、一箱金条、五个下级。五人各有专长,有的会偷,有的敢杀,有的会配炸药,有的会讲鬼子的鸟语。其中有个女的,专管发报机,是四川人,身材高挑,长方脸,高鼻梁,胸脯满得要从衣裳里涨出来,上街时常遇到不三不四的小赤佬吹口哨。但她很少白天上街,夜里才露面:这是她的工作,不奇怪。怪的是,她从不开口,讲话只靠打手势、写字——原来是个哑巴!她字写得快又见劲道,藏不住手头的力气。她手劲大到什么程度?掰手腕,你大男人双手掰不过她一只左手。她右手可以劈断砖,左手可以把你拎起,悬空,像拎小鸡,分明是练过武的,有内功。她自己也承认,曾在峨眉山上当过六年尼姑,武功是山上练的。

吃着烟,喝着茶,打着饱嗝,喷着熏人的酒气,有时吊着故事主角的家乡口音,连声带色,自问自答,是上校讲故事的特点,成套路了。这不,他又开始老一套,拖着四川话的腔调,抛出一堆问号:

“四川人开口离不开‘咋子’和‘要得’,咋子标致的人咋子要当尼姑?标致的人当婊子才要得是吧?当婊子也比当尼姑要得是吧?再讲,哑巴咋子识得了字?她识得字指明她不是天生的哑巴是吧?那她又是咋子成哑巴的呢?是病还是灾?是祸还是殃?到底是咋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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