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之夜(下)(2/2)
“见到你真高兴,克莱尔。”肯德里克说。此刻,爱丽西亚刚好缓步走来。
“嗨,克莱尔。爸爸真让我受不了。”我顺着爱丽西亚的目光,发现爸爸正和伊莎贝拉调情。“她是谁?”
“哦,我的天!”我笑了出来,“她是伊莎贝拉·傻帽。”我给爱丽西亚勾勒起伊莎贝拉极其苛求的性倾向,我们笑得都无法喘气了。“太完美了,太完美了。哦,不要讲了。”爱丽西亚说。
我们的歇斯底里被理查看到了,他朝我们走来,“什么事这么开心,美女们?”
我们摇着脑袋,依旧咯咯笑个不停。“在取笑她们父权形象代言人的求偶仪式呢,”肯德里克说。理查点点头,也被逗乐了,然后向爱丽西亚打听她春季音乐会的日程安排,他们往厨房方向,一边走一边谈论布加勒斯特 342 交响乐团和巴尔托克 343 。肯德里克还站在我身边,等着说那些我不想听的事情。正当我找机会离开时,他拉住了我的手臂。
“克莱尔,等一下——”我停下来。“对不起。”他说。
“没事,戴维。”我们彼此看了一会儿。肯德里克摇摇头,掏出香烟,“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来实验室,我可以给你看看我为爱尔芭做的……”我的眼睛扫过聚会的人群,四处寻找亨利。高梅兹正在向莎伦示范如何在客厅里跳伦巴,大家似乎都很开心,可是却不见亨利的踪影。至少已经有三刻钟没看到亨利了,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要找到他,要确信他没事,要确信他还在这里。“对不起,”我对肯德里克说,尽管他看上去还想继续,“下次吧,等安静一些的时候。”他点点头。刚巧南茜·肯德里克和科林一起出现在我们眼前,话题也不可能进行下去了。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起冰球,我逃了出来。
(晚9:48)
亨利:房间里越来越热,我需要凉快一下,于是我便坐到门廊下面。人们在客厅里聊天。雪下得很大,厚厚地掩盖住汽车和灌木,软化了它们生硬的线条,蒙住街上车流的嘈杂,真是个美丽的夜晚。我打开门廊和客厅之间的门。
“嗨,高梅兹。”
他欢快地小跑过来,把头伸出门外,“什么事?”
“我们到外面去吧。”
“外面冷得真见鬼。”
“来吧,你这个扭扭捏捏的老议员。”
我语调中的某种东西起了作用。“好吧,好吧。等一会儿。”他消失了,几分钟后,他穿着外套,也拿来我的衣服,我正努力穿上它时,他递给我一只小酒瓶。
“噢,不,谢谢。”
“是伏特加,增生胸毛让你御御寒的。”
“会与我的麻醉药犯冲的。”
“哦,那倒是。我记性真差。”高梅兹把我推出客厅。在楼梯最顶部,他把我弄出轮椅,我就像个孩子、像只猴子一样趴在他的背上。我们出了前门,又经过几道别的门,冷冷的空气像身上长出的硬壳。我闻到高梅兹汗里的酒味,灯火通明的芝加哥,远方的天空里闪烁着星星。
“革命同志。”
“嗯?”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是我最好的——”我无法看他的脸,可我能感觉到高梅兹层层衣服下的肌肉僵硬了起来。
“你在说些什么?”
“我的催命鬼开始唱歌了,高梅兹。时候到了。游戏结束了。”
“什么时候?”
“很快。”
“有多快?”
“我也不知道,”我撒谎了。是非常、非常快。“不管怎么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知道,我有时候让人觉得像是屁股上的痛疮。”(高梅兹笑了)“不过一切都很好”(我停下来,因为我快要哭了),“一切真的很好”(我们站在那儿,两个口齿不清的美国雄性动物,呼出的热气在我们面前汇聚在一起,所有的话,都无需再说了)。最后我说:“我们进去吧。”我们就进去了。高梅兹轻轻地把我放回轮椅里,拥抱了我一会儿,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没有回头。
(晚10:15)
克莱尔:亨利不在客厅里,一小群人,意志坚定地要跟着《松树果子拉链曲》跳舞,他们的动作千姿百态,查丽丝和马特像是在跳恰恰,罗伯托施展出全身解数,而舞伴金太的步伐则复杂而稳健,像是某种狐步。高梅兹把莎伦丢到一边,跑去找凯瑟琳,他围着凯瑟琳转圈,惹得她阵阵欢呼,当他停下来点烟时,她又笑个不停。
亨利也不在厨房里。厨房被饶尔、詹姆士、卢尔德,还有那些艺术圈里的朋友占据了,他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经纪人对艺术家的各种所作所为,以及艺术家们的反击。卢尔德说,有一次爱德·凯恩霍尔兹制作了一个动力雕塑,把他经纪人那张昂贵的桌子钻了个大洞,大家施虐般地哈哈大笑起来。我朝他们摇了摇手指,“可别让利亚听到,”我开玩笑地问,“利亚在哪儿?”詹姆士叫起来,“我打赌她一定有不少精彩的故事——”他便走开去找我的经纪人,她正坐在楼梯台阶上陪马克喝科尼亚克 344 。
本给自己泡着茶,他找来一只塑料密封袋,仔细按分量往里面放上各种难闻的草本,盖上滤网,把茶袋浸在一大杯沸水里。“你见过亨利吗?”我问他。
“见过,我刚才还在和他说话。他在门廊那儿,”本瞥了我一眼,“我有些担心,他看起来很难过,他看起来——”本停下来,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我可能误会了。“他让我想起一些我见过的病人,当他们觉得自己就快走了……”我的胃猛地抽搐起来。
“他情绪非常低落,自从他的脚……”
“我知道,可他说他就要登上一列即将启程的火车,你知道的,他告诉我——”本压低了原来就轻的嗓音,这样一来,我几乎都听不见了。“他对我说他爱我,很感激我……我的意思是,一般人,男人,要不是觉得自己就快走了,是不会说那些话的,你知道吗?”本的眼睛在眼镜后闪着泪光,我抱住他,我们这样站了一分钟,我的手臂箍着他消瘦的身体。周围的人们都在聊天,忽略了我们。“我不想活得比任何人长,”本说,“主啊,自从喝了这难喝的玩意后,十五年来,我就是个血淋淋的烈士。我想,我已经获得了这个权利,我可以让所有我认识的人走过我的棺材时说,‘他鞠躬尽瘁直至最终,’或者类似的话。我指望亨利也在那,背诵多恩经典的诗句,‘死神,汝勿骄傲 345 ,你这傻到家的蠢货。’那将多美啊!”
我笑了。“这样,要是亨利来不了,我也会来的。我会模仿他的。”我抬起一根眉毛,扬起下巴,压低声音:“短短的一觉过后,我们永远醒了,凌晨三点的厨房里,死神穿着内裤,做他最后一道填字游戏——”本快要崩溃了,我亲了亲他苍白光滑的脸颊,继续往前走。
黑暗中,亨利一个人坐在门廊里,看着雪。我一整天都没有瞥过窗外,现在才发现,雪已经下了好几个小时了。林肯大道上的铲雪车叮当作响,邻居们也都出来清扫各自门前的走道。虽说门廊是封闭的,这儿依旧很冷。
“到里面来吧。”我说。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一只狗在雪地里蹦跳着过马路。亨利搂住我的腰,头靠在我的臀部上。
“我希望我们能让时间停下。”他说。我的手指在他头发里来回穿梭,他的头发比以前更硬、更密,就要变成白色的了。
“克莱尔。”他说。
“亨利。”
“时候到了……”他停住。
“什么?”
“就是……我……”
“我的上帝,”我坐在长椅上,面对亨利,“可是——不要。就——留下来吧。”我紧紧握着他的手。
“已经发生了。来,让我坐在你身边。”他把自己撑出轮椅,坐上了长椅。我们一起躺在冷冷的布面上,我穿着薄薄的裙子,瑟瑟发抖。屋子里面,大家都在欢笑,舞蹈。亨利把我抱在怀里,温暖着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让我邀请这么多人一起来?”我不想生气,可我真的很愤怒。
“我不想让你独自一个人……在那之后。而且我想和大家告别。今晚我过得很好,这是最后一场精彩的欢呼……”我们无声地躺了一会儿。雪也无声地飘落。
“几点了?”
我看了看表,“十一点刚过。”哦,上帝啊。亨利从另一张椅子上抓过一条毯子,我们用它将彼此包裹住,我无法相信,我知道,它一定会来的,迟早都要来的,可是现在它就在这儿,我们躺在这儿,等着……
“哦,我们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呢!”我朝亨利的脖子轻声说。
“克莱尔——”亨利抱着我。我闭上了眼睛。
“让它停下。拒绝它。改变它。”
“哦,克莱尔,”亨利的声音很柔和,我抬起头,白雪的反光里,他的眼睛已是泪光闪闪。我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他爱抚着我的头发。我们这样待了许久。亨利出汗了。我把手放在他的脸上,他已经被体热烧得滚烫。
“几点了?”
“就快午夜了。”
“我很怕。”我和他的手臂紧紧相缠,我们的双腿也绞在一起。真无法想象,这样实实在在的亨利,我的爱人,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如此紧抱的这具真实的身体,竟然就要消失了。
“吻我!”
我亲吻亨利。然后,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在这毯子底下,在这长椅上,在这寒冷的门廊里。雪还在下。屋子里面,唱片机停了下来,我听见高梅兹喊:“十!九!八!”然后是大家一起喊,“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香槟木塞子“噗”的一声,随后大家开始说话,有人问:“亨利和克莱尔哪儿去了?”外面街上有人放起了鞭炮。我把头埋进自己的双手里,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