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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愉快的场面(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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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克莱尔才是露易·兰。”她回答说。

马特说:“可是,露易·兰可不知道克拉克·肯特和超人之间的联系,而克莱尔……”

“要是没有克莱尔,我早就自暴自弃了,”我说,“我从来就不明白克拉克·肯特为什么一直狠得下心叫露易·兰蒙在鼓里呢?”

“这样故事才更精彩。”马特说。

“是吗?我不觉得。”我回答。

二〇〇六年七月七日,星期五(亨利四十三岁)

亨利:我坐在肯德里克的办公室里,听他解释为什么没有效果。外面热得叫人窒息,像是把又热又湿的羊毛毯裹在木乃伊身上似的。而这里,空调却冷得让我坐在椅子上直起鸡皮疙瘩。和往常一样,我们交叉坐在各自的椅子上,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盛满了香烟过滤嘴。肯德里克总是用前一根香烟屁股来点下一根。我们坐着,没有开灯,充斥着烟雾的冷空气很沉,很重,我想喝一杯,我想大叫,我想让肯德里克停下来,让我问上一个问题,我想站起来走出去。不过我还是坐着,听着。

当肯德里克停下来时,楼里的噪音一下子凸显出来了。

“亨利?你在听么?”

我坐直,像个走神的学生被当场逮住一样,我看着他,“嗯,没有。”

“我问你有没有听懂,为什么没有效果。”

“嗯,呃,”我努力整理了一下思路,“没有效果是因为我的免疫系统全乱了套。因为我老了。因为这其中牵涉到太多太多的基因。”

“对,”肯德里克叹了口气,把烟在那堆过滤嘴上捻灭,精巧的烟絮上腾,继而又幻灭。“我很抱歉,”他往椅子后背一靠,一双粉红的柔软的手握在一起,放到膝盖上。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也在这间办公室,八年前。那时,我们俩都更年轻,对伟大的分子基因学信心百倍,准备好好运用科学来挑战大自然。我想起当时我握着肯德里克的时间旅行鼠,看着我小小的白色代言者,心中曾涌动着希望。我又想起当我向克莱尔坦白没有效果时她脸上的表情。当然,她从不认为我们会成功。

我清了清嗓子,“爱尔芭会怎么样?”

肯德里克的脚踝扭在一起,坐立不安,“爱尔芭什么怎么样?”

“对她会有效果吗?”

“我们没法知道,不是吗?除非克莱尔改变主意,允许我研究爱尔芭的dna。克莱尔对基因治疗的恐惧,我们都领教够了。每次我想要和她讨论这个问题,她总觉得我就是约瑟·蒙各莱 316 。”

“可如果你有爱尔芭的dna,”我说,“你就能在一些老鼠身上做实验,研制一些专门针对她的药,等她十八岁后,如果她同意,就可以立即接受治疗。”

“是的。”

“所以就算我彻底完蛋了,起码爱尔芭还是有希望的。”

“是的。”

“那么,好吧。”我站起来,搓了搓手,把那件早已被阴冷的汗浸湿的衬衫脱下来。“我们就这么办吧。”

二〇〇六年七月十四日,星期五(克莱尔三十五岁,亨利四十三岁)

克莱尔:我在工作室里制作雁皮絮纸,这种纸薄得透明,薄得都可以将它一眼看穿。我把纤维浆浸到漆料桶里,再捞上来,卷一卷,绕一绕,直到漆料的分布绝对均匀为止。我把它搭在桶沿上滤干时,爱尔芭笑着跑过花园,嚷着:“妈妈!看爸爸给我买的!”她一下子从门外冲进来,唧唧喳喳地来到我跟前,亨利镇静地跟在她后面,我低头看她叫嚷着什么:一双红宝石舞鞋。

“和多萝茜 317 的一模一样!”爱尔芭说着,在木地板上跳了几下踢踏舞,她把两只鞋子的后跟相互敲了三下,可并没有飞走。当然了,她已经在家了。我笑了。亨利看上去也一副自我满足的样子。

“你去过邮局了吗?”我问他。

他垂下脸,“哎呀,还没,我忘了。对不起。明天一起床就去。”爱尔芭还转个不停。亨利伸出手来,让她停住,“别这样,爱尔芭,你会转晕的。”

“我喜欢转晕的感觉。”

“这可不太好。”

爱尔芭穿着t恤和短裤,她内肘弯里贴了块邦迪。“你的手怎么了?”我问她。她没有回答我,反倒看了看亨利,于是我也朝他看去。

“没事的,”他说,“她自己吮皮肤,结果弄了个吻痕。”

“吻痕是什么?”爱尔芭问。亨利开始解释起来,可我立即打断他,“吻痕怎么要贴邦迪呢?”

“我不知道,”他说,“她就要了。”

我有种预感,算是母亲的第六感吧。我走到爱尔芭身边,“让我看看。”

她那只胳膊贴着身体,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它,“别撕邦迪。会疼的。”

“我会小心的,”我坚定地握过她的手臂。她呜咽了一声,可我下了决心。我慢慢伸直她的手,轻轻揭开护创膏,紫色的淤斑里有个红色的小针孔。爱尔芭说,“别呀,好痛。”我松开她,她重新贴上邦迪,看着我,等待着。

“爱尔芭,你去找金太,看看她是不是想过来一起吃晚饭?”爱尔芭笑着跑出了工作室。一分钟后,后门“砰”的关上了。亨利坐在我的画桌边,在椅子上前后晃着身子。他看着我,等我说话。

“我真不敢相信,”我最后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不得不这样。”亨利说。他的语调很平静,“她——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她,让她没有起码的——我希望能给她一个良好的开始。这样肯德里克医生才可以研究,帮她找到治疗方法,以备万一。”我走到他身边,橡胶套鞋和围裙吱吱作响,我靠在桌边,亨利歪着脑袋,光照在他的脸上,那些皱纹穿越他的前额,围住他的嘴角和眼睛,他瘦了,眼睛在他脸上显得无比巨大。“克莱尔,我没有告诉她为什么,你可以告诉她,等……合适的时候。”

我摇摇头,不。“去给肯德里克打电话,让他立即停止。”

“不。”

“那么我去打。”

“克莱尔,别——”

“我不管你怎样对待你自己的身体,亨利,可是——”

“克莱尔!”亨利从他紧咬着的牙齿里挤出我的名字。

“什么?”

“结束了,好么?我已经完了。肯德里克说他无能为力了。”

“可是——”我停下来,好好消化他刚才的话,“可是今后……还会发生什么呢?”

亨利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觉得要发生的……真的会发生。但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时……我不能两手空空地离开爱尔芭,都没有帮过她……噢,克莱尔,让我为她做点什么吧!也许没有用,也许她永远都用不上——也许她喜欢时间旅行,也许她不会迷路,不会饥饿,永远不会被逮捕、被追赶、被强暴、被痛打,可是,她如果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呢?如果她只想做个正常的女孩呢?克莱尔?哦,克莱尔,别哭……”可我无法止住,我站着,任泪水哗哗地流在我黄色的橡胶围裙上,后来,亨利站起身抱住我。“克莱尔,我们的责任从来没有被赦免过,”他温柔地说,“我只想给她编一张安全网。”隔着他的t恤我能感觉到他的肋骨。“至少让我给她留下些什么,好吗?”我点点头,亨利亲吻我的额头。“谢谢你。”他说,我又哭了。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七日,星期六(亨利四十三岁,克莱尔十三岁)

亨利:现在,我知道结局了。它是这样的:在那个秋天的清晨,我将坐在草坪上。那将是个阴沉寒冷的早晨,我将穿戴起黑色的羊毛大衣、靴子和手套。那天并没有出现在表格上,克莱尔将在她那温暖的小床上睡觉。那年的她十三岁。

远处,一声清脆的枪响将划破干冷的天空,那是猎鹿的季节。在那里,身穿鲜亮橙色外衣的男人们将静坐、等待、射击。然后,他们将一边畅饮啤酒,一边享用妻子为他们准备的三明治。

风汇聚起来,穿过果园,扯落苹果树上那些无用的叶子。草坪云雀屋的后门“哐”的一声,两个穿橙色荧光服的身影出现了,他们扛着瘦长的来复枪,向我走来,走进草坪,那将是菲力浦和马克。他们不会看见我,因为我蜷缩在高高的草丛中,在那片淡棕色和惨绿色的野地里,我只是个一动不动的小块。离我两米开外时,菲力浦和马克将离开小道,走向树林。

他们停下来聆听,他们在我之前听到瑟瑟声、蹦跳声,有东西穿过草地,是那种大而笨重的家伙,白色的一闪而过,或许是什么东西的尾巴?它往我这儿来,往空地上来。马克抬起他的来复枪,仔细瞄准,扣动扳机,然后:

一声枪响,接着一声惨叫,是人的惨叫。随后将是一阵暂时的静止。接着是:“克莱尔!克莱尔!”然后一切恢复平静。

我坐了一会儿,不思考,不呼吸。菲力浦奔过来,我也开始奔跑,马克也在跑,最后我们一起汇聚在那里:

不过,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地上的血,鲜亮而黏稠,还有被压弯的枯草。我们将瞪眼看着陌生的对方,在那片空空的尘土之上。

克莱尔在床上,听到那声惨叫,她将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坐起来,心脏仿佛就要蹦出胸膛。她跑下楼梯,出门,穿着睡衣来到草坪上。她看见我们三个人时,她停住不动了,迷惑不已。我站在她的父亲和哥哥身后,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菲力浦走到她跟前时,我跑开了,我将躲进果园里,看着她在父亲的怀抱里颤抖,而马克站在一旁,烦躁又困惑,十五岁的他,下巴上长着短须,他看着我,仿佛努力要把我刻在脑海里。

然后,克莱尔看着我,我向她挥手,在父亲的陪伴下她将回到家里。她也朝我挥手,纤细的身体,睡衣被风撑得满满的,像是天使的翅膀。她将在我的视线中越来越小,最后融入远方,消失在房子里。我将在那被践踏过的血淋淋的小块土地上站着,我将明白:在某处,我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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