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1/2)
二〇〇五年二月十日,星期四(克莱尔三十三岁,亨利四十一岁)
克莱尔:星期四下午,我在工作室里摆弄着淡黄色的楮树纸,亨利消失快整整二十四小时了,而我和往常一样,迫切想知道此刻他会在哪儿,为什么不在我身边,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我无法集中思想,做坏了好多张纸,我把它们统统从纸筐倒回大纸浆桶里。最后,我歇下来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工作室里很冷,纸浆桶里也应该是冷水,我怕手上的皮肤冻裂,稍微加热了一下。我双手捧着陶制的大杯子,热气腾腾升起,我把脸凑上去,呼吸着水汽和咖啡的香味。就在那一刻,谢天谢地,亨利吹着口哨穿过花园,来到工作室。他跺掉靴子上的雪,抖了抖外衣。他看上去精神焕发,由衷地喜悦。我心里一阵激动,脱口而出:“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是,哦,是呀!”亨利顾不了我那些湿围裙、高筒靴什么的,一下子抱起我转呀转。我笑起来,我们都笑起来。亨利洋溢着无比的喜悦,“为什么你一直都不告诉我?我这么多年都白白担心了。坏女人!小骚货!”他咬我的脖子,直挠我痒痒。
“可你去之前并不知道啊,所以我也不能告诉你。”
“哦,对。我的天啊,你太令我惊讶了。”我们坐在工作室那张蹩脚的长沙发上。“把暖器开大些吧?”
“没问题。”亨利跳起来调高温度,不过机器却失灵了。“我走了多久?”
“几乎一整天了。”
亨利呼了口气,“难道不值么?一天的焦虑换来几个小时真正美好的人生?”
“是的,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之一。”我静静地回忆。我常常回想起亨利的脸在我上面的样子,周围一片蓝蓝的天,仿佛自己能再次被他完全充满。我常在他消失后回想这一切,结果便总是睡不着觉了。
“告诉我……”
“嗯?”我们彼此搂在一起,为了取暖,为了安心。
“我离开以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把东西都收拾好,尽量把自己弄得让人看得过去。然后我回到屋子,上楼,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然后洗了个热水澡。过了一会儿,埃塔就重重地敲门,问我大白天洗什么澡,我谎称自己病了。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确实病了……整个夏天,我都失魂落魄的,睡了好多觉,要不就是看书,就想把自己蜷缩起来。有时,我还会去草坪,心存侥幸,希望你还能再来。我给你写信,再一封封烧掉。有一阵子我不吃东西了,妈妈带我去看她的心理医生,后来我才开始吃。八月底,我父母说,如果我再不‘振作’起来的话,秋天就不能去上学了,于是我立即振作了起来,因为那时候,我人生的全部目标就是离开家,去芝加哥。学校是个好地方,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我有了自己的房间,我爱这座城市。此外,除了想你在哪儿、怎么找到你之外,我还有其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我最后遇到你的那会儿,我的成绩也不错。我喜欢自己的工作,我有朋友,也常常有人约我出去——”
“哦?”
“那当然。”
“你去了么?约会?”
“嗯,是呀,我去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因为一想到你正在别的地方和别的女人约会,我就特别恼火。不过这挺黑色幽默的,我和一些艺术系的美男子出去,然后整个晚上就厌倦无聊地看手表,这样见了五个男生以后,我就不再约会了,因为我实在不喜欢他们。有人在学校里放出口风,说我是个女同性恋,结果就有许多女生要约我出去。”
“我可以想象你做女同性恋的样子。”
“知道就好,你放老实点,否则我真的改了。”
“我一直就想做个女同性恋。”亨利目光迷离,眼皮沉重,我使上全身的力气扑向他,这种回答真不像话。他打了个哈欠,“哎,这辈子还是不改了,手术太复杂。”
我的脑海中浮响出康普顿神父的声音,他在忏悔室的格子窗后面,柔和地问我,是否要忏悔。没有,我坚定地告诉他,不,什么也没有。那是个错,我当时喝醉了,不能算的。慈祥的神父叹了口气,把帘子放下,忏悔结束了。而我的赎罪的方式就是终身对亨利说谎,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永远都缄口不言。我看着他午餐后的快乐模样,仍在尽情回味我当年的青春,而高梅兹的睡姿和他卧室里的晨光却闪入我的脑海。亨利,那是个错,我默默地对他说。我只是在等待,却越了轨,就那么一次。康普顿神父在我心深处说,告诉他,或者其他人。我坚决地回答,我不能。他会恨我的。
“喂,”亨利温柔地说,“你在哪儿梦游呢?”
“我在想事情。”
“你看上去很伤感。”
“你会不会担心我们的大好时光都已经过去了?”
“不会。嗯,是会有一些,不过和你说的还不太一样,我仍会不停地回到你所追忆的那些场景,所以对我来说,并没有过去。我担心的只是我们并没好好地珍惜现在。时间旅行是种扭曲的状态,所以离开那里后我会更加……清醒,这似乎很重要,但有时我想,如果我在此时此地也能够保持清醒,那么一切会更完美的。不过最近,那里确实好戏连台。”他微笑着,美丽的、无邪的、明亮的笑容,都是无罪的笑容。我把我的罪恶收起来,装进一只小盒子里,就像塞一只降落伞包。
“爱尔芭。”
“爱尔芭好极了。你也好极了。我是说,我对你的爱一直没有变。在未来,我们共同分享生活,彼此相知……”
“无论是好是坏……”
“其实,那些艰难的日子会让生活更加真实。我要的就是真实感。”
告诉他,告诉他。
“即使现实有时也会变得很不真实……”如果我坦白,现在正是时候。他等着。我却。不能。
“克莱尔?”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像撒了一连串小谎的孩子被当场揭穿。然后我说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和别人睡过。”亨利的脸僵了,难以置信的样子。
“谁?”他避开我的眼睛。
“高梅兹。”
“为什么?”亨利一动不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致命一击。
“我喝醉了,我们参加一个聚会,查丽丝在波士顿——”
“等会儿,那是什么时候?”
“一九九〇年。”
他大笑起来,“噢,天啊,克莱尔,别这样,去他的。一九九〇年。主啊,我还以为你和我说的是最近的事呢,比如上个星期什么的。”我心虚地一笑。他继续说:“也不是说我听了这个会欣喜若狂,但我刚刚还在那边让你多去交往,多去体验,我真的不能……我也不知道。”他开始坐立不安,他站起身,在工作室里转来转去。我不敢相信,十五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胆战心惊之中,生怕高梅兹这好歹不分的家伙抖出什么来,可是亨利竟然不在乎?或者说他很在乎?
“感觉怎么样?”他背对我,一边煮咖啡,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我小心掂量着每个词,“不一样,不是有意挑剔高梅兹——”
“哦,继续说。”
“就像在一家瓷器店里,试图躲开一头公牛。”
“他的比我大。”亨利说得像真的一样。
“我记不得了,可他一点也不舒服。他做的时候居然还抽了一根烟。”亨利畏缩了。我起身,走到他身边,“对不起。那是个错误。”他把我拉过去,我朝着他的衣领,轻声说:“我当时耐心地等了很久……”但我说不下去了。亨利抚弄起我的头发。“没事了,克莱尔,”他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坏事。”我在想,他是否正比较一九八九年他刚见过的克莱尔和他臂弯里的这个我呢?然后,他仿佛读懂了我的心事,问:“还有别的么?”
“没有了。”
“天啊,你可真是守口如瓶啊。”我看着亨利,他也看着我。我能感到,我已为他有所改变。
“它让我更加理解……让我体会……”
“你是想告诉我,通过对比,你不觉得我差,对么?”
“是的。”我试着吻他,犹豫了一下后,亨利也回吻我,很快,我们就回到了正常的感觉,甚至更好。我告诉了他,一切都过去了,他也依旧爱我。我全身都轻松起来,感叹这迟来的忏悔,甚至都没有惩罚,甚至连句“万福玛利亚”或是“我们的天主”都没说,就像从一辆撞瘪的汽车里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到了草坪上,某个地方,亨利和我在绿毯子上做爱,与此同时,高梅兹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向我伸出巨大的手掌,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发生了,不过,一如既往,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了。我和亨利在工作室的沙发上,解开彼此的衣服,就像解开一盒未拆封的巧克力,现在还不算晚,不管怎么说,都还不算晚。
一九九〇年四月十四日,星期六(克莱尔十八岁)(早晨6:43)
克莱尔:我睁开眼,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有烟味。百叶窗的阴影穿过龟裂的黄色墙壁。我转过头,我的旁边,睡着的,睡在他床上的,是高梅兹。突然,我想起来了。极度惶恐。
亨利,亨利会杀了我的。查丽丝会恨透我的。我坐起来。高梅兹的卧室是个垃圾堆,到处都是烟灰缸、衣服、法律教科书、报纸、脏盘子。我那堆小小的衣服躺在地板上,无声地指控着我。
高梅兹的睡姿很完美,那么平静,丝毫看不出他刚和他女朋友最好的朋友偷过情。他金黄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失去了平日顺滑齐整的形态。他像个发育过猛的男孩,玩罢那么多男人的游戏之后,终于累垮下来。
我的头仿佛被重击着,内脏也像是刚被锤打过。我起身,颤颤悠悠地穿过门厅,来到阴湿发霉的浴室,剃须用具和湿毛巾扔得到处都是。这一次,我在浴室里,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撒了尿,用硬邦邦的肥皂条洗了脸,我观察镜子里的自己,看看样子有没有变化,看看亨利是否一眼就能发现端倪……有些像晕船的样子,除此之外,还是平日早晨七点钟镜子里的那副老面孔。
屋子里很安静,时钟在附近什么地方滴答作响,高梅兹还有两个男室友,都是西北大学法学院的朋友。我可不想撞见谁,我回到高梅兹的房间,坐到床上。
“早上好。”高梅兹冲我微笑,伸手过来碰我。我往后一缩,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哇。小猫!克莱尔,宝贝,嗨,嗨……”他爬过来,我倒在他的怀里哭了。我却始终感觉那是亨利的肩头。你在哪里啊?我绝望地想,我需要你,就现在,就这里。高梅兹一遍遍喊我的名字。一丝不挂的我在同样一丝不挂的高梅兹怀里哭泣,我这是在干什么呢?他伸手递过我一盒纸巾,我揉了揉鼻子,擦了擦眼睛,无比绝望地看着他。他也疑惑地看着我。
“好些了么?”
没有。怎么可能会好呢?“是的。”
“怎么了?”
我耸耸肩,高梅兹俨然开始了法庭交互讯问,而我便是那个感情脆弱的证人。
“克莱尔,你以前有过性经验么?”我点点头。“是因为查丽丝么?你是因为查丽丝难过么?”我点点头。“我做错了么?”我摇摇头。“克莱尔,亨利是谁?”我张大嘴巴,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你怎么会知道?……”我干的好事。该死的!王八蛋!
高梅兹侧过身去,从旁边的桌上抓过烟盒,点上一支。他把手上的火柴摇熄,深深吸了一口。手里多了根香烟后,高梅兹看起来至少……穿了些什么,虽然身上依旧精光。他沉默着递给我一根,尽管我从不抽烟,却收下了,好像这就是此刻该做的,还可以争取一些时间想想该怎么说。他为我点上,起身,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看上去不怎么干净的蓝色浴袍,递给我。我穿上它,真的太大了。我坐在床上,边抽烟边看高梅兹穿牛仔裤。可怜巴巴的我,还是觉得高梅兹很美,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头,还有……很大,与亨利豹子般野性柔韧的身体全然不同。这样的比较真叫人恐惧。高梅兹把一个烟缸放在我旁边,坐回到床上,看着我。
“你梦中在和一个叫亨利的男人说话。”
该死,真该死。“我说了什么?”
“大多时候都在一遍遍地喊‘亨利’,就像你要把某个人喊到你身旁似的。还有‘对不起’。有一次你还说:‘都怪你不在这里,’你好像真的生气了。谁是亨利?”
“亨利是我的情人。”
“克莱尔,你没有情人。我和查丽丝六个月来几乎每天都看见你,你从来不约会,也没有人约过你。”
“亨利是我的情人,他要离开一阵子,一九九一年秋天他会回来的。”
“那他在哪里呢?”就在附近。
“我不知道。”高梅兹觉得我在编故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相信我。我一把抓过挎包,打开皮夹,给高梅兹看亨利的照片。他仔细地端详起来。
“我见过这个家伙。嗯,不:只是和他很像。这个人太老了,不可能是同一个。不过那个人也叫亨利。”
我的心跳得像是发了狂一样,我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在哪儿见过他?”
“夜总会,最多是在‘出逃吧’,还有就是‘时髦吧’。不过,我怎么也不能想象他会是你的男人,他是个狂人。他到哪儿,哪儿就一片混乱。他是个酒鬼,他是……我也不知道了,他对女人可够狠的,反正我是那么听说的。”
“暴力?”我想象不出亨利会打女人。
“不。我不清楚。”
“那他姓什么?”
“我不知道。听好,小猫,这个家伙会把你整个吞下,然后再吐出渣子……他根本不是你要的人。”
我微微一笑。他就是我要的人。可我也知道,光去一间间酒吧碰运气,一定是徒劳。“那我需要什么人呢?”
“我呀。除非你自己不这么认为。”
“你有查丽丝了。你还要我干什么?”
“我就想要你。我也不知道原因。”
“难道你是摩门教 301 的?”
高梅兹认真地说:“克莱尔,我……听我说,克莱尔——”
“别说出来。”
“真的,我——”
“不。我不想知道。”我站起来,捻灭了香烟,开始穿衣服。高梅兹直直地坐着看我。在他面前穿起昨天晚会上的裙子,我感到怪异肮脏又毛骨悚然,我尽量克制住不把情绪外现出来。我够不着背后的长拉链,高梅兹一本正经地过来帮我。
“克莱尔,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是生自己的气。”
“这小子真不简单,能离得开像你这样的女孩,还让你再等他两年。”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