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1/2)
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四日,星期日(克莱尔二十一岁,亨利二十八岁)
克莱尔:今天是我二十一岁生日,一个极其美好的夏日傍晚。我待在亨利的家里,躺在他的床上读《月亮宝石》 166 。亨利在他的小厨房里做晚饭,我披上他的浴袍走进浴室,听见他一个人在搅拌机旁咕咕哝哝的。我悠闲地洗着我的头发,镜子上全是水蒸气。我最近想去剪头发,剪好以后洗头就棒多了,梳理方便,即刻搞定,马上就可以去参加舞会。我叹了口气,亨利很爱我的头发,甚至认定它们拥有独立的生命,自己的灵魂,仿佛单单是它们就可以回应他浓浓的爱意。我知道他爱我的头发是因为那是我的一部分,如果我剪短了,他会非常难过,我自己也会懊悔……留到这么长,真花了不少时间。有时我甚至想,能不能把它们像假发套一样平时戴着,出去玩的时候再脱下来搁一边呢?我仔细地梳,把粘住的头发全部梳通。头发湿的时候很沉,拽着我的头皮。我敞开浴室的门,好让水蒸气散出去。亨利在外面唱着《布兰诗歌》 167 里的曲子,不但声音怪怪的,还老跑调。我从浴室出来时,他已经开始上菜了。
“时间刚好。晚餐也好了。”
“再等一等,让我穿上衣服。”
“你这样很不错啊,真的。”亨利绕过桌子,解开浴袍,双手轻轻地抚摸我的乳房。
“呀,晚饭都要凉了!”
“晚饭本来就是凉的。”
“哦……好吧,那吃饭吧。”我突然觉得很累,很暴躁。
“听你的。”亨利乖乖松开手,继续摆放那些银餐具。我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地板各处捡起衣服,一一穿上。我在餐桌边就坐,亨利端上两碗汤,淡白浓稠。“奶油浓汤,是我外婆传下的手艺。”我尝了一下,奶味十足,入口凉爽,味道好极了。第二道菜是三文鱼芦笋卷,再淋上橄榄油和迷迭香调味汁。我张开嘴,本想说些好听的话称赞他,谁知一开口却成了:“亨利——别人做爱也像我们这样频繁吗?”
亨利想了一会儿,“大多数人……不,我想,没这么多吧。只有一些刚认识不久、仍不能相信自己交了如此好运的伴侣才那样,我是这么想的。你觉得我们太多了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我说的时候,一直盯着自己的盘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现在说的话。我整个青春期都在央求亨利早日和我做爱,而现在却对他说太多了。亨利坐着,一动不动。
“克莱尔,我很抱歉。我一直没有注意到,我根本没有……”
我抬起头,亨利看上去深受打击。我不禁笑出声来,亨利也微笑起来,带着点内疚,可他眼里却有亮晶晶的东西闪过。
“只是——你知道吗,有些天我连坐都坐不下来。”
“是这样啊……你就说出来啊。说,‘今晚不行,亲爱的。我们今天已经做了二十三次了,我宁可去看《荒凉山庄》 168 。’”
“那样你会老实下来,打住不做么?”
“我会的,刚才不就是吗?那很老实啦。”
“嗯,可我会觉得很内疚。”
亨利笑了,“那我就帮不了你了。也许我惟一的希望就是: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然后我饿了,虚脱了憔悴了,因为缺少激情的亲吻,因为不能痛快地发泄,然后又过了一阵,某一天,你从你的书堆里抬起头来看见我,才意识到如果不立刻和我做爱的话,我就要死在你脚边了。而我只发出几句轻声的抽噎。”
“可是——我不知道,我是说,我筋疲力尽了,而你看上去还是……那么自如。是不是我不正常,还是别的什么?”
亨利从桌子对面探过身来,抓我的双手,把它们放在他的手心。
“克莱尔。”
“嗯?”
“这么说恐怕太直露了点,希望你会原谅我,你的性欲远远超过几乎所有我约过会的女人。换作她们的话,她们早就要喊救命,或者几个月前就把电话调成录音了。我也应该想到的……可你看上去每次都那么投入。不过如果你嫌太多,或者你不喜欢了,你就要告诉我,否则今后我在你身边会畏头畏脚,我害怕这种丑恶的需求成了你沉重的负担。”
“可是做多少爱才够呢?”
“我吗?哦,天啊。对我来说,完美的生活就是永远待在床上,断断续续几乎一刻不停地做爱,除非必要的进食。你知道的,水和水果,免得患坏血病。偶尔去浴室刮刮胡子,然后再钻回被子里。床单隔一阵可以换一下,我们再看场电影预防褥疮。还有跑步,每天早晨我还是要跑步的。”长跑是亨利的宗教信条。
“为什么还要跑步?你还觉得运动量不够大吗?”
他一下子认真起来,“因为我要活着,常常就得指望自己跑得比那些追我的人快。”
“哦。”这个答案我早该知道,这次轮到我惭愧了。“可是——我该怎么说呢?——你好像从来没有去过其他地方——自从我们在这儿认识以后,你好像难得再去时间旅行了,对么?”
“不是啊,圣诞节啊,你看到的。感恩节前后还有过一次。当时你在密歇根州,我一直没提,一想起来就难过。”
“你亲眼目睹了那场车祸?”
亨利盯着我,“是的,我看到了。你怎么知道?”
“好几年前在草地云雀屋,圣诞夜的时候,你告诉我的。你当时确实非常难过。”
“是的,我记得光看时间表上的那个日期就很不开心了,想着,啊,还要再熬一个圣诞。另外,那天本来也很惨,最后我酒精中毒,不得不去洗胃。我希望没有毁了你的圣诞节。”
“不……见到你就很开心了。你告诉了我非常重要的事情,很私密的事情,尽管你那时很谨慎,没有透露任何姓名和地址。但那仍是你真实的生活,而我愿意付出一切来让自己相信:你是真实的,不是我幻想出来的。这也就是我以前总要碰你的原因。”我笑了,“我一直都不知道我让你受了多少罪,所有的事情,我能想到的,我都做了,而你总是装酷,你一定快被我捉弄死了吧。”
“比如说?”
“来点甜点吧?”
亨利尽职地站起来去拿甜点。芒果紫莓冰激凌的每个角上都竖着一根小蜡烛。亨利唱起《生日快乐》,他走调得出奇,逗得我咯咯乱笑。我许了愿,吹灭蜡烛。冰激凌的味道好极了。我很开心,开始在记忆里搜索某个勾引亨利的可笑的插曲。
“好了,这个最恶劣。我十六岁,有天晚上等你,大约十一点,只有一弯新月,地上很暗。那段时间我很讨厌你,因为你总是把我当——孩子、朋友或其他什么的,而我却疯狂地想要摆脱自己的童贞。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把你的衣服藏起来……”
“噢,别。”
“所以我把你的衣服移到了别的地方……”我突然觉得这个故事有点丢脸,可是为时已晚。
“然后呢?”
“然后你就出现了。我挑逗你,直到你实在无法忍受。”
“然后呢?”
“你突然扑到我身上,压住我,大概有三十秒吧,我俩都在想,‘就是这样。’我不是说你要强奸我了,因为这完全是我自己要求的。可你脸上就是现在这种表情,你说了声‘不’就起身走开了。你径直穿过草地,进入树林。接下来的三个星期,我都没有再见过你。”
“哇,他真比我高尚得多。”
“这件事真的让我一蹶不振,接着整整两年里,我花了很大的力气做个乖女孩。”
“谢天谢地。我真难以想象我是怎么控制住自己的意志力的。”
“哈,你会控制住的,这真是神奇。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吸引不了你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们今后要一辈子在床上度过,当你再时间旅行去我的过去时,你就可以表现出一点点克制力了。”
“可你知道的,我那么需要性,这并不是玩笑。我也知道那是不现实的,可我一直都想告诉你:我觉得真的不同。我……觉得自己和你联系得那么紧密。我想就是它把我一直固定在此地,固定在此刻。我们的身体如此连接,在某种程度上也重组了我的大脑。”亨利用指尖轻轻抚摸着我的手。他抬起头,“我有些东西要给你。来,坐到这里。”
我站起来,跟着他去了客厅。他把床还原成沙发,我坐了上去。太阳已经落山了,房间浸润在玫瑰色和橘黄色的光里。亨利打开书桌,在一个分类夹里摸出一只绸布小口袋。他坐得离我稍有些距离,但我们的膝碰在一起。他一定能听见我的心跳,我想。这一刻终于到了,我想。亨利握住我的双手,认真地看着我。这一天我实在等了太久,它终于来临了,我反倒害怕了。
“克莱尔?”
“嗯?”我的声音又小又紧张。
“你知道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愿意……亨利。”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可你知道,真是的……我早就嫁给你了。”
一九九二年五月三十一日,星期日(克莱尔二十一岁,亨利二十八岁)
克莱尔:这就是亨利从小长大的地方,我和他正站在前廊里。有些迟,可我们还是站在这里了。亨利斜靠在信箱上,闭着眼睛,缓慢地呼吸。
“别担心,”我对他说,“总不可能比见我妈妈那次更糟吧。”
“你父母对我很好。”
“可我妈妈……令人难以预料。”
“我爸爸也一样。”亨利把钥匙塞进前门的锁孔里,我们走上一段台阶,然后亨利敲了某一扇门。一个小个子的韩裔老太太马上打开了门:金太。她穿了件蓝色的丝绸裙子,涂着鲜红的唇膏,眉毛画得稍稍有点不对称。她的头发灰白相间,编好扎成两团髻,靠在耳朵的两侧。不知道为什么,她让我想到鲁芙·高登 169 。她的身高大概到我的肩膀处,她往后仰起头看我,然后说:“哦!亨利,她可真——美啊!”我感到自己的脸一阵羞红。亨利说:“金太,你的礼貌都哪儿去啦?”金太大笑着说:“你好,克莱尔·阿布希尔小姐!”我回答:“您好,金太太。”我俩相视一笑,然后她说:“哦,你可得学着叫我金太,大家都叫我金太。”我点点头,跟她进了客厅,亨利的父亲就在那里,坐在一把扶手椅上。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亨利的父亲高高瘦瘦的,嶙峋而憔悴。看起来亨利不怎么像他,他一头灰白的短发,深色的眼睛,长长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两角微微下垂。他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我注意到他修长又优雅的手,像一只打盹的猫似的搭在腿面上。
亨利咳嗽了一下,说:“爸爸,这就是克莱尔·阿布希尔。克莱尔,这是我爸爸,理查·德坦布尔。”
德坦布尔先生慢条斯理地伸过来一只手,我向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冰一样地凉。“您好,德坦布尔先生,很高兴见到您。”我说。
“是么?亨利一定没有对你讲很多我的事,”他的嗓音沙哑而有趣,“我得充分利用一下你的乐观情绪。过来坐到我旁边。金太,给我们来些喝的吧!”
“我刚才就准备问大家的——克莱尔,你想喝什么?我调了些桑格里酒 170 ,想不想来点?亨利,你呢?也是桑格里酒?好的。理查,给你来些啤酒?”
每个人都似乎暂停了一会。接着德坦布尔先生说:“不,金太,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想来点茶就行了。”金太微笑着,转身去了厨房。德坦布尔先生转身对着我说:“我有点感冒了,刚吃了些感冒药,恐怕一会儿我会犯困。”
亨利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们。家具清一色都是白色的,好像全是一九四五年左右在jcpenney 171 里买的。每只坐垫都包着透明的塑料纸,白色的地毯上也垫着些塑料薄膜。壁炉看上去像从没用过,上面有一幅很美的疾风劲竹水墨画。
“这幅画可真不错。”我评论起来,因为大家都不说话。
德坦布尔先生好像很高兴,“你喜欢么?是我跟安妮特一九六二年从日本买回来的。我们在京都买的,不过它是中国画。我们觉得金太和金先生会喜欢的。它是十七世纪的摹品,原件还要古老。”
“和克莱尔说说上面的诗。”亨利说。
“好,上面的题诗是,‘抱节元无心,凌云如有意。置之空山中,凛此君子志。——吴镇 172 漫兴画并书。”
“真棒。”我说。金太端着一盘饮料上来,亨利和我每人都接过一杯桑格里酒,德坦布尔先生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走他的茶。他把茶杯放在桌上,杯子轻轻撞击着碟子。金太坐在壁炉边的小扶手椅上,品呷起她自己的桑格里酒。我也喝了一口,挺烈的。亨利瞟了我一眼,扬起眉头。
金太问:“克莱尔,你喜欢花园么?”
“嗯,喜欢,”我说,“我妈妈是个园丁。”
“那晚饭前你去后院看看。我的牡丹全开了,我们还想让你看看那条河。”
“好主意。”于是我们一起来到院子里。我爱在摇摇晃晃的楼梯脚下缓缓淌过的芝加哥河,我也爱牡丹花。金太问:“你母亲的花园是什么样的?她种玫瑰么?”金太有一片修葺齐整的玫瑰园,我觉得那是和茶树杂交过的品种。
“她的确有一丛玫瑰园。其实,妈妈最心爱鸢尾花。”
“哦,我也种了鸢尾花,就在那儿。”金太指给我看她那一簇鸢尾花,“我该把它们分分株了,你觉得你妈妈会想要些么?”
“我不知道,我去问问。”妈妈种了两百多种不同的鸢尾花。我正巧看到亨利在金太背后窃笑,我朝他皱了皱眉,“我也问问她是否可以和您交换一些她自己培育的新品种,她喜欢送一些给朋友们的。”
“你母亲会培育鸢尾花?”德坦布尔先生问。
“是呀。她还培育新品种的郁金香呢!不过鸢尾花还是她的最爱。”
“她是专业的园丁么?”
“不,”我说,“是业余爱好。她请了一位花匠做大部分工作,还有一些人常来翻地、除草什么的。”
“一定是个很大的花园。”金太说。她把我们又领回了房间,厨房里的计时器响了,“好了,”金太说,“大家该吃饭了。”我问要不要帮忙,金太却挥手让我坐到椅子上。亨利在我对面,他爸爸在我右侧,金太那张空椅子在我的左侧。我发现德坦布尔先生穿了件毛衣,而屋子里其实很暖和。金太的瓷器非常精美,每只上面都绘着蜂鸟的图案。喝的水冰极了,每个人的杯子外面都像冒冷汗似的。金太给我们斟上白葡萄酒,她对着亨利父亲的酒杯顿了顿,看他在摇头,便接着往其他杯子里斟。她端出色拉后就坐了下来。德坦布尔先生举起杯,“敬幸福的小两口。”他说道。“幸福的小两口,”金太也应和着。我们四人碰杯而饮。金太说:“克莱尔,亨利说你是个艺术家,是哪方面的呢?”
“纸张制造。纸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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