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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就是你最羞愧的地方(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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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二年五月九日,星期六(亨利二十八岁)

亨利:我决定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去问他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乘雷文斯伍德线 161 去我父亲家,那里也曾是我小时候的家。只是最近我不常去了,父亲极少邀请我过去,我也不是那种不请自来的人,可这次,我却要那么做一次。他连电话都不接,他究竟要怎样?我在威斯坦大街下了车,往西走到劳伦斯大街。那座两层楼的公寓坐落在弗吉尼亚大街上,后阳台正对着芝加哥河。我刚站在门廊下翻钥匙,金太便把头探出门外,偷偷示意我进去。我一下子紧张起来,金太一直是个热情洋溢、说话响亮、和蔼亲切的人,她知道我们家所有的事情,也向来不干预,确切地说,几乎从未干预过,但她对我们其实非常在意,非常关心,我们都喜欢她那样。可这次,我觉察到了她的不安。

“来杯可乐?”她说着,人已经往厨房走去。

“好呀。”我把背包放在前门口,跟着她进去。她在厨房里,撬开一个老式制冰格的金属拉柄,我一向佩服金太的力气,她大概有七十岁了吧,可还是跟我小时候完全一样。那时我常常待在她家,帮她给金先生做饭(他五年前去世了),在她家看书、做作业、看电视。此刻,我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她端上满满一杯浮着冰块的可乐,摆在我面前,自己则继续喝那杯还剩下一半的速溶咖啡,她的杯子正是那套骨瓷杯中的一只,杯口有一圈蜂鸟的图案。我还记得她第一次同意我用这套杯子喝咖啡的情景,那时我十三岁,感觉自己像个大人。

“好久不见,小伙子。”

噢!“我知道。真对不起……近来,时间好像变快了。”

她仔细地打量我,金太有一双明察秋毫的黑眼睛,似乎能看穿我的心。她的脸长长的,是典型韩国人的脸,那上面能隐藏所有的表情,除非她有意显露给你看。她还是个出神入化的桥牌高手。

“你现在是在时间旅行么?”

“不是。其实,我已经几个月哪儿都没有去了。真不错。”

“你交了新女朋友?”

我咧嘴笑了。

“呵呵,怎么样,我全知道吧?她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也不把她带来?”

“她叫克莱尔。我好几次都说要带她过来,可另一个我总是不同意。”

“那是你没和我说。如果你们来,理查也会来的,我们可以吃法式蛋酒鸭。”

我再一次惊讶自己的迟钝。金太对各类社交难题,总有完美的解决方案。爸爸毫不介意在我面前有多乖戾,可他总努力维护在金太面前的形象。他这也是应该的,金太几乎一手带大他的孩子,而且收的房租大概也一直低于市场价。

“您是个天才。”

“嗯,这是事实,可为什么我从未得过麦克阿瑟奖 162 呢?我倒是想问问你。”

“不知道,大概是你不常出门吧。我觉得,麦克阿瑟基金会的那帮人也不会整天泡在赌场里吧。”

“当然啦,那些人已经够有钱的了。对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可乐的气冲到我鼻子里,我大笑不已。金太猛地站起来,用力捶打我的背。平静下来后,她才重新坐下,抱怨道:“有什么好笑的?我只是问一问,我不能问么,嗯?”

“不,不是的——我没笑你问我,我笑你读懂了我的心思。我就是来请爸爸把妈妈的戒指送给我的。”

“哦!小伙子,我错怪你了。哇,你真要结婚了。嘿!太好了!她会答应你吗?”

“我想会的。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嗯,那真不错啊。虽然,我并不知道你妈戒指的事。瞧,我现在想要告诉你的是——”她瞥了一眼天花板,“你爸爸,最近不是很好,经常大声喊叫,乱扔东西,而且也不练琴了。”

“哦,其实,都在我意料中。不过,确实很糟。你去过吗?最近?”金太平时常去爸爸那儿的,我猜她一直在偷偷帮他收拾房间,我曾经看到过她一脸不屑地帮爸爸熨礼服衬衫,还勇敢地等着我的评论。

“他现在不让我进门了!”金太眼看就要哭了。太糟糕了,爸爸自己肯定有问题,可让他的问题影响到金太,真是太荒唐了。

“那他不在家的时候呢?”金太背着爸爸出入他的房间,通常我都假装不知道,她也一直假装她根本不会这么做。其实,我很感激,我不会再住在这儿了,总得有人照顾他。

我这么一说,她看上去有些羞愧、老练和略微的警觉。“好吧。是的,我去过一次,因为我担心他。他把垃圾扔得到处都是,要是他一直这样,就要生虫子了。冰箱里除了啤酒和柠檬,什么都没有。他床上都是衣服,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睡的。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你妈妈走了以后,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噢,你说呢?”头顶上“哐”一声巨响,爸爸又把什么东西扔在厨房的地板上了。他大概刚刚起床。“我想,我还是上去看看。”

“是的,”金太满脸愁容,“你爸爸,这么好一个人,我真不懂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是酒鬼,酒鬼都是这样的。他们做的事情就是崩溃,然后继续崩溃。”

她十分震惊地凝视着我,“谈到工作……”

“怎么啦?”哦,见鬼!

“我觉得他现在不工作了。”

“也许是淡季吧,他五月都不演出的。”

“他们去欧洲巡回演出了,他却还在这儿。还有,他两个月没有付房租了。”

该死该死该死。“金太,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太糟糕了,天啊!”我拔腿跑出客厅,一把抓过背包,回到厨房。在里面翻了一阵,取出支票本,“他欠了你多少?”

金太尴尬极了,“不,亨利,不要——他会付的。”

“他可以以后还我。别推来推去的,嘿,没事的。告诉我,现在,多少钱?”

她避开我的眼睛,“一千二百块。”她小声地说了出来。

“就这些?看看你都在干吗,嘿,资助顽固的德坦布尔慈善基金会?”我签了支票,塞在她的碟子下面,“你快去兑现,否则我还得过来看你。”

“好呀,那我就不兑了,你就不得不来看我了。”

“我总会来看你的,”我内疚得无地自容,“我会带克莱尔一起来。”

金太冲着我笑了,“我盼望你们来。你们会请我做伴娘的,对吗?”

“要是爸爸还不改邪归正,婚礼上你就做我的家长。其实,这真是一个好主意:你领我走上教堂的红地毯,克莱尔穿着燕尾服在尽头等我们,四周的乐队奏响《罗恩格林》 163 ……”

“我得去买一套漂亮的礼服。”

“呀,别急着去买,你得等着我的确切消息,”我叹了口气,“我想我还是快点去和他谈谈。”我站起来,在金太的厨房里,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巨人,就像是长大后重返学前班的教室,对那些小桌小椅发出无比的惊叹。她缓缓起身,送我到前门。我拥抱她,就那么一刻,她显得如此脆弱和迷茫,我不禁纳闷,那些有关扫除、园艺、桥牌的日子是如何充斥着她的生活的,不过我自己的麻烦都还没解决呢。我很快就要面对它们了,我不可以一生都躲在克莱尔温柔的床上。金太看着我打开了爸爸的房门。

“嗨,爸,你在家么?”

一阵寂静,之后是:“走开!”

我走上台阶,金太关上了她的门。

首先袭来的是某种气味,什么东西正在腐烂。客厅里一片荒芜,那些书都到哪儿去了?我父母曾有一屋子的书,音乐、小说、历史,法文的、德文的、意大利文的,都到哪儿去了?甚至连他们收藏的磁带和cd也少了很多。到处都是纸,广告信、报纸、乐谱散落了一地。母亲的钢琴上积满了灰,窗沿上那盆死掉很久的剑兰早成了木乃伊。我瞄了一眼卧室,更是无比混乱:衣服、垃圾、更多的报纸。而卫生间里,一瓶米克劳牌啤酒躺在水池里,淌到瓷砖上的酒水早已挥发干,折射出一层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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