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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或者被吃(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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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笑笑。

“照片怎么样?你说克莱尔有的那张?”

他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好吧,我承认那件事,我确实有些稀里糊涂的。”

“一九九一年十月,我第一次遇到克莱尔;一九七七年九月,克莱尔第一次遇到我,她只有六岁,我却三十八岁了。她很久以来一直都认识我,而我直到一九九一年才开始认识她。顺便说一句,这些事情你应该去问克莱尔,她会告诉你的。”

“我早问过她了,她都告诉我了。”

“嗨,该死的,高梅兹。你这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让我再重复一遍,你难道不相信她?”

“不信。换了你,你信么?”

“当然,克莱尔非常诚实,她从小在家里接受天主教的好传统。”蓝斯带着咖啡壶又过来了,我体内的咖啡因浓度已经很高了,不过再喝一点也无妨。“那你在找什么样的证据?”

“克莱尔说你会突然消失。”

“确实如此,那是我的拿手绝活,你如果像胶水一样黏着我,迟早我都会消失的。也许要几分钟、几小时,甚至几天,不过我总能消失的。”

“我们到二〇〇〇年还有来往吗?”

“有的,”我咧嘴朝他一笑,“我们是好朋友。”

“和我说说未来。”

哦,不,馊点子一个。“不。”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高梅兹,会发生的就会发生。提前知道的话会让每件事情都变得很……古怪。不管怎么说,你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为什么?”

“因果只会向前运动。万事只能发生一次,仅此而已。如果预知了未来,在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会感到……一种被困住的感觉。如果你在正常的时空里,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你才是自由的。请相信我。”他看上去很迷茫,“你是我们婚礼上的伴郎,我也是你们婚礼上的伴郎。高梅兹,你将有非常美好的生活,不过我不会告诉你具体细节。”

“有股票内幕么?”

对呀,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到二〇〇〇年股票市场一片疯狂,那正是积聚巨大财富的契机啊,到时候,高梅兹可就是幸运儿了。“你听说过因特网么?”

“没有。”

“那是一种和电脑相关的东西。一套无边无际、贯通世界的网络,一般人只要拿电话线插上电脑,就可以和别人沟通了。你得盯着那些科技股,网景、美国在线、升阳计算机、雅虎、微软和亚马逊,”他在做记录。

“ ?”

“别担心,股票上市时,你尽管去买,”我微笑着说,“如果你相信小仙女的话,还不赶快鼓掌?”

“我还以为今晚谁要提小仙女,你就会用大斧头劈死谁呢!”

“这是《彼得·潘》里的话,你这个文盲。”我突然一阵恶心,我并不想在此时此刻引发骚乱,于是我跳起来,“跟着我,”边说边奔向男厕所,高梅兹紧随我身后。随后我奇迹般地找到一个空着的马桶,脸上的汗水滚滚而下,我一个劲地往里面呕吐。“天啊,”只听高梅兹喊道,“该死的,图书馆——”接下来的话我全然无觉了,因为我已经赤裸地平躺在冰冷的油布地毡上,四周一片漆黑。头很晕,我便在那儿多躺了一会。我伸出手碰到那些书脊,这是纽贝雷图书馆的书库。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过道尽头,打开开关,灯光一下子淹没了这排过道,在我眼前亮成一片空白。我的衣服,还有装在推车里准备上架的图书,都在对面的过道上。我穿上衣服,把书归回原位,小心翼翼地打开书库的安全门。我不知道现在几点,警报随时会响。哦,不,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伊沙贝拉正在向一位新来的读者介绍阅览室;马特走过我身边,朝我挥挥手。阳光从窗户里倾泻而入,阅览室大钟上的指针正指向4:15。我离开了还不到十五分钟。阿米丽亚看了看我,指着门说:“我要去星巴克,你要来杯爪哇咖啡吗?”

“哦,不了,我还是不要了。不过,谢谢你啊。”我的头出奇地疼,我把脸伸进罗勃托的办公室,告诉他我不舒服,他同情地点了点头,示意他正在接电话,意大利语从听筒那头飞快地涌进他的耳朵。我一把抓起我的东西,离开了。

这就是图书馆小子又一个朝九晚五的工作日。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五日,星期日(克莱尔二十岁)

克莱尔:这是个美丽晴朗的星期天早晨,我从亨利的寓所出来回自己的家。街道上彻骨的寒冷,积着几厘米的新落下来的雪,所有的一切都干干净净的,白得扎眼。我一边把车从爱迪生大街转到侯因大街,一边跟着艾瑞莎·弗兰克林唱着“尊——重!”看,前面正好空了一个车位,今天真是我的幸运日。我停好车,跳过一段光滑的人行道,进入门厅,嘴里还哼个不停。我的脊梁一阵酥软,不由想起那些鱼水欢情,想起清晨从亨利的床上醒来,想起终于在上午的某个时候回到自己的家。我轻飘飘地上了台阶,查丽丝应该已经在教堂了,我多么渴望泡泡澡看看《纽约时报》啊。一打开门,我就知道今天不会孤身一人了。紧闭着的百叶窗下,烟雾缭绕的起居室里,高梅兹正坐在那儿。红色的绒布墙纸、光滑的红色家具,加上一屋子的烟雾,他活像个金发的波兰猫王撒旦。他只是坐在那儿,于是我一言不发地走进我的房间。我还在生他的气。

“克莱尔。”

我转过身,“什么事?”

“对不起,我错了。”就像教皇无误说 100 一样,我从未见过高梅兹认错。此刻,他的嗓子有点哑。

我走进客厅,拉开百叶窗,阳光费力地穿过弥漫的烟雾,我只得再打开一扇窗。“我真不明白了你抽这么多烟,烟雾探测头怎么还不报警?”

高梅兹举起一节九伏电池,“走之前,我会把它放回原位的。”

我坐到沙发椅上,等着高梅兹说是什么让他改了主意。他开始卷第二根香烟,最后把烟点着,看着我。

“昨晚我和你的朋友亨利一起过的。”

“我也是。”

“嗯,你们做了些什么?”

“去法斯特 101 看了一部彼得·格林纳威 102 的电影,吃摩洛哥菜,然后去了他家。”

“你刚回来?”

“是啊。”

“呵,昨晚我可没有你那么有品位,但比你更精彩。我在维克剧院 103 旁的一条小巷子里看到了你那春风得意的男朋友,他把尼克打成了肉酱。特伦特今天一早告诉我尼克断了鼻梁骨、三根肋骨、五根指骨,外加软组织损伤,缝了四十六针,不久他还得去换一颗新门牙。”我不为所动,本来就横行霸道的。“克莱尔,你真该亲眼看看,你男朋友修理尼克的时候好像是在修理一具没有生命的物体,好像尼克是他雕琢的一件作品,他有条不紊地琢磨着哪里来一下,哪里效果最佳,咣!如果被打的不是尼克,我会佩服得五体投地。”

“亨利为什么要打尼克?”

高梅兹看上去不太自在,“听上去像是尼克自己惹的祸,他喜欢挑衅……男同性恋,亨利当时穿得像小玛菲特 104 。”我能想象,可怜的亨利。

“接着呢?”

“接着我们俩撬开了海陆军剩余物资店。”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不错。

“然后呢?”

“然后我们去安·莎瑟吃晚饭。”

我大笑起来,高梅兹也笑了,说:“然后他把你说给我听过的那个奇妙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你为什么就相信他了?”

“嗯,他妈的他太冷静了,我能感觉到他绝对了解我,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知道我的未来,他一点也不在乎。接着,他——消失了,就剩我站在那儿,我不得不……相信。”

我同情地点了点头,“他消失的样子确实很令人震惊。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还很小,他当时握住我的手不停地摇晃,然后,‘呼’的一声,就没了。嗨,这次他是从什么时间过来的?”

“二〇〇〇年。他看上去比现在可老多了。”

“他经历了很多事情。”我坐在这里和某个知道亨利秘密的人聊天,真的很开心,于是心中涌起一阵对高梅兹的感激。可是高梅兹突然前倾过身,相当严肃地对我说:“克莱尔,别嫁给他。”这种开心一下子蒸发殆尽了。

“他还没向我求过婚。”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膝盖上紧紧交握的双手。我觉得冷,烦躁。我抬起头,高梅兹也焦虑地盯着我。

“我爱他,他是我的生命。我一直在等他,用我的一生等他,现在,我终于等到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和亨利在一起的时候,我看见所有一切都在眼前展开,像地图一样,过去和未来,都能同时看见,自己就像天使一样……”我摇摇头,根本无法用文字组织,“我可以通过触摸他来触摸时间……他也爱我。我们结婚是因为……我们是彼此的一部分……”我停顿了一下,“这早就发生了,一瞬间里全都发生了。”我凝视着高梅兹,不知道他是否能明白。

“克莱尔,我也喜欢他,非常喜欢。他令人着迷,可是他也很危险,所有跟过他的女人都完蛋了。我不想看你踏着快乐的舞步,陷到这个迷人的精神变态者的怀抱里……”

“难道你还不明白你说得已经太晚了?你说的这个人,我六岁就认识了,我了解他,而你只和他见了两次,就来劝我跳下命运的列车。不,我不能。我已经看到我的未来了,我无法改变它,就算我可以改变,我也不想。”

高梅兹若有所思地说:“我未来的一切,他都不肯告诉我。”

“亨利关心你,所以他才不告诉你。”

“可他告诉你了。”

“那是不得已,我们俩的生活是交织在一起的。因为他,我整个童年都不同了,他也无能为力,他尽力了。”这时,我听见查丽丝的钥匙在门锁里“嗦嗦”转动。

“克莱尔,别生气——我只是想帮帮你。”

我朝他微笑,“你可以帮助我们的,你会明白的。”

查丽丝走进来,咳嗽了几下,“噢,亲爱的,你在这等了很长时间吧?”

“我和克莱尔聊天呢,我们在谈亨利。”

“我猜你肯定对克莱尔说了你有多么崇拜他吧。”查丽丝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警告的意味。

“我一直在劝她尽早抽身,越快越好。”

“哦,高梅兹。克莱尔,你可不要听他的。他对男人的品位太差了。”查丽丝坐下来,和高梅兹离开三十厘米远,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样子。高梅兹伸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腿上,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从教堂回来后就是这副模样。”

“我想吃早饭。”

“当然,我的小鸽子。”他俩站起来,一路奔进厨房。不一会,查丽丝便尖叫般咯咯地笑起来,高梅兹企图用《时代周刊》打她的屁股。我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间。阳光依旧灿烂。在浴室里,我把热水灌到巨大的老式浴缸里,一件件地脱下昨晚的衣服。我爬进浴缸时,猛地看到镜子里的身影,很丰满,真是无穷的鼓舞,我浸没到水里,一切就像安格尔笔下的大浴女。亨利爱我,亨利终于来了,终于,现在,终于,我也爱他。我摸过自己的乳房,薄薄一层蒸干的唾液被水湿润,然后化入水中。为什么所有事情都那么复杂呢?那些复杂的事情不都已经在我们身后了么?我把头发也泡入水里,看着它们在我身边漂浮着散开,如同一张深色的网。我没有选择过亨利,他也并没有选择我。所以,这怎么会是一个错误呢?我再次意识到,对此我们根本无从得知。我躺在浴缸里,看着双脚上方的瓷砖,直到水都快凉了。查丽丝敲敲门,问我是否死了,她是否可以进来刷牙?我用毛巾包住头发,依稀看见自己的身影因为水蒸气而在镜中模糊了,时间仿佛被折叠起来,我看见自己所有过去和未来的日日夜夜,层层幻化在我此时的身体上,刹那间,好像自己也消失了。不过这种感觉一会儿就没了,如同它到来时那么迅速。我静静地站立片刻,然后披上浴袍,开门走了出来。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六(亨利二十八岁,三十三岁)

亨利:清晨五点二十五分,门铃响了,总不会是个好兆头。我摇摇晃晃地来到对话机前,揿下按钮。

“喂?”

“嗨,让我进来。”我又揿了一下按钮,对讲喇叭里传来嘈杂模糊的旋律,应该就是《我温暖舒适的家》。四十五秒以后,电梯沉闷地响了一记,便缓缓向上运行。我披上睡袍走出房门,站在过道厅里,透过小小的安全玻璃,看着电梯缆绳缓缓移动。最后,电梯厢升入眼帘,停了下来,毋庸置疑,那是我自己。

他拉开电梯厢门,踏进我的过道,赤身裸体,胡子拉碴,摸了摸一头短发。我俩迅速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躲进房间里。我关上门,两人站了一会儿,彼此打量了一番。

“嗯,”其实我只是找些话说,“你怎么样?”

“还行。今天是几号?”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六。”

“哦——暴力妖姬今晚在阿拉贡 105 有演出?”

“对。”

他笑了。“该死的,那是个多么难熬的夜晚。”他走到床边——我的床——爬上去,把被子蒙住头。我“扑”的一声坐到他旁边。

“嗨,”没有应答,“你是从什么时候来的?”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我正准备上床睡觉,所以先让我好好睡一会,不然五年之后你会后悔的。”

听上去还挺有道理。我脱了睡袍,也睡到床上。我睡的这半边床不是我的,而是克莱尔的,我已经想了几天了,原来是我的未来幽灵霸占了我的地盘。睡在这半边,一切都有了细微的不同,就像你闭上一只眼睛盯着一样东西,然后换另一只眼睛去看。我躺着,轮流替换左右眼睛,衣服凌乱地搭在扶椅上,内窗台上的玻璃酒杯杯底有一枚桃核,我看着自己的右手,应该修指甲了,我的屋子恐怕都可以去申请联邦灾难救援基金了。也许他肯出出力,帮我稍微收拾一下房间,也算抵他的生活费吧。我盘算着冰箱和食品柜里的储备,应该够我们吃了。今晚我本想带克莱尔来家里住的,可现在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自己这具多余的躯体。我偶尔也想,或许克莱尔更青睐我那年长的版本,毕竟他们彼此更熟悉一些。不知什么原因,这让我陷入深深的沮丧之中。我尽力说服自己,现在的任何损失,日后总会补上的。可我还是烦躁不安,我希望我们中的一个能够离开。

我端详着这个复制品,他蜷缩着身子,像只刺猬,背对着我,无疑已经进入了梦乡。我嫉妒他。他就是我,而我还不是他。他经历过的那五年,对我来说是个未知的谜,紧缩成一团,等待我去掰开,等待我去咀嚼;当然,还有其中的所有快乐,他都已经尝过了,但那些还只是躺在盒子里、等着我来剥的巧克力。

我尝试以克莱尔的视角来观察他。头发为什么这么短?我一直都喜欢自己那黑色的、波浪齐肩的长发,我从高中就开始留了。看样子迟早我都得剪了它。我突然觉得,我的头发和很多其他东西一样,时刻都在提醒克莱尔,我并不完全是她从孩提时代起就熟悉的那个男人,我不过是个近似值,所以她一直在暗中左右我,把我逐步改造成她脑海里的那个形象。那么如果没有她,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一定不是枕边这个呼吸缓慢、深沉的男人。他的脖子和背部连同脊椎和肋骨一同起伏,皮肤光滑,几乎没有什么体毛,紧紧地贴着肌肉和骨骼。他累坏了,但他的睡姿却透露出仿佛任何时候他都会一跃而起向前奔跑。我的身体竟然散发出如此紧张的气氛?我想是的。克莱尔总抱怨,除非我耗尽体能,否则永远睡得都不轻松。可事实上,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放松的。这个年长的我看上去更精瘦、更疲惫、更结实,也更有安全感。和我在一起,他有资本卖弄,他完全知道我的将来,我只得服从,这也是为了我最大的利益。

七点十四分,看样子我肯定睡不着了。我爬下床,打开咖啡机。我穿上内衣和运动裤,伸展了一下胳膊。近来,我的膝盖常常酸痛,于是我包上护膝,穿好袜子,把破旧的慢跑鞋系紧,也许就是它让我老觉得膝盖在颤动,所以我下决心明天去买双新的。我真该向我的客人打听一下外面的天气,哦,怎么说呢,十二月的芝加哥:糟糕的天气恰恰符合社交的需要。我披上芝加哥电影节的陈年t恤——那件黑色的短袖衫,还有一件厚厚的、前胸后背各贴着一个反光大“x”的橘黄色连帽运动衫。我一把抓起我的手套和钥匙,出了门,进入崭新的一天。

冬季刚刚开始,天气并不坏。风舞动着地面上稀少的积雪,把它们吹向各处。迪尔伯恩街那段路有些拥堵,汽车引擎们仿佛在演奏交响乐。天空是灰的,逐渐亮白而成的一种灰色。

我把钥匙系在鞋带上,决定沿着湖岸跑。我慢慢从德拉维尔街往东向密歇根大街跑去,穿过人行天桥,然后在自行车道旁,沿橡树街滩继续往北小跑。今天这样的天气,只有铁杆长跑者和自行车骑士才会出来。密歇根湖呈现出深暗的蓝色,海潮退去了,露出一道暗棕色的沙层。海鸥在头顶和远处的海面上盘旋。我越跑越僵硬,冷空气令关节难受,我逐渐体会出湖边的寒冷,大概有零下七、八度了。我跑得比以往慢,热热身就可以了,自己那对破膝盖和脚踝骨,一辈子可都得依赖它们随时奔命的。我的肺泡感受着干冷的空气,心脏平缓地搏动。到达北方大道时,我感觉不错,于是开始加速。跑步对我来说意味着很多:生存、镇静、欣慰、独处。它是我肉身存在的证明,虽然我不能完全控制我在时间中的移动,但跑步表明我至少还能控制自己在空间上的位移,还有身体对意志的服从,即使只是短暂的瞬间。我跑着,我让空气前后交换,我让眼前的一切随我进退,我让脚下的路犹如胶卷般转动不息。我记得,在孩提时代,在那距离电子游戏和网络遥远的年代,我在学校图书馆里把胶卷穿进小小的投影机,朝里张望,旋转把手,每往前翻动一下,机器就发出“哔”的一声。我再也记不得投影机的样子,也记不得胶卷里的内容,可我能记得图书馆的味道,还有那“哔”的一声每次都会让我吓一跳。此时,我好像在飞,多么美妙的感觉,仿佛我就能这样跑进空中,仿佛我是不可战胜的,什么都不能阻挡我,什么都不能让我停下,什么都不能,什么都不能,什么都不能,什么都不能——

当晚:(亨利二十八和三十三岁,克莱尔二十岁)

克莱尔:我们正在去阿拉贡舞厅看暴力妖姬演唱会的路上,起先亨利还不太想去,我真不明白,他是很喜欢那些“妖姬”的。我们在附近四处寻找泊位,我转了一圈又一圈,经过格林米尔 106 和另外一些酒吧、灯光昏黄的住宅楼,以及看上去有点像舞台道具间的自助洗衣店。我最终在阿格莱街上把车停好,我们颤悠悠地穿过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亨利走得很快,每次一起走路,我总有些喘不过气来,此刻,他尽力和我保持步调一致。我脱下手套,把手插进他的大衣口袋里,他环抱住我的肩头。我很兴奋,因为亨利从来没有和我一起跳过舞,而我又那么喜爱阿拉贡,尽管它那仿西班牙辉煌时期的建筑正在朽坏。密格朗外婆以前对我说,三十年代,她曾在大乐队的伴奏下在这里跳舞。那时,一切都是崭新而美好的,没有人会在楼座里开枪,男厕所也不会小便成河。不过,这就是生活 107 ,世道变了,今天晚上轮到我们了。

我们排了几分钟的队,亨利好像很紧张,防备着什么的样子。他握住我的手,可眼睛却盯着前面的人群。我利用这个时机看他,亨利很美,他的头发齐肩,往后梳理,又黑又亮。他像猫,瘦瘦的,散发出躁动和力量,看上去好像会咬人似的。亨利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白色的棉布衬衫,那没有扣上的法式袖子从他外衣袖口里垂露出来,那条松开的亮绿色的真丝领带后面,恰到好处地露出他的颈部肌肉,下半身则是黑色牛仔裤和黑色高帮帆布鞋。亨利把我的头发收拢缠绕在他的手腕上,于是那一刻,我便成了他的囚犯,直到队伍继续向前动了,他才把我放开。

我们检完票,跟着人潮进入大厅。阿拉贡舞厅里,众多长廊、包厢和楼座围绕着主厅,特别容易迷路,也适合捉迷藏。我和亨利走进舞台附近的一个楼座,在一张小桌边坐下。我们脱下外套,亨利直直地看着我。

“你看上去可爱极了,这条裙子真棒;可我想象不出你能穿着这身衣服跳舞。”

这是件碎花蓝绸紧身裙,可弹性还不错,足以让我挤进去的了。今天下午我在镜子前试过,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真正担心的倒是头发,因为天气干燥,我的头发看上去比平时蓬了两倍。我想扎起来,但亨利阻止了我。

“别扎,好么——我想看你头发披下来的样子。”

前奏曲开始了,我们耐心地听。人们四处走动,说话,抽烟。主厅里没有座位,吵得要命。

亨利侧身过来,对着我的耳朵大声问:“你想喝点什么?”

“可乐就行了。”

于是他向吧台走去。我趴在楼座的栏杆上,观察着人群,有穿复古礼服的女孩,有穿野战套装的女孩,有剃鸡冠头的男孩,有穿法兰绒衬衫的男孩,还有都穿着t恤衫、牛仔裤的男男女女,大多是大学生和一些二十岁上下的人,偶尔也有几个零星的老家伙。

亨利去了好久。热身结束了,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然后场务开始搬乐器,又把另一堆看起来差不多的东西搬了进来。最后,我等得不耐烦了,离开我们的桌子和外套,在拥挤的人群中拓出一条道,走下楼梯来到长而昏暗的通道。吧台就在那儿,可亨利却不在。于是我缓慢地穿梭在走廊与包厢之间,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我是在找人。

我在一条走廊的尽头发现了他。他和一个女人靠得很近,一开始我以为他们在拥抱:她背靠墙,亨利面对她前倾着,一只手撑着她肩头上方的墙壁。这种亲密的姿势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个金发女郎,有那种德国姑娘的风情和美丽,高挑而充满热情。

我走近了些,才发现他们并非在接吻;他们在争斗。亨利舞动着一只手,强调他正在大吼的观点。突然,她的木然转变为愤怒,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尖叫着回敬了几句,亨利退后几步,挥动着双手。我听见他最后走开时说:“我做不到,英格里德,我就是做不到!对不起——”

“亨利!”她在后面追着,当他们同时看到我时,我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过道中央。亨利一脸严肃地过来拉住我的手,疾步上了楼。走了三格台阶后,我转身,看见她还站在那里,望着我们,手放在身体两侧,又无助又激动。亨利只是匆匆一瞥。我们回过头来,继续上楼。

我们找到自己的桌子,它还空着,真是奇迹,外衣也还在那儿。灯光暗了下来,亨利抬高嗓门说:“对不起。我刚走到吧台,就碰到了英格里德——”

英格里德是谁?我想起自己曾站在亨利的浴室里,捏着一支唇膏。我想要弄清楚一切,但是,舞厅暗下来,暴力妖姬出场了。

主唱高登·加诺站到话筒前,扫视全体观众,接着是杀气腾腾的和弦,他向前倾,拖着嗓子唱起《炽热的太阳》的头几句。观众们纷纷起身,我们只是坐着听,亨利突然凑过来,大声喊:“你想下去么?”舞厅的地板咚咚作响,乱成一团。

“我想下去跳舞!”

亨利如释重负。“太好了!好极了,我们去吧!”他扯掉领带,放进大衣口袋里。我们再次走下楼梯,步入大厅。查丽丝和高梅兹跳得若即若离,查丽丝看上去时而恍惚,时而狂躁,高梅兹却几乎难得一动,一根香烟精确地叼在嘴唇正中间。他看到我,向我轻轻地招手。就像在密歇根湖中涉水前进一样,我们在人潮中挪动着汇入人流,被卷往舞台的方向。人群高喊着:“再响些!再响些!”妖姬们疯狂地击打着各自的乐器。

亨利的身体随着贝司的节拍摇摆个不停。我们刚好在人圈的边缘,外围的人猛烈地相互碰撞,里面的人则扭动臀胯、击掌、蹦跳。

我们也跳起来。音乐穿过我的身体,一阵又一阵的声波握紧了我的脊椎,没有经过大脑,便流窜到我的脚、我的臀、我的肩。(那位美丽的女孩,我爱你的衣裙,你高中生般的微笑,哦,是呀,她现在何方,我只能去猜想。)我睁开双眼,发现亨利跳舞时一直在看我。我举起双臂,他把我拦腰一抱,我一跃而起。终于看清了舞池的全景,有人朝我挥手,还没等我看清那是谁,亨利就把我放了下来。我们在舞蹈中靠近,又在舞蹈中分开。(我将如何描述我自己的痛呢?)汗水从我身上淌下,亨利晃动着脑袋,他的头发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他的汗水沾满了我一身。音乐是煽情的、调侃的(我想我活不长了我想我活不长了我想我活不长了),我们全身心地投入,我的躯体充满弹性,我的双腿麻木无觉,一种白热的快感从腿根一直蹿到头顶。我的头发像是潮湿的绳子,粘着我的胳膊、我的脖子、我的脸、我的背。音乐撞击着墙壁,我的心继续狂跳,我把一只手放在亨利的胸口,惊奇地发现他的心跳只是稍稍加快了一点点。

过了一小会儿,我去了女洗手间,英格里德正坐在水池前哭泣。一个满头编着美丽长辫子的小个儿女黑人站在她面前,一边柔声地对她说话,一边爱抚她的头发。英格里德的抽泣声在潮湿的黄色瓷砖间回响。我开始撤离,却反而引起了她们的注意。她俩看着我。英格里德哭得一团糟,她那些日耳曼人的酷劲全没了,红肿的脸上脂粉斑驳。她盯着我,凄凉而憔悴。那个女黑人朝我走来,她长得不错,文弱、深沉、忧郁。她在近处停下,轻声地说:

“妹妹,”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犹豫了,“克莱尔。”最后还是告诉了她。

她回头看看英格里德,“克莱尔,我有句话想送给明白人听。你现在正呆在你不该呆的地方。亨利,他是场噩梦,可他是英格里德的噩梦,你和他混在一块儿就傻了。你听明白了么?”

我不想知道这些,可我又情不自禁,“你想说什么呢?”

“他们都要结婚了,然后,亨利毁约了,对英格里德说他很抱歉,别介意,忘了他就是了。我告诉英格里德,没有他情况更好,可她怎么都听不进去。亨利对她很不好,两个人喝起酒来就像明天要去死掉一样;他会消失好几天后突然出现,还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要站在他面前的时间够长,什么玩意都可以和他睡觉。那就是亨利。要是他让你痛哭流涕,你可别怪事先没人和你说过。”她突然转身,回到英格里德身边。英格里德还盯着我,眼神里万念俱灰。

我一定也是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们。“对不起。”我说完便逃之夭夭了。

我在过道里漫无目的地走,发现一处空的包厢,一个年轻的哥特女孩昏死般地躺在一张泡沫塑料沙发上,手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我把烟拿走,扔在肮脏的地砖上,用脚踩熄。我坐在沙发的扶手上,震颤的音乐从我的尾椎一直上蹿,连牙齿都能感到那种悸动。我还是想去小便,我的头很疼。我想哭。我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我是明白的,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干脆忘掉这一切,还是向亨利发脾气要一个解释,或者其他什么的。我过去期待的是什么呢?我希望我能寄张明信片回去,寄给那个年轻的、还没有和我认识的亨利:什么都别做,等我。真希望你就在这里。

亨利从拐角探出脑袋,“你在这儿啊,我还以为我把你丢了呢。”

短发。要不就是亨利在刚才的半小时里剃了头发,要不我现在看见的正是那个我喜欢的时间旅行者。我跳起来,扑进他怀里。

“哦——嗨,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我一直都在想你——”我已经哭了。

“几个星期来,你几乎是天天和我在一起的啊。”

“我知道,可——不是那个你,可——我是说,不是同一个人,该死的。”我靠住墙,亨利压迫着我的身体。我们接吻,然后亨利开始像猫妈妈一样舔我的脸,我想学小猫哼哼,结果笑出了声,“你这个混蛋,你想让我分心,让我忘记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什么事情?我那时又不知道你在这儿。我和英格里德过得并不好。我遇见了你。不到二十四小时,我就和她断了。我的意思是,见到你之前的事情能算对你不忠么?你倒说说看?”

“她说——”

“谁说?”

“那个黑女人,”我比画着她的长发,“矮矮的,大眼睛,一头的辫子——”

“哦,天啊。那是希丽亚·阿特里,她总看不起我,因为她非常爱英格里德。”

“她说了,你当时想要娶英格里德的,她说你喝酒一刻不停,到处和女人上床,骨子里是一个坏男人,我应该迷途知返。这些都是她说的。”

亨利听后,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怀疑。“嗯,有些评价还是基本正确的。我确实到处和女人上床,我也确实贪杯,可我们没有订过婚。我也永远都不会糊涂到想要和英格里德结婚。我们在一起是想象不出的痛苦。”

“那你为什么——”

“克莱尔,很少有人在六岁时就能遇上一生的最爱。人总得找些办法打发时间。英格里德非常——有忍耐力,甚至可以说是忍辱负重,愿意忍受我古怪的举动,惟一盼望的就是我有朝一日浪子回头,娶她这个克己奉献的烈女。当一个人那么耐心地等着你,你被迫心存感激,接着就想去伤害她。你能明白吗?”

“大概吧,不过,我不会这样做,我也不会这样想。”

亨利叹了口气,“你真的很可爱,你对感情纠葛错乱的逻辑一窍不通。请相信我,当我遇到你的时候,我是个可怜的、支离破碎的、倒了八辈子大霉的家伙,后来我开始逐步改造自己,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正常人,而我也想做个正常人。我不想被你发觉这些,因为当时我还没有真正明白,其实我们之间的一切伪装都没有意义。不过,你一九九一年需要面对的我,和你现在说话的一九九六年的我,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你需要改造我,我一个人做不到。”

“好的,可那会很难。我不习惯扮演老师的角色。”

“这样吧,一旦你灰心丧气了,就想想小时候我陪你度过的那些日子,新数学 108 和生物,拼写以及美国历史。我是说,你可以用法语对我说脏话,因为是我坐在那儿,一句句教你说的。”

“对极了。他在德行上有缺陷。 109 可我能打赌,教会你所有这一切都比教会你如何快乐要——难。”

“可你确实让我感到快乐,而要让自己在言行中体现出这样的快乐,那才困难。”亨利玩弄起我的头发,把它们打成小结,“克莱尔,听着,马上我就要把你还给那个和你一起来的可怜白痴了。我就坐在楼上,正沮丧地担心你会在哪里呢。”

我意识到,就在刚才高兴地与过去和未来的那个亨利相遇时,我却高兴地忘记了现实中的他,我觉得羞愧,几乎是一种母性的渴望,让我想去安抚这个奇怪的大男孩,他长大以后就是刚才这个在我面前吻我、离去前告诫我要听话的亨利了。我走上楼梯,看见未来的亨利已经融入那群忘情的舞者之中,然后我又仿佛进入梦境中一般,去找我此时此地的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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