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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或者被吃(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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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三十日,星期日(亨利二十八岁,克莱尔二十岁)

亨利:克莱尔邀请我去她家吃晚饭,克莱尔的室友查丽丝,和她的男朋友高梅兹也和我们一起。美国中部时间傍晚六点五十九分,我穿着一身假日礼服站在克莱尔的门厅前,手指揿下门铃,另一只手夹着芳香四逸的黄色菖兰和一瓶澳洲卡伯纳红葡萄酒。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还从没有去过克莱尔家,也没有见过她的任何朋友。我不知道该期待些什么。

门铃发出一声惨叫,我推开前门,“快上来吧!”一个低沉的男声。我走上四格台阶,声音的主人个儿高大,金发,他一手捋着世界上最完美的后梳发型,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根香烟。他穿了件团结公社的t恤,看上去有点眼熟,但我想不起来。对于“高梅兹”来说,他看上去像个……波兰人。后来我终于恍然大悟,他真实的姓名是简·高木林斯基。

“欢迎欢迎,图书馆小子!”高梅兹大声嚷嚷着。

“革命同志!”我边回答,边把鲜花和红酒递了过去。我们彼此用眼神交流了一会,便缓和了邦交。高梅兹兴奋地把我领了进去。

这些浩浩无尽的公寓落成于二十年代的铁路沿线,这只是其中一间——长长的走道,房间仿佛是事后想起来再加上去的,自然式和维多利亚式两种美学风格相互交融,精雕细凿的摆饰,几幅猫王的天鹅绒画像旁,放着一张带有笨重雕花椅脚的小圆点古董椅。艾灵顿公爵 78 的名曲《爱情伤透我的心》回响在走道尽头,高梅兹正领着我往那儿走去。

克莱尔和查丽丝都在厨房里。“小猫咪,我给你们带了个新玩具,”高梅兹拖长声音,“叫他亨利,他就会应你们。不过你们也可以叫他图书馆小子。”我遇上了克莱尔的目光,她耸耸肩,伸过脸来让我亲吻,我顺从地给了她纯洁的一啄,然后转身和查丽丝握手。查丽丝是那种讨人喜欢的姑娘,丰满小巧,曲线玲珑,黑发披肩。她有一张那么和善的脸,我真想立即对她倾吐心声,任何心声都可以,只为看看她的反应。她像个小个子的菲律宾圣母,用那种甜甜的“少跟我乱来”的口吻说:“噢,高梅兹,快闭嘴。你好,亨利。我是查丽丝·波拿万特。别理会高梅兹,我今天只是留他干些粗活的。”

“还有做爱,别忘了做爱。”高梅兹提醒她,又看看我问:“啤酒?”

“好。”于是他钻进冰箱给我拿了一瓶。我启开瓶盖喝了一大口。厨房看上去像是贝氏堡公司 79 的面粉加工厂刚刚爆炸过一样。克莱尔随着我出神的目光,我突然想起来她是根本不会烹饪的。

“作品尚未完成。”克莱尔说。

“这是装置艺术。”查丽丝附和着。

“我们就吃这个?”高梅兹问。

我一个个看着他们,然后大家哄堂大笑。“你们当中哪个会烧饭啊?”

“没有。”

“高梅兹会煮饭。”

“我只会弄罗米尼速食饭 80 。”

“克莱尔知道怎么叫外卖比萨。”

“还有泰国料理——我会打电话叫泰国料理。”

“查丽丝会吃。”

“闭嘴,高梅兹。”查丽丝和克莱尔异口同声地说道。

“呃,嗯……这些东西怎么处理呢?”我朝桌子上的一片灾情点了点头。克莱尔递给我一张杂志剪报,那是教人们如何做配上南瓜和松仁的意大利鸡肉烩蘑菇的菜谱,是《美食家》上的,大约需要二十多种原料。“料都配齐了么?”

克莱尔点点头,“采购我行,但组合在一起就头晕了。”

我更仔细地研究起眼前的混乱场景,“我也许能用这些做出点吃的。”

“你会烧菜?”我点点头。

“有吃的啦!晚饭有着落啦!再来一瓶啤酒!”高梅兹欢呼道。查丽丝看上去如释重负,朝我温柔地笑了。一直赖在后面、几乎有点害怕的克莱尔,悄悄贴近我,在我耳边小声问:“你没疯吧?”我吻了她,比礼貌的公开接吻时间略微久了一点。我挺直身子,脱掉外衣,卷起袖口,“给我拿条围裙,”我开始发号施令,“你,高梅兹——打开酒瓶。克莱尔,你把这些溅出来的东西弄干净,都要变成水泥块了。查丽丝,你去铺桌子好吗?”

一个小时四十分钟以后,我们四人围坐在餐桌旁享用起鸡肉烩蘑菇和南瓜浓汤,每样东西都浸足了黄油,我们喝得就像烂醉的臭鼬。

克莱尔:亨利做饭时,高梅兹一直在厨房里转悠,说笑话,抽香烟,喝啤酒,一旦没人注意,他就对我做讨厌的鬼脸,最后被查丽丝活捉了,直到查丽丝把手指横在喉咙上,他才停止。我们聊了一些老生常谈的事情:工作,学校,老家,无非就是那些初次见面时的话题。高梅兹告诉亨利他是个律师,给那些在公立收容所里被虐待、被遗忘的儿童维权。查丽丝用她在那家叫做“鬼斧神工”的小软件公司里干过的英勇事迹来取悦大家,这家公司研究的就是如何让电脑听懂人话。她还饶有兴致地说着她的艺术创作,就是制作我们在电脑上看到的那些图片。亨利则讲了一些纽贝雷图书馆的故事,还有研究书籍的古怪读者。

“纽贝雷图书馆里真有人皮书吗?”查丽丝问亨利。

“有,叫《那瓦乌兹海得巴拉 81 编年史》。那是一八五七年在印度德里的王宫里发现的。你下次来,我找出来给你看。”

查丽丝打了个冷战,咧嘴一笑。亨利轻轻地搅拌着他的大餐,当他一喊“开饭”,我们便一窝蜂地冲到饭桌边。高梅兹和亨利喝啤酒,我和查丽丝则在一旁品红酒,高梅兹不停地为我们添杯,我们还都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就喝得大醉了,亨利为我拉椅子时我都差点没坐上,高梅兹点蜡烛时甚至把头发都烧着了。

高梅兹举起手中杯,“为革命干杯!”

我和查丽丝也举起酒杯,还有亨利,“为了革命!”我们兴致盎然地吃起饭来。意大利饭清爽滑嫩,南瓜甜甜的,鸡肉在黄油中游泳,我都想要哭了,真是太好吃啦!

亨利尝了一口,叉子尖对着高梅兹问:“哪场革命?”

“你说什么?”

“我们是为哪场革命干杯?”我和查丽丝相互警觉地对望了一眼,不过为时已晚。

高梅兹微微一笑,我的心猛然一沉。“下一场。”

“无产阶级大翻身,吃掉资本家,消灭资本主义,然后迎来没有阶级的新社会?”

“正是。”

亨利朝我眨了眨眼,“克莱尔恐怕会不太好过了,你们打算怎么处置知识分子?”

“哦,”高梅兹说,“我们可能也会吃掉他们。不过我们会留你做厨师的,这玩意太好吃了。”

查丽丝碰碰亨利的胳膊,神秘兮兮的样子。“我们不是真正去吃什么人,”她说,“我们只是重新分配他们的财产。”

“那我就放心了,”亨利回答,“我可不想烹饪克莱尔。”

高梅兹说:“不过,那也太遗憾了。克莱尔吃起来肯定很鲜美。”

“我在想,人肉料理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问,“有没有人肉料理的食谱书?”

“《生食和熟食》 82 。”查丽丝说。

亨利反对,“那本书没有可操作性。我记得李维·斯陀并没提供任何菜谱。”

“我们可以改写一本,”高梅兹说着又拿了一块鸡。“比如说,克莱尔烩牛肝菌、西红柿、大蒜、洋葱酱再配上意大利扁面,要不来个克莱尔胸脯肉配橘片花边,或者是——”

“嗨,”我发话了,“要是我不想被这么吃掉呢?”

“对不起,克莱尔,”高梅兹一脸严肃地说,“为了更高的利益,恐怕你必须得被吃掉。”

亨利攫住我的目光,笑了,“别担心,克莱尔,让革命来吧,我会把你藏在纽贝雷,你可以躲在书堆里,我会去员工餐厅拿士力架和立体脆给你的。他们休想找到你。”

我摇摇头,“‘先杀死所有的律师?’这个主意怎么样?”

“不行,”高梅兹说,“离开律师,什么事都干不成。如果没有律师的指导,不出十分钟,革命就会砸锅的。”

“我爸爸可是律师,”我对他说,“这样你总不能吃我们了吧。”

“他是站错立场的律师,”高梅兹说,“他为有钱人争权夺利,而我,恰恰相反,代表的都是遭受迫害的儿童——”

“噢,闭嘴吧,高梅兹,”查丽丝说,“你在伤害克莱尔的感情。”

“我没有!克莱尔心甘情愿为革命牺牲的,对吧,克莱尔?”

“才不是呢。”

“噢。”

“难道定然律令 83 就不要了?”亨利问。

“你说什么?”

“就是那条金律:己不欲被食,则不可食人。”

高梅兹用叉子尖清理着指甲缝,“你不觉得让这个世界运转起来的,就是吃与被吃吗?”

“是的,基本上是的。再说,你自己不也是个利他主义的典范么?”亨利问。

“当然,可大部分人都认为我是个危险的狂人。”高梅兹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却看出他被亨利问得很困惑。“克莱尔,”他问,“甜点吃什么?”

“哦,我的天,我差点儿忘了,”我起身太猛,不得不抓住桌子寻求平衡。“我这就去拿。”

“我来帮你吧。”高梅兹边说边跟我进了厨房。我穿着高跟鞋,进门时被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冲到前面,高梅兹一把抓住我,有那么一会儿,我们站着紧贴在一起,我感到他把手放在我的腰上,不过他还是松开了。“你醉了,克莱尔。”高梅兹对我说。

“我知道,你也一样,”我揿下咖啡机的按钮,液体慢慢滴进下面的壶里。我靠在台子上,小心翼翼地剥下巧克力布劳尼 84 底盘上的玻璃纸。高梅兹站在我背后轻声说话,他的呼吸把我的耳朵弄得痒痒的,“他就是那个人。”

“什么意思?”

“他就是我警告过你的那个人。亨利,他就是那个——”

查丽丝走进厨房,高梅兹赶紧从我身边跳开,去开冰箱。“嗨,”她说,“要我帮忙么?”

“喏,拿着这些咖啡杯……”我们犹如杂耍般,好不容易才把杯子、碟子、盘子和巧克力布劳尼安稳地放上了桌。亨利等着,仿佛是在等他的牙医,脸上尽是患者惧怕的表情。我笑了,那完全就是第一次在草坪上,他接过我送去的食物时流露出来的神情……可是他不会记得,他还没有经历到那儿呢。“放松,”我说,“只是些巧克力布劳尼,连我都会烤巧克力布劳尼。”可惜眼前的这些有点夹生。查丽丝说:“这叫布劳尼塔塔 85 ,”高梅兹说:“沙门杆菌软糕吧。”亨利接下去:“我一直都爱吃面粉团。”说着,还舔了舔手指头。高梅兹卷了根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亨利:高梅兹点了根烟,靠在他的椅背上。我总觉得这个家伙有些别扭,是他有意无意对克莱尔流露的那种占有欲?或是他那一套半调子的马克思的理论?我确信我以前见过他,是过去还是未来?不妨单刀直入吧,“你看上去很眼熟啊。”我对他说。

“嗯?是的,我想我们曾经打过交道。”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里维埃拉剧院 86 ,依基·波普?”

他大吃一惊,“是的,那时你和那个金发女郎,英格里德·卡米切尔在一起,我总看见你们俩出双入对的。”高梅兹和我一起望向克莱尔,她直直地盯住高梅兹,他则朝克莱尔微微一笑。她看向别处,但不是我。

查丽丝过来解围,“你去看依基·波普,却不带上我?”

高梅兹说:“那时你正好出城去了。”

查丽丝撅起嘴,“我总是错过好戏,”她对我说,“我错过了帕蒂·史密斯 87 ,现在她已经退出歌坛了。上次谈话头的巡回演出我也错过了。”

“帕蒂·史密斯还会再来演出的。”我说。

“她会复出?你怎么知道?”查丽丝问。我和克莱尔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只是猜的。”我告诉她。我们开始探索彼此的音乐品位,结果发现大家都是朋克迷。高梅兹说他早在强尼·桑德斯离开乐队之前就去佛罗里达看过纽约妞 88 的演出了。我描绘了那次利用时间旅行才看到的里恩·露维西 89 的音乐会。查丽丝和克莱尔都很兴奋,暴力妖姬 90 再过两个星期就要来阿拉贡舞厅表演了,而查丽丝刚好有些赠票。傍晚的风儿悄无声息地吹着,克莱尔陪我走到楼下。我们站在内门和外门之间的玄关里。

“我挺过意不去的。”她说。

“没有啊,一点都没有。很有趣,我对做饭并不反感。”

“不,”克莱尔说着,看着自己的鞋面,“我是说高梅兹。”

楼下的玄关很冷,我伸手搂住克莱尔,她靠在我身上,“高梅兹怎么了?”我问她。我看得出她有心事,但她只是耸耸肩,“一切都会好的。”我相信她说的,然后我们接了吻。我打开通向室外的门,克莱尔打开通向室内的门;我走到人行道上,回头望去,克莱尔还站在半开的门前看着我。我停下来,想要回去抱抱她,想要上楼和她呆在一起。她转身走上楼梯,我望着她,直到她在我的视线里消失。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四日,星期六/

二〇〇〇年五月九日,星期四(亨利三十六岁)

亨利:我把一个大块头醉汉踢得屁滚尿流的,这家伙居然无耻地叫我“基佬”,还想过来打我一顿证明他自己有理。我们在维克剧院对面的小巷子里,我有条不紊地踩他的鼻子,踢他的肋骨,此时,剧院边门正传来抽烟教皇 91 的低音鼓声。这个晚上烂透了,眼前这个傻瓜正好做我的出气筒。

“嗨,图书馆小子,”我的注意力从痛苦呻吟的雅皮士转移到这个人身上,高梅兹靠在一个垃圾箱前,严厉地看着我。

“革命同志,”我的脚从那家伙身上收了回来,他感激涕零地滑到路面上,蜷缩起来。“你最近怎么样?”看到高梅兹我倒是非常舒心:事实上是很高兴。不过他看起来却并不想分享我的快乐。

“嗯,啊,我本来不想打搅你的,不过你修理的那位,那边的,恰好是我的朋友。”

哦,不会吧!“唉,是他自己过来找打。他走过来就对我说:‘先生,我迫切想让你好好爽我一次。’”

“哦,这么说来,嗨,你可真不赖,这么有品地干了他,真有你的。”

“谢谢。”

“你不介意我把老尼克扶起来,带他去医院吧?”

“请便吧。”该死的,我正打算征用这位老尼克的衣服呢,特别是他那双崭新、深红色、几乎都没怎么穿过的马丁鞋 92 。“高梅兹。”

“嗯?”高梅兹弯腰扶起他的朋友,他却往他腿上吐出一颗牙齿。

“今天几号?”

“十二月十四日。”

“哪一年?”

他看了看我,仿佛在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闲工夫陪你这个疯子说笑。他用消防搬运法 93 抱起尼克,这样弄,他肯定会痛死,果然,尼克哀号起来。“一九九一年。你喝得肯定比你看上去还要醉。”高梅兹沿着小巷子消失在剧院入口的方向。我快速地计算日期,我和克莱尔刚开始约会,所以我和高梅兹几乎还是陌生人,难怪他对我翻着可怕的白眼。

他又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出现了,“我交给特伦特去处理了。尼克是他的兄弟,他好像不是很高兴。”我们沿着小街往东走。“亲爱的图书馆小子,请原谅我这么问你,可你究竟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我穿着蓝色牛仔裤,婴儿蓝的毛衣上尽是些黄色的小鸭子,一件荧光红的毛背心,还有一双粉色网球鞋。真的,如果有人很想上来揍我,那也并不奇怪。

“我能穿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真希望被我剥光衣服的那个人住得不太远,室外只有零下六七度呢。“你怎么尽勾搭些兄弟会的人啊?”

“哦,是我们法学院的同学。”我们路过海陆军剩余物资店的后门,我真想立即换一身平常的装束。便决定冒险吓吓高梅兹,我知道他承受得住。我停下来,“革命同志,等一小会儿,有点东西我得进去看一下。你可以在小街尽头等我么?”

“你要去干吗?”

“不干吗,撬锁入室。别看我就是了 94 。”

“介意我一起去么?”

“介意的。”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吧,如果你真想来的话。”后门凹陷在墙壁里,我跨了进去。这是我第三次撬这儿了,虽然前两次作案对于此刻而言,都还发生在未来。整套动作我已经了然于心,首先,密码锁,这把不起眼的锁是用来保护安全栅门的,我把安全栅门向后移;再用我早些时在贝尔蒙特大街上捡到的老式钢笔笔芯和别针拨开耶鲁锁 95 ;最后把一片铝合金插进双重门缝里,提起里面的插销,哈哈搞定!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高梅兹在一旁看着我,无比膜拜。

“你在哪儿学的这一手绝活?”

“只是些雕虫小技罢了。”我很谦虚地回答他。我们走进去,屋子里有排闪烁的红灯,就好像夜贼警报器,可我比谁都清楚这是些什么玩意。这里很黑,我回忆了一下货物的陈列布局。“高梅兹,什么都别碰。”我尽量显得笨拙些,而不是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我在货架间小心翼翼地移动,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从裤子开始:一条黑色莱维斯牛仔裤,一件深藏青的法兰绒衬衫,一件加固缝纫的黑色羊毛大衣,羊毛袜,平脚短裤,加厚登山手套,遮耳帽;在鞋区里,真高兴我又看到了马丁鞋,和老尼克的那双一模一样。我整装待发了。

此时,高梅兹却在柜台后面晃来晃去。“别乱来,”我说,“这地方晚上不放现金的,我们还是走吧。”于是,我们按原路返回。我轻轻带上门,把安全栅门恢复到原位。我把先前的一身衣物塞进购物袋,过一会儿再去找个救世军收集箱 96 。高梅兹满眼的憧憬,活像一条等着午餐的大狗。

这倒提醒了我,“我饿了,去安·莎瑟 97 吃一顿吧。”

“安·莎瑟?我还等着你提议去抢银行,至少也去杀个人什么的呢!你现在正在状态上,老兄,别停啊!”

“劳动后总要补充能量吧,来吧。”我们穿过小巷,来到瑞典餐馆安·莎瑟的停车场,停车场管理员默视着我们穿过他的领地。我们抄近道上了贝尔蒙特大街,此时只有九点,街道上还是老一套的大杂烩:逃犯、无家可归的精神病人、泡吧客和追逐刺激的城里人。在刺青店和情趣用品店中,惟独安·莎瑟,像一座以正常姿态浮现的绝世孤岛。我们走进去,在面包柜旁边排队等位。我的胃“咕咕”地叫了,瑞典式的装潢格调真让人舒服,木质镶板,旋涡状的红色大理石。我们的座位在壁炉正前方的吸烟区里,真是时来运转,我们脱下外套,坐下,虽然我俩都是老芝加哥了,凭印象就能用二部和声把要点的菜唱出来,但还是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菜单。高梅兹掏出身上所有的烟具,一一摆在银色的餐具旁。

“你介意么?”

“介意的,不过你随便抽吧。”高梅兹的鼻孔喷出团团烟雾,把我笼罩在里面,这就是和他结伴同行的代价。他那些深赭色的手指,灵巧地把鼓牌烟丝放在一张薄纸上,然后卷成一根粗粗的烟卷,他舔舔封口,扭紧两头,塞进上下嘴唇之间,点燃。“啊——”对高梅兹来说,离开香烟半小时就不正常了。我总是喜欢看别人大饱胃口的样子,即使我无法和他们一同分享。

“你不抽烟?你喜欢什么?”

“长跑。”

“哦,是啊,妈的,你体形真棒。当时我以为你真要宰了尼克,你连气都不喘一口。”

“他都醉得打不起架来了,不过是一个装满酒的大沙袋而已。”

“你干吗非要把他打成那样?”

“是他自己蠢到了家。”侍者过来告诉我们他叫蓝斯,今天的特餐是三文鱼和奶油豌豆,他拿着我们的酒水点单快速离开了。我把玩着奶油罐,“他看见我那身打扮,以为我是块软豆腐,大概他觉得厌恶至极,想过来揍我,而且也不容我分辩,结果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吧。我那时只是在想自己的事情,真的。”

高梅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当时在想什么,究竟是什么?”

“嗯,什么?”

“亨利,也许我看起来有点傻,不过事实上你高梅兹大叔可不完全是块木头。我观察你好些时候了:事实上,在我们的小克莱尔把你领进家门以前就开始了。你也许还没意识到,你在某些圈子里臭名昭著,很多我认识的人都知道你。那些人,呃,那些女人也都认识你。”他边说边透过烟雾斜着眼睛打量我。蓝斯托着我的咖啡和高梅兹的牛奶走过来,高梅兹要了芝士汉堡和薯条,我要了青豆汤、三文鱼、甜薯和水果拼盘。如果不立即补充卡路里,下一秒钟我就会跪倒在地了。蓝斯敏捷地离开。我根本不想回忆以前的诸般错事,哪还有心思对高梅兹一一辩解?再说了,那也不关他的事。可他居然不依不饶地等着我回答。我搅拌着咖啡杯里的奶油,浅白色的奶末在旋涡中消散开去。我把顾虑都扔到了一边,没什么大不了的。

“革命同志,那你想知道什么呢?”

“一切。我想知道为什么一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图书管理员会穿着幼儿园老师的衣服,徒手就能把一个大家伙打昏。我想知道为什么英格里德·卡米切尔八天前要自杀。我想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你比我上一次见到要老了十岁,你的头发都开始变白了。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能撬开耶鲁锁。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克莱尔在真正遇到你之前就已经有了一张你的照片。”

克莱尔在一九九一年以前就有我的照片?我并不知道啊。噢!“那是张什么样的照片?”

高梅兹盯着我,“更像你现在的样子,而不是两星期前你来吃晚饭的样子。”那是两星期前?天啊,这次仅仅是我和高梅兹的第二次见面。“是在户外拍的,你在微笑。照片背面的日期是一九八八年六月。”说着说着,食物都到齐了,我们停下来,把盘子一一排放在小桌子上。我开始吃东西,仿佛明天将不会再来。

高梅兹还是坐着,一动不动地看我吃,我曾在法庭上见过高梅兹面对敌意证人,也是这样子。那些人说漏嘴是他惟一的希望,我并不介意全部说给他听,不过现在我先要大吃一顿。事实上,我需要高梅兹了解真相,因为在今后几年里,他会屡次帮我脱离困境。

我已经吃了一半的三文鱼,他还是坐着。“吃呀,吃呀,”我尽力模仿金太的口气,他用一根薯条蘸了番茄酱,大嚼起来。“别着急,我都会如实招来,先让我把最后一餐太太平平地吃完了。”他有条件地屈服了,开始吃他的汉堡包。在我吃完最后一块水果之前,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蓝斯为我倒咖啡,我加了奶末,搅拌均匀。高梅兹看着我,像是就要冲过来摇我的身体,我决定好好把玩一下他的好奇心。

“好吧,开诚布公:时间旅行。”

高梅兹翻了翻眼睛,做了个鬼脸,什么也没说。

“我是个时间旅行者,此时此刻,我三十六岁,今天下午,二〇〇〇年五月九日,星期二。我正在上班,刚给卡司顿俱乐部 98 做完演示,然后我回到书库,准备把那些书重新上架,突然,我就发现自己到了一九九一年的学院街上。我时间旅行时总有个老问题:找不到衣服穿,于是我在某个门廊下躲了一会儿,我很冷,也没什么人路过,最后这个年轻男人出现了,他穿着——呃,你也看到我当时那身打扮了。我袭击了他,抢走他身上的现金,还有除了内裤以外的所有东西。我可把他吓傻了,他本来以为我要扑过去对他施暴什么的。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有衣服了,一切顺利。不过一个男人穿成这样走在这个街区,肯定会被别人误解,整个晚上,我都默默忍受各式各样的白眼,而你那个朋友刚好撞上枪口。我很抱歉,他这次伤得不轻,我当时真的很想要他的衣服,特别是他那双鞋。”高梅兹从桌面下看了一眼我的脚。“我每次都遇到这样的事情,我根本就不是故意的,就是有些地方不对劲。我无缘无故地在时空中错位,我无法控制,我不能预知什么时候会发生,也不知自己会掉到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因此,为了生存,我撬锁、窃店、偷钱、袭抢、要饭、入室偷盗、偷车、说谎,折叠、扭曲、损伤 99 ,你说得出来的,我都做过。”

“杀人?”

“那倒还没干过。此外我也没有强暴过任何人,”我边说边看他,他则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扑克脸,“英格里德,你真的认识英格里德?”

“我认识希丽亚·阿特里。”

“天啊!你的社交圈子真怪。英格里德是怎么自杀的?”

“过度服用安定。”

“1991年?呃,对。那次是她第四次自杀未遂。”

“什么?”

“啊,你这也不知道?希丽亚还真是有所保留啊。一九九四年一月二日英格里德才终于自杀成功,她朝自己胸口开的枪。”

“亨利——”

“你知道吗,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我还是很生她的气。多可惜啊!不过,她过度抑郁已经很久了,她就这么让自己陷下去,我什么也帮不了她。我们以前经常为了这个争吵。”

“图书馆小子,你这个笑话真叫我恶心。”

“你要证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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