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情同手足(2/2)
“人应该是有一点手足之情的。”
“你有吗?”
菲利普怒气冲冲地撅起嘴,一声不吭地继续等着。里尔登却不再说话,把他晾在了一旁。菲利普嘟囔着说:“你应该……至少……考虑一下我的感情啊……可你却没有。”
“你考虑过我的感情吗?”
“你?你的感情?”菲利普的声音里并无恶意,但这却更糟:因为他的气愤和惊讶的确不是装的,“你根本就没有感情,你对一切都没感觉,从来没有过痛苦!”
积压已久的情绪在里尔登的面前爆发了:这股情绪同他乘坐约翰·高尔特铁路试车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他所看到的菲利普那双黯淡而混浊的眼睛,代表了人类最终的堕落:在无耻而傲慢的骨架下,它要求一个活生生的人把它那肆无忌惮的苦处当成最高的利益。你从来没有过痛苦,这双眼睛正向他发出谴责——而他看到的是他在办公室里眼瞧着自己的铁矿被人夺去的那天夜晚——是他在捐赠书上签名、交出里尔登合金的那一刻——是他连续一个月在飞机上搜寻达格妮的尸体的每一天。你从来没有过痛苦,这双眼睛自以为是地不屑地说道——而他则回想起了自己曾怀着纯真和自豪的情感,没有向痛苦屈服,从那些日子里坚持了下来,那情感中凝聚着他的爱和他对自己的信心,他相信,快乐不容被践踏,一定要把它作为生命的目标去实现,双眼如果被一时的折磨所蒙蔽,才是大逆不道。你从来没有痛苦过,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说,你从来就没有过感觉,因为只有在遭受折磨时才会有感受——世上本就没有快乐,只有痛苦和不痛苦这两种状态;只有痛苦和全无知觉的空虚——我在受折磨,在折磨下挣扎,我是被纯粹的折磨造就而成的,这便是我的纯洁,便是我的美德——而你从不挣扎,从不抱怨,你就是用来替我止痛的——应该从你那没有痛苦的身体上割下肉来敷在我身上,割下你那没有知觉的灵魂来止住我的灵魂去感受痛苦——这样,我们就能到达最高的理想,战胜生命,让一切成为虚空!他看清了几百年来那些面对宣扬毁灭的说教者并不退缩的人的本性——他认清了自己的夙敌的真正面目。
“菲利普,”他说,“你给我出去。”他的声音犹如射进停尸房里的一道阳光,健康中带着商人平时惯有的平淡语气,向着一个不值得用愤怒甚至恐吓去对付的敌人讲道,“以后再也别进这里来,我会下令让各处大门都不放你进来。”
“好吧,既然这样的话,”菲利普带着恼怒而试探的威胁口吻说,“我就让我的朋友们给我安排一个在这里的工作,并且逼你点头!”
里尔登停下已经迈出的脚步,转回身来看着他的弟弟。
促使菲利普突然开窍的不是头脑里的想法,而是作为他唯一一种方式的那种阴暗的情绪:他感觉到恐惧正挤入他的喉咙,哆嗦着滑进他的肚子里——他看着这片厂房掩映在飘荡的火光里,一锅锅熔化的钢水穿行在精密的索道上,开启的炉膛里是烧得通红的煤炭,吊车借助无形的磁力,抓起成吨的钢铁从他的头顶上轰隆隆地驶过——他知道他很怕这里,怕得要命,如果没有面前这个人的保护和引导,他简直一步都不敢动——随后,他看着面前这个高大挺拔、轻松肃立的身影,这个人双眼炯炯,他的目光穿过石头和火焰,在这里建造了工厂——他马上意识到,他想要去逼迫的这个人,完全可以让一锅钢水提前一秒钟倾泻下来,或者让吊起的重量在偏离目标一尺的地方松开,一旦那样的话,他这个指手画脚的菲利普就不复存在了——他还能安然无恙的唯一原因便是,尽管他的心里想到了这些手段,但里尔登却不会有他那样的心思。
“咱们最好还是和和气气的吧。”菲利普说。
“你最好如此。”里尔登说着便走开了。
崇拜痛苦的人——里尔登凝视着他始终无法理解的敌人的身影——他们是崇拜痛苦的人。这个身影貌似庞大,却根本不值一提。对于他们,他全然没有感觉,就如同是要对无生命的物体,对从半山腰滑落下来会砸死他的石块动怒。人如果不想粉身碎骨,可以避开山坡,或者筑起一道防止滑落的墙——但是人却无法对于无生命的东西的无意义的运动表示出任何生气、愤慨或道义上的忧虑。不对,他想,其实更糟糕——他们是反对生命。
当他坐在费城的法庭里,瞧着人们审理他的离婚案时,仍然觉得他是个局外人。他目睹人们机械地说着套话,照本宣科地读着证词里骗人空洞的字句,玩着一场令人难懂、言之无物的文字游戏。在没有其他法律途径能让他获得解脱、无法陈述事实而阐明真相的情况下,他便花钱导演了这出戏——掌握他命运的并不是公正的法律原则,而是那个面容枯瘦、一脸狡诈的法官的肆意胡为。
莉莉安没有到庭;他的律师明知无用,还是不时向法庭示意。他们早就事先获悉了判决,并且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已是多年来的惯例了。他们似乎堂而皇之地把它当成了他们的特权;他们看来没有把这当做一件要审理的案子,只当是例行公事一般,仿佛照本宣科便是他们的工作,而不必去管其中的含意,似乎是非问题在法庭里无关紧要。他们这些正义的执行者们明智地知道,正义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如同是一帮原始人,正在进行一场宗教仪式,其目的在于让他们摆脱客观现实。
但他这十年的婚姻是实实在在的,他心想——有权处置它的却是这样一些人,他今后是幸福还是遭罪就掌握在这些人的手上。他回想到,他对于婚约以及他所有的合同和法律义务曾经感到是那样的庄重——而他却看到,他小心翼翼遵守的法律居然就是这样地在进行着。
他注意到,法庭上的傀儡法官像他的同案犯那样诡秘而心照不宣地瞟了他一眼,便开始了审判。当他们发现这间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的目光堂堂正正的时候,他们的眼里便开始有了怨毒。令他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在他们看来,他就是个手脚被捆、走投无路、只能使出贿赂手段的阶下囚,应该把花钱买通的这出闹剧当做真正的法律程序,应该认为那些压迫他的法令仍具有道德上的约束力,他对司法人员的腐蚀是犯罪行为,要怪就怪他,与他们可无关。这就如同是指责被打劫的人在感化劫匪一样。但是——他心想——在强取豪夺的政治正猖獗的这些年,受到指责的不是那些掠夺的政客,反而是被捆绑住的企业家,不是那些用法律做人情的贩子,反而是那些被迫出高价买下它的人;在好几代人进行的抵制腐败的改革当中,采取的措施并非是去解救受害的人们,而是赋予那些敲诈者更多可以去敲诈的权力。他想到,受害者唯一的过错,就是把这一切当成了他们自己的过错。
当他从法庭出来,在这个阴暗的午后沐浴在充满凉意的小雨中时,他感觉到和他已经离异的不仅仅是莉莉安,也包括了他目睹的这一过程中的整个人类社会。
他的律师是个受过传统教育的老者,神情间似乎巴不得想去洗个澡。“喂,汉克,”他只是问了一句话,“眼下你那里有没有什么掠夺者们特别想要的东西?”“我没觉得,怎么了?”“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我本来还以为有些地方会有压力和节外生枝,可这些家伙看都不看就放了过去,依我看,似乎是高层有了什么指示,不让他们为难你。他们是不是在酝酿什么针对你工厂的行动?”“这我不知道。”里尔登说——同时惊讶地听到了他心中在说:我也不在乎。
就在同一天下午,他在工厂里看见那个“奶妈”急匆匆地向他奔了过来——他那颀长而轻盈的身形里流露出迅疾、窘迫和下定决心后的神情。
“里尔登先生,我想和你谈谈。”他的声音有些胆怯,但却异常坚决。
“说吧。”
“我想问你件事,”小伙子的表情郑重而严肃,“我希望你明白,就算你不答应,我也还是要问……还有就是……如果问得太冒昧了,你就尽管骂我好了。”
“好啊,你说说看。”
“里尔登先生,你能否给我安排一份工作?”尽管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一如往常,但依旧掩饰不住他好几天来在这个问题上激烈的内心斗争。“我想辞掉现在的职务去工作,我是指真正的工作——像我当初所想过的那样,干炼钢这一行。我希望能自食其力,实在是不想再当寄生虫了。”
里尔登忍不住笑了,模仿着某人的语气提醒道:“现在干吗要把话说得这么绝呢?如果我们不说丑话,就不会有丑陋,并且——”然而,他发现小伙子的脸上完全是一副绝望般渴求的神情,便不再说下去,也收敛了笑容。
“我是认真的,里尔登先生,我也清楚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我实在不愿意一边拿着你的钱,一边无所事事,去干那些使你再也挣不到钱的事情。我知道,眼下还在干活的人都和我一样是受了混蛋们的蒙蔽,可是……去他妈的吧,假如没有别的选择,我宁愿如此!”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请原谅,里尔登先生,”他把脸别过去,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过了一阵,他便恢复了麻木不仁的口气,“我不想再做什么分配副主任了,我不知道我对你还有什么用处,我是有一张铸造专业的大学文凭,可那东西其实一钱不值。不过我觉得在这里的两年让我学到了一点东西——如果你愿意用我的话,无论去做清洁工还是收拾废料,只要你能信得过我,我就辞掉这个副主任的职务,不论是明天还是下个星期,就算现在也行,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开始干。”他说话时始终没有看里尔登的眼睛,并非是在躲避,而是觉得自己不配。
“你为什么害怕问我?”里尔登温和地问。
那小伙子带着气愤而惊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答案明明已摆在了那里,“我既然是以那样一种身份来到这里,又干了那样的事情,如果还来求你,你就应该一脚把我踢开才是!”
“在这里的两年,你确实是学到了很多。”
“不,我——”他看了看里尔登,明白了过来,便转开视线,木然地说道,“是啊……你说的没错。”
“听着,孩子,要是依我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份比清洁工更重要的工作,不过,你是不是把联合理事会给忘了?我没有权利去雇你,你也无权辞职。不错,辞职不干的人一直就没断过,我们也在用假名字雇人,用伪造的文件证明他们已经在此工作了多年。这你是知道的,多谢你对此一直守口如瓶。可是,我要是这么去雇你的话,你觉得华盛顿那些人能觉察不出来么?”
小伙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觉得一旦辞职去当清洁工,他们就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吗?”
小伙子点了点头。
“他们能放过你吗?”
他摇了摇头。片刻之后,他带着凄凉和意外的口气说道:“里尔登先生,你说的这些我想都没想过,我把这些给忽略了。我一直想的都是你会不会要我,一直觉得你的决定才是最要紧的。”
“我知道。”
“而且……也的确只有它才是最要紧的。”
“没错,相对而言,的确如此。”
小伙子的嘴突然扭了扭,现出一丝短暂的惨笑,“看来我比其他那些懒虫更难脱身……”
“是啊,你现在只能向联合理事会申请换工作,别的什么都不能做。如果你想试试,我可以支持你的申请——只是我认为他们不会批准,我觉得他们不会让你来替我干活。”
“是啊,他们不会同意的。”
“假如你会变通和撒谎的话,他们或许能准许你调到私人企业里工作——去其他的钢铁公司。”
“不!除了这里我哪儿都不想去!我不想离开这里!”他望着笼罩在炉火上空的那层透明的雨雾,过了半晌,才静静地说道,“看来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继续当我的分配副主任吧。况且我一走,天晓得他们会派个什么样的混蛋来顶替我的位置!”他转过头来,“他们是在酝酿着一场阴谋,里尔登先生,我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他们正在准备对你下手。”
“是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们对这里每个人走后留下的空缺盯得很紧,并且立即派他们一伙人填进来。这帮家伙也很可疑——其中一些是真正的暴徒,我以前在钢厂里从没见过像他们这样的人。我接到命令,让我尽量多安插‘我们的人’进来。他们不告诉我原因,我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我试着问过,可他们却避而不谈。我想他们已经不再信任我,看来是因为我变得和以前不同了。我只知道他们是在这里酝酿着一场阴谋。”
“谢谢你的提醒。”
“我会争取把它搞清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争取及时把它探听出来。”他匆匆转身,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里尔登先生,如果你能做主的话,会要我吗?”
“我会非常高兴地立即就收下你。”
“谢谢你,里尔登先生。”他的声音庄重而低沉,说完便走开了。
里尔登的脸上浮现出痛心和同情的微笑,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望着这个曾经不相信绝对的实用主义者、这个认为道德无用的人,此时正带着他心灵所获得的慰藉,渐渐地远去。
九月十一日的下午,明尼苏达州发生了铜缆断裂事故,使得塔格特公司的一个乡村小站上的粮食传送带停了下来。
成千上万公顷田地的粮食被收割一空,小麦如潮水般通过高速公路、街道和久无人走的乡间小路,涌向了火车站,几乎要将仓库挤塌。运粮在不分昼夜地进行着,粮食的流入从起初的零零散散,变成股股涓流,随后便如大河一般地奔流倾泻下来——运载它们的是发动机像患肺结核的病人一样喘息的卡车——拉大车的马饿得皮包骨头——还有牛拉的板车——以及经过两年灾害、终获今秋大丰收的人们的全部心血。人们彻夜不眠,用铁丝、毯子和绳索修补了他们的卡车和大车,为了让买粮的人能生存下去,即便是人畜一到目的地就累散了架,他们也要再多拉一趟。
每年的这个季节,全国各地的货车都会不约而同地云集到塔格特公司的明尼苏达分部,隆隆的车轮会在咯吱咯吱的大车之前到达,仿佛是为了迎接这场洪流而发出的一声精心策划的回音。明尼苏达分公司在沉睡一年之后,迎来了激昂而充满活力的丰收之声;每年,货场上都会挤满一万四千节车皮;而这一次来的车皮预计将达到一万五千节。先期抵达的运麦火车已经将滚滚的麦流输送到急不可待的面粉加工厂,随后经过面包厂,进入了全国人的肚子——每一列货车,无论是车皮还是传送机,都容不得分秒的懈怠和丝毫的浪费。
艾迪·威勒斯正盯着达格妮在翻看她的应急文件,从她的表情上,他便揣测得出卡片上的内容。“终点站,”她合上文件,静静地吩咐道,“给下面终点站打电话,叫他们拿出一半的铜缆库存,发到明尼苏达去。”艾迪没有吱声,去照办了。
那天上午,他把来自塔格特公司华盛顿办事处的电报放到她桌上的时候也是一言未发,电报通知他们,鉴于铜的极度紧缺,政府官员已经得到命令,将所有的铜矿一律没收,把它们作为公共资源的一部分加以管理。“这下子,”她说着便把电报扔进了废纸篓,“蒙大拿算是完了。”
当詹姆斯·塔格特向她宣布,即将命令停止塔格特列车的一切餐车服务时,她没有说话。“咱们再也负担不起了,”他解释着,“餐车一直就是在赔本,现在既然没了吃的,连餐馆都因为无米下锅而关门,铁路又有什么办法?本来就是,我们干吗还要管旅客的吃喝呢?他们有火车已经不错了,就是牛车,他们没办法也只好去坐,让他们自备干粮去,凭什么我们要操这份心?——他们也没别的火车可坐!”
她桌上电话发出的已经不再是有关业务的铃声,而是灾难之中绝望的警报。“塔格特小姐,我们没有铜缆了!”“钉子,塔格特小姐,就是普通的钉子,你能不能让人给我们送一公斤钉子来?”“塔格特小姐,能不能找到油漆,只要是防水的就行?”
从华盛顿拨来的三千万补助款已经花在了大豆项目上——路易斯安那州有一片浩大的农田,那里的大豆即将成熟和丰收,按照组织者爱玛·查莫斯的说法,这样做是为了调整全国人民的饮食习惯。这个被很多人称为“基普妈妈”的爱玛·查莫斯是一个上了年岁的社会活动家,正如与她同龄的女人整天泡在酒吧里一样,她已在华盛顿混迹多年。自从她的儿子在隧道事故中丧了命,她便在华盛顿掀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殉难般的气息,这气息随着她最近皈依了佛教而愈加强烈起来。“与挥霍无度的饮食给我们造成的奢侈相比,大豆是一种更健全、营养和经济的作物,”基普妈妈曾在电台里说道;她的声音听上去总是像蘸了蛋黄酱一样含混不清,“大豆是面包、肉类、谷类和咖啡的绝佳替代品——假如我们把大豆作为强制性的主食,就会解决全国的食物危机,并且能养活更多的人。我的口号就是——最大多数人的最了不起的食物。在公众需求极度紧张的今天,我们有责任牺牲自己的奢侈,让自己去适应东方人多少世纪以来以之为生的简单而健康的食物,从而重新获得我们的繁荣。东方人那里有很多需要我们去学习的东西。”
“铜管,塔格特小姐,能不能给我们搞些铜管来?”一个声音在电话里恳求道。“需要道钉,塔格特小姐!”“需要螺丝刀,塔格特小姐!”“需要灯泡,塔格特小姐,我们这儿方圆两百里都找不到灯泡了!”
可是,鼓舞士气办公室却将五百万元拨给了人民剧院公司,这家剧院走遍全国各地,为那些一天只能吃一顿饭,连上剧场的力气都没有的人们免费演出。七百万元拨给了一名心理学家,他在负责一项通过对兄弟感情的研究进而解决世界性危机的课题。一千万元拨给了生产一种新式电子点烟器的厂家——但全国的商店里已经没有香烟可卖了。市场上有手电筒,却没有电池;有收音机,却没有电子管;有照相机,却没有胶卷。飞机制造已经被宣布“暂时中止”,航空旅行已经不接待非公务性质的旅客,只负责那些目的是“公众需求”的出行。企业家为挽救自己的工厂而出门被认为不是公众需求,因此无法乘飞机,收税的官员则符合坐飞机的标准。
“人们正从铁轨上偷卸螺栓螺母,塔格特小姐,他们是利用晚上出来偷的,我们的库存就要用光,分区的库房也空了,怎么办呀,塔格特小姐?”
然而,华盛顿的人民公园却正在为游客安放一台色彩艳丽、四尺见方的电视机——而国家科学院为了研究宇宙射线正在安装一台超级离子回旋加速器,工程耗时十年。
“我们现在这个世界上的麻烦,”在离子回旋加速器的建筑开工典礼上,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向收音机前的听众们说道,“就在于有很多人实在太多虑,这就导致了目前的恐慌和疑虑。作为一个进步的市民,应该摒弃对推理的盲目崇拜和过去对于理性的那种依赖。普通人看病时要听医生的,搞电器要听工程师的,因此,不配思考的人就应该把问题留给专家们去考虑,就应该相信专家们的权威。只有专家才能理解现代科学的种种发现,科学已经证明,人的想法是一种错觉,而头脑只是一个虚幻的存在。”
“如今的惨状是上帝对于人犯下的依赖他头脑的罪恶而做出的惩罚!”从大街小巷里,从雨水淋透的帐篷中和摇摇欲坠的庙宇内,传来了各式各样神秘主义教派胜利般的吼声,“这个世界上的苦难根源就是人企图依靠理性而生活!这就是思考、理论和科学给你带来的一切!只有当人们认识到他们的凡心并无力去解决他们的问题,只有当他们回归信仰去相信上帝、相信至高权威时,才会得到拯救!”
综合了以上种种特征、每天都要同她作梗的便是集继位者和暴敛者于一身,并拒绝思考的库菲·麦格斯。库菲·麦格斯整天穿着一件似是而非的收腰的军上衣,拍着一只挂在皮绑腿旁的锃亮的皮包,在塔格特公司的办公室里晃来晃去。他一边的口袋里装了一把自动手枪,另一边则装了一只兔子脚。
库菲·麦格斯尽量不和她照面;他的举止间有一些轻蔑,像是视她为一个不识时务的梦想者,同时又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敬畏,似乎她身上有一股他不想招惹的神奇力量。他看上去似乎没把她当做自己眼里的铁路的一部分,但又像是唯独不敢对她进行挑战。他对吉姆的态度里有一股不耐烦的厌恶,似乎吉姆有责任去应付她并保护他一样;他希望吉姆能保证铁路的运转,从而使他免于陷入具体的事务中,因此他希望吉姆能够像管理设备一样地把她也处置好。
在她的窗外,悬在远处的那幅日历上面空空如也,仿佛是在天空的创口上糊了一团泥灰。弗兰西斯科告别的那天晚上之后,这块日历就再也没有被修理过。那天晚上赶到楼顶的官员将日历的发动机砸坏,令它停了下来,同时将投影机前的幕布扯了下去。他们发现弗兰西斯科的那一小方块留言被贴在了日期的显示条上,但至今为止,仍在调查此案的三个官员还是找不出是谁把它贴上去的,又是谁在什么时间,用什么方式进入了这间上着锁的房子。在他们的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日历牌便一直这样光秃秃地呆立在城市的上空。
在它依旧光秃秃矗立着的九月十四日下午,她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一个人从明尼苏达州打来的。”秘书在电话中告诉她。
她已经通知秘书,这种电话她都接。它们都是求援的电话,也是她唯一的消息来源。眼下的铁路官员们只会发出一些逃避讲话的声音,陌生人的声音便成为她和整个系统间唯一的联系通道,成为在塔格特漫长的铁道上闪耀着的最后一点理智,最后一点受尽折磨的诚实火花。
“塔格特小姐,本来是轮不着我来和你讲话的,可别人都不想说,”这一次,从线路上传来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并且异常镇静。“再过一两天,这里就会发生一场他们从未见到过的灾难,到那时候,他们就再也掩饰不住了,可那也就太晚了,也许现在已经晚了。”
“是什么事?你是谁?”
“塔格特小姐,我是你明尼苏达分公司的一名雇员。再过一两天,列车将停止从这里发出——你明白,在收获的高峰期间,在我们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丰收的高峰期间,这将意味着什么。火车停开是因为我们没有车皮,今年没有给我们发来运粮的车皮。”
“你说什么?”她似乎觉得那不像她自己的声音,而时间则如同凝固了一般。
“车皮没有发过来,按理说,到现在为止应该已经发来一万五千节了,从我了解的情况看,我们手里只有八千。我已经给分公司的总部打了一个星期的电话,他们一直在跟我说别担心,直到上一次,他们叫我少管闲事。这里所有的棚子、地窖、电梯、仓库、车库,以及舞厅里都装满了麦子。在舍曼站的传送机旁边的路上,农民的卡车和货车排了两里地长。雷克伍德站的广场被堆得满满的,已经有三个晚上了。他们一直跟我们说这只是暂时情况,车皮会派来,我们还能赶上。可是我们赶不上了,没有车皮会来,我已经给我能找到的人都打过电话,从他们回答的口气里我就知道结果了。他们也清楚,可是谁都不想承认这一点。他们是害怕,动不敢动,说不敢说,既不敢问也不敢回答,他们只是在想,等粮食烂在了车站周围后,应该要谁去担责任——却从来不去想谁去运走它。也许目前谁都运不走了,也许你对此也无能为力。但我觉得现在也只有你还想听,而且一定要有人来告诉你。”
“我……”她努力喘了口气,“我明白了……你叫什么?”
“名字叫什么无所谓,我一挂上电话就会走掉,因为我不愿意待在这里目睹这一切的发生,我再也不想和这件事有任何关联了。祝你好运,塔格特小姐。”
紧接着便是电话挂断的声音。“谢谢你。”她对着沉寂的电话线说道。
当她再一次能坐下来打量周围并试着喘口气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她站在办公室里,伸出僵硬的手,拂开垂在脸上的头发——她一时弄不清自己是在哪里,也无法相信过去这二十个小时内发生的一切。她知道她感受到的是恐惧,那个人在电话中一开口,这恐惧便已袭来,只不过她一直没顾上细想。
对刚刚过去的二十个小时,她的脑子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只有一个东西才能把那些散落的碎片串连到一起——这便是那些人臃肿不堪的嘴脸,他们对于她提出的问题,都纷纷地装作不知道。
当她得知车皮管理部门的经理已经出城一周,并且没有留下联系地址的时候,她就知道明尼苏达的那个报信人所言不虚。车皮管理部门的其他人随即登场亮相,他们对这个消息不置可否,却翻出一大堆公文、命令、表格和文件卡给她看,上面写的倒是英语,然而却找不出任何相关的东西。“车皮给明尼苏达发过去没有?”“根据审计长的指示和11-493号法令的规定,357w表格已经按统筹办公室的要求详详细细地填好了。”“车皮给明尼苏达发过去没有?”“八九两个月的数字已经处理了——”“车皮给明尼苏达发过去没有?”“从我的文件上看,车皮的位置按照州、日期、类别以及——”“车皮给明尼苏达发过去没有?”“至于州际间的车皮调动,我建议你看一看本森先生的文件,还有——”
从这些文件中一无所得。文件填写得格外小心,每一栏都可以引申出种种不同的含意,这一份注明要参照那一份,那一份又要参照其他的,找来找去,线索便埋没在文件堆里了。她很快发现,车皮并没有被派往明尼苏达州,而且是库菲·麦格斯下的命令——可这一切是谁去执行的,是谁把线索搅乱,他们伙同什么样的人、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来制造出一种平安无事的假象,使得那些敢于说话的人居然也一点都没发觉。是谁编造了报告,那些车皮又究竟到哪里去了——乍看之下,要想找到这些答案简直无从下手。
那天晚上,艾迪·威勒斯组织的小组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疯狂地向四处打电话联系,找遍塔格特的每一家分公司、每一处货场和仓库、每一个车站、每一条岔道和副线,只要是能找到的货车,无论现在装的是什么,都命令它们一律卸空,然后立即赶往明尼苏达州,同时也向全国铁路版图上尚存一半的各家铁路公司的货场、车站和总裁致电,求他们向明尼苏达州发送运货车——她则从人们那一张张胆小如鼠的脸上开始追查那些失踪的车皮下落。
她循着人们吞吞吐吐地说出来的线索,亲自乘车、打电话、发电报,从铁路的高级主管追查到大发横财的货主,一直追到华盛顿的官员那里,最后又回到了铁路上来。当华盛顿的一位负责公关的女士在电话中掐尖了嗓子厌恶地对她讲话时,这一路的追查便戛然而止了,“好吧,再怎么说,小麦是否关系到全国利益也很难讲——有些进步人士还认为大豆的价值或许更高呢。”——因此,当她这天中午站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心里已经很清楚,本来计划到明尼苏达州运送小麦的车皮是被派到了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里,去拉基普妈妈培植的大豆了。
三天后,报纸上出现了有关明尼苏达灾难的第一条消息。消息称,农民们发现既没有地方存放他们的小麦,又没有火车来运,他们在雷克伍德的街上干等了六天后,便将当地法院、市长的住宅,连同火车站一并砸毁了。紧接着,这条报道突然从报上消失,而报纸则对此装聋作哑,随后开始登出警告,劝诫人们不要听信诋毁国家的谣言。
一时间,全国的面粉厂和粮市都纷纷打电话和拍电报向纽约和华盛顿求援,来自不同地区的一串串货车开始像僵硬的毛毛虫一样向明尼苏达爬去——而此时的铁道上,尽管一直亮着绿色的信号灯,却不见列车驶过,全国的小麦和期待正在这空旷的铁路上渐渐地枯萎。
一组工作人员在塔格特公司的联系室里不断地打电话要着货车,他们如同出事的船员一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呼叫着没人听得到的求救声。在一些和上面有关系的公司货场上,停放着几个月都没有卸货的车皮,那些人对卸货发车的紧急呼吁充耳不闻,“你还是叫这家铁路公司——”后面的话难听得无法诉诸文字,这就是亚利桑那州的斯马瑟兄弟对纽约求救的答复。
此时,明尼苏达的人们正在占用每一条副线上的车厢,他们把停在摩萨比山岭上的车厢和等在保罗·拉尔金的矿场上待装零散矿石的车皮都抢了过来,把小麦倒进一节节装运矿石和煤炭的车厢,倒进用栅栏围成的货车里,金黄的小麦如涓涓细流,随着吱吱摇晃的车厢一路散落在轨道的两旁。他们把小麦倒进了客车的车厢,将座位、行李架和所有固定的部位填得水泄不通,只要能把麦子运出这里,即使货车会因为拉簧突然断裂,或者邮件箱突然起火引起爆炸而一头扎入道旁的沟里,他们也顾不得了。
他们一心只想动起来,甚至不去想行动的目的,犹如一个中风的人突然意识到身体再也不能动,便带了疯狂、僵硬、令人难以置信的抽搐去反抗。已经找不出其他的铁路公司:詹姆斯·塔格特把它们都赶尽杀绝了;大湖区上运船不再:保罗·拉尔金把它们全都赶走了。现在剩下的只有一条铁路,以及几条侥幸存留下的高速公路。
等候已久的农民们既无地图和汽油,又无喂马的饲料,便开着卡车,赶着大车,陆续盲目地上了路——他们向南走去,觉得南面什么地方应该有面粉厂,他们不知道前方的道路有多遥远,但清楚身后只有死路一条——在行走之中,有的倒在了路上,有的则落进水沟,或者从烂掉的桥上掉了下去。一具农民的尸体在距离他卡车南面半里地之外的沟里被人发现,他脸朝下趴在地上,手还紧紧地抓着肩膀上的一袋小麦。随后,明尼苏达的旷野上空乌云密布,雨水将等候在火车站的小麦全部泡烂,鞭打着堆在路旁的麦垛,把金黄的麦粒冲到了泥土之中。
华盛顿的那些人是最后遭受恐慌袭击的对象。他们关注的并非明尼苏达的事态,而是他们的那些交情和承诺已经岌岌可危;他们不考虑麦收的下场,而是在思量着那些手握大权、头脑空空的人在情急之下,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举动。他们按兵不动,回避着所有的哀求,在高声喊叫着:“太荒唐了,根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塔格特的人向来能够把麦子按时运走,他们会有办法的!”
终于,明尼苏达州的州长向华盛顿请求派军队镇压已经失控的暴乱——于是,两小时之内便有三道命令发布了出去,勒令全国各地的火车一律停驶,全部车厢火速调往明尼苏达。韦斯利·莫奇签发了命令,叫基普妈妈马上把车皮给腾出来。但是为时已晚,妈妈的货车已到加州,是为那里的一个由信仰东方简朴生活的社会学者和从事彩票赌博的生意人组成的改革团体送大豆去了。
明尼苏达州的农民们正放火焚烧自己的农场,他们捣毁了扬谷机和县城官员的住宅,沿着铁路线相互争斗起来,有的人去扒铁路,有的人则奋不顾身地去保护——暴力的结果只能是横尸在废墟般的城镇街头,还有那茫茫黑夜中死水暗流的地沟里。
随后,便只剩下沤烂的麦垛散发出的呛鼻的恶臭——原野上腾起几道浓烟,一动不动地垂立在笼罩了一片凄惨景象的空中——此时,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间办公室里,里尔登正坐在桌前,看着一份破产者的名单:他们是农具制造厂商,既得不到货款,也无力还他的账。
收获的大豆没能流入全国的市场:因为它不是过早地被收割,就是已经发霉,无法食用。
十月十五日的晚上,纽约城内塔格特终点站地下控制塔里的一根铜缆断了,信号灯彻底熄灭。
这根铜缆的断开造成了交通系统的连锁式短路,代表通行和危险的指示灯从控制塔内的仪表板和铁道上一起消失。红绿两色的玻璃罩没有变色,但它们死死瞪着的玻璃眼球里却见不到生命的光芒。在城市的边上,一串火车聚集在终点站的入口处,仿佛被血栓挡在血管里、无法到达心脏的血液,在沉寂之中越堆越长。
那天晚上,达格妮正坐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私人包间内的一张餐桌前。蜡烛油一滴滴地落在银烛台座上的白色山茶花和月桂枝头上,缎子桌布上是用铅笔写下的数学公式,一截抽剩的雪茄漂浮在洗手用的小碗里。在桌旁,面冲着她正襟危坐的六个人分别是韦斯利·莫奇、尤金·洛森、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克莱蒙·威泽比、詹姆斯·塔格特和库菲·麦格斯。
“为什么?”当吉姆要她一定去赴晚宴的时候,她这样问道。“这个……因为我们的董事会下周要开会了。”“然后呢?”“对咱们的明尼苏达铁路将要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这你一定感兴趣吧?”“这事要在董事会上决定吗?”“这个嘛,也不尽然。”“是不是要在今天的晚饭中决定?”“不一定,不过……哎,你干吗总是要那么绝对?本来就没有什么一定的事。再说,他们坚持要你去。”“为什么?”“这理由难道还不够吗?”
她没问这些人为什么把重要的决定都放在这种聚餐的时候去做,她知道他们向来如此。她知道,在他们乱哄哄、装模作样地开理事会和委员会并做出激烈的争论之前,决定早就在私下的场合里——在午餐会上、在晚宴和酒吧里达成了,事情越是重大,决定的办法就越随意。他们还是头一回邀请她这个外人和对手来参加这个秘密的会议。她想,这说明他们需要她,也许他们迈出了退让的第一步。这个机会她可不能放过。
然而,一坐进烛火通明的餐厅内,她就深知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机会。她急躁地感觉到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因为她找不到任何原因,但又实在懒得去问。
“我认为,这你也会同意的,塔格特小姐,现在还让明尼苏达州继续留有铁路似乎已经没有经济上的必要……”“我相信,即使是塔格特小姐也会同意,似乎应该采取某种暂时的紧缩……”“有时候需要为了大局而牺牲局部,这一点没有人会否认,就连塔格特小姐也同样不会……”听到她的名字每隔半小时就会在谈话中被人提到,但讲话者在提到的时候敷衍了事,甚至连眼睛都不往她这个方向看一下,她搞不懂他们让她来究竟想干什么。他们并没有让她觉得是在试图征求她的意见,真正的企图比这险恶得多:他们妄想让自己相信她赞成他们的意见。他们时而会问她问题,却在她的一句答话尚未讲完时便将她打断。他们需要的似乎是她的认可,根本就不愿意听她是否真的赞同。
他们带着自欺欺人的天真为今天这个场合选择了一场精心布置的正式晚宴。他们的举手投足间,似乎希望从盛大豪华的装饰之中,从这些装饰所代表的权力和荣耀中得到些什么——她心想,他们的行为如同野人在狂啃着敌人的尸体,希望以此获得对手的力量与品质。
她后悔自己的这身穿着。“是正式的,”吉姆跟她说过,“但别过头……我是说,别显得太阔绰了……现在这个时候,生意人应该避免给人傲慢的印象……倒不是说你看上去应该有多寒碜,只是稍微的表示一下……这个,谦逊……你知道,这会让他们高兴,会让他们觉得自己了不起。”“是吗?”她反问了一句,便掉头走开了。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晚裙,式样犹如希腊的束腰长袍一样简单,自胸部轻软地裹垂到脚面,裙子的质地是可用来做晚礼服的又轻又薄的真丝面料。衣料的光泽伴随着她的动作流溢变幻,仿佛这房间里的光亮只属于她一个人,时刻听从着她身体的差遣,为她披上了一抹比锦缎更加瑰丽夺目的光彩,衬托着她那柔软纤细的躯体,在赋予她自然高雅的气息同时,更令她显得从容淡定。她只在脖颈下方的黑色裙边上别了一枚钻石夹,它随着她轻微的呼吸而熠熠闪光,犹如一台变电器,将亮光变成烈火,使人感觉得到在宝石后面的生命的律动;它的闪烁犹如一枚军徽,犹如一枚标志着财富的荣誉徽章。她的周身上下没有别的饰物,只围了一领黑丝绒披肩,但它散发出的浓厚而傲慢的贵族气质却远非貂皮可比。
此刻,她看着面前的这些人,感到后悔了;她觉得像是在对几个蜡像挑衅一样,全无意义。从他们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种愚蠢的憎恨,他们如同是在打量着一幅闹剧的广告宣传画,流露出一丝木然无趣、龌龊恶毒的目光。
尤金·洛森开口道:“去坚持这个会决定千万人的性命,并且必要时把他们牺牲的决定,是一个巨大的责任,但我们必须要有勇气那样做。”他那软耷耷的嘴唇似乎扭曲着露出了一点笑容。
“只有土地面积和人口的数字是需要考虑的因素,”费雷斯博士一边冲天花板吐着烟圈,一边带着一副统计的口吻说,“既然这家公司的明尼苏达铁路线和横跨大陆的铁路线无法同时得到保障,我们就只能要么保明尼苏达州,要么保护那些被倒塌的塔格特隧道隔断的洛基山脉西部各州,以及邻近的蒙大拿、爱达荷和俄勒冈州,这实际上相当于整个西北地区。要是计算一下两处的面积和人口,那么显然就应该舍掉明尼苏达,而不是放弃占了三分之一的大陆面积的运输线。”
“我是不会放弃这块大陆的。”韦斯利·莫奇盯着自己盘子里的冰激凌,仿佛受到伤害一般,执拗地说。
此时她正在想着摩萨比山岭,那里是铁矿石的最后一块主要产地,想着明尼苏达州的农民,那些全国的小麦种植能手们只落得这样的下场——她在想,末日一旦降临到明尼苏达州,也就会接着降临到威斯康星、密歇根和伊利诺伊州——她眼前看到的是东部热火朝天的工厂正纷纷垂死——而此时,西部则荒野千里,草地荒芜,牧场废弃。
“数据表明,”威泽比先生一本正经地说,“想把两个地区都继续保持住看来是不可能的,必须拆除一个地方的铁轨和设备,以此来供给另一个地方作维护。”
她注意到,克莱蒙·威泽比作为他们的铁路技术专家,是他们当中说话最没分量的一个,而库菲·麦格斯的话则最管用。库菲·麦格斯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似乎对于他们浪费时间的谈话很是宽容大度。他极少插话,但只要开口,便会发出一阵讥笑和不容分说的呵斥。“住嘴,吉姆。”“得了吧,韦斯 (3) ,你纯粹是在胡吹!”她发现吉姆和莫奇对此并无反感,他们似乎很希望得到他的首肯——他们是把他当成了主子。
“我们一定要讲实际,”费雷斯博士不停地说着,“我们一定要讲科学。”
“我需要的是全国整体经济的发展,”韦斯利·莫奇不停地说,“我需要的是国家整体的生产。”
“你是在讲经济和生产吗?”趁他们间歇的空当,她带着冰冷和克制的语气插话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给东部的这些州留条活路吧,全国——乃至全世界,可就剩下这点家当了。假如你能让我们把它挽救下来,我们就还有机会重新建设其他的地方。假如不这样,这就是末日了。趁着南方的长途运输还没彻底断绝,就让南大西洋铁路公司去干吧,让当地的铁路公司把西北地区做起来,叫塔格特公司放下其他的一切工作——没错,是一切工作——把我们的资源、设备和铁轨都投入到东部地区的交通上去。让我们重新回到这个国家的,但我们要保住这个。我们不会在密苏里州以西的地方经营,我们要成为一家地区性的铁路公司——这便是东部的工业区,咱们一起来拯救我们的工业吧,西部已经没什么值得再去努力挽救的了,你可以用天然劳力和牛车种几百年的庄稼,可一旦毁了国家的工厂——就是再努力几百年也无法重建,就再也汇聚不出崛起所需的经济实力。我们的工业——或者说铁路——怎么能离得开钢铁?如果你们切断铁矿石的供应,又怎么能炼出钢来?无论明尼苏达现在还剩下些什么,都要去挽救它。还说什么救国家?一旦工业彻底灭亡,你就无国可救了。为了挽救身体,你可以牺牲一只胳膊或大腿,但你不可能去牺牲它的心脏和大脑。救救我们的工业,救救明尼苏达,救救整个东海岸吧。”
这纯粹是对牛弹琴。她不厌其烦地强迫自己将一个个细节、统计数字和证据向他们拒绝去听的耳朵里灌去,却依旧徒劳无功。他们既不反驳也不赞同,只是摆出一副她的讲话与问题无关的态度。他们的回答的确是弦外有音,好像是在对她做着解释,可惜,她却听不懂他们的这一套。
“加州有麻烦了,”韦斯利·莫奇愠怒地说,“他们那里的州议会很是震怒,已经在讨论要退出联邦。”
“俄勒冈已经成了逃亡分子的天下,”克莱蒙·威泽比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过去三个月里,他们杀害了两名征税官员。”
“工业对于文明的重要性被过分地高估了,”费雷斯博士想入非非地说道,“现在的印度人民国家在没有任何工业的情况下,已经延续了成百上千年的历史。”
“少几样东西,人们可以紧着点过嘛,”尤金·洛森一脸向往地说,“这对他们有好处。”
“算了吧,难道你们就因为女人的几句话而放弃这个全球最富有的国家吗?”库菲·麦格斯噌地站起来说道,“这个时候舍掉整个大陆——换来的又是什么?就为了那么一个穷得没有油水的微不足道的小州!要我说,就是要舍弃明尼苏达,保全你们的全国铁路网。现在各地内乱不绝,如果没了交通——特别是军队的交通,就会对人失去控制——必须保证部队能在短短几天内到达全国的各个角落。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别因为听了那些传言就缩手缩脚。全国已经掌握在你们的手上了,不要把它丢掉。”
“从长远来看——”莫奇迟疑不决地张了张口。
“从长远来看,我们都会死的,”库菲·麦格斯大声打断了他的话,烦躁地踱着步子,“想退却,门都没有!在加州、俄勒冈以及其他地方还有的是可干的。我一直认为我们应该扩大成果,现在没人能阻挡住我们。我们还可以拿下墨西哥,甚至加拿大——这应该就像探囊取物一般。”
她这才找到答案,看清了隐藏在他们言语背后的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些人高喊着要致力于科学时代的来临,张口闭口地谈什么科技、回旋加速器和声音射线,促使他们向前的并非一幅工业化的前景,而是企业家被彻底消灭后的图画——正如一个臃肿肮脏的印度部落首领,在懒散和愚昧中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向一群群迟钝呆滞的人们。他整日无所事事地在手里把玩着宝石,不时把刀一举,向一个饥寒交迫、口不择食的生灵刺去,将那生灵手里的几粒粮食占为己有,并接着再去霸占亿万生灵的食粮,把它们换成宝石。
她一直以为工业生产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她一直认为这些人迫不及待地抢占别人的工厂恰恰说明他们认识到了这种重要性。对于传说中的占星术和炼金术,在工业革命时代生长起来的她自然无法理解,也根本不往心里去,对于躲藏在那些人的灵魂之中、不是靠头脑而是靠他们所说的直觉和感情所得来的想法,她更是一无所知,这想法便是:只要人们还在为生存而奋斗,即使他们愿意将奋斗的成果拱手相让,但由此创造出的财富还是多得令当权者无法一口吞掉——他们干得越多,得到的越少,就会越顺从——会拉电闸的人不好管,而赤手空拳的庄稼人就容易对付得多了——领地的头人和印度人民国家的部落首领一样,只是想纵酒作乐,根本不需要什么工厂。
她看清了他们的意图,也明白了那个他们所说的不可言喻的直觉将会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她看到,以人道主义者自诩的尤金·洛森面对着人类即将遭受的饥荒却感到兴奋——身为科学家的费雷斯博士却在梦想着人类有朝一日能退回到原始耕作的蛮荒时代。
她的感觉里只剩下了不解和漠然:不解的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够令人类堕落到如此的地步——漠然则是因为她已不再把他们当成人类看待了。他们依旧滔滔不绝,可她已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听不进了。她此刻只盼着能回到家里好好睡一觉。
“塔格特小姐,”一个礼貌、冷静而略显焦急的声音令她一下子抬起了头,眼前看到的是一位彬彬有礼的侍者,“塔格特终点站的经理助理打来了电话,请求立即和你通话,说有急事。”
她听了拔腿就走。只要出了这间屋子,哪怕是要对付什么新的事故,她也觉得轻松许多。听到经理助理的声音,她长出了一口气,尽管对方在说,“连锁系统已经瘫痪,塔格特小姐。信号灯都没有了,八趟进站和六趟出站的列车都堵在了那里。我们没法指挥它们穿过隧道,总工程师找不到,断线的位置查不出来,手里也没有维修的铜缆,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们——”“我马上赶过去。”她说着便挂上了电话。
她冲向电梯,一路小跑着穿过了韦恩·福克兰酒店富丽堂皇的大厅,在行动的召唤下,她感到自己又有了活力。
这些日子以来,街上的出租车已经很稀少,并且对酒店门童的招呼也不理不睬。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一身穿戴,一头冲上了大街,边跑边惊讶地在想着风为什么会如此的冰凉,并且袭遍了全身。
她一心惦念着前面的终点站,眼前突然看到的一番美妙情景不禁令她吃了一惊:她看见一个女人的颀长身影正向她跑来,路灯的光线照亮了那人头上闪亮的长发,她的手臂裸露,一条黑色的披肩不停地飞舞,胸前的钻石灼灼放光,甩在身后的是一条幽长冷清的街道,离灯光稀疏的高楼大厦正越来越近。当她意识到看见的是路边一家花店的橱窗玻璃中映出的自己身影时,她已经感觉出蕴含了这幅景象的城市的全部意义。随即,一股苍凉的孤寂便袭上心头,它比只身一人在空旷街道上的寂寞还要强烈——同时涌上来的还有对自己的恼怒,恼恨着自己居然会出现在此时,出现在这样的一个夜晚。
她见一辆出租车正在转弯,便挥手叫住它,跳上车,用力关上车门,恨不得把此刻这种感觉留在花店玻璃窗前的人行道上。但随着自嘲、苦涩与渴望在她内心之中纷纷掠过,她明白那感觉正是在参加她的第一次宴会,以及后来迸发出难得的几次雄心壮志般的激情时曾经有过的期望。她自嘲地告诉自己,这时候居然还想这些!她恼怒地告诫着自己,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然而,伴随着出租车轮的辘辘声响,一个苍凉的声音不断向她平静地问道:你不是相信生活是为了幸福吗,看看现在你又有些什么?你的奋斗给你带来了什么?——没错!你要老实说:你能从中得到什么?——还是你也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再也找不到答案的利他主义者?……现在不要去想这些!——她向自己命令道,与此同时,透过出租车前方的玻璃,已经看得到亮着灯光的塔格特终点站入口。
车站经理室内的人们如同熄灭的信号灯一般,仿佛这里的电线也已断掉,人们失去了电流便无法动弹。他们漠然地看着她,她让他们继续发呆也好,按动开关让他们动起来也罢,他们似乎都无所谓。车站经理不见了,总工程师也找不着人,两小时前还有人在车站见到过他,后来便没了踪影。经理助理想来想去,决定主动打电话给她,其他人则都在袖手旁观。负责信号灯的技术员有三十来岁,书生气十足,一直不停地辩解着:“塔格特小姐,从没出过这样的事故!连锁系统从来就没有瘫痪过,也不应该瘫痪。我们知道自己的工作,并且也有能力做好——但系统不能在不该坏的时候坏啊!”她看不出那位已经有着多年铁路工作经验的老调度员究竟是故意装糊涂,还是由于这几个月来无从施展他的才智,变得明哲保身,从而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塔格特小姐。”“我们不知道该向谁请示,又该请示什么。”“没有应付这种紧急情况的相关规定。”“甚至连一旦出了这种情况,谁应该来负责处理的规定都没有!”
她听着,一言不发地抄起电话,要求接线员替她接通远在芝加哥的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总裁,哪怕是把他从家里的床上叫醒也在所不惜。
“是乔治吗?我是达格妮·塔格特,”当电话中传出她素日的竞争对手的声音时,她说道,“能否把你们芝加哥终点站的信号工程师查尔斯·穆雷借调给我二十四小时?……是的……对……让他尽快坐飞机赶过来,跟他说我们会支付他三千块的报酬……对,只用一天……没错,情况是很严重……对,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自己出钱,给他现金,只要能让他赶上头一班飞机,出多少钱都行……没有了,乔治——塔格特公司连一个能干事的人都没了……是,我会去准备所有的文件、豁免手续和特殊紧急情况下的批准材料……谢谢了,乔治,再见。”
她一挂上电话,便快速地对面前这些人吩咐起来。她不想忍受屋里的沉寂,不想听任塔格特车站在失去往日隆隆作响的列车车轮声后陷入寂静,不想听到在这沉寂中不断重复着的那句话:塔格特公司连一个能干事的人都没了。
“立刻让救援列车的车组人员做好准备,”她吩咐着,“命令他们马上赶到哈德孙铁路,把那里属于公司的照明、信号和电话上的铜缆拆下来,在清晨之前送回这里。”“可是,塔格特小姐!咱们在哈德孙的铁路运输只是临时停止而已,联合理事会没有批准我们去拆铁路呀!”“这事我来负责。”“可是没有信号,救援列车怎么从这里出去呢?”“半小时后就会有信号了。”“这怎么可能?”“跟我来。”她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他们跟着她匆匆地走下旅客站台,从静止的列车前一堆堆挤来挤去的乘客中穿过。她快步跨上一条狭窄的过道,经过了伸向四方的迷宫般的铁轨,经过了一盏盏熄灭的信号灯和无人扳动的道岔,在塔格特车站偌大而静谧无声的地下通道内,只能听见她穿的绸面凉鞋踩在地上发出的声响,以及她身后人们那拖拖沓沓、似乎极不情愿的脚步声——她急匆匆地向亮着灯的a控制塔奔去,在黑暗中,遍体是玻璃的控制塔像是一座失去了佩戴者身体的皇冠,被架空在一片空荡荡的铁轨之上。
控制塔的指挥对他所干的这份要求格外精确的工作已经熟练无比,她刚一开口,他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只是生硬地说了声,“遵命,小姐。”还没等随她一起来的人沿着用铁架修成的塔梯上来,他就已经又俯身在了图表前,严肃地考虑着如何去完成这样一项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从未做过的丢人的任务。他只是用带着愤慨和与她同样的坚韧的眼神看了看她,她便知道他已经完全懂了。“先干吧,干完再去想别的。”虽然他并未多话,她还是说了这么一句。“遵命,小姐。”他木然回答道。
他这个位于地下高塔顶上的房间犹如一座玻璃阳台,俯瞰着曾经是全世界周转最快、最多,也是最井然有序的车流。他经过培训,可以详细地记录下每小时超过九十列火车从这里经过的路线,在玻璃窗前,看着它们通过星罗棋布的轨道和道岔转换的指挥,安全地进出车站。可眼下,他却头一次俯瞰着干涸的隧道内空空荡荡的黑暗。
透过中转房间敞开着的屋门,她看到控制塔的工作人员表情严峻地闲站在一旁——他们的工作从来就不允许他们有片刻的放松——他们站在一排排像是古铜般垂立的皱褶、一排排像是记载着人类智慧的书籍的装置旁边。一根小小的拉杆被轻轻拉动,仿佛是书架上探出头来的书签,便会接通成千上万的电路,在联结和切断成千上万的触点后,便会为选好的路线设定几十个转换开关和几十盏信号灯,其间不允许有丝毫的差错,不允许有任何的侥幸和冲突——如此复杂的设计最终只要人用手一按,就可以为列车开辟出一条安全的路线,成百上千列的火车便可以安然驶过,成千上万吨的钢铁之躯和生命便可以彼此近在咫尺地呼啸而过,唯一能够保护它们的,便是那个发明了这些拉杆的人的想法。而他们——她看了看手下的信号工程师——他们却认为仅凭手上肌肉的收缩,控制塔就可以指挥交通了——现在,控制塔上的人们无所事事地站着——而在指挥的身前,那些曾经在大型控制板上不停闪烁着显示出列车运行状况和距离的红灯绿灯,此刻却成了一堆玻璃珠——如同是那些玻璃珠为了它们另一族类的野人出售了曼哈顿岛。
“把你们那些干活儿的工人叫来,”她吩咐着经理助理,“不管是在段上帮忙的、巡路的,还是擦车的,只要现在还在车站,就让他们马上统统过来。”
“是到这里来?”
“不错,”她一指塔外面的铁轨,“把你手下的扳道工也都叫上,打电话给仓库,让他们把手头现有的手提灯都带过来,不管是列车长的手灯还是天气恶劣时用的指示灯,只要是手提灯,就全拿过来。”
“你是说手提灯吗,塔格特小姐?”
“快点去。”
“遵命,小姐。”
“咱们这是要干吗,塔格特小姐?”调度员问道。
“我们要指挥列车,用手来指挥。”
“用手?”信号工程师问道。
“没错,兄弟!你现在又干吗大惊小怪?”她忍无可忍了,“不是说人只是一堆肉吗?那咱们就回去,退回到那个没有连锁系统、没有信号、没有电的时代——退回到那个要用人来举灯,而没有金属和电的列车信号的时代,用人来当灯架子。你早就在叫嚣着要这样——现在你算是如愿以偿了。对了,你是不是认为人的思想是由工具决定的?这回可是正相反——现在让你看看你的那些说法会生产出什么样的工具!”
然而,就算是退回到过去也同样是需要智慧的——她望着身边这些了无生气的面孔,对她自己的说法也感到自相矛盾。
“我们怎么弄转换开关呢?”
“用手。”
“信号呢?”
“用手。”
“怎么用手干?”
“每个信号杆下站一个人。”
“这怎么行?距离不够啊。”
“可以隔一条铁轨。”
“他们怎么知道应该扳动哪个方向的道口开关?”
“把命令记下来。”
“啊?”
“就像过去那样,把命令写下来,”她一指控制塔的指挥,“他正在制订调动列车的方案,会给每一处信号和道口控制写明指令,然后找人把指令传达到每一个岗位上——过去几分钟的事情,现在需要几个钟头才能干完,但我们还是会让那些等着的列车进入终点站,然后再让它们离开。”
“我们一晚上都要这么干吗?”
“再加明天一整天——直到那个长了脑子的工程师来,教你们把系统修好为止。”
“工会的合同里没有规定人要站着举灯干活,这会有麻烦,工会会反对的。”
“让他们来找我好了。”
“联合理事会会反对的。”
“我来负责任。”
“那,我不想承担下这种命令的——”
“我来下命令。”
她走出房间,站到了搭在塔身外面的铁梯平台上。她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她一时觉得自己仿佛也是一台现代化的精密仪器,在失去电源的情况下,企图靠双手去操纵庞大的铁路。望着深邃而又漆黑的塔格特地下通道,想到对于这隧道的最后记忆便是用人组成的灯柱,如此的惨状令她感到了一股辛酸的耻辱。
她几乎看不清聚集到塔下的人们的面孔。在黑暗之中,他们悄无声息地陆续来到这里,静静地站着,在他们的身后,蓝幽幽的灯泡在墙上泛射出一片阴郁的昏暗,他们的肩头则细细碎碎地洒落着从高塔窗户里投下的灯光。她看得见他们身上油腻的工作服,他们松懈而健壮的身躯,以及倦怠地下垂着的手臂,单调枯燥、毫无乐趣的体力劳动已耗尽了他们的血汗。他们是铁路里的最底层,年轻的看不见升迁的希望,上岁数的则对此从不抱任何指望。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神情里没有工人的那种不安和好奇,反而如同犯人一般,极其冷漠。
“你们即将听到的命令是由我下达的,”她站在高高的铁梯上,声音洪亮而清晰地说道,“发布命令的人是受了我的指挥。连锁控制系统瘫痪了,现在要用人去代替它,要立即恢复列车的运行。”
她从人群中注意到,一些人在看着她时,脸上的神情很是特别:他们眼中隐约可见的怨恨和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她的眼神让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女人。她想起了自己此时的穿着,觉得的确很荒唐——紧接着,她的心头涌起一股突如其来的反抗和想融入眼前的剧烈冲动,便把披肩向后一甩,在熏黑的墙柱下迎着炽烈的灯光一站,仿佛是站在了隆重的接待台前,傲然挺立,显示着她裸露的臂膀和身上闪亮的黑色绸缎,显示着那颗如勋章一般闪闪发光的钻石。
“控制塔的指挥将分派扳道工去指定的位置,他要分配一些人用手提灯为列车打信号,一些人去传达他的指令,火车要——”
她在极力压抑着一个想要冒出来的苦涩的声音:如果塔格特公司里连一个能人都找不出来的话……这些人也就只能干这个了……
“火车要继续进出终点站,你们要守在岗位上,一直等到——”
她忽然停住了。她最先看到的是他的眼睛和头发——那双冷酷而具洞察力的眼睛,金黄中夹杂着古铜色的头发在阴暗的地下通道里似乎泛射着太阳的光芒——她在一群没有知觉的人们当中看到了约翰·高尔特,他身着油污的工作服,衬衣的袖子高高地挽起,她看到他轻盈地站在那里,正抬头看着她,仿佛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看到了此刻的情景。
“怎么了,塔格特小姐?”
这句柔和的问话来自控制塔的指挥,他的手里攥着纸,站在她的身旁——她觉得从一阵失去知觉、然而又是她有生以来最清醒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很是奇特,只是她不知道这状态持续了多久,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而且为什么会如此。她感觉到了高尔特的面孔,从他的嘴型,他扁平的脸颊,她看到他始终具备的不变的沉静在崩溃,但他的神情依旧保持着这种沉静。他的神态表明他知道了这次事故,表明即使是他,在这种时候也会感到巨大的压力。
她知道她还在继续讲着,因为聚在她周围的人们似乎是在听着,尽管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却还在说着,如同是在执行一个很久以前被人催眠后植入的命令,她听不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只知道完成这个命令就是对他的违抗。
她感到自己似乎站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视力还在,目光所及之处,看见的只是他的面孔,而他的面孔便犹如压在她喉咙里面、使她不吐不快的一番话。他似乎就应该出现在这里,似乎已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似乎让她吃惊的并不是他的出现,而是她手下其他的那些人,因为只有他才属于这条铁路。她看到了自己以往登上列车的情景,当列车钻入隧道时,她曾感到过突如其来的沉重,似乎这个地方清楚地让她看到了她的铁路和她的生命的本质,看到了意识和物质完整的融合,看到了头脑的智慧转化为现实的一瞬间;她曾经感觉到了一线希望,仿佛这里承载着她全部的意义,同时也暗暗感到兴奋,似乎这地下有一个不知名的希望在等着她——她的确应该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因为他便是她的意义和希望——她不再去看他的衣着,也不再去想他在铁路上吃了多少苦——她的眼里只有那些在逝去的日子里因为找不到他而受的折磨——从他的脸上,她看到了这几个月来他所忍受的一切——她耳朵里听到的似乎只有她对他说的话:我的这些日子就是这样过的——而他似乎在回答说:我也一样。
她看到控制塔的指挥一边看着手上的清单一边过去开始对人们交代着什么,她知道自己对这些陌生人的讲话已经结束了。随后,她无法抗拒自己想确认的冲动,走下阶梯,绕开人群,没有走向站台和出口,而是向荒弃的隧道里的一片黑暗中走去。你会跟我来的,她想——这念头似乎不是她心里的言语,而是在她紧张的身体里,她明白自己无力把握想要去做的这件事,但她确信她一定能如愿……不,她心想,这并不是我意愿如此,而是理当如此。你会跟我来的——这既不是恳求,也不是祈求或命令,而是客观的事实,它凝聚了她全部的理解和她一生的阅历。如果我们没有改变,如果我们活着,如果世界还存在,如果你知道不能像其他人那样错过这一刻而任其随波逐流的话,你就会跟我来。你会跟我来——她感到一种喜悦的确定,它既不是希望,也不是信心,而是对于存在规律的彻底皈依。
她沿着废弃的铁轨,快步走进一条又长又暗、在石壁中迂回曲折的隧道。她已经听不见那个指挥的说话声。而后,她感觉到了她周身血液的脉动,同时听到了头顶上的城市在发出有节律的回应,但她却似乎听到她的血流声正在将寂静填满,而城市的喧嚣则在她的体内跳动——她听到身后远远地响起了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去看,而是加快了脚步。
经过依旧锁着他那台发动机残骸的大铁门,她没有停步,然而,她蓦然发现这两年发生的一切竟是如此的环环相连,身体不由得微微一颤。一串蓝色的灯泡继续向黑暗中延伸,映照着头顶一块块泛着微亮的岩石,映照着正向下面的铁轨上淌着细土的沙袋,映照着一堆堆锈迹斑斑的废铁。等到脚步声走近之后,她便停下来,转身向后望去。
她看见一抹蓝光掠过高尔特亮闪闪的头发,看到了他苍白的脸廓和深陷下去的黑黑的眼窝。那张脸不见了,但他的脚步声随着他继续来到了另一盏灯下,光线扫过了他那双平稳地注视着前方的眼睛——她可以肯定,他在控制塔前一看到她,那双眼睛就再也没有过片刻的离开。
她听到了他们头顶上方的城市发出的震动——她曾经想过,这些隧道便是城市的根,支撑着一切向天空伸展的渴望——而他们,她心想,约翰·高尔特和她,便是这些根的活力,他们便是根的萌芽、希望和意义——她想,他在听到他的脉动的同时,也一样听到了城市的呼吸。
她把披肩向后一甩,傲然挺立,正如他刚才在塔前的台阶上,和十年前在这里的地下看到她时一样——她听到了他的承认,那不是用语言,而是用了令人透不过气的节律:你是一种高贵的象征,你的归宿便是高贵之源……你似乎把生命的欢乐带回了它原有的主人身边……你看上去既充满活力,同时又有活力赐予你的荣耀……而我是第一个能够说出这两者是如何不可分离的人……
接下来的一刻犹如在茫然的昏迷中亮起的闪电——此时,他在她身旁停了下来,她看到了他的脸,看到了从容的镇定、克制的激情,看到了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透出的理解的笑意——此时,从他绷紧的嘴唇上,她知道他看出了她的表情——此时,她感到他和她的嘴唇合在了一起,她完完全全地触到了他的嘴唇,同时又觉得有一股液流涌进了她的身体——随后,他的唇便向她的喉咙吸吮下去,留下了一条青淤——接着,她那只闪光的钻石夹便抵在了他那颤抖着的古铜色的发间。
随即,她便浑然忘我地听任身体去感觉了,因为她的身体能够突然凭着直观的感觉传递给她最微妙的享受,正如她的眼睛可以将光波转化为视野,她的耳朵可以将振动转化为声音一样,她的身体此刻能够将贯穿她一生的种种念头立时转化为敏锐的知觉。令她身体颤抖的并非一只手掌的摩挲,而是它顷刻间汇聚的全部意义,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那正是他的手。它似乎占有了她的身体,在游动之中将她完整地接纳了下来——那虽然只是肉体上的欢愉,但却包含了她对于他整个的人和他全部生活的崇拜——从那天晚上在威斯康星州的一家工厂召开的全体大会,到隐蔽在洛基山脉峡谷中的亚特兰蒂斯,再到控制塔下的一个工人智慧无比的绿眼睛中胜利般的揶揄神情——它包含了她对自己所感到的骄傲,因为他把她当做了他的另一半,此时,他们从对方的身体上感受到了自我的存在。这便是它的含义——然而,她唯一的感觉便是他的手在抚摸着她的乳房。
他将她的披肩一把扯掉,在他的怀抱中,她发觉了自己身材的苗条,似乎他只是一样工具,令她能自豪地感受到她自己,而这种自我意识又只是去意识到他的一样工具。她似乎正在达到感觉的顶峰,却如同听到了一声急不可耐的大喝,她现在还说不清这是什么,不过她知道,这和她的生命历程一样的雄心勃勃,一样的永不满足。
他把她的头稍微推远一点,好让自己去直视她的眼睛,好让她也能看到他的眼睛,让她彻底明白此时他们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如同是在亲密达到高潮的时候,开启一束清醒的灯光,照亮他们的视线。
接着,她感觉到肩膀后面是粗粗的麻布,她发现自己正躺在破口的沙袋上,看见她那双紧身的长筒袜闪着微光,感觉到他的嘴贴住了她的脚踝,慢慢地顺着她的腿向上蠕动,仿佛是想用他的嘴唇去占有它。她随即感觉到自己的牙深深地咬进了他的手臂,感觉到他胳膊肘一晃,将她的脑袋摆到一旁,比她更凶狠地用嘴压住了她的嘴唇——随即,她便只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向上挺起,释放出了一股令她震颤的快感,直达她的喉咙——接着,她便只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正一次又一次贪婪地探来,仿佛她不再是个人,而只是一种激情,可以用来不断地去探索那遥不可及的巅峰——她终于体会到了那并非高不可攀,她喘息着,静静地躺在那里,感到无比的满足。
他躺在她的身边,仰望着头顶上方那片黑压压的洞顶。她看到他松弛的身体像水一般伸展在歪歪斜斜的沙袋上,看到那条黑黑的披肩搭在他们脚下的铁轨上,洞顶上的水珠闪闪发亮,犹如遥远的车灯,慢慢地渗入看不见的石缝内。他开口说话时,听上去像是在回答她脑子里正想着的问题,仿佛他再也用不着对她隐瞒什么,他对她要做的就是把他的内心像袒露身体那样坦陈出来:
“……十年来,我就是这样一直观察你的……就是从这里,从你脚底的地下……我知道你在大楼顶端的办公室里的一举一动,却永远都看不够你……十年来的每个夜晚,我都期待着能在这里,在站台上,看到你登上火车……每当命令下来,要把你的车厢挂上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并且等着看你走下斜坡,只希望你不要走得那样快……你走路的样子太与众不同了,那副样子,那双腿,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认出来……在你匆匆走下斜坡,经过正在下面轨道黑影里的我时,我总是最先看到你的腿……我觉得我都可以做出一座你双腿的雕塑了。我熟悉它们,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当你走过时……当我回去干活时……当黎明前我赶回家补上三个小时的睡眠时,用我自己的那双手……”
“我爱你。”她平静得近乎没有感情的声音里仅仅流露出一丝青涩。
他闭上双眼,似乎想让这声音流过那些逝去的日子,“这十年中,达格妮……只有几个星期的时间你真真切切、触手可及地出现在我面前,不再那样匆匆地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一个供我独享的明亮舞台上……在许多个夜晚,我会连续几个小时地凝视你……从那间被称作约翰·高尔特铁路办公室的窗户……有天晚上——”
她轻声地惊叫道:“那天晚上就是你么?”
“你看见我了?”
“我看见了你的影子……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看上去似乎很矛盾……似乎在——”她止口不说了,她不想说“挣扎”。
“没错,”他平静地说,“那天晚上,我想走进去,想面对你,想对你说,想……那天晚上,看到你瘫在桌上,看到你实在不堪如此沉重的压力,我差一点就违反了自己发的誓——”
“约翰,那天晚上,我想的就是你……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
“你要明白,我当时可是知道。”
“……我这一生之中的所做所想,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
“约翰,对我来说,最痛苦的并不是离开了在山谷里的你……而是——”
“是你回来那天的广播讲话?”
“没错!你在听吗?”
“当然了,你能这样做我很高兴,这很了不起。再说我——我也都知道。”
“你知道……汉克·里尔登?”
“在你来山谷前就知道。”
“是不是你知道他这个人后,就预料到了?”
“不。”
“是不是……”她没有说下去。
“是痛苦吗?是的,不过只是最初几天,随后的那天晚上……你想不想知道当我了解这件事后的第二天晚上干了些什么?”
“想。”
“除了在报纸的照片上,我从没有见过汉克·里尔登。那天我知道他在纽约开一个什么业界要人的会议。我只是想看他一眼。我在会议召开的酒店门口等着,门口的雨篷下灯光很亮,但外面的人行道很暗,可以让我隐身,这里只有几个闲人和流浪者在晃荡,天上下着小雨,我们都靠在墙边。等人们陆续出来的时候,从他们的衣着和举止中就能看出谁是来参加会议的——他们炫耀穿着,神态局促不安,似乎对自己当时刻意装扮出的另外一副样子感到羞愧。他们的司机们开着车迎了上去,有几个记者在缠着他们提问,一心想套出只言片语。这些企业家们面带倦容,一个个都衰老体弱,在惊惶地掩饰着内心的不安。然后我就发现了他。他穿着一件昂贵的风衣,帽檐斜斜地压在眼睛上方。他的脚步轻快,有一种志在必得的气势。其他一些企业家蜂拥过去,向他问着问题,这些大老板们活像是围在他周围的一群下人。在他站在车前伸手拉开车门时,我才看清楚了他,他昂着头,在斜着的帽檐下轻轻地一笑,显得很自信,看上去既有点不耐烦,又觉得好笑。在随后的一瞬间,我做了自己前所未有、让许多人拼死要去做的事情——在我眼中,一切已经脱离了当时的情景,我看到的是一个经过他改变的世界,看上去和他是那么的吻合,他就像是这世界的化身——我看到了一个硕果累累的世界,迸发着不受奴役的能量,人们摆脱了羁绊,用一年又一年的执著和付出,享受着幸福的回报——当我和雨中一群四处游荡的胆小鬼们站在一起时,却看出在这样的世界里,我的生活本来应该是怎样的,我感到极其渴望——我想要做到的正是他那样……他的身上具有我应该具有的一切……然而,这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我随即便回到了现实,看清了这现实所包含的真正含意——我看到他为了自己卓越的才华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他在寂寞无助的时候,要忍受怎样的折磨去努力了解我已经了解的一切——我看到他希望的那个世界并不存在,还有待去创造,我再一次看到了他真实的模样,他是我奋斗的象征,是要我去为之复仇和解救出来的受难的英雄——随后……随后我便对你和他之间发生的事感到释然了,我懂得了这并没有改变什么,我应该预料到会这样,我懂得了这是对的。”
他听见了她的一声低吟,便轻声地笑了笑。
“达格妮,这并不是说我不难受,而是因为我懂得难受并不要紧,我懂得要去和痛苦搏斗,把它抛在一边,而不是把它当成心灵的一部分,使它成为一道永久的伤痕,留在人对于生活的看法之中。别为我感到难过,它当时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她转过头来无言地看着他,他笑了,用胳膊肘支起脸来,低下头,望着静静躺在旁边的她。她喃喃地说道:“你是在这里,竟然在这里做铁道工人!——而且干了十二年……”
“没错。”
“是从——”
“是从我离开二十世纪发动机厂之后。”
“这么说,你第一次看见我……是在这里了?”
“对,那天早晨你还请求为我做饭,其实我那时就是在你手下干活,请了假跑出来的铁道工人。现在明白我当初为什么那样笑了吧?”
她仰起头来看着他的脸。她的脸上带着痛苦的笑容,而他却一脸的高兴。“约翰……”
“说吧,都说出来吧。”
“你这些年……一直在这里……”
“是的。”
“……这么多年来……铁路渐渐地垮掉……我一直在寻找有才之人……连一线希望都不放弃……”
“你在全国四处寻找我那台发动机的发明人,在养活着詹姆斯·塔格特和韦斯利·莫奇,你以自己最想消灭的仇敌的名字命名了你最大的成就。”
她闭上了眼睛。
“这些年我都在这里,”他说,“就在你势力所及的范围内,看着你的挣扎、你的孤独和你满心的期望,看着你满以为是在为我而做着的抗争,这是一场敌人得利、你永远都不会获胜的战争——我就在这里,在你视线的盲点中隐身,正如亚特兰蒂斯只是靠着一个视觉的假象而在人们眼前消失一样——我在这里等着有一天你会看清,会从你支撑的这个世界所奉行的原则当中看明白,你所珍惜的一切都只能落入地狱中最黑暗的角落里,你必须去亲眼目睹这个角落才行。我在这里,我是在等待着你。我爱你,达格妮,我曾经要人们去珍爱生命,但我爱你却超过了爱我自己的生命。我还教人们不要去想着白占便宜——我完全明白我会为今晚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可能就是我的生命。”
“不!”
他笑着点了点头,“事实就是如此,你知道你已经让我失信过一次了,我违背了我自己所做的决定——但我完全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做,我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清楚地知道后果,并心甘情愿去承担它。我不能眼看着我们错过这样的时刻,它属于我们,我的爱人,我们问心无愧。但是你还没做好离开这里、加入我的准备——你不用跟我说,我明白——既然我在时机还没完全成熟的时候就得到了我想要的,我就必须付出代价,我不知道那会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时间到来,我只知道我一旦向敌人让步,就要承担责任。”看到她脸上的神情,他笑着回答说,“不,达格妮,你不是我头脑中的敌人——但正是你让我到了现在这一步——尽管你在摸索的过程中尚未看见,但我能看见,你在这事实上就是我的敌人。真正的敌人其实威胁不到我,你就不一样了,只有你才能让他们找到我。他们根本想不到我是谁,不过有你帮忙——他们就会知道了。”
“我不会!”
“当然,你不会有意这样做,而且你随时都可以选择走另外一条路。但只要你还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注定逃脱不了它的必然结果。别皱眉头,现在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样的危险。达格妮,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奉行以物换物。我想得到你,但却无力改变你做出的决定,我能做的就是权衡代价,看我能否去承担。我能承担。我自己的性命自己做主——而你,你是”——他似乎是在用行动把这句话说完,一手将她揽过,亲着她的嘴唇,她瘫软的身体顺服地吊在他的手臂上,头发如瀑布般向下倾泻着,脑袋向后仰了下去,只有他的嘴唇在牢牢地抓紧着它——“你是一个我说什么也要得到和买下来的荣耀,我要你,即使要用生命做代价,也在所不惜。我可以放弃我的生命——但不会放弃我的心灵。”
他坐起身来,一丝严峻从他的眼里一闪而过,他笑着问:“想不想让我和你一起回去干活?想不想让我一个小时之内就把你的连锁系统修好?”
“不!”她一想到韦恩·福克兰酒店包间里的那些人,便不由得脱口喊了出来。
他笑了,“为什么?”
“我不想看着你去给他们当牛作马!”
“那你自己呢?”
“我觉得他们就快崩溃了,我应该可以胜利,我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没错,是一会儿——不过到时候你不会胜利,而是会明白。”
“我不能丢下它不管!”这是一声绝望的哭喊。
“还没到时候呢。”他平静地说。
他站了起来,她已说不出话,乖乖地也随他站起身来。
“我会继续留在这里干我的活,”他说,“但你别来找我,你得忍受一下我为了你一直在忍受的滋味——你得接着干该干的事,就算你知道我在哪里,心情和我一样的迫切,也不能接近我。不要在这里找我,不要去我住的地方,不要让他们看到你和我在一起。等你最后决定要离开的时候,别去告诉他们,只要在内特·塔格特的塑像底座上用粉笔画个美元的符号——这也算物归其主吧——然后回家等着,我二十四小时内就会来找你。”
她无言地点了下头,算是保证。
但在他转身要走的一刹那,她突然浑身一激灵,像是猛然惊醒或是临死前最后的痉挛一般,情不自禁地喊道:“你要去哪儿?”
“去当灯柱啊,举个提灯一直站到天亮——这就是你的这个世界让我去做的唯一一份工作,而且从我身上它也只能得到这么一份工作。”
她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胳膊,茫然若失地紧跟着他,生怕他就这样不见了,“约翰!”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扳了下来,摔向一旁。“不行。”他说道。
紧接着,他又拉过她的手,举到了他的唇边,用嘴狠狠地亲吻着,这感情已经超出了他想要表达的一切。然后,他转身离开,消失在远处的铁轨尽头,她似乎感觉自己是被他和铁轨同时抛弃了。
当她步履艰难地回到终点站大厅的时候,正赶上第一趟列车的开动,隆隆的车轮仿佛是猛然间恢复了跳动的心脏一般,把四周的墙壁震得直抖。敬奉着内特·塔格特塑像的地方空荡而宁静,终日不变的灯光照射在一片冷清无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像是在这茫茫一片的明亮之中迷路了一般,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在那个带着质朴、快活表情的塑像下面的台阶上,颓然呆坐着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流浪者,如同一只失去翅膀、无处可去的鸟,只能苟且一时。
她也像一个无依无靠的浪子般瘫倒在了台阶上,肩头紧紧地裹着那条脏兮兮的披肩,失魂落魄,麻木无语。
她的眼前似乎总在看到一个用手臂高举起明灯的身影,它时而像是自由女神,随即又像是一个长了一头阳光般的金发的人,在夜空下举着一盏让地球停止转动的红灯。
“再怎么样也别往心里去,”那个流浪汉带着残存的一丝同情的口气说道,“反正就这样了……那又管什么用呢?谁是约翰·高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