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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透支的账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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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对天气都不敢表明态度的人,怎么能够和内特·塔格特较量呢?如果他决心捍卫自己的成果,他们怎么可能去霸占?达格妮,他用尽了浑身解数去和他们斗争,但却没有用最重要的一个。如果我们——他和我们其余的人——把这世界拱手相让的话,他们就不可能得逞了。”

“是啊,是你把它给了他们,艾利斯·威特是这样,肯·达纳格是这样,我不会。”

他笑了,“是谁为他们建造了约翰·高尔特铁路?”

他看到的只是她嘴角轻微的抽动,但他知道,这个问题像是给了一个伤口重重的一击。然而,她平静地回答道:“是我。”

“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

“是因为那些没有坚持、没有斗争,然后放弃了的人。”

“难道你看不出只有这一条出路吗?”

“不。”

“你还愿意去承受多少不公正的待遇?”

“直到我斗争不下去了为止。”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明天呢?”

她直视着他,略显骄傲地有意显示出自己的镇定,平静地说:“开始扒铁路。”

“什么?”

“就是约翰·高尔特铁路,要像我亲力亲为的那样,严格按我的要求把它完好地拆下来。先做好关闭的准备,然后把它拆掉,用拆下来的部分去加固横贯全国的主铁路。要做的事有很多,我会非常忙。”她的声音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原先滴水不漏的镇静稍稍松动了,“你知道,我一直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令我欣慰的是,我可以亲自去做这件事。也正因如此,内特·塔格特那天晚上一直不停地在干,人只要有事情做,就还没那么糟糕。并且我知道,至少我是在挽救主干线。”

“达格妮,”他非常冷静地问——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一种感觉,她的回答似乎攸关着他个人的命运。“要是你不得不把主干线也拆掉呢?”

她脱口而出:“那我就会让最后一台火车头从我身上轧过去!”——但紧接着又说,“不,这不过是自暴自弃而已,我不会那样做。”

他轻柔地说:“我知道你不会的,但你却希望能那么做。”

“是啊。”

他笑了,眼睛没在看她;这嘲弄的笑容里饱含着痛楚,更是对他自己的讽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肯定,但她对他的脸庞是如此的熟悉,尽管再也猜不出原因,却依然总是能够察觉到他的感受。她想,她熟悉他的脸,就如同她对他身体的每一片肌肤都了如指掌一样,如同在这个暧昧的隔间里,她还能看见,还能忽然间感觉得到他近在咫尺的衣服下面的身体一样。他把头转向她,眼睛里的变化使她清楚,他已经知道了她此时所想。他转开了视线,端起酒杯来。

“好吧——”他说道,“为内特·塔格特。”

“也为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她问道——随即懊悔不已,因为这听上去像是讽刺,也并非她的本意。

但是,她看见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异常明亮的清澈,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骄傲的笑容,坚定地回答道:“是的——也为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

她的手不禁一抖,几滴酒洒在了深色闪光塑料桌面上的方形花边纸台布上面。她看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手上粗犷而简短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在庄重地宣誓。

她猛然想到,这是他十二年来头一回自愿来找她。

他仿佛是自信地掌控着局面,仿佛他的信心注入给了她,让她也把信心重拾起来,他令她根本无暇去想他们是否应该在一起。此刻,她难以解释地感觉到,他固有的矜持不见了,那不过是几个苍白的沉默瞬间,和他把头扭开时静止不动的前额、下巴和嘴部的轮廓——但她感觉到,似乎他才是在挣扎着要重新去找回什么东西。

她不清楚他今晚怀着什么样的企图——并且发现他的目的或许已经达到了:他支撑着她度过了最糟糕的时刻,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智者聆听并理解她的感受,这是他对她的绝望最有力的回击。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带给了她这么多年的痛苦之后,他为什么要对她的绝望表示关心?她如何对待约翰·高尔特铁路的灭亡和他有什么关系?她注意到,她在塔格特大楼的大厅里时就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这就是维系在他们之间的纽带,她想到,她不会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为看到他的到来感到吃惊,他总是很清楚应该在什么时候出现。危险就在这里:尽管知道这只是某种新的圈套,尽管对他向来是背叛那些信任他的人记忆犹新,她还是会信任他。

他双臂交叉,拄在桌子上,身体俯向前,凝视着前方,突然看也没看她就开口说:

“我正在想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为了等待他心爱的女人所花的十五年。他不知道是否还能再找到她,她是否还在人世……她是否还会等着他。但他知道,她不能在他的搏斗中生活,在胜利之前,他不能迎接她回来。因此他用他的爱填补了希望失去后留下的空白,等待着。但当他抱着她跨过门槛,把她视为这个新世界里的第一位德安孔尼亚夫人时,他知道他胜利了,他们得到了自由,她已不受威胁,再不会有什么能伤害到她。”

在他们陶醉在幸福中的那些日子里,他从没暗示过会把她想成是德安孔尼亚夫人。在一瞬间,她弄不清自己是否知道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但这一瞬间消失在一股看不见的战栗之中:她不相信这过去的十二年能够令她刚刚听到的这些还存在什么可能。这是个新的陷阱,她想。

“弗兰西斯科,”她厉声问道,“你对汉克·里尔登都干了些什么?”

他愣了,这个时候她还会想到这个名字。“怎么?”他问。

“他曾告诉过我,你是他所喜欢的唯一一个男人。可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他只要见到你,就会把你杀了。”

“他没告诉你为什么?”

“没有。”

“他对此什么都没和你说?”

“没有。”她看到他怪异地笑了,笑容里带着伤感、感激和向往。“他告诉我你是他唯一喜欢的男人时,我警告过他,你是会伤害他的。”

他像是骤然发作一般地吼道:“除了一个人以外,只有他可以让我为之付出生命!”

“除了谁?”

“我已经交托出生命的那个人。”

“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似乎他已经说得太多,没有回答。

“你对里尔登都做了什么?”

“我以后会告诉你,现在不行。”

“你是否对那些……对你很重要的人,总是如此?”

他看着她,露出了一股显得格外无辜、痛苦而真诚的笑容。“你知道,”他轻柔地说,“我可以说他们才总是这样对待我的。”他补充道,“但我不会,这些所作所为——还有这些想法——是我的。”

他站起身来,“咱们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站起来,他拿起了她的大衣。这件衣服很宽松,他用手将衣服紧紧地裹上了她的身体,她感觉到他的双手在她的肩头多停留了一刻。

她扭过头去看他,而他正奇怪地呆立着,目不转睛地向桌子看去。他们起身的时候,把带花边的纸台布碰到了一边,她在塑料桌面上看到一行刻痕。尽管曾被人试图抹掉,但痕迹犹在,如同某个不知名的醉鬼在绝望中发出的无法磨去的声音:“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恼火地一把将台布拉回原位,盖住了字迹,他不禁莞尔一笑。

“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我能告诉你谁是约翰·高尔特。”

“真的吗?好像每个人都认识他,但每个人所讲的故事都不一样。”

“关于他的故事,你所听到的都是真的。”

“那么,你的故事又是什么?他是谁?”

“约翰·高尔特是改变了想法的普罗米修斯。作为对他把神火带给人类的惩罚,他一直饱受着兀鹰啄食的折磨,数百年后,他挣脱了锁链——并且从人们手里收回了神火,直到人们撤走他们的兀鹰为止。”

一排排枕木转过花岗石的拐角,在科罗拉多的群山之间盘旋起伏。达格妮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沿枕木走着,双眼望着毫无意义的远方。只有在枕木之间迈着的熟悉的步子让她还真切地感受到铁路上才有的律动。

一团灰色棉球般的形状,既不像雾,又不像云,悬挂在天空和群山之间阴沉沉的空隙中,使得天空看上去像是一个破旧的床垫,向山的两侧撒落着填充的棉絮。地上覆盖了一层硬硬的积雪,却既不是来自冬天,也不属于春季。空气中飘浮着网一样细密的潮湿,她的脸上不时有冰冷的针扎一般的感觉,既不是雨滴,也不是雪花。天气似乎不敢明确表态,只是含混不清地在莫衷一是间晃悠着。这天气和董事会一样,她想。昏暗的光线令她难以分辨这一刻究竟是三月三十一日的下午还是晚上。但她非常确定的是,这一天是三月三十一日,这绝对不会错。

她和汉克·里尔登一起来到科罗拉多,购买倒闭的工厂里还能找得到的任何设备,这就像趁着沉船还没完全没入水底,对它匆匆地进行搜查一样。这事本可以让手下人去做,但在并未挑明的共同目的驱使之下,他们亲自来了:他们抑制不住地想来搭乘这最后的一班列车,就如同人们明白这只是对自己的折磨,却还是抑制不住地想来葬礼做最后的诀别。

他们在令人生疑的卖主们所进行的并不完全合法的出售中将设备买下来,没人说得清谁才有权利处置这些完好无损的闲置设备,也没人对这样的买卖表示质疑。在被毁的尼尔森发动机厂,他们把能搬走的东西全部买了下来。泰德·尼尔森在听到铁路将被关闭的通知一周后便甩手不干,然后消失了。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捡垃圾的,不过不断地搜找还是让她能够把这几天坚持了下来。当她发现离最后一班列车的发车还有三个钟头的空闲时,她便逃离了城镇里的死气沉沉,来到郊外散步。她信马由缰,独自一人走在遍布岩石和积雪的崎岖山路上,竭力用思考驱走心中起伏的情绪,她明白她必须熬过这一天,不要去想她乘坐首班列车的那个夏季。然而,她发觉自己又走回了约翰·高尔特铁路线——并且知道她是有意这样做的,这正是她出来散步的目的。

这是一条已经被拆掉的丁字支轨,信号灯、转轨器、电话线统统都不见了,只有地上还躺着的长长一串木头——没有铁轨的枕木像是脊椎的残骸——在一个废弃的斜坡交叉口上,立着一根柱子,这便是它孤独的守望者,柱子上写着:“停,看,听。”

她来到工厂的时候,暮色夹杂着雾气已经早早地降临在了山谷里。一块亮闪闪的牌子挂在工厂正门的墙上,写着“罗杰·马什,电子器件”。她想起为了不离开这里,曾经要把自己绑在办公桌上的那个人。建筑完好无损,像是一具尸体,刚刚闭上眼睛,人们还等着看到它们再一次睁开。她觉得灯光随时都会从一扇扇巨大的窗户里和长长的平坦的顶棚下亮起。然后她看到了被鲁莽的小孩子用石头敲碎的一扇窗户,看到大门口台阶上长起的一株又高又干的野草。她心中突然腾起一股盲目的愤恨,对野草如此的猖狂愤愤不平,因为她明白这代表着一种什么样的敌人。她跑向前去,跪在地上把野草连根拔起。随后,她跪在工厂的台阶上,望着暮霭沉沉中的寂静苍山,心里想: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当她走完了枕木路,又回到马什维尔的时候,天几乎快黑了。马什维尔在过去几个月中一直是这条铁路的终点,开往威特中转站的列车早已取消,费雷斯博士的再开发计划也于这年冬季流产了。

街灯亮了,它们高悬在十字路口的半空中,顺着马什维尔空旷的街道,形成了一长串渐远渐暗的黄色亮球。所有像样一些的住宅都已空置——这些造价合适、整洁而耐用的房屋建造并维护得很好,草坪上插着褪了色的“出售”标志。但她看到廉价和俗不可耐的房屋里还亮着灯光,仅仅几年的光景,这些房子便衰败而凋落,沦为贫民窟里的小破屋;这些人家没有搬走,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在一座屋顶塌陷、墙壁开裂的房子中,她看见亮着灯的房间里有一台大屏幕的电视机。她不知道他们还指望科罗拉多的电力公司存在多久。随即,她摇了摇头:那些人从来就不知道这些电力公司的存在。

马什维尔最大的街道两侧是一排又一排店铺倒闭后的黑洞洞的橱窗。所有高档的商店都撤走了——她望着店铺的标志,心里想着。随之她打了个冷战,意识到她现在所指的高档,最贫困的人也曾经伸手可及,可眼下倒真的成为奢侈场所了:干洗店——电器商店——加油站——药铺——五分一角店。剩下来的只是杂货铺子和理发店。

火车站的站台上人群熙攘,耀眼的弧光灯像是要把它从群山里剔出来,加以孤立和聚焦,如同一个小小的舞台,在深邃的夜色中,在那些看不见的观众席面前,赤裸裸地上演着一举一动。人们推着行李车,抱着孩子,在售票窗口前大肆地讨价还价,从他们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惶恐举动之中看得出,他们其实就是想倒在地上,充满恐惧地尖叫。这恐惧是带有一种逃避意味的内疚:他们之所以害怕,并不是因为了解了情况,而是因为他们拒绝去了解。

最后一班车停靠在站台上,一长溜灯光通明的车窗显得格外形单影只。从火车头里重重喘出来的蒸汽在车轮的四周弥漫,没有了以往因为春天的到来而能量四溢的欢快声音;它的喘息声让人不忍多听,更不忍不听。在亮着灯的一排车窗的末端,她看到一个小红灯挂在了她的车厢上。红灯之后,只有无尽的黑暗。

列车里面满满当当,人们茫然无措,声嘶力竭地尖声叫嚷着,企图在连接处和通道找块落脚的地方。有的人并不走,只是无聊而好奇地站在周围看热闹。他们赶来,好像是知道这是社区里,甚至是他们的有生之年所能亲身经历的最后一件大事。

她尽量不主动去看任何人,匆匆地自人群中穿过。有的人知道她是谁,大多数则一无所知。她看见一位肩披破围巾、满脸风霜的老妇人,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绝望的乞求。一个胡子拉碴、戴了副金边眼镜的年轻人站在照明灯下的木箱上,冲着过往的人们大叫道:“他们怎么居然说没生意!看看这趟火车!全坐满了!生意多好啊!只不过是他们不赚钱了,所以才会让你们败落下去,这些贪婪的寄生虫!”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挥舞着两张车票,向达格妮冲了过来,叫喊着日期搞错了。达格妮不得不竭力推开人群,向列车的尾部挤去——但一个面容憔悴的人瞪着一双凶狠而茫然的眼睛,冲上前来,喊叫着:“这下你可好了,你有好大衣穿,有私人车厢,可你却不让我们有火车坐,你,还有所有的那些自私——”他的话戛然而止,眼睛朝她身后的什么人看去。她觉得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臂肘:原来是汉克·里尔登。他拉着她的胳膊,带她向她的车厢走去。她瞧着他的表情,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给他们闪开了一条路。在站台的末端,一个面容惨白的胖男人正在那里对一个啜泣的女人说着:“世道本来就是这样的,只要还有那些富人,就没有穷人的活路。”高悬在城镇漆黑的夜空之上的,是威特的火炬,它像一个尚未冷却的星球,在风中闪烁着火焰。

里尔登走进了她的车厢,但她还停留在车门的台阶旁,延长这最后告别的时刻。她听到“全体上车!”的喊声,望着留在站台上的人们,仿佛是看到一群人在目送着最后的救生艇离他们而去。

列车长站在最下方的车梯上,一手拎着信号灯,一手握着表。他瞧了一眼手里的表,便抬头看着她。她闭上眼睛,无声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看见他的信号灯在空中挥了起来——她拉开门,走进了车厢,面前出现的里尔登使她对车轮在里尔登合金轨道上启动的感觉轻松多了。

詹姆斯·塔格特从纽约给莉莉安打来了电话。“哎,没有——没有什么事,只是不知道你近来怎么样了,是不是来过城里——都好久没见到你了,我是想你下次来纽约的时候,也许咱们能一起吃个午饭。”——她明白,他心里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懒洋洋地回答说:“噢,我看一下——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四月二日?我看看我的记事本——啊,正巧我明天要去纽约买点东西,你帮我省了午饭的钱,我当然很高兴了。”——他清楚,她根本不是要买什么东西,促使她进城来的理由正是这次午餐。

他们会面的地点是一家显赫而豪华的餐馆,这里的名气和价位使得跑花边新闻的记者没了兴趣,并不是一向热衷于出风头的詹姆斯·塔格特习惯去赞助扶持的那种场所,她由此认为,他是想避开人们的注意。

她脸上带着半是会意、半是神秘的好笑神情听他聊着他们认识的朋友,剧场上演的剧目,以及天气,借此来小心翼翼地营造出一种无关紧要的气氛。她很优雅地坐着,却并不端正,似乎是向后稍稍仰着,欣赏他完全多余的表演和他的这番苦心。她忍着好奇心,等着探破他的意图。

“尽管麻烦这么多,情绪还能如此振作,”她说道,“我真觉得应该鼓励鼓励你,或者给你个奖章什么的,吉姆。你不是刚刚关掉了你最好的一条分支铁路吗?”

“哦,那不过是经济上的稍许挫折罢了,仅此而已。这样的压缩总是免不了的。考虑到全国目前的形势,我们还算不错,比其他人还是要好些。”他耸耸肩,又说,“另外,里约诺特铁路是不是我们最好的分支还不能一概而论,这不过是我妹妹的想法而已,那是她最赏识的项目。”

她从他故意放慢的说话声中听出了隐含的快意,便笑着说:“明白了。”

塔格特的眼睛从低垂的额头下方向上瞟着她,似乎格外希望她能理解他的意思,问道:“他对此反应如何?”

“谁?”她明知故问。

“你丈夫。”

“对什么的反应?”

“关闭那条铁路。”

她快活地笑了起来,“你的猜测和我一样,吉姆——我猜得可是很准的啊。”

“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妹妹的反应,也就已经知道他的了。你的乌云过后,可是双倍的阳光灿烂呀,对不对?”

“他过去几天里都说了些什么?”

“他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一直在科罗拉多州,所以我——”她停了下来。她本来没当回事,但注意到塔格特的问题格外明确,而语气又过于随意,她意识到他开始切入这次午餐的真正主题了。在最短的停顿后,她依然以更为轻松的口吻继续说道,“所以我不知道。不过他随时就要回来了。”

“你是不是认为他的态度还是可以算作顽固不化?”

“当然了,吉姆,这还用说嘛!”

“希望发生的这些也许能让他做事更成熟一些。”

她对他还看不清她此刻的认识感到好笑。“哦,是啊,”她懵懂地说,“要是有什么事能改变他就太好了。”

“他是在给自己造成极大的困难。”

“他向来如此。”

“但是事情总是会让我们的心态变得更圆滑的,迟早会这样。”

“我听说过对他的性格的种种说法,不过从来没有‘圆滑’这个字眼。”

“呃,事情在变化,人随着它们在改变。无论怎样,自然的法则就是动物必须要适应他们的环境。并且我要补充的是,现在,适应能力已经不仅仅是自然法则的迫切要求了。我们将会遭遇一个非常困难的时期,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你因为他的固执态度而受罪。作为你的朋友,我不愿意看见你陷入他所奔赴的危险之中,除非他学会合作。”

“你真是个好人,吉姆。”她悦耳地说道。

他说话的时候谨慎地放慢了速度,字斟句酌,同时又平衡着语调,力求达到一个在清晰和朦胧之间的效果。他想让她明白,但又不想让她把一切都彻底搞清楚——因为这种他驾轻就熟的语言的本质就是从来不会让包括说话者在内的任何人彻底明白。

不用说,他对威泽比先生比较了解。上次去华盛顿的时候,他恳求过威泽比先生,降低铁路的运费对他将会是致命的打击;涨工资的要求已经答应了,但报纸上还是在传出降低运费的声音——塔格特明白,如果莫奇先生允许这样的声音存在,这意味着什么;他明白刀还是架在他的脖子上。威泽比先生没有回答他的请求,只是带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旁观者的口气说:“让韦斯利棘手的问题可太多了,在钱的问题上,如果他对每个人都宽限一点,就不得不采取一些你多少也能想到的紧急措施。但你知道,这会遭到全国保守势力多大的反对。比如,像里尔登这样的人。我们可不想让他曾经干过的那种事再发生了。韦斯利会给那些能够控制里尔登的人很多好处,只是这一点我想还没人能够做到。不过,也许我是错的,你对此可能更清楚,吉姆,因为里尔登也算是你的朋友了,还参加过你的聚会之类的活动。”

塔格特望着桌子对面的莉莉安,说道:“我发现友谊是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没有让你看到我的友谊的见证,这就是我的不对了。”

“但我对此从未怀疑过。”

他压低了嗓音,带着不祥的警告口气说:“尽管事关机密,作为对朋友的帮助,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你丈夫的这个态度现在正在被高层所议论——是相当有权力的高层,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这就是塔格特恨莉莉安的地方,他心想:她明明知道游戏规则,却总是出人预料地玩她自己的花样。她此刻突然看着他,当着他大笑,绝对是违反游戏的常理——在这副天真无知的表现过去之后,她又显出什么都明白的样子,直率地说:“啊,亲爱的,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这么好的一顿午饭的目的并不是说你要来帮我,而是要我去帮你。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很危险,可以用我帮的这个忙去和高层做交易,得到更多的好处,而且你是在提醒我以前答应过要帮你的事。”

“他在法庭上的那场表演可算不上是我所认为的帮忙,”他恼火地说,“当时,我从你那里可没想到会是那样。”

“噢,当然了,那不是,”她沉着地说,“那肯定不是。不过,亲爱的,他表演了那么一出后,你觉得我会不知道高层对他非常注意么?你还真觉得这是个秘密,值得你特意告诉我吗?”

“可这是真的,我听说了对他的议论,所以觉得应该告诉你。”

“我知道这是真的,也知道他们会去议论他,我还知道他们要是有对付他的办法,法庭审理一结束就会下手了,我的天啊,他们巴不得能下手呢!因此,我知道在你们这些人里面,这个时候只有他还算安全,我很清楚他们害怕他。我对你的意思了解得够清楚吧,亲爱的?”

“既然这样,假如你是这么认为的话,那我不得不说你真是把我搞糊涂了,我不明白你这是在干些什么。”

“嗨,我只是把话挑明而已——这样你就可以明白,对于你是多需要我的帮助,我心里是清楚的。现在这些已经说开了,该轮到我跟你说说事情的真相了:我并没有背叛你,只不过是我失算了。对于他在庭审时候的表现——我的思想准备一点也不比你多,甚至更少,我满以为不会那样。但事情有点不对头,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正在想办法找。一旦找到,我是会守信用的。到那时候,你就可以把这些都算作你的功劳,告诉你那些高层的朋友们,是你解除了他的武装。”

“莉莉安,”他窘迫地说,“刚才我说很想将我的友情证明给你看,我是认真的——如果有什么事用得上我——”

她笑了起来,“没有。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你帮不上我的忙。我不需要什么好处,不做交易,我是个纯纯粹粹不带商业色彩的人,什么回报都不要。只能是碰运气,吉姆,你也只好指望我了。”

“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想这么做?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呢?”

她向后一靠,笑了,“就是这顿午饭,就是在这里看到你,知道你非得来找我不可。”

塔格特隐藏着的眼神里燃起了一股怒火,随后,他的眼皮慢慢地眯缝了起来,他也向椅子上一靠,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有了一丝嘲讽和满足。即使从代表着他价值规范的那个从未挑明、从未说出、从未明确定义的混乱观点来看,他也还是能认识到在他们之中,谁对对方更有依赖性,谁又是更卑鄙的。

他们在餐馆门口分手后,她去了里尔登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套间,他不在的时候,她有时会待在那里。她悠然思考着,在房间里踱了半个小时,然后像是随意地拿起了电话,却已经下了决心。她给里尔登的办公室打电话,问伊芙小姐他预计什么时候会回来。

“里尔登先生明天坐彗星快车到纽约,里尔登夫人。”伊芙小姐用清晰、礼貌的声音说道。

“明天?太好了,伊芙小姐,能帮我个忙吗?能不能告诉我家的葛特璐别等我回来吃晚饭了?我今晚就住在纽约。”

她挂上电话,看了看手表,给韦恩·福克兰酒店的花房拨了电话。“我是亨利·里尔登夫人,”她说,“我想订两打玫瑰花,送到里尔登先生乘坐的彗星快车的车厢……是的,今天,下午,等彗星快车到芝加哥的时候……不,什么卡片都不要——只要花就行……太感谢了。”

她给詹姆斯·塔格特打了电话。“吉姆,能不能给我一张到你的旅客站台的票?我明天想到车站去接我丈夫。”

她在巴夫·尤班克和伯川·斯库德之间踌躇了一下,决定还是选巴夫·尤班克,给他打电话,约好今晚一起吃晚饭,然后去看音乐剧。随后,她去洗澡,放松地躺在浴缸的热水里,读起一份专门讲述政治经济方面问题的杂志来。

下午很晚的时候,花房给她打来了电话。“我们的芝加哥店报告说他们没能送成花,里尔登夫人,”他说,“因为里尔登先生没有坐彗星快车。”

“你确定?”她问。

“非常确定,里尔登夫人。我们的人在芝加哥车站没有发现用里尔登先生的名字订的包厢,为谨慎起见,我们和塔格特公司纽约办公室做了核对,他们说里尔登先生不在彗星快车的旅客名单内。”

“我明白了……那就请把订单撤了吧……谢谢你。”

她眉头紧锁,在电话机旁坐了一会儿,然后打电话给了伊芙小姐。“请原谅我有点走神了,伊芙小姐,刚才我有点着急,没有记下来,现在记不清你说的了。你是说里尔登先生明天回来,坐彗星快车吗?”

“是啊,里尔登夫人。”

“你没听说他的计划有什么推迟和变动吗?”

“哦,没有。其实我一小时前刚和里尔登先生通完话。他是从芝加哥的车站打过来的,还说他得赶紧上车,因为彗星快车要开了。”

“明白了,谢谢你。”

她一放下电话,就噌地站了起来。她开始在屋里兜着圈子,脚步此时变得凌乱而沉重。随即,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停了下来。只有一个原因会让一个男人用假名预订列车的座位:他不是独自一人。

她脸上的肌肉渐渐变成一个满意的笑容:这可是一个她没有想到的机会。

在终点站的站台上,莉莉安站在靠近整列火车中间的位置,看着从彗星快车上走下来的旅客。她的嘴角隐隐浮着笑意,没有生机的眼睛里闪烁着灵动;她像一个女学生那样笨拙急切地来回转动着脑袋,视线从一张又一张面孔间扫过。她想看看当里尔登带着他的情妇,看到她站在这里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她满怀希望地扫视着每一个从列车上走下来的衣着华丽的年轻女人。很难看得清:头几个人才下车不一会儿,列车宛如伤口崩裂,一股浓浓的气流像是被吸尘器吸了出来一样,冲着一个方向喷了出来,弥漫了整个站台,她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灯光刺眼,在尘土飞扬、油腻不堪的黑暗中射出一束光柱。她必须努力站稳,抵挡着这股无形的动力压迫。

她从人丛当中第一眼看见里尔登的时候,不禁愣了:她并没有看见他从车厢下来,但他此时正从远远的列车尾部向她这个方向走来。他独自一人,迈着他那目的明确的步伐,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身边没有女人,除了一个行李员匆匆地拎着一个她认识的皮箱以外,没有任何人伴随。

在一阵难以置信的失望所带来的暴怒之下,她疯狂地在他身后寻找着任何一个单独的女子身影,她绝对相信自己可以认出他找的这个女人。她的寻找一无所获。随后,她看出列车的最后是一节私人车厢,看见一个人站在车门的旁边,正和车站的官员说话——这个人穿戴的不是貂皮大衣和面罩,而是一件粗犷干练的运动上衣,在一副身为车站的主人和中心的自信举止下,衬托出她那苗条身材的无比优雅——她正是达格妮·塔格特。随即,莉莉安·里尔登便全明白了。

“莉莉安!出什么事了?”

她听到了里尔登的说话声,感觉到他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发现他看着她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人在看着一个突然出现的紧急情况一样。他看到的是一张面无人色的脸庞和茫然失散的恐怖眼神。

“出什么事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嗨,亨利……我就是来接你……没有特别的事……我只是想来接你。”她脸上的恐怖不见了,但她说话时,声音却变得奇怪的平淡,“我想见你,就是一阵冲动,突然的一阵冲动,我忍不住,因为——”

“可你看上去……看上去像是病了。”

“没有……没有,可能我有点头晕,这儿太挤了……我实在忍不住要来,因为这让我想起了那些你见到我就很高兴的日子……这是我给自己重新制造出的片刻幻觉……”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背书。

她知道,当她正拼命地在心里琢磨这次发现的全部含意时,嘴上必须要讲着话。她本来打算等他发现车厢里的玫瑰,然后看见她的时候,再来讲出这些话的。

他没有回答,站在那里看着她,蹙起了眉头。

“我想你,亨利。我知道我这是在承认什么,但我不希望它对你再有任何意义。”这些词语和那张紧绷的脸格格不入,嘴唇在费力地挤着,眼睛在不断朝他身后的站台里面张望。“我想……我只是想让你吃惊。”精明和心计又在她的脸上恢复了。

他拉起她的胳膊,但她立即抽了回来。

“你难道一句话都不打算和我说吗,亨利?”

“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妻子到车站来接你——你难道就这么厌烦?”她向站台后面瞟了一眼,达格妮·塔格特正朝他们走过来,而他没有看见她。

“走吧。”他说。

她不动。“你是不是?”她问。

“什么?”

“是不是很厌烦?”

“不,我不烦,我只是不明白。”

“说说你这趟旅行吧,我想你肯定是很开心了。”

“好啦,我们可以回家去说。”

“我和你在家里有过说话的机会吗?”她怀着他所想象不出来的目的,像是故意拖延时间一般慢吞吞地说着,“我曾经希望能让你注意到我——就像现在这样——从火车、业务约会,和所有那些把你的白天和黑夜都占满的重要事情中,从你的那些了不起的成就中,比如……你好啊,塔格特小姐!”她响亮而高亢地尖声喊道。

里尔登腾地转过身,达格妮正从他们身边走过,但她停了下来。

“你好。”她冲莉莉安点了点头说,面无表情。

“真对不起,塔格特小姐,”莉莉安笑着说,“请你务必原谅,发生这样的事,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她留意到达格妮和里尔登没有互相打招呼,“实际上,你是从你和我丈夫的孩子的葬礼上刚回来,对不对?”

达格妮的嘴角露出一丝惊讶和轻蔑。她一低头,接着走开了。

莉莉安死死地盯着里尔登的脸,似乎是在有意强调着。他不为所动地看着她,大惑不解。

她不再说话了,当他转身走开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坐在去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出租车里,她依旧沉默,扭着脸不去看他。他看到她的嘴巴咬得紧紧的,感觉到她的内心之中一定有某种不同寻常的剧烈波动。他还从来没见过她的情绪如此的强烈。

一到了他的房间里,她便倏地转过头来面对着他。

“看来这就是那个人了?”

他猝不及防,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他的感觉。

“达格妮·塔格特是你的情妇,对不对?”

他没有吭声。

“我偶然发现了那趟列车上没有你的车厢,这样我就知道你过去的四天晚上都是在哪儿睡的了。你是打算承认呢,还是想让我派侦探去问她火车上的员工和她家的佣人?到底是不是达格妮·塔格特?”

“是。”他平静地回答。

她的嘴巴抽搐着,难看地发出一声干笑,眼睛盯着他身后的远处,“这我早就应该知道,早就应该猜到了,难怪不管用!”

他一脸困惑地问:“什么不管用?”

她退后一步,似乎才想起了他的存在,“你们——她来咱们家那次聚会的时候——你们是不是,那个时候就……”

“没有,是从那以后。”

“这个了不起的女商人,”她说,“无可指责,挑不出一点女性应该有的缺点,一个非凡的头脑,对肉体毫无兴趣……”她哑然一笑,“那条手链……”她目光凝滞地说着,这些话听起来像是从她激荡的内心不小心掉落了出来,“那就是她对你的意义,那就是她给你的武器。”

“假如你真的能理解你所说的话——那么就是这样。”

“你觉得我能就这么放过你吗?”

“放过……”他带着冰冷吃惊的好奇,难以相信地看着她。

“难怪呢,在你出庭的时候——”她停住了。

“我出庭的时候怎么了?”

她哆嗦着,“你当然明白,我是绝不会让它继续下去的。”

“这和我上法庭有什么关系?”

“我绝不会让你得到她,谁都可以,但不能是她。”

他等了一会,才平和地问道:“为什么?”

“我绝不允许!你必须要放弃!”他看着她的神色之中没有任何表示,但他牢牢地盯着她的那双眼睛便是他最令人害怕的回答。“你要放弃这一切,你要离开她,永远不再去见她!”

“莉莉安,假如你想商量这件事的话,就得明白一条: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但我要求你放弃!”

“我告诉过你,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唯独这件事不行。”

他看到她的眼中泛起一股异样的惶恐:对眼前的一切,她并不是理解不了,而是根本就拒绝去理解——她似乎想把她发狂的情绪变成一道雾的屏障,不仅希望它让她看不到现实,更希望现实能够因此而不复存在。

“但是,我有权利要求你这么做!你的生活是我的!它是属于我的财产,这可是你保证过的。你对我的幸福发过誓,不是你的——是我的幸福!你为我做过什么?你什么都没给过我,从没做出过任何牺牲,你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心里只有你自己——你的工作,你的工厂,你的才能,你的情妇!可我呢?我才是第一个有权索取的人,现在我要求兑现它!你是我名下的账户!”

他脸上的表情迫使她不断提高了嗓门,一声比一声尖利,到了恐怖的地步。她看到的不是愤怒、痛苦,或者惭愧,而是一个大义凛然的对手:无动于衷。

“你替我想过没有?”她冲着他的面孔咆哮道,“你想没想过你这么做会把我怎么样?如果你知道你和那个女人每一次上床都是在把我推下地狱的话,你就没有权利再继续下去了!我受不了,我一想到这些就无法忍受!你是要为了自己那股动物的欲望而把我牺牲掉吗?你有那么狠毒和自私吗?你能把自己的快活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吗?如果这些就是我要忍受的,你还会如此吗?”

他的心中除了一种空荡荡的惊讶之外,感觉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他观察着他过去只是短暂地留意过的这个东西,现在它已经把虚无的狰狞完全展露了:它带着仇恨的咆哮,用威胁和要求,乞望得到怜悯。“莉莉安,”他非常安静地说,“就算这会要了你的命,我也还是要如此。”

她听到了,比他预想的还要清楚,比他自己听得还要真切。让他吃惊的是她并没有因此尖声叫喊,他看到的却是她泄气般地平静了下来。“你没有权利……”她嘟囔着,尴尬的绝望如同一个人明白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无论你对我有什么样的要求,”他说,“没有人能够忍受一个要毁灭自己的要求。”

“她对你就这么重要?”

“远比这还要重要。”

她又恢复了若有所思的神态,但脸上挂着几分狡黠,沉默不语。

“莉莉安,我很愿意让你知道真相,现在你可以完全清楚地做出选择了。你可以和我离婚——也可以要求保持现状。这是你唯一的选择,我也只能答应你这一条。我想,你知道我想和你离婚,但我不勉强你做出牺牲。我不清楚你从我们的婚姻中能得到什么安慰,但假如你确实能得到的话,我不会要求你放弃它。我不知道你现在为什么抓住我不肯放,不知道我对你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我不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幸福的概念是什么,以及你还想从这种在我看来咱俩都无法忍受的情况里得到些什么。要是依我的标准,你早就应该和我离婚了,要是依我的标准,维持咱们的婚姻就是一场恶毒的骗局。但我和你的标准不同。我不明白你的标准,从来就没明白过,但我会接受它们。假如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假如我的妻子这个名义能带给你某种满足,我不会把它从你那里剥夺走。是我违背了我所说过的话,所以我会尽我最大的限度去弥补。你当然知道,我可以买通现在的某一位法官,随时得到一纸离婚的裁决,但我不会那样做的。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我可以遵守诺言,但我能帮的仅限于此。现在你来选择吧——不过,假如你决定不放我的话,你再也不能和我提起她,不能流露给她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你今后遇见她,我的这部分生活绝对不允许你去碰一下。”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抬头看着他,身体耷拉着,瘫软无力,仿佛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是一种不服,仿佛她端庄的仪态不是为了他而恢复起来的。

“达格妮·塔格特小姐……”她叨叨着,桀然一笑,“这个一般普通的妻子不会怀疑到的女强人,这个除了生意什么都不关心,和男人们打起交道来像男人一样的女人,这个精神强大,只是为了你的天赋、你的工厂和你的合金就对你产生柏拉图式爱慕的女人!”她嗤笑道,“我早该知道她不过是个婊子,她想得到你的方式是和所有的那些婊子们都一样的——因为如果让我来评判这样的事,那你床上的功夫和你在办公桌前的能力都是一流的。不过她对此可比我要欣赏多了,因为她崇拜任何一种高超的技艺,因为也许她每得到一段铁轨,就会被放倒一回!”

她停下不说了,因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可以去杀人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但他并没有在看她,他究竟看没看过她,或听没听见她的话,她无法确定。

他听到的是他自己的声音,在艾利斯·威特家中阳光斑驳的屋子里说着她说的话。他看到的是他度过那些夜晚以后,他的身体和达格妮分开时她的脸庞。她静静地躺着,脸上焕发着比笑容还要灿烂的光芒,那神情如此青春,如同清晨一般,由衷地感激着生命的存在。而且他看到了曾经在他床上的莉莉安的面孔,毫无生气,带着逃避的眼神,嘴角挂着微微的嘲弄,如同是怀了猥亵的罪恶一般的神情。他看到了是谁正在控诉,又是谁在被控诉——他看到了淫秽把瘫软无能奉为纯洁,同时把生命的力量诅咒为罪恶。在猛然的惊悸之中,他分明清楚地看到了这种可怕的丑陋——那是他曾经相信过的。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是一个不需要言语的信念,是一个在他的内心之中没有封住的感知。这惊悸把他拉了回来,看到了眼前的莉莉安,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对他来说,她突然间只是某种毫无意义的存在,需要从眼下打发过去而已。

“莉莉安,”他的语气平淡至极,甚至对她没有一点恼怒,“你不能在我面前提到她。如果你再这样的话,我对你的回答就和对强盗的没有两样了:我会把你痛打一顿。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都不能去议论她。”

她看了他一眼。“真的?”她说,声音显得轻松而不可思议——似乎她把话随手一扔,剩下一副钩子还挂在心里。突然间,她像是在打着自己的什么算盘。

他带着厌倦的惊讶,平静地说:“我还以为你愿意把事情给弄清楚,我以为,你出于对我的爱也好,尊敬也好,总还是想知道我对你的背叛并不是随随便便,不是为了什么卖唱的女孩子,而是为了我生命中最纯洁、最认真的感情。”

她不由自主,猛地冲他转过身来,脸上的怨毒再无法掩饰,“啊,你这个蠢货!”

他一言不发。

她再一次保持着镇静,带着隐隐的神秘而愚弄的笑意。“我猜,你是在等我的回答?”她说,“不,我不会和你离婚的,这你就别指望了。我们保持现状——假如这就是你所答应的,而且你认为可以继续的话。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蔑视一切道德的原则,而且逃脱得了!”

她伸手去拿大衣,对他说她要回家的时候,他没有去听。他几乎没注意到她出去后门关上的声音。他呆呆地站着,浑身笼罩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里。他知道,他随后必须要好好想想,把头绪理清,但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一心要好好感受一下他奇怪的感觉。

这是一种自由的感觉,仿佛他一个人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清纯空气之中,只是记得有某些负担从他的肩头卸了下去。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被释放的感觉,他意识到无论莉莉安有什么想法,她的痛苦和一切对他毫无影响,不仅如此,他更加清醒而无愧地意识到,他本来就没必要受它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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