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德安孔尼亚家族的巅峰(1/2)
艾迪走进她的办公室时,她首先留意到了他手里握着的报纸,她抬头看时,只见他的脸色紧张而茫然。
“达格妮,你很忙吗?”
“怎么?”
“我知道,你不想提起他,但这里有样东西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她默不作声地伸手接过报纸。
头版的消息说,墨西哥政府在接管了圣塞巴斯帝安的矿山后,发现它们毫无价值——彻彻底底的分文不值。投入的五年工作和数百万美元全都打了水漂,只留下辛辛苦苦挖掘的空无一物的大洞。少得可怜的铜量根本不值得去开发,那里根本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丰富的金属矿,而且不存在任何会使人上当的迹象。墨西哥政府处于一片愤怒的喧嚣之中,他们正在针对这一发现召开紧急会议,觉得自己是被欺骗了。
艾迪观察着她,他知道达格妮虽然还坐在那儿盯着报纸,实际上早就把那篇报道读完了。他明白自己恐惧的预感是正确的,尽管他也不清楚那篇报道中究竟是什么令他恐惧。
他等待着。她抬起头,没有去看他。她的眼珠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似乎在努力分辨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他低声说道:“弗兰西斯科再怎么样,再堕落,也不是傻子——我已经不再费力去琢磨了——他不傻,不可能犯这种错。这绝不可能,我不明白。”
“我开始明白了。”
她的身子像打了个激灵般猛地坐直,说道:
“给他住的韦恩·福克兰酒店打电话,告诉这个混蛋,我要见他。”
“达格妮,”他带着伤心和责备的语气,“他可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过去是。”
在黄昏初罩的大街上,她向韦恩·福克兰酒店走去。“他说,你随时都可以去。”艾迪告诉她。第一点灯光从云层下面高高的窗户中透了出来,摩天大厦看起来像是废弃的灯塔,向不再有航船的空旷海面送出微弱的、奄奄一息的信号。几片雪花从空荡的店铺那黑暗的窗户旁飘过,融进人行道的泥土里。一串红灯穿过街道,消失在阴沉的远方。
她不知道为什么想要飞跑,觉得应该奔跑,不,不是在这条街,是在炽热阳光里的绿色山边,在塔格特山庄的脚下,紧靠着哈德逊河的路上。每当艾迪喊着:“那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她就会那样地飞跑着,两人一起向着山下的路上开来的汽车冲下去。
在他们的童年时代,他是唯一一个每次到来都会引起轰动的客人,那是最轰动的。跑着去迎接他已经成为他们三个人互相比赛的一部分。在通向那条路一半距离的山边,有一棵桦树,达格妮和艾迪总是想赶在弗兰西斯科开足马力上山同他们会合之前,拼命跑到那棵树旁。在每一个夏天他到来的日子里,他们从没能赶在他前面跑到那棵桦树,每次都是弗兰西斯科抢先一步赶到,超过它很远以后,他们才到。弗兰西斯科总是赢,就像他总是能赢得所有的东西一样。
他的父母是塔格特家的老朋友。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从小就在周游世界的旅行中长大,据说,他父亲希望他把整个世界视为他今后的地盘。达格妮和艾迪从不清楚他是在哪里度过冬天,但每年的夏天,他都会在一位严厉的南美家庭教师的带领下来塔格特山庄住上一个月。
弗兰西斯科觉得选择塔格特家的孩子做他的伙伴再自然不过了:他们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王冠的继承人,正如他是德安孔尼亚铜业的继承者一样。“我们是这个世界仅存的贵族——金钱的贵族,”他十四岁的时候,曾这样对达格妮说过,“假如人们能够明白的话,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可是他们不明白。”
他有他自己的等级制度:对他来说,塔格特的孩子并不是吉姆和达格妮,而是达格妮和艾迪。他很少主动去留意吉姆的存在。艾迪曾问过他:“弗兰西斯科,你是那种很高层的贵族,对不对?”他回答说:“还不是。我的家族所以能延续这么久,是因为我们当中没人可以把自己当成是天生的德安孔尼亚,我们是要努力成为一个德安孔尼亚。”他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好像是希望那声音能够穿透听者的脸,能够让听者恍若加冕。
他的祖先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在几百年前就离开了西班牙,那时西班牙还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而他是当时西班牙最显赫的人物之一。他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宗教裁判所的大人不同意他的思想,并在法庭宴会上要求他改变。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用酒杯里的葡萄酒泼了那个大人一脸,然后在被抓住前逃掉了。他抛下了他的财富、他的财产、他的大理石宫殿,还有他心爱的姑娘——漂洋过海,去了一个新的世界。
他在阿根廷的第一处房产是坐落在安第斯山脚下的一间简陋的木屋。火热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钉在木屋门板上的德安孔尼亚家族的银色族徽,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则在他的第一个矿里挖铜。他手持锤子,每天从日出到天黑,成年累月地敲打着岩石,帮忙的只有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从他们祖国的军队中跑出来的流亡者、监狱的逃犯,以及饥饿的印第安人。
离开西班牙十五年后,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派人去接他心爱的姑娘,她也一直在等待着他。她到来的时候,看见了那个银色的族徽高悬在一个大理石宫殿的入口处,看见了宏伟山庄里的花园,还有远方山上一处处满是红色矿石的矿坑。他抱着她进了家门,看上去,他比她上次见到时还要年轻。
“我的祖辈和你的祖辈们,”弗兰西斯科告诉达格妮,“他们一定会很喜欢对方的。”
达格妮的童年一直是生活在未来之中——在那个她渴望发现的世界,她不必再有轻蔑或厌烦的感觉。不过,她每年都会有自由自在的一个月,在这一个月当中,她可以生活在现在。当她飞跑着冲下山迎接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时,便是从监狱中的释放。
“嗨,鼻涕虫!”
“嗨,费斯科!”
起初,他们都恨极了自己的绰号。她曾经生气地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鼻涕虫’的意思是火车头炉膛里的大火。”“你从哪里知道的?”“从站在塔格特熨斗旁边的那位先生那儿。”他讲五种语言,英文说得不带一点口音,是那种准确、有教养,又故意夹杂着俚语的英文。作为报复,她叫他费斯科。他大笑着,既开心又有点恼火,“如果你们这些野人非得糟蹋你们这座伟大城市的名字,至少别糟践到我头上来呀。”不过,他们慢慢地都喜欢上了他们的绰号。
那是从他们在一起的第二个夏季开始的,当时他十二岁,她十岁。那个夏天,费斯科每天清晨都会失踪,没人能发现其中的缘故。他天还不亮的时候就骑车跑掉,然后按时回到露台,坐在午餐用的白色水晶制成的餐具面前。他很有礼貌,非常准时,还有一点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达格妮和艾迪问他的时候,他大笑着,拒绝回答。在一个凉意袭人、天刚蒙蒙亮的清晨,他们曾想跟踪他,但最后只得放弃,如果他不想被人跟踪的话,没人可以盯得住他。
过了一阵子,塔格特夫人开始担心起来,决定搞清楚。她一直没弄明白他是怎么绕过了童工法去工作的——他与调度员私下谈好——负责替他在距此十英里外、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一个分点跑腿。那个调度被塔格特夫人的亲自登门拜访惊呆了,他做梦也没想到替他跑腿的居然是塔格特家的客人。当地铁路的员工们都管这孩子叫弗兰克,而塔格特夫人也不愿意把他的全名告诉他们,只是说他的工作没有被父母许可,必须立即停止。那个调度员很不愿意他走,说弗兰克是他们用过的最好的一个跑腿的。“我绝对想留下他,也许我们可以同他的父母做个交易?”他请求说。“恐怕不行。”塔格特夫人含糊地搪塞过去。
“弗兰西斯科,”她在回家的路上问,“如果你父亲知道的话,他会怎么说?”
“我父亲会问我活儿干得好不好?他就想知道这个。”
“行了,我可是认真的。”
弗兰西斯科非常得体地看着她,他的彬彬有礼是出自几个世纪积淀下来的教养和礼仪熏陶,但他眼里的某种东西令她对他的礼貌仍有所怀疑。“去年冬天,”他回答说,“我在一条运送德安孔尼亚铜矿产品的货轮上当服务生,跟船一起走了。我父亲找了我三个月,但我回来后,他就是那样问的。”
“这么说,你的冬天就都是这么过来的了?”吉姆·塔格特插嘴道。吉姆的笑里有种胜利的味道,是找到了让他感到轻蔑的理由的胜利。
“那是去年冬天,”弗兰西斯科愉快地说,语调还是一样的天真和随意,“前年的冬天我是在马德里过的,在阿尔巴公爵的家里。”
“你为什么想在铁路工作?”达格妮问道。
他们站住,互相看着对方:她的眼睛里有一丝钦慕,他的则是捉弄,但那不是恶意的捉弄——而是含笑的致意。
“去尝尝那是什么滋味,鼻涕虫,”他回答说,“还有就是让你知道,我在你之前就已经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工作过了。”
达格妮和艾迪利用冬天去学一些新的花样,希望能让弗兰西斯科吃惊,并且能赢他一次,却从来没成功过。他们给他一种他没玩过的游戏,告诉他如何用球棒去击球,他盯着他们看了几分钟,然后说:“我觉得我明白了,让我试试。”他用球棒把球打得越过整个球场,从另一端的橡树梢上高高地飞了出去。
在吉姆得到一艘汽艇作为生日礼物时,他们全都站在码头上看教练教吉姆驾驶。他们以前谁都没开过汽艇。外形像子弹一样的汽艇,闪着白色的亮光,在水面上笨拙地摇来晃去,留下一长串颤抖的波纹,发动机突突地哽咽着,坐在吉姆身边的教练得不断地从他的手中抢过方向盘。吉姆突然莫名其妙地仰头冲着弗兰西斯科大喊:“你觉得能比我开得好吗?”“我能。”“你试试!”
船靠岸后,两人从船上走下来,弗兰西斯科溜到方向盘后面。“等等,”他对站在岸上的教练说,“让我瞧瞧。”然后,教练还没来得及动,汽艇便像从枪里发射出去一样,蹿向了河中央,他们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船已经闪电般地远去。在它渐渐消失在远处阳光里的时候,留在达格妮画面当中的是三条直线:船的尾迹,发动机的轰鸣,以及方向盘后面驾驶者的目标。
她注意到了父亲在看着快艇远去时脸上奇怪的神情。他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看着。她想起,曾经有一回也见到过他这个样子。那一次,是他在检查弗兰西斯科制作的一个复杂的滑轮系统。弗兰西斯科那时十二岁,自告奋勇去做一个可以到达岩顶的升降机。父亲在教达格妮和艾迪在哈德逊河边的岩石上跳水。弗兰西斯科计算用的纸片还扔在地上。父亲把它们拾了起来,看了看,问道:“弗兰西斯科,你学了几年代数?”“两年。”“谁教你做的这个?”“哦,那是我琢磨出来的。”她不知道,在她父亲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粗略的偏微分方程式。
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的继承者们是清一色的、可以接承衣钵的长子。在家族的传统里,如果哪个继承人死了,他就是家族的耻辱,因为他所继承的德安孔尼亚的财富无法再继续增加。随着家族的世代相传,这种辱没门庭的事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位阿根廷的传奇人物曾经说,德安孔尼亚的一只手具有和圣人一样的魔力——只不过这力量不是用来疗伤,而是用来繁衍。
德安孔尼亚的继承人们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却发誓要超过他们所有人。时间的手仿佛已经用细网将家族的各种品质一一筛选,把那些不重要、不连贯、羸弱无力的东西摒弃在外,只留下了纯粹的才智。机会终于有一次,成就了一个并非偶然的存在。
弗兰西斯科可以做到任何他想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出色,而且是轻而易举的。他的举止和意识中没有自诩,从不想和谁攀比。他的态度并不是:“我能比你做得更好,”而只是,“我能做。”他所指的做是做到极致。
无论父亲为他制定的严格教育计划对他的要求多么苛刻,无论他被要求去学哪一门功课,弗兰西斯科都可以像消遣一般,轻松地把它精通掌握。他的父亲对他爱得简直近乎崇拜,但却小心地隐藏起来,正如他知道自己是在培养这个才华横溢的家族中的一个旷世奇才,却要隐藏起他的这份骄傲。
人们说,弗兰西斯科会是德安孔尼亚家族的巅峰。
“我不知道德安孔尼亚家族奉行的是什么样的座右铭,”塔格特夫人曾经说过,“不过我可以肯定,弗兰西斯科会把它变成‘为了什么?’。”这是他对别人建议他去做的任何事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他像火箭一样,不停地在夏季的日子里飞行,但是如果有人在任何时候拦住他,他都能说出他在那个时刻的目的。有两件事情对他是绝不可能的:静下来不动,或者毫无目的地瞎跑一气。
“我们找找看”,或者,“我们做做看”,无论干什么,这就是他给达格妮和艾迪的动力,是他唯一的享受方式。
“我能做到。”他在装自己做的升降机时说道。他攀在岩壁上,手臂在熟练的节奏中挥动着,把金属楔钉砸进石缝当中,血滴从他手腕的绷带处渗落,他全然不觉。“不行,我们不能轮换,艾迪,你还太小,用不了锤子。你只管把野草弄走,替我把道路清出来,其余的我来做……什么血?哦,没事,就是昨天割的口子。达格妮,去房子里给我拿一块干净纱布来。”
吉姆在望着他们。他们从不带上他,却常常看到他站在远处,用一种特别强烈的目光注视着弗兰西斯科。
他很少当着弗兰西斯科的面说话,却会嘲弄地笑着挤兑达格妮,“瞧瞧你一直拿出的那副样子,装成一个多有主见的铁女人!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个没骨气的破布头儿。你就听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废物的吆喝,简直是恶心。他能随意摆布你,你连一点自尊都没有。看看你一听到他车喇叭响就跑过去等他的德性!你干吗不替他擦皮鞋?”“因为他还没叫我去擦。”她回答说。
在当地,弗兰西斯科能赢得任何一场比赛的任何项目,但却从不参加比赛。他完全可以在少年山地俱乐部称霸,他们则迫切希望把这个世界上最有名的继承人招收进去,他却对此一直不理睬,总是离他们远远的。达格妮和艾迪是他仅有的朋友,他们彼此之间分不清是谁拥有了谁,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论怎么样,他们都觉得很开心。
他们三人每天早晨出发,进行他们自己的探险。一次,塔格特夫人的朋友、一位年迈的文学教授看到他们在旧车场的废品堆上拆报废的汽车,他停下来,摇着头对弗兰西斯科说:“你这种地位的年轻人应该把时间用在图书馆里,吸取全世界的文化精髓。”“那你觉得我正在干吗?”弗兰西斯科问道。
周围没有工厂,但弗兰西斯科教会了达格妮和艾迪偷乘塔格特的列车到远处的镇子里去,他们翻过那里的围栏进到厂院里,或者趴在玻璃门上,像其他小孩看电影那样,看着那些机器。“等我去管德安孔尼亚铜业的时候……”弗兰西斯科会说。他们从来不必对后面的话再多解释,他们都明白彼此的目标和动力。
铁路收票员时不时能抓住他们,接着,远在百里以外的铁路站长就会把电话打给塔格特夫人:“我这里有三个小流浪儿,说他们是——”“是的,”塔格特夫人就会叹息一声,“他们是,请把他们送回来。”
“弗兰西斯科,”当他们一起站在塔格特车站的轨道旁边,艾迪曾问过他一次,“你世界各地几乎都跑遍了,这世界上什么是最重要的?”“这个,”弗兰西斯科指着车头前方tt字样的徽章,回答道,“我多希望我见到过内特·塔格特。”
他注意到了达格妮的目光,没再说什么。但几分钟后,当他们穿过树林,走在一条潮湿的、满是蕨类植物和阳光的小路上,他说:“达格妮,我会永远向家族的族徽鞠躬致敬,永远崇拜贵族的象征。我是不是就不该做贵族?我就是对那些虫蛀的小楼和独角兽毫无兴趣。我们这代人的族徽要出现在广告牌和流行杂志的广告里。”“你这是什么意思?”艾迪问。“那是企业的商标,艾迪。”他答道。那年夏天,弗兰西斯科十五岁。
“等我去管德安孔尼亚铜业的时候……”“我正在学习采矿和矿物学,因为我要准备好去管理德安孔尼亚的铜矿……”“我在学电子工程,因为电力公司是德安孔尼亚铜矿的最大客户……”“我要去学哲学,因为我需要用它来保护德安孔尼亚铜矿……”
“你是不是除了德安孔尼亚铜矿,其他什么都不想?”吉姆曾经问过他。
“不想。”
“在我看来,这世界上还有其他东西。”
“让别人去想那些东西吧。”
“这难道不是一种很自私的态度吗?”
“是的。”
“你追求的是什么?”
“钱。”
“你有的难道还不够吗?”
“我的前辈们在世的时候,每个人都把德安孔尼亚铜矿的产量提高了一成,我打算把它提高一倍。”
“干什么用呢?”吉姆讥讽地模仿着弗兰西斯科的声音。
“我死的时候,不管地狱是什么——我只希望去天堂——而且我希望能买得起门票。”
“高尚的品德就是门票的价格。”吉姆骄傲地说。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詹姆斯。所以我要准备好,去得到最高尚的美德——我赚钱了。”
“任何一个贪污的人都赚到钱了。”
“詹姆斯,你应该花点时间去学一学,词语是有确切意思的。”
弗兰西斯科笑了,是带着嘲弄的笑。达格妮看着他俩,突然想到了弗兰西斯科和她哥哥吉姆的不同。他们两个都是在嘲笑,但弗兰西斯科的嘲笑是因为他看得到更伟大的东西;吉姆的笑似乎是不想让任何东西能够继续伟大下去。
一天夜里,她同他和艾迪坐在林间他们生的篝火旁,她又注意到了弗兰西斯科的笑容里那股特别的味道。火光断续跳跃的光环包围了他们,映着树的躯干和枝条,还有远空的星星。她感到在那光环之外,似乎只有漆黑的空寂和某种暗示,暗示着令人窒息和恐惧的许诺……就像是未来。但她又想到,美好的未来就像是弗兰西斯科的笑容——那里有通向它的钥匙,对于未来的真实目的的预警——就在他那张在松枝下和火光前的脸上——然后,她突然体会到一种无法抑制的幸福,无法抑制是因为那幸福是如此的丰满,使她找不到其他的方式来形容。她看了眼艾迪,他正在望着弗兰西斯科,并以他特有的安静方式,也感受到了她的体会。
“你为什么喜欢弗兰西斯科呢?”过了几个星期,当弗兰西斯科离开以后,她问他。
艾迪看上去很是诧异,他从没想过这情感是个问题。他说道:“他使我感到安全。”
她说:“他让我感到了更多的兴奋和危险。”
到了下一个夏天,弗兰西斯科十六岁了。那天,她与他单独站在河边的岩顶上,他们俩的短裤和衬衣在爬上来的时候都被刮破了,他们站在那里,俯瞰着下面的哈德逊河。他们听说在晴朗的日子里,能从远处望见纽约,可是他们只能看见河水、天空,以及太阳的光线互相交织生成的一层雾霭。
她跪在一块石头上,向前探出身子,竭力想要捕捉到城市的一些痕迹,风将她的头发吹散过她的眼睛,她转过肩膀一瞧——发现弗兰西斯科此时没有在看远处:他站在那里正看着她,那眼神很奇怪,专心致志,没有笑意。她呆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两只手伸开撑在石头上,胳膊紧张地支撑着她的身体。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目光让她察觉到了她的姿势,察觉到她的肩头从磨破的衬衣中露出来,她那修长的、被划破和晒痛的双腿歪放在石头上。她气恼地站起来,离他远了些。她仰起头,眼中的愤恨遇上了他的严厉,断定他的眼神是非难和不怀好意的,然而却听到自己质问他的声音中带有微笑和挑衅的腔调:
“你喜欢我什么?”
他大笑起来。她则惶然地被吓呆了,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他指着远方塔格特车站那边闪亮的铁轨,回答说:“那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
“那不是我的。”她失望地说。
“我喜欢的就是,那会是你的。”
她笑了,那毫不掩饰的喜悦等于承认了他的胜利。她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那样奇怪地看着她,不过,她觉得他是从她的身体和她的内心当中,看到了某种她还无法把握住的联系,而它会在将来给予她统治铁路的力量。
他唐突地说了声,“看看我们能不能望见纽约吧,”便猛地一拽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了岩石边。她觉得他把她的胳膊拉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根本没注意自己抓住她的样子,这让她和他紧贴着站在一起。太阳的温暖从他腿上的肌肤传递到了她的身上。他们向远方眺望,但除了亮闪闪的雾,什么也看不到。
在那个弗兰西斯科离开后的夏天,她想,他的离开就像是跨越了告别童年的边界:秋天,他就要去上大学,接着,就要轮到她了。她感到一阵焦躁,里面还夹杂着害怕的激动,似乎她就要跳进一个莫名的危险之中。这就像几年前的时候,她看着他头一个从岩石上跳进哈德逊河,看着他消失在黑沉沉的水中,而她站在那儿,知道他马上就会浮出来,而下一个就要轮到她了。
她驱赶着害怕的感觉,那对于弗兰西斯科,只不过是又一个精彩表现的机会罢了,他是战无不胜、永不服输的。接着,她想起了几年前听到过的一段话。那话挺怪的,怪就怪在尽管她当时并不觉得它有任何意义,却从此记住了。说这话的是位上了年纪的数学教授,是她父亲的朋友,他只来过他们的山庄一次。她对他的面孔很有好感。至今仍记得,有一天傍晚,他坐在暮色弥漫的阳台上,指着在花园里的弗兰西斯科,对她父亲说话时眼里有种异样的伤感,“这孩子太脆弱了,在这个几乎没有用武之地的世界,他可怎么是好?”
弗兰西斯科去上了他父亲早就选好的一所有名的美国大学,这就是世界上最富盛誉的学府,位于克利夫兰的帕垂克亨利大学。尽管到纽约只要坐一晚的火车就可以,他却没有在那个冬天来这里看她。他们彼此之间从来不写信,但她知道他会在夏天来这里过一个月。
那年冬天,她有几次感到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忧虑:那位教授的话像是一个她无法解释的警告,不断在她的心里回旋。她不去理睬它。每当想到弗兰西斯科,她就有一种踏实的放心,相信她会提前有一个月的时间去面对未来,会证明她所看到的未来将会是真实的,尽管现在围绕着她的一切并不如此。
“嗨,鼻涕虫!”
“嗨,费斯科!”
站在山坡旁重新见到他的头一眼,她便一下子抓住了他们俩一起奋斗的那个世界。在短暂的瞬间,她感觉到了风拍打着棉布裙,在她的膝盖周围飘舞,感觉到了眼皮上的阳光,感觉到如释重负后,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她上升,她必须两脚用力踩住凉鞋下的草地,因为她觉得自己会在风中轻飘飘地飞起。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自由和安全感——因为她意识到,她对他生活中的事情一无所知,从来就不清楚,也永远不需要去了解。老天安排的那个世界——家庭、饭食、学校、人们、漫无目的地背负着无名罪恶感的人们——不属于他们,不能改变他,无关紧要。他们俩谈论的,从来不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而是他们在想着和要去做的事……她默默地注视着他,仿佛她的身体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是已经存在的,而是我们将要创造的……我们是难以阻止的,你和我……假如我曾想过他们会夺去你,请原谅我的恐惧吧——请原谅我的动摇,他们不会抓住你——我再也不为你害怕了……
他也站住凝视了她一会儿——她从那目光中读到的,不是重逢后的招呼致意,而是一个人在一年里的每天都在想她。这一瞬间实在太过短暂,在她刚刚感觉到、还难以确定的时候,他已经指着身后的桦树,用着他们儿时游戏的口气说:“我希望你能学会跑快点:我得一直等着你。”
“你会等我吗?”她快活地问。
他收了笑容,回答道:“永远。”
在他们上山到家里的路上,他和艾迪说着话,而她则无声地走在他的身边。她感觉出他们之间有了一种新的沉默,奇特的是,那也是一种新的亲密感。
她没问他大学的事。几天后,她只是问他是不是喜欢大学。
“他们现在在教很多胡说八道的东西,”他回答说,“不过,还有一些我喜欢的课。”
“在那儿交了什么朋友吗?”
“两个。”
他只对她说了这些。
吉姆正在纽约的一所大学读他的最后一年。他的求学仿佛让他发现了一个新的武器,给了他一种古怪的、战战兢兢地好斗的性格。他曾经无端地在草地中央拦住弗兰西斯科,用一种自以为是的强硬口吻说:
“我想你现在到了上大学的年龄,应该学着有点理想了。现在你到了忘掉自私贪婪的时候,好好想想你的社会责任,因为我觉得,你所要继承的万贯财富不是为了给你个人享受的,而是给予那些贫困落后者的信心,因为我觉得人类中最低级的人才无法认识到这一点。”
弗兰西斯科很有礼貌地回答道:“詹姆斯,冒冒失失地去兜售自己想法的行为并不明智,等你发现这些想法在你的听众那里没有什么价值,你会感到尴尬的。”
在他们走开时,达格妮问他:“是不是有很多像吉姆这样的人?”
弗兰西斯科笑了起来,“太多了。”
“你在乎吗?”
“不,我不是非要和他们打交道。问这个干吗?”
“因为我觉得他们在某些方面是危险的……我不知道……”
“上帝呀,达格妮!你觉得我会害怕吉姆这种东西?”
几天以后,当他们单独漫步在河岸边的树林中时,她问:
“弗兰西斯科,什么是最低级的一类人?”
“没有目标的人。”
她望着那些笔直的树干,挺立在豁然开阔的空地前。树林里幽暗、清凉,它的边缘则被河水中炽热、耀眼的阳光笼罩。她好奇着,她怎么能在没有去留意身边的景色时,又同时享受着眼前的风景?在漫步的时候,她怎么会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的喜悦?她不想去看弗兰西斯科。把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她更能感受到他那真实的存在,好像她对自己的认知是从他那里得来,如同阳光像是从河水中射出的那样。
“你觉得自己优秀,对不对?”他问道。
“我一直这么认为。”她头也不回,自傲地回答。
“那就让我看看你怎样去证实它,看看你能随着塔格特泛陆运输向上走多远。无论你多优秀,我都希望你在每件事上竭尽全力,努力做得更好;在你尽力到达一个目标之后,我希望你开始走向下一个。”
“你怎么就觉得我会在乎向你去证明自己呢?”
“想让我回答吗?”
“不。”她轻声说道,眼睛盯着河的对岸。
她听到他在笑,过了一会儿,他说道:“生命中没有任何东西是重要的——除了你把你的工作能够干得多好。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它决定了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人的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他们灌进你喉咙中的所有道义准则,只是骗子们用来榨取人们美德的一堆纸钱。能力的准则才是道德体系的黄金标准。等你长大,就懂我的意思了。”
“我现在就懂,可是……弗兰西斯科,为什么只有你和我才明白这一点呢?”
“你干吗要去在乎其他人?”
“因为我要把事情弄明白,关于他们的一些事情我搞不明白。”
“什么?”
“嗯,我在学校一直不讨人喜欢,但我不在乎,可现在我找到了理由,是一个简直不可能的理由。他们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做得差,而是因为我做得好;他们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总拿到班里的最高分。我甚至不用怎么学,一直是拿a。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改变一下,去拿个d,变成学校里最让人喜欢的女孩子?”
弗兰西斯科停下脚步,看着她,扇了她一记耳光。
瞬间,她觉得脚下的大地在摇晃,心中的情绪一下子喷发出来。她知道,她会杀了任何一个动手打她的人,她感到了使她会产生这股力量的暴怒——就像是弗兰西斯科动手时那种暴力的快感,她从自己麻木、火辣辣的脸颊和嘴角鲜血的味道中也尝到了快感,令她感到痛快的,是她突然找到了他,找到了自己,找到了他的意图。
她稳了稳脚步,控制住眩晕,高高把头昂起,面对着他站定,清醒地意识到一股新的力量,她捉弄似的带着胜利的微笑看着他,感到她头一次和他平等了。
“我伤你有那么厉害吗?”
他惊呆了,这问题和这笑容不是出自一个孩子的。他回答了:“是的——假如这会让你高兴的话。”
“不错。”
“不许再这么干了,不许再瞎开这种玩笑。”
“别傻了,你怎么觉得我会在乎别人喜不喜欢呢?”
“等长大后,你就明白你刚才说的话有多恶劣了。”
“我现在就明白。”
他猛然转过身,掏出他的手帕,浸在河水里,“过来。”他命令道。
她向后退着,大笑起来,“噢,不,我想就这么留着它,希望它能肿得厉害点,我喜欢。”
他久久凝视着她,慢慢地、非常认真地说:“达格妮,你太好了。”
“我还以为你一直就这么想呢。”她回答的声音傲慢而不经意。
回家后,她告诉妈妈,她摔倒在石头上划破了嘴唇。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说谎。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保护弗兰西斯科,而是出于一些令她无法否认的原因,她觉得这件事实在是一个太宝贵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
转过年来的夏天,她十六岁。弗兰西斯科来的时候,她起初跑着下山去迎接他,但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看见后,停了下来,他们就这样在长长的绿色山坡两端对望了一会儿。是他慢慢地向她走上来,而她则站在原地等待着。
他走近的时候,她天真地笑了,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任何比赛和输赢。
“你也许想知道,我在铁路有了份工作,在洛克戴尔做夜班员。”
他哈哈笑着,“好啊,塔格特泛陆运输,现在是一场比赛了,看谁会取得更大的荣誉,是你——为内特·塔格特,还是我——为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
那年冬天,她把她的生活简化成了最简单的几何图:几条直线——每个白天往返于城里的工程学院,每个晚上往返于她在洛克戴尔车站的工作——和她房间里封闭的圆,那个房间到处是发动机的图表、钢铁构造的图纸,以及铁路时刻表。
塔格特夫人对她的女儿感到郁闷和困惑。在所有的疏忽中,她不能坐视不管的只有一个:达格妮没有对男人感兴趣的一点迹象,没有任何浪漫的倾向。塔格特夫人从不赞成极端行为,并且准备好了,在必要时采取矫枉过正的办法来对付。但她发现这次的情况更加糟糕,她不得不难为情地承认,十七岁的女儿连一个爱慕者都没有。
“达格妮和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她脸上带着忧愁的笑,回答着她那些朋友的好奇,“噢,不,那不是爱情,而是某种跨国的企业联合,他们关心的只有这些。”
一天晚上,塔格特夫人听到詹姆斯在客人面前,带着一种特别得意的腔调说,“达格妮,尽管你的名字是取自内特·塔格特美貌出众的夫人达格妮·塔格特,但你看上去更像内特·塔格特。”达格妮像听到夸奖一样高兴。塔格特夫人简直弄不清楚,他们俩是谁让自己更恼火。
塔格特夫人想,自己可能没办法帮女儿形成任何观念了。达格妮只是一个在公寓匆忙进出的人,瘦瘦的身体包在竖起领子的皮夹克里,短裙下面有舞蹈女郎一样的长腿。她像男性一样直愣愣地在房间里穿行,但她敏捷、紧张的动作里,有一种特别的、与众不同的女性风度。
塔格特夫人有时会从达格妮的脸上察觉到一种让她说不清楚的神态:那神态远甚于快乐,像是从未被污染的快乐的单纯,这也让她觉得不正常:年轻姑娘的感觉不会迟钝到对生活中的悲伤都视而不见。因此她认为,她的女儿太不感性。
“达格妮,”她有一次问道,“你难道不想放松一下,高兴高兴吗?”达格妮疑惑地看着她,回答道,“那你觉得,我现在正在干吗?”
塔格特夫人决定让自己的女儿在大家面前正式亮相,并为此煞费苦心。她不知道应该向纽约各界介绍一个交际花,还是洛克戴尔车站的夜班员,她觉得后者更接近实际情况,而且觉得达格妮肯定会拒绝来这种场合。因此,当达格妮居然像小孩一样带着令人费解的热切同意参加时,她很是吃惊。
看到达格妮为这次聚会的打扮时,她再次大吃一惊。那是她第一次穿女性化的衣服——一件带白色蕾丝边的晚礼裙,宽大的裙摆像云彩一样漂浮,看上去,她和塔格特夫人本来以为的样子形成了如此颠倒的反差,达格妮像个美女一样,看起来既显得成熟了一些,又比平时更加楚楚动人,她站在镜子前,像内特·塔格特的夫人那样扬着头。
“达格妮,”塔格特夫人嗔怪般地柔声说道,“知道你能变得多漂亮了么?”
“知道。”达格妮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韦恩·福克兰饭店的宴会厅在塔格特夫人的精心策划下装饰一新,她很有艺术品位,那天晚上的布置也是她的杰作。“达格妮,我想你应该学会去注意一些东西,”她说,“灯光、色彩、鲜花、音乐,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可以被忽略。”“我从没觉得应该忽略它们。”达格妮愉快地答道。塔格特夫人觉得她们之间终于有了一个共同点,达格妮正像孩子那样充满感激和信任地看着她。“它们使生活更美好,”塔格特夫人说道,“我要为了你让今晚格外的美丽,达格妮。人一生当中的第一次舞会是最浪漫的。”
最令塔格特夫人吃惊的,是她看到达格妮站在灯光下面对着宴会厅。那不是一个孩子,也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一个有着如此自信和威严的女人,塔格特夫人羡慕地盯着她。在一个充满着随意、讽刺和冷漠的常规的年代,在把自己当做金属而不是肉体的人群之中——达格妮的举止几乎被看做是不合时宜的,因为这是几个世纪以前女人出席宴会的方式,那个时候,为男人的欣赏而展示出自己半裸的身体是一种大胆的行为,是颇有象征意味的——那意味只有一种,即所有人都认为太大胆而冒险的一种。而这——塔格特夫人微笑着想道——是一个她认为没有性能力的女孩。她感到如释重负,想到自己是因为这样的发现而获得解脱,她又觉得好笑。
这种解脱感只持续了几个小时。晚会快结束的时候,她在宴会厅的一个角落看到达格妮像骑围墙一样坐在栏杆上,腿在晚礼裙下晃荡着,好像穿着的是休闲裤,她正和两个不知所措的年轻人说着话,脸上露出轻蔑的冷漠。
在坐车回家的路上,达格妮和塔格特夫人全都一言不发。过了几个小时后,塔格特夫人忽然一时冲动,来到她女儿的房间。达格妮站在窗前,仍然穿着那条白裙,像是一团云朵,支撑着现在看起来过分纤细、肩膀松弛的娇小身躯。窗外的云彩在第一抹晨曦中现出了灰色。
达格妮转过身来的时候,塔格特夫人从她的脸上只看出了困惑的无助,她的面孔依然平静,但里面的什么东西却让塔格特夫人相信,但愿自己从没有希望女儿找到悲伤。
“妈妈,他们是不是觉得正相反?”她问道。
“什么?”塔格特夫人疑惑不解地问。
“就是你说过的那些,灯光和鲜花。他们觉得那些东西能让他们变得浪漫,而不是相反吗?”
“亲爱的,你是什么意思呀?”
“那儿没有一个人在享受这些,”她的声音没有半点活力,“或者能想到、感受到任何东西。他们走来走去,说的还是到处都在讲的那些无聊的话。我看,他们倒是觉得灯光可以给那些话增色添彩。”
“亲爱的,你太较真了。在宴会上,人不是一定要显得多聪明,只要是高兴就好了。”
“怎么高兴?就是蠢得像傻子一样吗?”
“我的意思是,比如你难道不喜欢见到年轻男人么?”
“男人?像他们那样的,我可以一起打蒙十个。”
几天后,达格妮坐在洛克戴尔车站里的办公桌前,心情舒畅得像回到家里一样。她想起了那次宴会,并对她那次的失望感到可笑和自责。她抬头看去,此时已是春天,窗外的夜色中,新叶已爬上枝头,空气沉静而温暖。她问自己,究竟对那次宴会曾有着什么样的期待,她不知道。但就在此时此地,当她恹恹地伏在破旧的桌子上看着窗外时,又一次感到了它:无以名状的渴望,像一股热流在她的体内慢慢涌动。她懒洋洋地趴在桌上,一点也不疲乏,却什么都不想做。
那个夏天,弗兰西斯科来了之后,她告诉了他那次宴会的事情,以及她的失望。他一言不发地听着,头一次用他在看别人时的嘲讽眼神凝视着她,那目光似乎能够看清很多东西。她觉得他从自己的言语中,听出了连她都不知道的东西。
在一个晚上,当她早早地离开他时,又一次看到了他的这种眼神。当时,他们俩单独坐在河边,还有一个小时,她就要去洛克戴尔上班了。天上那一片片似火的晚霞在河水中懒懒地泛着红光。他已经沉默了很久。她猛地站起身,说她必须走了。他没有试着挽留,而是用胳膊肘支着草地,身体仰靠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似乎在说,他清楚她的意图。她又气又急地向山坡上的家里走去,心里还在想着是什么让她离开,她并不清楚。那是一股突如其来的不安,她到现在才弄明白原因:是一种期待的感觉。
她每天晚上从乡村的山庄开车五英里去洛克戴尔,拂晓时,她回来睡上几个小时,便随着家里的其他人一同起来了。她不想睡觉。迎着第一缕晨光更衣上床时,她对即将开始的一天有一种莫名的、按捺不住的紧张的兴奋。
隔着网球场的球网,她又看到了弗兰西斯科嘲弄的眼神。她想不起那次比赛的开始,他们常在一起打网球,而他总是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决定要赢下这一次。一旦她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就已经不再只是一个决定或希望,而是她身体中静静升起的怒火。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赢,不知道为什么这似乎是如此的关键和急迫。她只知道她必须要赢,而且她会赢。
打球似乎很容易,就好像她的想法都消失了,是另一个人的力量在替她打球。她注视着弗兰西斯科的身体——他的身体高大而矫健,手臂被太阳晒成古铜色,被白色的短袖衬衫得更加醒目。看到他灵巧的动作,她有一种高傲的快感,因为这就是她要打败的,所以他的每一个老练的动作便成为她的胜利,他身体的出众也就是她身体的获胜。
她感到了筋疲力尽后不断加剧的疼痛——她似乎已经不知道疼,直到突然的剧痛让她顷刻间意识到了身体某一部位的存在,但立刻就被下一个部位的剧痛代替:她的臂弯——她的肩胛骨——她的臀部,白球衣紧紧粘在了她的身上——她腿上的肌肉,在她跃过去击球时,却不记得她还要落回到地上——她的眼皮,在天空变得昏黄时,球从黑暗中像一团扑朔迷离的白色火焰飞来——那细细的拍弦,从她的手腕击出,掠过她的背后,继续挥向空中,把球击向弗兰西斯科的身体……她感到欢欣的喜悦,因为从她身体开始的每一次疼痛都要终结在他的身体里,因为他也像她一样疲惫不堪——她做给自己的,也同样做给了他——这也是他感受到的——这是她逼着他感受到的——她感觉到的不是她的疼痛或她的身体,而是他的。
她看着他的面孔时,发现他在笑着。他望着她,似乎明白这一切。他在打球,却不是为了赢,而是给她出难题——回球刁钻,调动她去跑——放弃得分,看她在反手时扭过身子痛苦不堪的样子——站着不动,让她以为他打不到,在最后一刻随随便便地一挥手,把球有力地击回去,让她无可奈何。她觉得她已经动弹不得,再也动不了了——却奇怪地发现她已经跑到了场地的另一侧,及时地把球打了回去,似乎她要把球打成碎片,似乎她希望那球就是弗兰西斯科的脸。
再打一次,她心想,哪怕下一击会打裂她的手臂……再打一次,哪怕她拼命吸进自己又紧又胀的喉咙里的空气全都窒息不动……接着,她便浑然不觉,忘了疼痛,忘了肌肉,只有一个念头,她必须要打败他,看到他筋疲力尽,看到他垮掉,然后,她就可以在下一刻毫无牵挂地死去。
她赢了,也许是他的笑让他输掉了一次。他走到网前,把球拍向依然站立不动的她摔过去,扔到了她的脚下,好像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他走出球场,倒在草地上,头压着胳膊,累趴下了。
她慢慢地走过来,站在他边上,低头看着伸展在她脚旁的身体,看着他浸透汗水的衣服,和从他手臂上散落下来的一缕缕头发。他抬起头,目光慢慢地向上移动,经过她的大腿,她的短裤,她的上衣,直到她的眼睛。那是一种嘲弄的目光,像是能看透她的衣服,看透她的内心。而且像是在说,他赢了。
那天晚上,她坐在洛克戴尔的办公桌前,独自在这个陈旧的车站里,望着窗外的夜空。这是她最喜欢的时光,窗户的上半边变亮了,外面的铁轨像模糊闪亮的银丝,从窗户的下端穿过。她关了灯,注视着灯火在万籁俱寂的大地上无声浩渺地闪动。四周凝固,连树叶都一动不动,天空渐渐褪去了夜色,茫茫无际,像一片炽热的水面。
此时,她的电话响也不响,似乎铁路所有地方的活动都停止了。她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突然到了门外,弗兰西斯科走了进来。他从没来过这里,不过见到他并不使她吃惊。
“你这个时候怎么还不睡觉?”她问道。
“我睡不着。”
“你怎么来的,没听到你的汽车声。”
“我走来的。”
过了一阵儿,她才意识到她没有问他来的原因,而且,她不想去问。
他在屋子里转悠着,看了看墙上贴着的客货运单,看了看日历,那上面的图片是塔格特彗星号骄傲地驶向围观的人群。他就像在家里一样随意,似乎他觉得这地方是属于他们俩的,无论他们一起在哪里,都一直是这种感觉。但是,他好像不想说话,只是问了问她的工作,便陷入了沉默。
外面的灯光亮了起来,铁道上传来了动静,电话在寂静中响了起来。她干着自己的工作,他则坐在角落里,把一条腿搭在椅子的扶手上,等待着。
她觉得脑子异常清醒,活儿干得飞快,她双手的敏捷和准确令她感到惬意。她全神贯注于电话清脆响亮的铃声,以及火车号、车厢号、订单号的数字当中,忘记了其他的一切。
但是,当薄薄的一页纸飘落到地上、她弯腰去捡的时候,她突然一下子完完全全地意识到那个时刻,意识到她自己和她的动作。她注意到了她灰色的亚麻裙,她挽得高高的灰色上衣袖口,她伸下去够那页纸的裸露的手臂。她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如人们预料的那样,在喘息中突然停止了跳动。她拾起纸,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天色几乎大亮。一列火车没有停顿,驶过了车站。在清爽的晨光里,长长的一溜车厢顶融化成了一条银链,火车似乎浮在地面上,破空而去。车站的地皮抖动着,窗上的玻璃发出阵阵颤响。望着列车飞驰而过,她露出了兴奋的笑容。她看看弗兰西斯科,他正带着同样的微笑瞧着她。
值白班的人来了以后,她把车站的工作交接了。他们一同出去,走进了清晨的空气。太阳还未升起,空气似乎已经焕发着光芒。她没有丝毫的倦意,觉得像是刚起床一样。
她走向她的车,但弗兰西斯科说道:“我们走回家吧,以后再来取车。”
“好吧。”
她并不觉得走五英里的路有什么,那是自然而然的:对于此时的情境是那么的自然,这情境是如此清晰透彻,却和一切分开,虽然是这样接近,但又是可望而不可即,如同明亮的小岛被雾气所环绕。这是在喝醉时才会感到的那种清晰、强烈的真实。
道路一直通向树林,他们离开公路,走上了一条幽深蜿蜒的林间小道。周围没有任何人的痕迹,古老的辙痕里已经长满了野草,时间和空间把人类的一切淹没在了久远的过去。黎明时的雾气仍在地面缭绕,但在树干交错间的空隙中,枝头的叶子闪现出一片片亮绿,似乎在照亮着森林。树叶一动也不动。他们独自穿过一片静止的世界,她猛然注意到,他们已经很久没说一句话了。
他们来到了一块开阔地,这是一片岩石山壁延伸出来的低洼处。一股溪水淌过草丛,树枝低低地垂向地面,如同绿波流曳的幔帐,潺潺的水声衬出了特别的寂静。远方露出的一线天空使这里显得更加隐秘,前面山顶的一棵树披上了第一缕阳光。
他们停住脚步,看着对方。她知道,只有他这么做了,她才知道他会的。他抱住了她,她感到她的唇贴上了他的嘴,她的胳膊疯狂地回应着抓紧了他,她第一次明白了,她是多么渴望他这么做。
她曾闪过短暂的反抗想法和一丝害怕。他坚决地抱着她,用力贴紧她的身体,一只手抚摸着她的乳房,仿佛在她的身体上熟悉着他所拥有的一种亲昵,而这样过分的亲昵并不需要她的认可和同意。她想试图挣脱,但却更久地倚倒在他的臂膀里,看着他的脸颊和笑容,这笑容告诉了她,她其实早就点头同意了。她觉得她必须要逃开,然而,她却再一次拉过他的头,寻找他的双唇。
她知道害怕是毫无用处的,他会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他主宰着一切,留给她的只有一个选择,也是她最盼望的——服从。她不清楚他的目的,曾经有过的那一点模糊的概念已经化为乌有,此刻,她已没办法清醒地相信它、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只知道她很害怕——可是,她感到自己似乎是在喊着向他恳求:别问我——噢,别问我——只管做就是了!
她想撑稳自己的脚,做点反抗,但他的嘴按住了她的,他们便一起倒在了地上,嘴唇却始终吻在一起。她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接着,理所当然地,他完全而毫不犹豫地完成了一阵激颤,他们感受到那难以忍耐的快感,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他在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中,讲到了这件事对他们两人意味着什么,“我们必须通过彼此来学着做。”她看着躺在身边草地上他那修长的身体。他穿了黑色的长裤和黑色的衬衣。她的视线停在了紧紧束着那细腰的皮带上,心中涌起一股充满骄傲的激情,为她拥有了他的身体感到骄傲。她仰面躺着,凝视着天空,不愿动,不愿想,也不愿知道还有今后,此刻即是永恒。
回家后,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成了一个陌生的财富,珍贵得不容再去沾到睡衣;赤裸的感觉,以及想象着白床单被弗兰西斯科的身体所触摸,令她感到兴奋;她觉得她不该入睡,因为她不想休息并失去她所体验到的最奇妙的疲惫。她头脑中最后想到的,就是她曾经想要表达、却无法表达出来的、在一瞬间超越了欢乐的那种情感,那种得到全世界最大祝福的感觉,那种恋爱了、并且知道那个人的确就存在于这样的世界上的感觉,而她今天所做的,正是表达这一切的方式。这想法是不是最重要的,她不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彻底地消除痛苦更重要了。她没有去再权衡自己的结论,而是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在早晨光线明亮的宁静房间里,睡着了。
那年夏天,她和他约会在树林,在河边僻静的角落,在废弃小屋的地板上,在家中的地下室。只有在这些时候,当她看着他们头顶上房屋的房梁,或者是均匀地“嗡嗡”运转的空调机钢板,她才开始感觉到了美。她穿着宽松的长裤和棉布夏装,但当她站在他的身旁,就有了十足的女人味,她倒在他的臂弯里,任由他的摆布,在他带给她的愉悦面前彻底成为俘虏。他教给她各种他能想到的享乐方式,他曾经非常直接地对她说过,“我们的身体能带给我们这么多的快感,这难道不是很奇妙吗?”他们俩快活而充满着天真,谁都不认为那种快乐是一种罪恶。
他们保守着这个秘密,并不是因为那是犯罪般的羞耻,而是因为它完完全全属于他们两个,无须任何人去品头论足。她清楚一般人在性方面的这样那样的教条,什么性是人类低级本能的丑恶弱点,什么性只能被悔恨所宽恕。她所体会到的纯洁情感使她远离怀有这种教条的人,而不是在自己身体的欲望前退缩。
那年冬天,弗兰西斯科常常出乎意料地来纽约看她。他会事先不打招呼,从克利夫兰乘飞机,一星期来两次,或者是长达数月不露面。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四周堆满了表格和图纸,听到敲门声,她就会叫道,“我在忙着呢!”然后听到一个嘲弄的声音问道,“是吗?”她就会一下子蹦起来,把门拉开,看到他站在那儿。他们会去他在城里一个安静的社区租的小公寓,“弗兰西斯科,”她有一次突然吃惊地问他,“我是你的女主人了,对不对?”他放声大笑着,“你就是啊。”她体会到了女人在被认可为妻子时才有的那种骄傲的感觉。
在他不在的许多个月里,她从不担心他是否对自己忠诚,她知道他是的。尽管她还年轻,不懂得为什么,但她知道,只有那些把性和自己看得邪恶的人才可能滥情。
她对弗兰西斯科的生活所知甚少。那是他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很少说起,而她也从不去问。她觉得他是太努力了,因为她时而会看到他脸上那种异常的神采,那种一个人的能量发挥超出了极限的愉快。她有一次曾笑话他,夸口自己已经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老员工了,而他还没有开始谋生的工作。他说:“在我毕业前,我父亲不许我在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工作。”“你什么时候变得开始听话了?”“我必须尊重他的愿望,他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主人……不过,他还不是世界上所有铜业公司的主人。”他的笑容里,流露出一丝神秘的开心。
直到第二年秋天,他毕了业,并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看望他父亲之后回到纽约,她才清楚了整个情况。当时,他告诉她,在过去四年内,他接受了两门教育:一个是在帕垂克亨利大学,另一个是在克利夫兰郊区的一家铸铜厂。“我愿意去为自己学点东西。”他说。十六岁时,他开始在铸铜厂当炼炉工——现在,二十岁的时候,他拥有了这家铸铜厂。获得大学毕业证书的那天,他对自己的年龄打了点马虎眼之后,获得了第一份财产证。他把这两样东西一起送给了他的父亲。
他给她看了一张铸铜厂的照片。那工厂又小又脏,多年来经营不善,名声不佳;在入口的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标志,像是遗弃的旗杆上飘起新的旗帜: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
他父亲在纽约办公室的公共关系负责人在惊呼声中抱怨道:“可是,唐·弗兰西斯科,你不能这样做!大家会怎么想?那个名字——出现在这种垃圾场上?”“这是我的名字。”弗兰西斯科回答说。
他父亲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办公室十分宽敞,布置得有如实验室一般严谨而现代化,墙上唯一的装饰便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所拥有的财产照片——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大型铜矿、矿石码头和铸造厂。当他进入他父亲办公室的时候,他看到,正对着父亲办公桌的那面拥有特殊荣誉的墙上,是门口挂着新标志的克利夫兰铸造厂的照片。
弗兰西斯科在父亲桌前站好后,他父亲的目光从照片移到了他的脸上。
“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啊?”他父亲问。
“我不可能在四年里除了听课什么都不干。”
“你从哪里弄来的钱去付这笔地产的头期款?”
“是从纽约股票市场赚的。”
“什么?谁教你的?”
“判断哪家企业会成功或失败并不难。”
“你玩股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从你给我的生活补贴和我的工资里。”
“你什么时候能有时间去关注股票市场呢?”
“是在我写论文的时候,论述的是亚里士多德坚定不移的推动者的理论对随后出现的抽象哲学体系的影响。”
那年秋天,弗兰西斯科在纽约只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父亲派他到蒙大拿州的一家德安孔尼亚矿上去当主管助理。“噢,是这样,”他笑着对达格妮说道,“我父亲觉得让我升得太快是不明智的,我不想让他光是凭着信任。如果他想要事实来证明,我就证明给他看。”到了春天,弗兰西斯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主管了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在纽约的办事处。
她在随后的两年里并不经常见到他。每次见面后,她都从不知道第二天的他会出现在哪里,是在哪座城市,还是在哪个大陆。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而她也很喜欢这样,因为就像一道隐藏的光线可以随时射中她一样,这让他在她的生活中从不缺席。
每当她在他的办公室见到他,她就想起了他那双曾握着汽艇方向盘的手:他以同样平稳、危险、自如的速度操控着他的业务。只是,她的心中一直记着一件令她震惊的事:那和他的平素格格不入。一天晚上,她看到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城市冬季的褐色黄昏。他久久地一动也不动,脸色非常严峻,带着一种她从不相信会在他身上出现的神情:痛苦、绝望的愤怒。他说道:“这个世界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总是有一些没人说得清楚或解释得了的东西。”他不告诉她说的是什么。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举止当中已经看不出那件事的痕迹。那是春天,他们并肩站在一家餐馆露台的房檐下,望着城市的街景,她穿的浅色丝绸晚裙随风轻拂,映衬着他的黑色正装西服。从他们身后餐室内传出的音乐是理查德·哈利的音乐会练习曲。哈利的名字并不广为人知,但他们发现之后,便喜欢上了他的音乐。弗兰西斯科说:“我们已经没必要再追求远处的摩天大厦了,对不对?我们已经登上去了。”她笑着说:“我想我们已经超过它们了……我甚至有些害怕……我们是坐在一种超速电梯上面。”“当然了,怕什么?让它超速吧,为什么非要限速呢?”
他二十三岁那年,父亲去世了,他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接管德安孔尼亚的财产,现在,那是他的了。此后的三年中,她没有再见过他。
一开始,他不定期地给她写信,写的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国际市场,以及影响到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利益的事情。他的信都是手写,很简短,通常是写于夜里。
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她不开心。她也开始朝着控制一个未来王国的方向迈进,在她父亲的那些企业领袖朋友们中间,她听有人说要注意那个年轻的德安孔尼亚继承人,如果说,那个经营铜的公司已经很成功了,那么在他的管理承诺下,它现在就将横扫世界。她只是毫不惊讶地笑笑。有时,她会突如其来地强烈地思念他,但那只是焦急,而不是痛苦,她把这种情绪抛在一旁,相信他们两个都在朝未来努力着,未来会带来一切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包括他们彼此。这时,他的来信中断了。
春季的一天,她正夜以继日地忙碌着,塔格特大楼她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达格妮,”她马上就辨认出了说话的声音,“我在韦恩·福克兰,今晚七点,过来一起吃晚饭。”他连招呼都没打就说了这些,似乎他们是昨天才分开的。她花了好一阵才喘过这口气来,头一次意识到这声音对她意味着什么。“好的……弗兰西斯科。”她回答说。他们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一边放下电话听筒,她一边想着,他的回来正如她期待的那样,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只是,她没有想到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说出他的名字,而且在说着它的时候,感到被幸福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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