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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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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像小鸡一样蹦来蹦去。“祷告吧,”她说,“你快祷告呀。我叫你做祷告。”赛莉使劲把她往后拉。“祷告呀,你这家伙!”奶奶大声嚷道。

凯西抬头向她望了一会儿。呼噜呼噜的呼吸声更响亮、更不均匀了。“我们在天上的父,你的圣名——”

“好呀!”奶奶喊道。

“天国由你主宰,凡事都依你的意旨而行——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样。”

“阿门。”

那张张开的嘴里发出一声很长的喘息,然后又叫了一声,就断气了。

“赐给我们——今天的饮食——饶恕我们——”爷爷的呼吸已经停止了。凯西低下头去望着爷爷的眼睛,那双眼睛又明净、又深沉,含着一股严肃的神情。

“哈利路亚!”奶奶说,“祷告下去呀。”

“阿门,”凯西说。

于是奶奶不做声了。帐篷外面的一切嘈杂的声音也都停止了。一辆汽车在公路上飞驰过去。凯西还是跪在床垫旁边的地上。外面的人静静地站着,凝神静听那临终的断气的声音。赛莉扶着奶奶的臂膀,把她搀到外面,奶奶庄严地移动着脚步,把头抬得高高的。她代表全家这么走,她代表全家这么昂着头。赛莉把她扶到一条铺在地上的床垫上,让她坐下。奶奶很有尊严地直望着前面,她现在是特意摆出这副样子。帐篷里无声无息,凯西终于用手撩开门帘走了出来。

爸低声问道:“什么病?”

“中风,”凯西说,“急性中风。”

生命又开始活动起来。太阳触到地平线,在那里沉下去。公路上开过一长列巨大的运货卡车,车身都是红色的。这些卡车隆隆地一路开去,在地面造成了微微的震动,立式排气管里冒出柴油的青烟。每辆卡车由一个人驾驶,接班的司机高高地睡在靠近车顶的小床上。这些卡车都不停,它们日夜隆隆地往前奔驰,地面在它们沉重的车轮下震动。

一家人成了一体。爸蹲在地上,约翰伯伯蹲在他旁边。爸现在是这一家之长了。妈站在他背后。诺亚、汤姆和奥尔都蹲着,牧师也坐下了,然后伸直双腿,把身子斜靠在胳膊肘上。康尼和罗莎夏在远处走着。露西和温菲尔德抬着一桶水有说有笑地走来,他们感到有了变故,便放慢脚步,把水桶放下,静悄悄地跟妈站在一起。

奶奶冷冰冰地、傲然地坐在那里,直到大家聚在一起,没有人再望着她的时候,她才躺下来,用臂膀盖住了脸。红红的太阳落山了,在大地上留下了灿烂的微光,使人们的脸在黄昏中还有光彩,一双双的眼睛在天空的回光下闪耀着。黄昏把光线尽量收聚起来。

爸说:“那是威尔逊先生的帐篷。”

约翰伯伯点点头。“他把帐篷借给我们了。”

“好心肠的人呀,”爸细声说道。

威尔逊在他的破汽车旁边站着,赛莉已经到床垫跟前坐在奶奶身边了;但是她很小心,并不挨着她。

爸喊了一声:“威尔逊先生!”那个人一瘸一拐地走近来蹲下,赛莉也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爸说道:“我们谢谢你们两位。”

“我们乐意帮忙,”威尔逊说。

“叨你们的光了,”爸说。

“死了人的时候是无所谓叨光的,”威尔逊说;赛莉也附和着他的话:“千万别说什么叨光不叨光呀。”

奥尔说:“让我来修理你们的汽车——我跟汤姆来修理。”奥尔觉得自己能给全家报恩,有些得意洋洋了。

“帮帮我们的忙也好,”威尔逊接受了报答的好意。

爸说:“我们得想想看怎么办。这有法律规定。我们得去报丧,报告了之后,他们就要收四十元的葬费,要不然就把他当作叫花子处理。”

约翰伯伯插嘴了:“我们世世代代没出过叫花子。”

汤姆说:“也许我们要学学乖才行。我们世世代代从来没被人家从家乡赶走过呢。”

“我们干得光明正大,”爸说,“怎么也不能怪我们。我们买不起的东西,从来没拿过人家的;我们也决不要人家做好事。当初汤姆惹了祸,我们也抬得起头来。他干的事,谁都会那么干的。”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约翰伯伯问道。

“我们依法去报告,他们会来验尸。我们只有一百五十块钱。他们拿了四十块去葬爷爷,我们就到不了加利福尼亚了——要不然,他们就会把他当作叫花子埋掉。”男人们烦躁不安,他们仔细察看着膝前那片逐渐暗下去的地面。

爸小声地说:“爷爷亲手埋了他的爸,弄得很体面,他用自己的铁锹把坟修得好好的。那时候,一个人有权利让亲生的儿子埋他,做儿子的也有权利葬他的父亲。”

“法律的规定现在不同了,”约翰伯伯说。

“有时候怎么也不能照着法律行事,”爸说,“反正不能正正经经地遵守法律。有许多时候都是这样。当初弗洛依德学坏了,到处胡闹,法律说我们应该把他甩掉——可是谁也没有甩掉他。有时候你得把法律仔细琢磨琢磨,弄清楚它是不是合理。我现在的意思就是说我有权利来葬我自己的爸。谁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牧师用胳膊肘把身子支高了一些。“法律是随时变化的,”他说,“‘不得不做’的事还是可以做。你不得不做的事,就有权利去做。”

爸转向约翰伯伯说:“你也有权利呀,约翰。你有什么反对意见吗?”

“我不反对,”约翰伯伯说,“只不过这好像是暗地里把他隐藏起来了。爷爷平日做事向来是光明正大的。”

爸羞怯地说:“我们不能照爷爷那样办事了。我们要趁着钱还没花光的时候赶到加利福尼亚。”

汤姆插嘴道:“有时候有些干活的人在地下挖出死尸来,他们就当作一件谋杀案,大叫大嚷。政府方面对死人也比对活人更加关心。他们会大惊小怪地手忙脚乱起来,查明他是谁,怎么死的。我主张我们写一张纸条,放在一只瓶子里,跟爷爷埋在一起,纸条上说明他是谁,怎么死的,为什么葬在这地方。”

爸点点头赞成了。“这是个好办法。清清楚楚地写一张吧。他知道有他的名字在一起,也就不会觉得那么凄凉了,他并不是一个冷冷清清的老头子,孤孤单单地躺在地下。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周围的人都沉默着。

爸转过头去看看妈。“你来给他装殓,好吧?”

“我来装殓,”妈说,“可是晚饭谁来做呢?”

赛莉·威尔逊说:“我来弄晚饭。你只管去干你的吧。我和你那大女儿来做饭。”

“真是多谢你,”妈说。“诺亚,你到桶里去取几块好猪肉来。盐还不会腌得很透,吃起来可是正够味。”

“我们有半袋土豆,”赛莉说。

妈说道:“拿两个半块的银角子给我。”爸从衣袋里把银币掏出来给了她。她找到了面盆,满满地盛了水,便走进帐篷里去。那里面差不多全黑了。赛莉走进来,点了一支蜡烛,笔直地竖在一只木箱上,又走了出去。妈低下头去,对死了的老人看了一会儿。她怀着怜恤的心情,从自己的围裙上撕了一条布,把他的下巴缠绕好。她扶正了他的手脚,把他的双手交叉在他的胸脯上。她把他的眼皮抚平,在每只眼睛上放下一个银币。她扣上了他的衬衫,替他洗了脸。

赛莉向帐篷里瞧了瞧,说道:“我可以给你帮帮忙吗?”

妈慢慢地抬起头来。“请进来,”她说,“我正想跟你谈谈。”

“你大女儿真是个好孩子,”赛莉说,“她削土豆皮削得很好。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我打算给爷爷全身洗一洗,”妈说,“可是他没有别的衣裳好换了。当然,你的被窝也弄脏了。被窝上有了死人的气味,简直弄不掉。我亲眼看见过一只狗对着我妈死在上面的床垫叫唤,还摇晃着身子,而且那还是她死后两年的事。我们就用你的被子把他裹起来吧。我们另外赔你一条。我们有一条被子,可以给你。”

赛莉说:“这是哪儿的话。我们是乐意帮忙的。我心里长久没有觉得这么踏实了。大家都应该——帮别人的忙。”

妈点点头。“对,”她说。她把老人那张缠着下巴、长着络腮胡子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在烛光里,那两只眼睛上盖着的银币闪闪发光。“可不能让他的尸首像个野人。我们把他裹起来吧。”

“老太太倒是能想得开。”

“哎,她太老了,”妈说,“只怕她还不大清楚出了什么事呢。她恐怕一时不会明白。再说,我们这些人能忍住不伤心痛哭,还觉得挺自豪呢。从前我爸常说,‘伤心痛哭谁都会。要不伤心,可真得有点儿大丈夫气才行。’我们总是极力忍住的。”她用那床被子把爷爷的腿和肩膀仔细裹住。她扯起被子的一角,盖在他头上,蒙住他的脸,像修道士的头巾一样。赛莉递给她六七根大别针,她便把那条裹成长包袱的被子上上下下用别针别得又紧又整齐。最后她站起身来。“这样下葬也不算坏了,”她说,“我们有牧师看着他入土,亲人也都在身边。”忽然她的身子有些摇晃起来,赛莉走过去扶住她。“累得要睡了——”妈不好意思地说,“不,我没什么。你要知道,我们先前收拾一切,真是够忙的。”

“到外面露天地里去吧,”赛莉说。

“好,这儿的事我都弄好了。”赛莉吹熄了蜡烛,于是她们两人就走出了帐篷。

一堆明晃晃的火在小溪谷底下燃烧着。汤姆用柴棍和铁丝做好了一个架子,上面吊着两把壶,嗤嗤地沸腾着,阵阵的水汽从盖子底下冲出来。罗莎夏在离火堆稍远些的地方跪着,手里拿着一只长调羹。她看见妈从帐篷里出来,便站起身,走到她跟前。

“妈,”她说,“我要问问你。”

“又受惊了吗?”妈问道,“哎,你想一点不发愁,太太平平地过九个月,那是办不到的。”

“可是这会不会——使娃娃吃亏呢?”

妈说:“有一句老话,‘孩子愁里出生,日后有福。’是不是这么说的,威尔逊太太?”

“我也听见过这样的话,”赛莉说,“我还听见过另一句老话,就是‘孩子生来太快活,大了爱发愁’。”

“我肚里跳得厉害呢,”罗莎夏说。

“嗐,我们谁也不是在跳着玩,”妈说,“你干脆当心看着水壶吧。”

男人们已经在火光的周围聚成了一个圈子。他们备好了一把铁锹和一把镐做挖土的工具。爸划出了一块地面——八英尺长,三英尺宽。工作由大家轮流地进行着。爸用镐掘松了泥土,约翰伯伯便把这些土铲出去。奥尔又掘土,汤姆来铲,诺亚来掘,康尼又来铲。工作的速度一直没有减低,因此他们挖的坑愈来愈深了。一锹一锹的泥土从坑里飞快地掀出来。汤姆站在那个长方形的坑里,已经到了齐肩深的时候,便说道:“要挖多深,爸?”

“要深些。再刨两英尺吧。现在你出来,汤姆,把那张纸条子写一写。”

汤姆爬出土坑,诺亚便接替了他。汤姆走到妈跟前,她正在照料着火。“我们有纸有笔吗,妈?”

妈慢慢地摇摇头,“没——有。这些东西我们没带来。”她向赛莉望了一眼。这个矮小的女人便连忙走到帐篷里去了。她带了一本《圣经》和半截铅笔回来。“这书上,”她说,“前面有一页白纸。在那上面写好扯下来就是了。”她把书和铅笔递给了汤姆。

汤姆在火光中坐下。他眯着眼,聚精会神地望着纸,终于在卷首的衬纸上慢慢地细心写了一些清清楚楚的大字。“这个人是威廉·詹姆士·乔德,是个中风而死的老人。他的家人把他葬在这里,因为他们没钱缴丧费。他不是被人杀害的。只是中风死了。”他停了笔。“妈,你听听这几句话。”他慢慢地为她读了一遍。

“唔,听来还不错,”她说,“你从《圣经》上引几句话加上去,使它带点宗教味,好吗?翻开《圣经》,选两句经文吧。”

“得选短些的才行,”汤姆说,“纸上的空白剩得不多了。”

赛莉说:“‘上帝保佑他的灵魂’这句话怎么样?”

“不好,”汤姆说,“这句话听上去好像他是给绞死的。我来抄一句。”他翻了一下,看到什么句子,就动嘴不出声地念起来。“这儿有个很短的好句子,”他说。“‘于是罗得对他们说,啊,不是如此,我主。’”

“一点意义也没有,”妈说,“你既然要抄经文,总得找句有意义的话才行。”

赛莉说:“再翻下去,在《诗篇》里找找看。你在《诗篇》里总可以找到好的句子。”

汤姆翻动《圣经》,一节一节地看下去。“现在这儿有一句可实在是好,”他说,“这是个好句子,充满了宗教意味:‘过失被饶恕的人,罪恶被遮掩的人,有福了。’这句怎么样?”

“这好极了,”妈说,“写下来吧。”

汤姆仔细写好这句话。妈用水把一只装水果的罐头洗了一下,揩得干干净净;汤姆放进纸条,旋紧了盖子。“也许该叫牧师来写才对,”他说道。

妈说:“不,牧师不是亲人。”她从他手上接过罐头,走进黑暗的帐篷。她解开被窝上的别针,把水果罐头塞在那双瘦削的、冰冷的手底下,又把被窝别好。接着她便走回火边。

男人们从墓穴那边走过来,个个脸上都流着汗,发出闪光。“好了,”爸说。他和约翰、诺亚、奥尔走进帐篷,把那别好的长包袱抬了出来。他们把它抬到土坑前。爸跳进土坑,两臂接过那个包,轻轻放下。约翰伯伯伸过一只手去,把爸拉出了土坑。爸问道:“奶奶怎么样?”

“我去看看,”妈说。她走到床垫那儿,弯身望了老太太一下。接着她便走回坟前。“睡着了,”她说,“也许她是装睡着了不理我,可是我也不好弄醒她。她累了。”

爸说:“牧师在哪儿?我们应该做一次祷告才好。”

汤姆说:“我刚才看见他顺着大路上走了。他不愿意再做祷告了。”

“不愿意做祷告?”

“是的,”汤姆说,“他已经不是牧师了。他觉得自己不是牧师,却要冒充牧师来哄人,那是不对的。我想他一定是怕别人叫他祷告才走开的。”

凯西已经悄悄地走了过来,他听见了汤姆的话。“我并没逃跑,”他说,“我要帮你们这些人的忙,可是我不会哄你们。”

爸说:“你肯不肯来讲几句话?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不做祷告就把死人安葬的。”

“我来说几句吧,”牧师说。

康尼把罗莎夏引到坟边,她是不情愿的。“你应该去,”康尼说,“不去是不合规矩的。一会儿就完了。”

火光射在聚集的人们身上,照出了他们的脸和眼睛,火光照在他们那暗淡的衣服上,显得微弱了。现在大家都脱下了帽子。火光跳动着,一晃一晃地照在人们身上。

凯西说:“简单地讲几句吧。”他低下头来,其余的人也都跟着他把头低下了。凯西庄严地说道:“这位老人活了一世,刚刚死去了。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可是这也没有多大关系。他先前活着,活着是要紧的。现在他死了,也就没有什么要紧了。从前我听见一个人告诉过我一句诗,他说:‘活着的人都是神圣的。’我想了一想,觉得这句诗很有深意。所以我不肯给死了的老人做祷告。他现在倒好了,他要做一件事,可是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只有一条路可走。至于我们呢,我们要做一件事,却有一千条路,我们还不知道应该走哪一条。如果我做祷告,我应当给那些不知道向哪条路去的人做。爷爷在这里,他是走上平坦的大道了。现在给他盖上土,让他去干他的事情吧。”他抬起了头。

爸说了一声:“阿门,”其余的人也都轻轻地说了一声:“阿——门。”于是爸拿起铁锹来,装上半锹土,轻轻地撒在那漆黑的墓穴里。他把铁锹交给约翰伯伯,约翰也撒了一锹泥土。接着那把铁锹从一个人手中递到另一个人手中,直到人人都轮流做了这件事。当全体都执行过自己的义务和权利后,爸就用力铲起了那一堆浮土,把墓穴填上。妇女们都回到火边去张罗晚餐。露西和温菲尔德在旁边聚精会神地望着。

露西严肃地说:“爷爷躺在那底下了。”温菲尔德用惊恐的眼睛看看她,然后他跑到火边,坐在地上,暗自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爸把墓穴填满了一半,接着因为太吃力了,站在那里直喘气,约翰伯伯便接过手来完了工。汤姆看见约翰打算堆砌坟头,便阻止他。“您听我说,”汤姆说,“要是我们砌起坟堆,人家马上就会来挖开。我们该想法遮盖起来才好。先把土弄平,我们来铺上些枯草。我们非这么办不可。”

爸说:“我没想到这个。埋了人不做个坟堆是不对的。”

“没办法呀,”汤姆说。“人家看到坟堆马上就会把它刨开,那我们就犯了法,要吃苦头了。你知道我要是犯了法,就得受什么惩罚。”

爸说:“唔,我倒把这个忘了。”他从约翰手里接过铁锹来,弄平了坟上的泥土。“一到冬天,就会塌下去的,”他说。

“没办法,”汤姆说。“到了冬天,我们就离这儿老远了。把土踩紧一些,我们来铺些东西在上面吧。”

咸肉和土豆烧好了,两家人就坐在地上,安安静静地盯着火光吃起来。威尔逊用牙齿撕下了一块肉,满意地叹了一口气。“这猪肉味道真好,”他说。

“ ,”爸解释道。“我们有两只小猪,我们想着还是吃了的好。卖是卖不了多少钱的。我们在路上已经搞惯了,妈可以把饭弄好,我们车上有两桶猪肉,一路看看风景,多好呀!你们两口子在路上多久了?”

威尔逊用舌头舔净了牙齿,咽了一口。“我们运道不好,”他说,“我们离开家乡已经有三个星期了。”

“哎呀,我的天哪,我们打算十天之内赶到加利福尼亚呢。”

奥尔插嘴道:“我没把握,爸。车上装得太重了,我们也许永远到不了那儿,如果还要爬山的话。”

他们围着火,都默不作声。他们的脸朝着地,头发和额头在火光里照得很清楚。在那小小的一团火光上方,夏夜的星星隐隐地照耀着,白天的热气渐渐消退了。奶奶在那离火较远的床垫上,像一只小狗似的低声哭泣起来。大家把头转向她那边。

妈说:“罗莎夏,你乖乖地听话,去躺在奶奶旁边吧。她现在要人陪。她已经明白了。”

罗莎夏站起身,向床垫走去,躺在老太太身旁;她们低微的话语声飘到火边来。罗莎夏和奶奶在床垫上悄悄地说着话。

诺亚说:“真奇怪——死了爷爷,我并不觉得跟先前有什么两样。我并不比先前更难过。”

“都是一样,”凯西说,“爷爷和老家是一回事。”

奥尔说:“真对不起他。他一直在谈他要怎样怎样,他说他要把葡萄使劲在头顶上挤,挤得汁水顺着胡子往下流,老说这种话。”

凯西说:“他那是开玩笑,哄人的。我想他心里也明白。爷爷并不是今晚上死去的。你们把他带着离开了老家,那时候他就死了。”

“你肯定知道是这样吗?”爸大声说。

“ ,不。他倒是还有一口气,”凯西接着说,“可他实际上是死了。他就是老家,他心里是明白的。”

约翰伯伯说:“你早就知道他要死了吗?”

“唔,”凯西说,“我知道。”

约翰眼睁睁地望着他,脸上堆起了恐怖的神情。“你没告诉谁吗?”

“说出来有什么好处?”凯西问道。

“那我们——我们也可以想想办法呀。”

“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可是——”

“不,”凯西说,“你们想不出办法来。你们的出路早就选定了,爷爷完全没有过问。他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头。自从今天早上出了头一件事以后,他就没有吃过苦头。他心里老想着家乡的土地。他离不开老地方。”

约翰伯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威尔逊说:“我们当初也只好甩下我哥哥维尔。”大家把头向他转过去。“他跟我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比我大一些。我们都没开过车。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家里一切东西都卖掉了。维尔他买了一辆汽车,他们叫了一个小伙子教会他开车。在我们动身以前的那天下午,维尔和明妮婶去试车了。维尔他开到了大路转弯的地方,他喊了一声‘哎哟’,猛一使劲往后退,便撞进了篱笆。他又喊了一声‘哎哟’,骂了一声‘他妈的’,踩到了油门,翻到沟里去了。这下子他就再也开不动车了。他没有别的东西可卖,汽车也没有了。可是谢天谢地,这终究是他自己的错。他气得要命,不肯跟我们走,只是坐在那儿乱骂个没完。”

“他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他气得发疯,简直没主意。我们也不能等他。只有八十五块钱做盘缠。我们不能待在那儿,把钱分来用,反正坐吃下去也会把这点钱用完的。动身以后,还没走到一百英里,车后面的一个齿轮就坏了,花了三十块钱才配好,后来又要配一个车胎,再后来火花塞又裂开了,赛莉又病倒了。只好停十天。现在这倒霉车子又出了毛病,钱也越来越少了。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加利福尼亚。要是我能修车就好了,可是我对汽车实在一窍不通。”

奥尔自充内行地问道:“什么毛病?”

“ ,它就是不走。刚一开动,放几个屁,又停住了。过一会儿,它又动起来,你还没来得及开着它往前走,它又泄气了。”

“动一动就停住吗?”

“是的,先生。无论我怎么踩油门,总是没法把它开走。现在愈来愈糟,我根本就开不动它了。”

这时奥尔显出很得意、很老成的样子。“我想你这是油路阻塞了。我来给你弄通吧。”

于是爸也得意起来。“他是个修车能手,”爸说。

“唔,你能给我帮忙,我当然感谢。实在感谢得很。一个人不能修车的时候,真觉得自己像个小孩似的不中用。等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我一定要买辆好车。那也许就不会抛锚了。”

爸说道:“等我们到了那儿!难就难在怎么能到得了。”

“啊,只要能到,吃些苦也值得,”威尔逊说,“我看到过传单上说,那边需要工人摘水果,工钱也很高。啊,你想想看,那多么痛快,在阴凉的树林底下摘果子,还可以随时拿些到嘴里吃吃。嗐,他妈的,那边水果太多了,人家可不管你吃多少。再说工钱那么高,我们也许可以买一小块地来种一种,多挣些钱。嗐,我想不到两年,就可以自己置一块地了。”

爸说:“这些传单我们也见过。我身边还带着一张呢。”他摸出他的钱包来,从钱包里掏出一张折好的橙黄色传单。传单上用黑字印着:“加利福尼亚征雇摘豆工人。工资四季优厚。征雇工人八百名。”

威尔逊好奇地看了看那张传单。“ ,这就是我见过的那种传单。一模一样。你想——只怕他们已经招足了八百人吧?”

爸说:“这不过是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地方。你想,那个州是我们的第二个大州。就算他们把八百人全都招足了,其余的地方还多得很呢。无论如何,我情愿摘果子。你刚才说得对,在树底下摘果子——就连孩子们也喜欢干嘛。”

奥尔忽然站起来,向威尔逊的旅行车走去。他向车里察看了一会儿,又回来坐下。

“今天夜里你修不成了,”威尔逊说。

“我知道。明天早上我就去修。”

汤姆留心望着他的弟弟。“我的想法也跟你一样,”他说道。

诺亚问道:“你们两人谈些什么?”

汤姆和奥尔都不做声,各人都等着另一个来回答。“你告诉他们吧,”奥尔终于说。

“ ,那也许不行,奥尔的想法也许跟我不一样。总之,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我们的车子装得过重了,威尔逊夫妇的却没有。如果我们一家人分几个坐在他们车上,把他们的轻便行李拿些到卡车上来,我们就不会把弹簧压坏,那就可以爬山了。还有,我和奥尔对汽车都内行,我们保管能叫那辆汽车走得好。我们一路上老在一起开,这一来大家都好了。”

威尔逊高兴得跳起来了。“好!好!那我们可高兴了。我们当然高兴。你听见没有,赛莉?”

“这是个好办法,”赛莉说。“会不会拖累你们一家呢?”

“不会的,谢天谢地,”爸说,“怎么会是拖累。你们对我们还会有帮助呢。”

威尔逊不自在地坐下去。“ ,我不知道。”

“怎么啦,你不肯吗?”

“哎,你看——我大概只剩下三十块钱了,我不愿意拖累你们。”

妈说:“你们决不会拖累我们。彼此互相帮忙,我们便都可以到加利福尼亚了。赛莉·威尔逊不是帮我们把爷爷安葬了吗?”谈到这儿,她就住了口。两家的情谊是很显然的了。

奥尔大声说:“那辆汽车可以坐六个人。假定说由我来开车,罗莎夏、康尼和奶奶也都坐上去。我们再把汽车里的轻便行李拿出来,堆到卡车上去。我们一路还可以随时卖掉一些东西。”他高声地说着,因为他心上的忧虑解除了。

他们怯生生地微笑着,低下头来望着地。爸用指尖拨拨尘土。他说:“妈只想要有一幢四面长着橙子树的白房子。她看见过日历上有一张大画片。”

赛莉说:“如果我在半路上又病倒了,你们就继续赶路上那儿去。我们可不能拖累你们。”

妈仔细看了看赛莉,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那双被痛苦熬坏了的眼睛和那张因憔悴而起了皱纹的脸似的。于是妈说道:“我们一路会照顾你的。你自己说过,你不能看着人家有困难不帮忙。”

赛莉在火光下把她那双满是皱纹的手仔细察看了一番。“我们今晚上得睡一睡。”她站了起来。

“爷爷——他好像是死了一年了,”妈说。

两家人懒洋洋地打着呵欠,各自睡觉去了。妈把铁皮盘在水里涮洗了一下,用面粉袋擦去油腻。火渐渐熄了,星光照射下来。现在公路上开过的载客汽车很少了,只偶然有一些运货卡车隆隆地跑过去,使地面略微有些震动。在干水渠里,那些汽车在星光下简直看不清。那条路上过去不远的地方,有一只拴着的狗在对着服务站嗥叫。两家人静悄悄地睡着了,田鼠大胆起来,在那些床垫当中窜来窜去。只有赛莉·威尔逊是醒着的。她瞪眼望着天空,忍住疼痛,沉着地挺着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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