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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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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装载得过重的旧哈得逊车咯吱咯吱地哼叫着,在萨利索开上了公路,转向西去;太阳晒得刺眼。但是奥尔却在这混凝土的公路上加快了速度,因为压扁了的弹簧再也没有什么危险了。从萨利索到戈尔是二十一英里,那辆哈得逊每小时却能跑三十五英里。从戈尔到沃纳是十三英里;沃纳到切科塔是十四英里;切科塔到亨利埃塔的路程远一些——有三十四英里,跑完了这一程就到一个热闹的市镇了。亨利埃塔到卡斯尔是十九英里。太阳晒到正顶上了,高高的太阳照射着那红色的田野,使空中冒出腾腾的热气。

奥尔把着方向盘,他的脸色是专心致志的,他的整个身心都在静听着车上的声响,他那双不安的眼睛从路面跳到了仪表板上。奥尔跟他的发动机成了一体,所有的神经都静听着有毛病的地方,静听着沉闷的响声和尖叫的声音,以及嗡嗡和咔哒咔哒的声音,凡是有什么变化表示出可能有抛锚的危险,他都注意听着。他已经成为这辆车子的灵魂了。

坐在他旁边座位上的奶奶,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在睡梦中还抽抽噎噎地哭着,偶尔睁开眼睛向前面看一下,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妈坐在奶奶旁边,一只胳膊露在窗外,皮肤在炽热的太阳下晒红了。妈也向前面望着,但是她的两眼却是呆滞的,不曾看见路面或是田野,也不曾看见那些加油站和卖食物的小棚子。哈得逊车往前开去的时候,她连瞟都没有向这些东西瞟一眼。

奥尔在破旧的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身子,扶住方向盘的手也移动了一下。他叹着气说道:“响得厉害,可是我想毛病倒还没有。载得这么重,怎么能开上山去,真是天知道。妈,从这里到加利福尼亚去,路上有山吗?”

妈慢慢地回过头来,两眼又有了生气。“我想山是有几座的,”她说,“当然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好像听说这一去要过几座山,甚至还有大山。很大的山。”

奶奶在睡梦中带着哭声叹了很长的一口气。

奥尔说:“如果我们要爬山,这车子的发动机马上就会烧坏。这些东西我们只好扔掉几件了。也许我们不该带这位牧师来。”

“不等走完这程路,你就会觉得幸亏带了这位牧师来,”妈说,“牧师可以帮我们的忙呢。”她又向前望着那发亮的路面。

奥尔用一只手操纵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放在颤动的换挡杆上。他说话有些吃力了。他嘴里默默地先把要说的话准备好,才大声说出来。“妈——”她向他这边慢慢转过头来,因为车子晃动得很厉害,她的头也有些摇晃。“妈,这一去你担心吗?这一趟上那个新地方去,你担心吗?”

她的两眼转入沉思,显得柔和了。“有点儿,”她说,“不过也并不怎么太担心。我就坐在这儿等着。如果出了什么事,要叫我想想办法——那时候我再打主意就是了。”

“你是不是想着我们到那地方以后的情形会怎样?你是不是担心事情不会像我们预料的那样称心如意?”

“不,”她连忙说,“不,我没想这些。你不能着急,我也不能着急。现在的情形已经是够受的了——叫人操心的事不知有多少。往后我们还有无数的日子要过,反正到头来人生只是那么一回事。如果我把那么多事情先想来想去,未免太伤神了。你这么年轻,应该努力往前奔——我呢,只是看着两旁的路往后退罢了。我只能顾到他们什么时候要再吃肉骨头。”她的脸绷紧了。“我只能管这些事。我不能再管别的事了。如果我再管别的事,大家就要急坏了。他们都指望着我只管这些事情呢。”

奶奶尖声地打了个呵欠,睁开了眼睛。她惊慌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我得下去,上帝保佑,”她说。

“等开到一个树林子再说吧,”奥尔说,“有个树林子就在前头。”

“别管树林子不树林子,我得下去,听见了没有?”她哼哼唧唧地哭闹起来,“我要下去。我要下去。”

奥尔加快了速度,等他开到了那座矮树林边上,他就煞住了车。妈把车门推开了,半扯半拉地把那颤巍巍的老太太搀到了路边,搀进了树林子。奶奶蹲下去的时候,妈扶着她,不让她跌倒。

卡车上其余的人都活动起来。他们的脸都被无法避开的太阳晒得发亮。汤姆、凯西、诺亚和约翰都有气无力地爬下车。露西和温菲尔德也都踩着踏板下了车,跑到树林子里去了。康尼温柔地搀扶着罗莎夏下来。爷爷在帆布篷底下醒过来了,他把头伸出来,但是两只眼睛却还是迷迷糊糊、泪汪汪的,没有清醒。他茫然地望着其余的人,但是谁也认不出来。

汤姆向他喊道:“你想下来吗,爷爷?”

那双老眼没精打采地向他这边转过来。“不,”爷爷说。他眼睛里忽然又露出了那股凶劲儿。“我不走,听见吗?我要像缪利一样待在这儿。”于是他又心灰意冷,不想说话了。妈扶着奶奶爬上路基,回到公路上来。

“汤姆,”她说。“把车后面帆布篷底下的那盘骨头拿来。我们得吃点儿东西才行。”汤姆把那个盘子拿出来,轮流递给大家,他们一家人便站在路旁,啃着猪骨头上松脆的肉块。

“幸亏我们带了这些东西来,”爸说。“在车顶上坐久了,全身发僵,动也动不得了。水在哪儿?”

“你们不是拿上车了吗?”妈问道。“我把那一加仑的水瓶放在外面了。”

爸爬上边栏,在帆布篷底下寻找。“没在这儿。我们准是把它忘掉了。”

大家立刻感到了口渴。温菲尔德哼着说:“我要喝水。我要喝水。”男人们忽然意识到自己口渴,把嘴唇舔了一舔。大家开始有些恐慌了。

奥尔感到这种恐慌增长起来。“我们再到一个站头,就可以弄到水。我们还要买点儿汽油。”一家人乱糟糟地爬上了卡车的边栏;妈扶着奶奶上了车,坐到她旁边。奥尔开动了发动机,他们又往前开了。

卡斯尔到巴登是二十五英里,太阳过了天顶,开始下落了。水箱的盖子吱吱格格地上下抖动,蒸气有些钻出来了。巴登附近的公路边上有一所小屋,前面有两个汽油泵;篱笆旁边还有一个水龙头和皮管。奥尔把车开过去,接上皮管。当他们停车的时候,一个脸和胳膊都发红的粗壮汉子从汽油泵背后的椅子上站起,向他们走来。他穿着酱黄色的粗布裤和马球衫,系着背带;头上戴着一顶硬纸板做的、涂成银色的遮阳帽。汗珠挂在他的鼻子上和眼睛下面,从他的脖子上的皱纹里源源不断地往下流。他懒洋洋地向卡车走来,显出一副又凶狠又严厉的神气。

“你们这些人打算买东西吗?是买汽油,还是买什么?”他问道。

奥尔已经下了车子,正在用指尖旋开冒汽的水箱的螺丝盖。盖子一开,他就把手向旁边一甩,避开那里面喷出来的蒸气。“要加点儿汽油,先生。”

“有钱吗?”

“当然有。你当我们向你讨吗?”

那副凶狠的神气从胖子的脸上消失了。“ ,那就好了,老乡。你们尽管用水。”接着,他又连忙解释道:“过路的人多得很,他们来用了水,还把厕所弄得很脏,好家伙,他们还偷东西,什么也不买。他们没钱买东西。来讨一加仑汽油就赶路。”

汤姆愤愤地跳到地上,朝胖子走去。“我们一路都是出钱买东西,”他厉声说,“你没有权力盘问我们。我们没向你讨什么。”

“我并没有盘问你们,”胖子连忙说。汗水渐渐渗透了他那短袖的马球衫。“你们尽管用水吧,要上厕所也请便。”

温菲尔德已经拿住皮管。他衔着皮管头喝了水,又冲头冲脸,湿淋淋地从水里钻出来。“这水不凉,”他说。

“我真不懂这个国家会弄成什么样子,”胖子继续说道。他现在已经改变了抱怨的对象,不是对乔德这家人讲话,也不是讲他们这家人的事情了。“天天有五六十车人从这儿过,都是带着家小和东西往西去。他们上哪儿去?他们去干什么?”

“跟我们一样,”汤姆说,“要到一个地方去谋生。想法子混下去。就是这么回事。”

“哎,我真不知道这个国家会弄成什么样子。真不懂。我在这儿也是想混饭吃。你猜那些又大又新的汽车会在这儿停吗?不,先生!他们要到市镇上那些漆着黄颜色的公司加油站去。他们不肯停在这种地方。停在这种地方的人多半是没钱的。”

奥尔拨了拨水箱盖子,盖子被里面的一股蒸气冲到空中,于是水箱里就发出一阵空管子里冒水泡的响声。卡车顶上那只受罪的猎狗怯生生地爬到行李边上,望着水嗥嗥地叫起来。约翰伯伯爬上去,揪住它的颈毛把它提下车。那只狗的腿发僵,摇晃了一会儿,才走到水龙头底下,去喝那泥浆水。公路上,一辆辆的汽车飕飕地飞驰过去,在炎热中发出闪光,它们开过时卷起的热风刮到了加油站的场地上来。奥尔用皮管给水箱里灌满了水。

“我并不是说我只想做有钱人的生意,”胖子接下去又说,“我不过是想有点儿生意就是了。嗐,在这儿停下的人,有的讨汽油,有的拿东西换汽油。我可以引你到我后面房间里去看看他们拿来换汽油或是机油的那些东西:床啦、娃娃的小车啦、壶啦、盘子啦。有一家人拿他们孩子玩的布娃娃换了一加仑去。这些东西我拿来做什么用呢?难道来开一爿旧货店吗? ,还有一个家伙要把他自己的鞋来换一加仑。如果我是那种人,我可以换到……”他向妈瞟了一眼,便住了口。

吉姆·凯西已经淋过头,水还在从他那高高的额角上往下滴,他那筋肉发达的脖子也淋湿了,他的衬衫也湿了。他走到汤姆身边。“这不能怪那些人,”他说,“你难道会情愿把你睡觉的床拿去换一桶汽油吗?”

“我知道这不能怪他们。跟我谈过话的人,都是不得已才搬动的。可是这个国家会弄成什么样子呢?我想要知道的就是这个。到底会搞成什么样子?谁也活不下去了。老乡们种田不能过活了。我问你,这样下去要到什么地步呢?我想不明白。我问过许多人,谁都弄不明白。那个人要把自己的鞋给我换汽油,再赶一百英里路。这我也弄不明白。”他脱去那顶银色的帽子,用手掌揩揩额角上的汗水。汤姆也脱下他的小帽,拿它揩揩额头。他走到皮管旁边,把帽子浸透了水,拧一拧,又戴到头上。妈从卡车边栏的横档中间伸出手去,用一只铁皮杯子接了水拿去给奶奶,又拿去给躺在行李上面的爷爷喝了。她站在横档上,把杯子递给爷爷,他润湿了嘴唇,便摇摇头,不再要喝了。他含着痛苦和惶惑的神情,抬起那双老眼向妈望了一会儿,随即又昏沉下去。

奥尔开动了发动机,把卡车倒退到汽油泵旁边。“加加油。这车子大约可以装七加仑,”奥尔说,“我们给它加到六加仑,好让它一点也不泼掉。”

胖子把皮管放进油槽。“不,先生,”他说,“我真弄不明白这个国家会弄到什么地步。什么救济金等等办法,我都不懂。”

凯西说:“我到各地去过。人人都问到这句话。我们会弄到什么地步?依我看,我们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出路。总是在路上逃荒。总是东奔西逃。怎么大家都不想想这个问题呢?现在有一股迁移的风气。大家都在迁移。我们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迁移的情形。大家迁移,是因为他们不得不迁移。这就是老乡们为什么老在迁移的原因。他们迁移,是因为他们想过比原来的生活好一些的生活。除了迁移,就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希望过较好的生活,需要过较好的生活,于是就出远门去找。大家都弄得很苦,所以就拼命找出路。我到各地去过,听见人家也说你这些话。”

胖子把汽油打上来,油泵上的记数针转动着,表明油量。“是呀,可是究竟要落到什么地步呢?我就是要弄明白这一点。”

汤姆烦躁地插嘴道:“算啦,你永远也弄不明白。凯西想要对你说明白,你却还是问那句老话。像你这样的人,我从前也见过。你不是在问什么问题,你只是在哼着一个调子——‘我们要落到什么地步?’你根本不想弄明白。全国的人都在迁移。各处都有许多人死掉。也许你不久也要活不下去,可是你什么也不想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你什么也不想知道。只不过老唱着这一个调子——‘我们要落到什么地步?’——哄着你自己睡觉罢了。”他看看汽油泵,那油泵已经长了锈,很旧了,他又看看油泵后面的小屋,那是旧木板盖成的,木板子第一次使用时的钉眼,从那曾经是鲜明的油漆里面显露出来。那鲜明的黄色油漆是想用来模仿市镇上的大公司加油站的,却遮不住木板子上的旧钉眼和旧裂缝,而且油漆也不能翻新。这种模仿是一件弄巧成拙的事,主人也早就知道这一着失败了。在那敞着的门里,汤姆看见了油桶,只有两只,还看见卖糖果的柜台,里面放着过时的糖果,日久发黄的甘草棒糖和香烟。他还看见一把破椅子和锈坏了一个洞的纱窗。还有那个应该铺石子却没有铺的乱糟糟的院子,院子后面的玉米地里,庄稼被太阳晒得快要枯死了。屋旁有一小堆旧车胎和热补过的车胎。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看见了那胖子身上那条廉价的洗旧了的粗布裤,那件廉价的马球衫和他那顶纸壳帽。他说道:“我刚才并不是有意对你发脾气,先生。只怪天气太热了。你什么也没有。你自己不久也会逃荒。那可不是拖拉机把你赶跑的。那是市镇上那些漂亮的黄色汽油站把你赶走的。大家都在迁移,”他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你也快要搬家了,先生。”

汤姆说话的时候,胖子的手在油泵上的动作缓慢下来,终于停住了。他苦恼地望着汤姆。“你怎么知道?”他无可奈何地问道,“我们已经在商量要收了生意搬到西部去,你怎么知道的?”

凯西回答了他。“大家都是一样,”他说,“譬如我吧,一向都在拼命跟恶魔斗争,因为我从前老以为恶魔是我们的敌人。可是有一种比恶魔还要凶恶的东西抓住了这个国家,不把这个家伙砍掉,它是不会甘休的。你看见过希拉毒蜥抓东西吗,先生?它抓得很紧,你把它砍成两半截,它的头还是不掉。把它的脖子砍断,它的头还是不下来。非得拿一把螺丝刀把它的脑袋凿开,才能把它弄下来。它咬住你的时候,嘴里的毒汁老往它的牙齿咬成的窟窿里流。”他停下来,斜过眼去看看汤姆。

胖子一筹莫展地瞪眼直望着前面。他的手开始慢慢地摇着油泵的弯把。“我不知道我们要落到什么地步,”他低声说。

康尼和罗莎夏站在皮管旁边,悄悄地谈着私房话。康尼洗干净了铁皮杯子,先用指头试一试水的温度,再把杯子盛满。罗莎夏望着一辆辆的汽车在公路上驶过。康尼把那杯水递给她。“这水不凉,可是还好喝,”他说。

她望着他,神秘地微微一笑。她现在有身孕了,一举一动都有神秘的意味,她那神秘的意味和短时间的沉默似乎都是有意义的。她暗自很满意,她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发着牢骚。她要求康尼帮她的忙,每每都是些有点傻气的事,他们自己也知道那些事有点犯傻。康尼对她觉得很满意,他对她的怀孕充满了惊奇的感觉。他想到自己熟悉她的秘密就很高兴。每逢她顽皮地微笑着,他也就顽皮地笑一笑;他们用耳语交谈着私房话。世界紧紧地包围着他们,他们成了世界的中心,或者还不如说,罗莎夏成了世界的中心,而康尼则在她周围转着小圈子。他们说的话全都是神秘的。

她从公路上把视线收回来。“我并不很渴,”她娇滴滴地说,“可是我也许应该喝水了。”

他点点头,因为他很明白她的意思。她接过杯子漱漱口,吐了水,然后把那杯微温的水喝下去。“要再喝一杯吗?”他问道。

“半杯就行了。”于是他把杯子刚好盛满一半,递给她。一辆银色的矮矮的林肯雪飞尔车飞快地开了过去。她掉过头去看看其余的人在哪儿,看见他们都聚集在卡车旁边。她定了心,说道:“你想不想坐那辆车去?”

康尼叹了口气说:“也许——将来。”他们俩都明白这话的意思。“如果加利福尼亚有许多活计可做,我们将来自己就可以买一辆汽车。可是那种车”——他指着开过去的雪飞尔——“那种车跟一所像样的房子那么贵。我宁可买房子。”

“我倒想有一所房子,又有一辆那样的汽车,”她说,“不过,当然喽,得先买房子,因为——”他们俩都明白这话的意思。他们都因为她有了身孕而非常兴奋。

“你觉得舒服吗?”他问道。

“累了!在太阳里坐车坐累了。”

“我们只好这么走,要不我们就永远到不了加利福尼亚。”

“我知道,”她说。

那只狗一面嗅着,一面从卡车旁边走过,又缓缓地跑到水龙头底下的那摊泥水跟前去,舔一舔那些泥浆水。随后它就把鼻子低下,垂着耳朵走开了。它在路旁蒙着尘沙的野草中间,一路嗅着往前走,一直走到车道边上。它抬头向公路对面看了一眼,接着就朝公路对面窜过去。罗莎夏尖声惊叫了一下。一辆开得飞快的大汽车疾驰过来,由于突然刹车,车胎发出了一声尖叫。那只狗无济于事地躲了一下,惨叫一声,便被车轮拦腰撞倒碾过去了。那辆大汽车开慢了一会儿,车里有几张脸向后望望,接着又开足马力,一溜烟跑掉了。那只被碾破了肚肠的血肉模糊的狗,在公路上还把脚慢慢地踢来踢去。

罗莎夏两眼睁得大大的。“你想这会不会吓出毛病来?”她用恳求的口气问道。“这会不会吓出毛病来?”

康尼用一只胳膊搂住她。“快坐下,”他说,“不要紧。”

“可是我觉得这一下把我吓坏了。我喊叫的时候,觉得肚子里好像动了一下。”

“快坐下。不要紧。不会出毛病的。”他把她引到看不见死狗的那一面,叫她坐在卡车的踏板上。

汤姆和约翰伯伯走到血肉模糊的死狗身边。那具撞得稀烂的尸体上最后的颤抖渐渐停息了。汤姆拽着狗的一条腿,把它拖到路边。约翰伯伯显出惶恐的样子,仿佛这是他的过失似的。“我本该把它拴起来的,”他说。

爸低下头来向那只狗望了一会儿,便转过头去了。“我们离开这儿吧,”他说,“我们正愁不知道怎么养活它。压死了也许正好。”

胖子从卡车后面走过来。“我也难过呢,老乡,”他说,“狗在公路附近是活不长的。只一年里汽车就碾死了我的三只狗。现在不养了,一只也不养了。”他又说道:“你们别为这件事难过。我来照料这条死狗。把它埋在外边的玉米地里好了。”

罗莎夏仍旧坐在踏板上,还在哆嗦;妈走到她跟前。“你没事吧,罗莎夏?”她问道,“你觉得不舒服吗?”

“我看见了那情景,受了点惊。”

“我听见你叫了一声,”妈说,“现在你要打起精神来。”

“你看这会不会出毛病?”

“不会,”妈说,“你要是老娇养自己,心里老是难受,自己缩到燕子窝里,大惊小怪,那也许就会出毛病。快起来,帮我去服侍奶奶吧。暂且把肚里那个宝贝儿忘掉一会儿。它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奶奶在哪儿?”罗莎夏问道。

“我不知道。她反正在近处。也许在厕所里。”

罗莎夏向厕所走去,不一会儿就扶着奶奶一路走过来了。“她在那儿睡觉了,”罗莎夏说。

奶奶咧着嘴笑了笑。“那儿倒是挺好,”她说,“那里面有瓷马桶,还有水冲。我很喜欢那地方,”她心满意足地说。“要是没人来叫醒我,那我就要在那儿好好地打一会儿瞌睡。”

“这并不是睡觉的好地方,”罗莎夏说,她把奶奶扶上了汽车。奶奶舒适地坐定了。“漂亮姑娘也许嫌它不好,我这老婆子可是觉得够好了,”她说。

汤姆说道:“我们走吧。还得赶许多路呢。”

爸尖声地吹了一个口哨。“两个孩子上什么地方去了?”他又把指头放在嘴里,呼哨了一声。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就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了,露西带头,温菲尔德跟在后面。“蛋!”露西喊道。“我找到了几个软蛋。”她跑近了,温菲尔德紧跟着她。“瞧!”她的脏手里拿着十几个软软的灰白色小蛋。她把手举起来的时候,眼光无意中落到公路旁的死狗身上。“啊!”她说。她和温菲尔德慢慢朝狗身边走去。他们把它仔细察看了一番。

爸向他们喊道:“快过来,你们俩,除非你们打算留在这儿。”

他们一本正经地转过身子,走到卡车跟前。露西又望了望她手里拿着的那些灰色的小蛇蛋,随即就把它们扔掉了。他们爬上了卡车的边栏。“它的眼睛还是睁着的呢,”露西悄声说。

但是温菲尔德谈起那副情景却兴致勃勃。他大胆地说:“狗的肚肠给压得满地都是——满地都是。”——他沉默了一会儿——“压得——满地——都是,”说完,他便连忙翻过身去,往卡车边上呕吐了。他重新坐直的时候,两眼是泪汪汪的,鼻子里流着鼻涕。“这不像杀猪那样,”他解释说。

奥尔揭开汽车的前盖,检查了一下油量。他从前面的座位底下拿出一只一加仑装的油罐,把廉价的黑油倒些在油管里,又察看了一下油量。

汤姆来到他身边。“要不要我来开一段?”他问道。

“我不累,”奥尔说。

“嗐,昨天夜里你一点也没睡。我今早上打过瞌睡了。你上车顶去。我来开车。”

“也好,”奥尔勉强地答应说,“可是你得仔细注意油量表。慢慢地开。我一直在担心缺油。随时都得看看指针。它要是猛跳,那就是缺油。开慢一点,汤姆。装载过重了。”

汤姆大笑起来。“我会注意,”他说,“你放心好了。”

一家人又挤在卡车顶上了。妈在奶奶身边的车座上坐好以后,汤姆便坐上车,开动了发动机。“机械的确是松了,”他说着,便推上排挡,把车子顺着公路开去了。

发动机一路低沉地响着,太阳在他们前面渐渐落下去。奶奶呼呼地睡熟了,就连妈也向前低着头,打起瞌睡来。汤姆把小帽拉下盖住眉毛,挡着那刺眼的太阳。

巴登到米克是十三英里;米克到哈拉是十四英里;再过去便是俄克拉何马城——那个大城市。汤姆一直向前开。妈醒了过来,当他们穿过市区的时候,她看了看那些街道。卡车上的一家人眼睁睁地望着那些店铺,那些大房子和办公大楼。随后那些房屋和店铺又渐渐变小了。他们又看见一些旧汽车场,卖熟点心的摊子和郊外的舞场。

露西和温菲尔德看见了这一切,城市的大派头和奇特的景象使他们发呆,他们见到的那些服装华丽的人也使他们吃惊。他们彼此没有谈到这些。将来——他们也许会谈到,但是现在却没有谈。他们看见市区尽头的起重机;那些起重机是黑的,空气里有机油和汽油的气味。但是他们并没有叫嚷。这地方又巨大,又奇特,简直把他们吓坏了。

罗莎夏在街上看见了一个穿浅色服装的男人。他穿着一双白皮鞋,戴着一顶平顶草帽。她推了推康尼,用眼色指点了一下那个男人,于是康尼和罗莎夏相对吃吃地笑起来,笑得不可开交。他们掩住了嘴。他们觉得这很有趣,便再找一些人做取笑的对象。露西和温菲尔德看见他们吃吃地发笑,好像很好玩,也想学他们的样——可是学不成。他们笑不起来。康尼和罗莎夏笑了好久,一直笑到气都透不过来,脸也涨红了才停止。他们笑得太厉害,只要彼此互相看一眼,就禁不住重新大笑起来。

郊外很开阔。汤姆在来往的车辆中间慢慢地、小心地开着车,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开上了六十六号公路——这条通向西部的大道,太阳在路上渐渐沉没下去了。挡风玻璃上布满了尘沙,闪闪发亮。汤姆把鸭舌小帽在眼睛上拉得更低了些,这么一来,他只得仰起头,才能看得见。奶奶还在睡觉,太阳照在她那闭着的眼皮上,她的太阳穴上的血管发青,两颊上的细筋脉是葡萄酒的颜色,脸上那些褐色的苍老皱纹变得颜色更深了。

汤姆说:“我们往前去就一直走这条公路了。”

妈已经沉默了好久。“我们也许最好趁天没黑先找个地方停车吧,”她说,“我得把猪肉煮一煮,再做些面包。这得花好些时间。”

“当然,”汤姆同意地说,“我们并不是一下子就能开到。我们不妨舒展舒展。”

俄克拉何马城到贝瑟尼是十四英里。

汤姆说:“我看最好还是趁太阳没下山就停车。奥尔还要在车顶上装那个东西。要不然太阳会晒死人的。”

妈又在打瞌睡了。她把头猛一抬。“还得做晚饭呢,”她说道。随后她又说:“汤姆,你爸给我谈到过你越过州界的问题——”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是吗?你怎么看,妈?”

“哎,我很担心。这一来你就像是逃走了。也许他们要抓你。”

汤姆用手遮住眼睛,挡住下落的太阳。“别担心,”他说,“我想过这件事了。具结假释出来的人多得很,而且随时都有再抓回去的。如果我在西部出了什么事被抓起来了,那么他们就会把我的照片和我的手印从华盛顿弄来。他们会把我押回去。可是我只要不犯什么罪,他们就不会管我了。”

“哎,我还是担心。一个人有时犯了罪,自己还不知道那是坏事呢。只怕加利福尼亚有些罪名,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也许你做一件什么事,本来并没错,可是在加利福尼亚却是犯法的。”

“就算我不是假释出来的,那也还是一样,”他说,“只不过我如果被抓起来,就得比别人关得更久一些罢了。现在你先别发愁,”他说,“即使我们不把一些倒楣事想来想去,要犯愁的事也已经够多的了。”

“我不由得不发愁,”她说,“你一过州界就犯罪了。”

“嗐,那总比留在萨利索乡下饿死好些,”他说,“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停车吧。”

他们穿过贝瑟尼镇,来到了镇那一头的郊外。在通着公路底下暗沟的一条干水渠里,有一辆旧旅行车开出公路,停在那里,旁边支着一个小帐篷,帐篷顶上冒着火炉烟筒里出来的炊烟。汤姆朝前面指了一指。“那边有人支了帐篷。看上去像是个好地方,我们看到过的地方也不比这里强。”他把车子开慢,在路边停了下来。那辆旧旅行车的前面车盖已经揭开,一个中年男人正在那里俯身检查发动机。他戴着一顶廉价的宽边草帽,穿着蓝衬衫和带花点的黑背心,斜纹布裤硬挺挺的,脏得发亮。他的脸很瘦,两颊有深深的皱纹,使颧骨和下巴显得特别突出。他抬头看了看乔德的卡车,眼睛里显出为难和恼怒的神色。

汤姆把身子探到车窗外面。“有没有什么法律禁止在这儿停车过夜?”

那人本来只看见卡车。这时他的眼睛才注视到汤姆身上。“我不知道,”他说,“我们停在这儿,只是因为再也开不动了。”

“这儿有水吗?”

那人指着前面四分之一英里光景的一个服务站的小屋。“那边有水,可以让你用一桶。”

汤姆迟疑了一下。“唔,你看我们能把车子停在一起吗?”

瘦子显出难于回答的样子。“这不是我们的地方,”他说,“我们只是因为这辆老爷车不肯再往前走,才停在这儿的。”

汤姆还是坚持不放。“反正你们已经停在这儿了,我们还没有停。你有权利对我们说一声,是不是愿意要我们做伴儿。”

这种求情的表示立即收到了效果。那张瘦脸浮起了笑容。“ ,当然愿意。开出公路来吧。你们来了我很高兴。”于是他喊道:“赛莉,有几个人要上这儿来跟我们搭伴。你出来打个招呼吧。”“赛莉不大舒服,”他补上了一句。帐篷的门帷掀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憔悴的妇人来——她的脸皱得像一片枯叶,两眼在脸上似乎冒着火焰。那双黑眼睛像是从一口充满恐怖的井里向外望一样。她身材矮小,老在发抖。她揪住帐篷的门帷,挺立在那里,抓住帆布的那只手简直是皮包骨了。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相当悦耳,轻柔而和谐,却又掺杂着一些铿锵的音调。“欢迎他们来吧,”她说,“告诉他们,非常欢迎。”

汤姆把车子从公路开进田野,和那辆旅行车并排停着。卡车上的人争着爬下来;露西和温菲尔德爬得太快,腿一滑,手脚上戳进了刺,哎呀哎呀地直叫。妈立刻开始了工作。她从卡车后面解下那只三加仑的桶,走近两个叫疼的孩子。“你们去打点水来——就在那边。说话要客气点。先说‘对不起,给我们放一桶水好吗?’再说,‘谢谢你。’盛好了,好好地抬回来,一点也别泼掉。如果在路上见到有好烧的柴,也拾些回来。”两个孩子便踏着重步向那小屋走去。

站在帐篷外边的人们稍微有一点不自在,隔了一会儿,双方才开始攀谈起来。爸说:“你们不是俄克拉何马人吧?”

站在汽车近旁的奥尔看了看那块牌照。“是堪萨斯,”他说。

瘦子说:“我们是加利纳人,离那儿很近。我叫威尔逊,艾维·威尔逊。”

“我们姓乔德,”爸说,“我们是从萨利索附近来的。”

“ ,会到你们这几位,我们很高兴。”艾维·威尔逊说。“赛莉,他们这一家姓乔德。”

“我知道你们不是俄克拉何马人。你们的口音有些特别——这不碍事,你知道。”

“口音人人不同。”艾维说,“阿肯色州的人有自己的口音,俄克拉何马州的人也有自己的口音。我们见过一个马萨诸塞州的太太,她的口音跟别处的口音都不同。简直听不懂她讲的是什么。”

诺亚、约翰伯伯和牧师开始把卡车上的东西搬下来。他们扶着爷爷下了车,让他坐在地上,爷爷有气无力地坐下去,瞪眼望着前面。“您病了吗,爷爷?”诺亚问道。

“他妈的,你可说对了,”爷爷软弱无力地说,“病得要死。”

赛莉·威尔逊缓慢而谨慎地朝他走来。“你上我们帐篷里来好吗?”她问道,“你可以在我们的床垫上躺着休息休息。”

他被她那温和的声音吸引住了,抬起头来看了看她。“来吧,”她说,“你可以休息一下。我们搀着你过去。”

冷不防爷爷忽然哭起来。他的下巴颤抖着,年老的嘴唇紧紧地绷着,闭住了嘴;他哑着嗓子哇哇地哭了。妈急忙向他跑去,把他抱住。她那宽大的背拼命使劲,把他扶起来,半抬半搀地送进了帐篷。

约翰伯伯说:“他准是病得很厉害。从来没见过他病成这个样子。我一辈子都没见他哭过。”他跳上卡车,搬下一条床垫。

妈从帐篷里出来,走到凯西跟前。“你从前常跟病人接近,”她说,“爷爷病了。你去看看他好吗?”

凯西连忙走进帐篷。地上有一条双人床垫,上面整整齐齐地铺着毯子;还有一个铁脚的铁皮小火炉摆在那里,炉火时大时小地燃烧着。有一桶水,一木箱的粮食,还有一只当桌子用的木箱,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落日的余光透过帐篷,边上的帆布成了淡红色。赛莉·威尔逊跪在床垫旁边的地上,爷爷仰着身子躺在那里。他睁大眼睛,呆呆地向上望着,两颊发红。他喘气喘得很急。

凯西用手指握住老人皮包骨的手腕。“觉得累吧,爷爷?”他问道。那对发呆的眼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转过来,可是没有看见他。嘴唇做出了说话的动作,可是没有说出话来。凯西摸摸脉,把那只手腕放下,又用手摸摸爷爷的额头。老人的身子开始挣扎了一阵,两条腿不住地动来动去,两只手也在乱晃。他发出一连串不成话的含糊的声音,脸皮从那短而硬的白胡子底下透出红色来。

赛莉·威尔逊轻声对凯西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吗?”

他朝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和那双焦急的眼睛看了看。“你知道吗?”

“我——我想是那个毛病。”

“什么毛病?”凯西问道。

“也许是我弄错了。我不想说。”

凯西转过头去望着那张抽动的红脸。“你是说——他可能是——中风了?”

“我想是这个病,”赛莉说,“这种病我见过三次。”

外面传来了支帐篷、劈柴火和置放锅子的声音。妈撩开门帘张望了一下。“奶奶要进来。让她进来好吗?”

牧师说:“要是不让她进来,她会着急的。”

“你看他不要紧吧?”妈问道。

凯西慢慢地摇摇头。她连忙低下头去,看看老人那张痛苦的充血的脸。她退出去,她的声音传进了帐篷。“他好了,奶奶。他不过是要休息一会儿。”

奶奶沉着脸回答道:“ ,我要看看他。他是个滑头鬼。他从来不跟人说真话。”于是她急匆匆地从门帘外面钻进来。她弯腰站在床垫边上向下看。“你怎么啦?”她向爷爷问道。爷爷的两只眼睛又向她的声音转过来,嘴唇抽动着。“他生气了,”奶奶说,“我对你们说过,他很滑头。今天早上他想溜掉,不打算来。后来他又屁股痛,”她厌烦地说,“他不过是在发脾气。我从前见过他不肯跟人家说话的时候,就是这副神气。”

凯西轻声说:“他不是发脾气,奶奶。他病了。”

“啊!”她又低下头去看了看老人,“你看病得厉害吗?”

“很厉害呢,奶奶。”

她迟疑了一会儿。“那么,”她连忙说道,“你为什么不做祷告呢?你是牧师,对不对?”

凯西有力的手指无意中又摸到了爷爷的手腕,他把它捏住了。“我对你说过,奶奶。我已经不是牧师了。”

“好歹得祷告一下,”她命令道,“你反正记得那一套。”

“我不能,”凯西说,“我不知道该祷告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向谁祷告。”

奶奶把眼光转开,落到赛莉身上。“他不肯祷告,”她说,“我跟你说过吗,露西五六岁的时候,还是个小调皮鬼,她是怎么祷告的?她说:‘现在我躺下来睡觉了。我求主保护我的灵魂。那只可怜的狗过去一看,碗柜里是空的,它什么也吃不着。阿门。’她就是这么祷告的。”有人在斜阳下经过帐篷,影子在帆布上掠过。

爷爷似乎在挣扎;他全身的筋肉都抽动了。忽然间,他好像受了一下沉重的打击似的,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停止了。凯西低下头去看了看老人的脸,看见那张脸渐渐变成紫黑色。赛莉推了推凯西的肩膀。她悄悄说:“他的舌头,他的舌头,他的舌头。”

凯西点点头。“你挡住奶奶吧。”他把那闭紧的牙床扳开,伸手到老人的喉咙里去掏他的舌头。他把舌头向上一拨,里面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呼吸声,还吞泣了一下。凯西在地上找到一根小棍,按住了舌头,于是那不均匀的呼吸便呼噜呼噜地响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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