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暗黑馆事件 > 第二十七章 失控的计划

第二十七章 失控的计划(1/2)

目录

1

……忠教?

诸居静的儿子?

这是那名青年真正的身份吗?而且他才是杀害蛭山丈男、浦登望和、首藤利吉的凶手?

仿佛看到了一个形状怪异黏滑的怪物自污泥中突然钻出来般,我呆若木鸡。一瞬间,我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身子也动不了了。咚!这时,我又感到硬物碰撞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也许是敞开的门对面——传来,但我却没能回头。

玄儿慢慢向我走来,他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取出那张从沙龙室拿来的照片给我看。

……不对——江南孝明确认道。

这张照片当然也不同。我放在钱包里的照片原本是张褪了色的彩照,而这却是黑白照。还有照片的背景应该是秋天的红叶,而这却是冬天的枯树林。

“照片上的女人是诸居静,这一点刚才野口医生看后得到了确认。他说应该是她没错的。”

这个女人不是我母亲,并排站着的孩子也……

“这孩子是忠教这一点也得到确认了吗?”

我盯着照片问道。

——这不是幼年时的我。

“他说好像以前见过。”

玄儿回答。

“不过他记得不大清楚了,因为当时他还只是偶尔来这里。他说除了柳士郎之外,他很少和其他家人来往,所以不能确信。在照顾从塔上坠落的青年时,一瞬间他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那只是一瞬间,马上他就想那可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玄儿你呢?你仍然想不起诸居静与忠教来吗?”

“刚才看到照片时,我心里感到一丝轻微的刺痛……好像这个女人在哪里见过似的。”

“对那个孩子没有这种感觉吗?”

“这个吗……怎么说呢?”

玄儿若有所思地紧皱着眉头,用食指尖按着眉间纵纹。

“说实话好像有,又好像没有,非常微妙……”

说着,他把照片翻过来给我看。照片上写着“摄于……月七日……岁生日”。

这个记录也……

“虽然墨水洇了看不清楚,但这条记录应该是照片拍摄的日期。”

这个记录也不对——江南孝明确认道。

“十七年前二人离开了暗黑馆,这可能是几年后在忠教生日时拍的。看起来,这孩子的年龄可能在十一二岁左右吧。虽然我不知道忠教生日的确切日期,但他比我要小一岁,好像是在冬季出生的,所以可能是十一月七日……”

我放在钱包里的照片背面写着“摄于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七日 孝明十一岁生日时”。虽然字面上很像,但明显不是这一张。我照片上的记录不是用钢笔而是用铅笔写的。所以,即使弄湿了,字迹也不可能模糊……

“可是玄儿……”

我抬眼看着朋友的脸。

“就算那个青年真是诸居静的儿子,但为什么说他就是凶手呢?”

“让我说一下已经确定的重要事实吧。你听了可能也会完全认同的。”

说着,玄儿将照片放回胸前的口袋中。这时,我看到他的视线飞快地朝门的方向瞟了一眼,但我没心思去细想这动作的含义。因为我的心思完全在到底为什么说那个青年是凶手这个疑问之中。

“其一,这是打电话给大牟田的永风会医院查明的事实。‘我是首藤利吉的亲戚,关于前几天他去你们那里的事……’我这么开口一问,得知表舅果然去的就是那儿。三天前就是二十三日的早晨,他去医院做一位住院患者的担保人。”

“住院患者的担保人?”

“顺便说一下,这个野口医生知道,永风会医院好像原本在精神科领域非常有名,按照过去的说法叫脑病医院。虽然最近它摆出一副综合医院的样子开展经营,但大牟田的永风会医院仍是精神科的专科医院。”

“精神病医院的住院患者……”

我黯然自语道。

“你是说那个青年?”

“是的,没错。”

玄儿冷冷地点点头,从刚才放照片的衬衫口袋里拿出香烟。

这种烟……江南确认道。

这种无滤嘴的香烟是“peace”牌香烟,如今换做“short-peace”的名称了。可能是当时、即三十三年前——也就是一九五八年最流行的国产烟……

“在确认患者的名字后,我也大吃一惊。刚开始我怎么问他也不说,这种时候浦登这个姓就用得上了。我表明自己的身份并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效果立竿见影。好像是院长什么的亲自过来接的电话,直接告诉我患者名叫江南忠教,我还确认了汉字的写法。

“他好像是去年夏天开始住院的,这次首藤表舅去,是做担保帮他办理出院手续的。对方很清楚表舅是浦登家的亲戚,还说上一次的事请务必要保密等。”

“上一次的事?”

“这我问了,但他慌忙敷衍搪塞。完了,说漏嘴了——对方的这一心态表露无余。”

“为什么忠教要住进精神病院呢?原因是什么?”

“这我也问了,但对方用含糊的回答敷衍过去。只是说最近状态相当稳定,所以不必担心。还说你表舅对情况很了解,详细情况请问他吧。因为是在电话里,所以我也无法进一步盘问……

“不管怎样,至少该知道的都已经清楚了。四天前,表舅从暗黑馆出发去大牟田并在那边住了一晚。第二天即二十三日早晨,他前往永风会医院,按照原计划领回住院的江南忠教,并载着他踏上回暗黑馆的路。其二……”

玄儿的嘴畔叼上烟,继续解释。

“这是我打电话给‘岛田咖啡’得到的信息。我试着问对方三天前、即二十三日,有没有一个发福的中年男子和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去过店里?两个人应该是坐黑色轿车去的。

“幸运的是,接电话的店主马上就想起来了。他说大前天大概午饭前,确实有这么两位客人,甚至还记得年轻的那个男的穿着土黄色夹克,为了吸烟还拿走了店里的火柴。总之,这是首藤表舅载着忠教回暗黑馆的旁证。”

玄儿用手摸着开襟毛衣的口袋,拿出那个黄色的火柴盒。

这个也……

他在我面前轻轻摇摇火柴盒,确认里面有火柴后慢慢地将它打开,点着其中的一根,将火移到叼着的烟上。

这个火柴也——江南确认到。

是的,我当然没有这样的火柴。因为我吸烟总是用打火机的……

玄儿装模作样地停了一会儿没说话,自己则沉浸在那烟雾中。我被勾起了烟瘾也拿出自己的烟,但叼起烟刚要点火时,我打消这一个念头。

这烟是——江南确认到。

由于空腹、疲劳、睡眠不足,加上持续至今的不间断紧张,我感觉又要涌起像昨天那样的恶心了。

这是棕色过滤嘴的“hope”香烟、short-hope。

……一九五七年,最早带过滤嘴的国产烟“hope”开始发售,并博得人们的青睐。

坠塔的年轻人也有同样牌子的烟。但我不抽这种烟,我带着的不是“short-hope”,而是“ild seven”。

“还有第三点。”

烟抽到一半时,玄儿再度开口说道:

“在得知第一点、第二点的基础上,我去茅子太太那里问了一下。为什么表舅要特意充当忠教的担保人,带着他来这儿呢?现在在这里的人当中,恐怕只有她知道详细情况。”

“哦……”

“我请野口医生与征顺姨夫统一口径,谎称刚才表舅来过电话,说是本来想按计划回来的,但途中道路因塌方而堵塞,不能通行——所以,我一边零星地说了些刚才在和医院的通话中得知的事实,一边追问他们到底是想干什么。”

烟灰断了,落在地板上,但玄儿似乎毫不在意。不仅如此,他还将烟头扔在脚下,故意似的用鞋底粗暴地踩灭。

“首藤表舅是个大俗人,遭到他儿子伊佐夫的蔑视,但正因为如此,他也是个相当厉害的角色。在各方面好像都有着广泛的关系网,从当地的政治家到警察方面的人员,甚至是黑社会。据茅子表舅妈说,福冈永风会医院的院长或者是副院长,以前就和表舅关系密切,这件事最初是他来和表舅商量的。不过我总觉得这很可疑。我甚至觉得可能正好相反,是表舅通过某种途径掌握了那个信息,因而怀着差不多是恐吓的意图去和院方接触。”

“所谓的那个信息是……”

“去年夏天,在福冈永风会医院里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不幸的事……什么意思?”

“内科病房的住院病人被人杀死在病房中。”

玄儿声音冰冷地回答道。

“凶手是遇害病人的儿子,他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在医院里徘徊时被医院扣留下来。不想惊动警察的医院企图掩盖事实,就把凶手移送到大牟田的精神病房,在那里,凶手被隔离起来。”

2

“被杀的病人是名叫江南静的女人,曾在浦登家做过事,凶手是她儿子忠教……当表舅得知这个消息时,想必产生了很大兴趣,甚至可以说是动起了歪脑筋。”

儿子忠教亲手杀死母亲?啊,怎么会……

……妈妈!

在我受到震撼的内心深处,自己遥远的记忆在隐隐作痛。

……不要啊,妈妈!

十一年前的那个秋日。她——妈妈消失在火海中。她那再也无从相见的背影,伴随着至今仍挥之不去的罪恶感在我脑中浮现出来。

……回来啊,妈妈!

我不由得摸着额头,叉开发软的双腿使劲站住。

“据说表舅还特意雇了侦探,让他详细调查这两个人的来历。结果查明了如下事实。那个女人原本姓诸居,战前确实在暗黑馆工作了很长时间,在此期间前夫死了。她与儿子忠教两个人离开暗黑馆后回到了故乡长崎,不久就与来自岛原的江南相识并再婚,但这次又因战争失去了丈夫。战争结束后,她带着儿子移居福冈,不久患了重病。这几年她在永风会医院接受治疗,但病情一直不见好转,反反复复地住院、出院。最后……”

“那是什么病?”

我插嘴问道。

“好像是白血病。”

玄儿闭上眼睛,缓缓地摇头回答。

“据说,在战争快结束前的八月九日,身在长崎的她成了原子弹爆炸的被害者。虽然离爆炸中心相当远,避免了爆炸气浪与红外线的直接伤害,但可能还是没能逃脱扩散的放射能的影响,在多年后爆发了白血病。治疗没有丝毫效果,病情不断地恶化。去年夏天,病情严重恶化,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据说忠教一直片刻不离地守在母亲身边。”

即便如此,忠教还是在病房内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吗?究竟为什么要那样?

……xx,那怎么成呢。

……让我死吧!

……妈妈!

眼神空洞。呼吸无力。口齿不清。

他为什么要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呢?

我已经受够了,杀了我吧……

……回来啊,妈妈!

“忠教也是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吗?”

“这个不清楚。至少他的肉体现在还没出现相关病症的征兆。可能原子弹投下的那段时间,他被疏散到其他地方,和母亲不在一起吧。

“在掌握了以上情况后,首藤表舅到大牟田,和被关在精神病院的忠教见了面。据说那是在今年的春天。当时忠教的精神状态差不多稳定了,从他口中也问出了很多信息。

“其中引起表舅兴趣的是病床上的阿静留给忠教的遗言——将来,遇到困难解决不了时,就去熊本浦登家的暗黑馆,去见馆主柳士郎,而且要带着这块怀表去。所谓‘这块怀表’就是他带来的——现在在你口袋中的那块。”

“啊……是那个啊。”

我再次把刚才放到裤袋里的怀表拿出来。银色边框反射着摇曳的烛火,发出耀眼的光芒。我凝视着刻在表背面的字母——“te”。

这块怀表也……

这确实是江南忠教这个名字的缩写首字母。再婚后的诸居静改姓江南,她让儿子也改了姓。之后她送给他这块表,并在上面刻上他改姓后名字的缩写首字母——是这样吗?

这块表也不对、不一样——江南确认道。

虽为同一块怀表,但是“颜色”与“色调”不同。我那块表的表框发不出如此耀眼的光芒。因为用了很多年,早已脏得黑黢黢的了……

“至此,将事实汇总起来,首藤表舅会怎么想呢?”玄儿继续说道,“他略显武断地推测:忠教这个的青年会不会是浦登柳士郎与用人诸居静的私生子呢?那块表肯定是证明忠教确实是浦登家骨肉的证物,是诸居静从柳士郎那里得到的。”

“啊!”

我好像终于看清楚事情的关联了,握着表的手不知不觉中握得更紧。

“原来如此。那么,首藤夫妇所谓的‘阴谋’……”

“他们企图借今年‘达莉亚之日’的聚会之机,把忠教担保出来,带他到暗黑馆介绍给柳士郎,逼他承认这个私生子,并以此提出交易。考虑到浦登家及柳士郎的名誉,他不打算公开忠教杀死诸居静并被送入精神病院这件事。作为交换,他们要柳士郎允许自己参加今年的‘达莉亚之宴’,吃浦登家秘传的‘不死肉’。不过,中也君,他们似乎和你一样,也认为所谓的‘不死肉’是‘人鱼肉’——好了,怎么样,你清楚事情的梗概了吧?”

说着,玄儿摊升双手,黑色开襟毛衣肥大的身体部分,像蝙蝠的翅膀一样向左右敞开着。

“途中去了‘岛田咖啡’后,表舅便一路驾车朝暗黑馆驶来。他让忠教坐在副驾驶座或者后座上。然而,或许是因为那天的第一次地震吧,就在快到湖边的地方,表舅没有控制好方向盘,引发了致命的事故。冲进森林的车子撞上大树,严重损坏。估计是因为碰撞的冲击,表舅撞破挡风玻璃被抛出车外,身受重伤。

而同乘的忠教却很幸运,只是左手受了伤。他从惊恐中回过神,独自下车。这时,他弄丢了从咖啡店拿来的火柴,然后他看到表舅因受致命重伤而痛苦挣扎的身躯,于是——”

玄儿轻轻地叹了口气。

“于是就勒住表舅的脖子杀了他。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是抽下表舅自己的皮带……”

“为什么?”

我还是忍不住要问。

“为什么他要那样做?”

“对此,我们只有凭空想象了。”玄儿眯着眼睛,表情十分忧郁。

“去年夏天,忠教为什么要在病房里杀死诸居静呢?为什么要杀死因长期患病而虚弱不堪的母亲呢?”

……让我死吧!

她眼神空洞、呼吸无力、口齿不清地说道。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儿。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我想他也许是看不下去了吧。诸居静没有康复的希望,只是在痛苦中等死。一直守在她身旁的忠教想必也很痛苦吧。不如干脆现在就帮她解脱,这对她来说或许是种幸福——他这样想着想着,钻进了牛角尖,被逼入绝境,终于付诸实施……”

啊,如此……

现在江南不得不惊慌起来。

如此偶然的一致,究竟是……

“干脆现在就……啊!”

我心里像是吞了一块冰冷的铅块。

“是为了让她‘安乐死’吗?这就是犯罪动机?”

“这都是我凭空想象。”

玄儿又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我觉得这未必完全是胡思乱想。他可能也是用手边的带状物作为凶器把她勒死在病房里的,睡衣的带子或者自己的皮带,或者是电器的电源线之类的。

“我想这可能只是他完全钻入牛角尖后的突发性行为。但是,因为他实际上杀了自己的母亲,所以在精神上受到了某种损伤。虽然也可以认为在他体内原本就潜藏着这种因素,但让这种因素显现出来的诱因肯定就是去年他杀死自己母亲的这件事。

他被医院扣留后,为了掩盖事实,医院把他关在精神病房里。在接受治疗的过程中,很快他的精神状态看上去恢复了稳定。但是,说到底那只是看上去的稳定,受到的损伤并未得到修复。可以说,在他的内心根深蒂固地形成了某种‘疯狂的电路’。”

“疯狂的电路?”

“是的。”

玄儿缓缓点点头。

“所以刚才我勉强使用了‘杀人狂’这个词。一旦打开电路的‘开关’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完全疯狂了。

“勒死首藤表舅也是因为那个‘开关’被打开了。首藤表舅身负致命重伤而痛苦不堪。他在近距离看到之后,便觉得不如干脆现在就让他解脱,不如让我来杀了他。应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

“……天哪。”

“实施犯罪后,他离开事故现场,独自走到影见湖边,乘坐栈桥那里的船来到岛上。这期间他的想法我们无从知晓。总之,在他登上小岛后,依靠过去住在这里的记忆,他首先看到了十角塔并爬了上去。碰巧在那里遇到地震,从露台上掉下来……”

“那大脑受到震荡而失去记忆呢?”

我问道。

“是在说谎吗?”

“不,可能不是说谎。发不出声音可能也不是在演戏。我想他在这阔别十七年后又回来的暗黑馆中四处游荡时,肯定会慢慢恢复记忆的。但至少在最初醒来时,可能真的不知道什么是什么,名副其实的茫然。

“这时,发生了蛭山先生的事故。前天下午,受重伤的蛭山先生被担架抬进来时的情况你还记得吗?当时他的反应——忠教是什么反应?”

“当时……”

我拼命回忆。

“我们把蛭山先生抬往南馆的途中,在经过玄关大厅时他不是出来了吗?目光停留在担架上的蛭山先生身上,而且……”

而且,他的脸上突然露出强烈的惊恐之色,同时张大了嘴,但没能发出什么声音……是的,他死死地盯着伤者。蛭山这时喷出血沫,痛苦万分。忠教看到这样子,喉咙里开始发出嘶哑的呻吟声……

“和首藤表舅的情况一样。”玄儿说道,“他看到蛭山先生因致命重伤而痛苦的样子后,‘开关’在他失常的心中又被打开了。只是,当时的情况与之前相比有很大差别,就是说当时周围有很多人看着……所以虽然‘开关’被打开了,他却没有立即采取行动,对吗?”

“是的。去年夏天他杀死母亲后,便被关在医院里。可能是因为这段经历还留在他内心深处吧,于是他得到一个‘教训’。虽然有必要让痛苦的人解脱,但必须尽量瞒着其他人。”

“所以他等到夜深时才去杀蛭山先生,并且为了不让隔壁睡得迷迷糊糊的忍太太发现,他使用了储藏室的暗门出入犯罪现场……”

“和之前的两起案子一样,依然是用当场发现的蛭山的裤带作为凶器,勒住脖子将其杀死的。但这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意识的行为呢?我觉得这很难说得清楚。可以认为犯罪行为本身是受到突发性冲动的驱使,但在有意无意间,过去的经验和‘教训’却在发挥着抑制的作用。”

我在一定程度上同意玄儿的解释。我点点头,又问出下一个问题:

“那么,望和呢?她没有像首藤先生或蛭山先生那样受重伤,也没有染上不治之症,为什么要杀她?”

“那是因为——”

玄儿微微露出迷惑的神情,但马上做出了下面的回答。

“那可能是因为望和姨妈自己想死吧?”

“自己想死……”

……让我死吧!

“她坚信阿清的旱衰症责任在她,不断地自责着……你不也看到了吗?姨妈她对任何人都那样说:我想代替他,我想替他去死。求求你,让我替他死吧。”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儿。

“昨天午饭后,在东馆舞蹈室见到姨妈的情景,你还记得吧?当时忠教就在房间的屏风后面。”

“啊,我当然记得。”

“我们发现他时,他是什么样子?筋疲力尽,脸色苍白地坐在地板上……那看起来像不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是的。

“——的确如此!”

是的——江南想道。

所以,他一定是……

“你也知道,由于破旧传声管的恶作剧,有时候会传出其他房间里的说话声。之前,我和阿清在客厅里听到了姨妈的声音,她正在到处找阿清。然后我们听到她像往常一样在对人诉说着‘就让我替他……’而那个人就是忠教。”

“原来如此。不过,就算是这样……”

“难道我们不能认为他身上的‘开关’因此而打开了吗?眼前这个人虽然没有身受致命的重伤,也没有患上不治之症,却痛苦得‘宁愿去死’。而且,也许忠教根本不知道,望和姨妈是受到‘达莉亚祝福’的人。她不会病死,也不能自杀,生活在‘无论多么想死也死不了’的痛苦中……”

“所以他也决定‘干脆由自己来帮她解脱’是吗?”

“有这种可能。说起来,姨妈希望的或许也是一种‘安乐死’,一种不是以消除肉体上的痛苦为目的,而是以消除心理上的、精神上的痛苦为目的的‘安乐死’。至少忠教疯狂的内心是这么理解的,‘开关’也就打开了。所以,到了傍晚,他悄悄来到姨妈的工作室杀了她。当时姨妈正聚精会神地在墙上作画,他用现场发现的围巾勒住她脖子……工作室可能是前一天晚上他在北馆里徘徊时发现的。而姨妈会把自己关在里面画画,这可能是在屏风后听到我们在舞蹈室的对话才得知的。”

“天啊。”

“难以理解吗?”

“不,我明白。”

我略显迟疑地点点头。

“好像是明白了……”

于是,玄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你怎么看?”

玄儿问我。

“凶手明知蛭山先生即便置之不理不久也会死去,那他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实施这种没有意义的杀人?当初你也认为这杀人动机是最大的‘谜题’,现在这个问题算是彻底解决了吧?”

“啊,这个……”

“一般来说,杀死一个明知快要死的人是没有必要的,可凶手却杀了。或许凶手不知道他快死了——我好像是这么解释的,但完全错了。事实正好相反,正因为凶手看到他身受重伤快要死了,所以才杀了他。换句话说,正因为蛭山他即便置之不理马上也会死,所以才必须杀他。

“同样,关于望和姨妈的死,也可以这么认为——如果置之不理,她一定不会死,但她本人迫切地想死,所以必须杀她。

“还有,中也君,如果忠教是凶手,你一直拘泥的‘暗道问题’也可以彻底解决了吧。”

“是啊,确实如此。”

直至十七年前,忠教一直住在这里的南馆,他不可能不知道储藏室的暗门。但另一方面,北馆是在忠教十七年前离开后重建的,他第一次来,所以他不可能知道壁炉深处有那样一条暗道。这与怀疑浦登玄遥是凶手的理由很相似。

正如起初所考虑的那样,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最终还是“是否知道暗道存在”。

3

“关于市朗的目击证词,也可以合理解释了。”

玄儿继续说道。

“市朗的目击证词?”

我疑惑地眨着眼睛。

“昨晚那个可疑人物逃入红色大厅时,市朗在瞬间看到了他的长相,你是指这个吗?”

“当然是这个。”

玄儿轻轻地点点头。

“我让市朗对他来之后见过的人进行现场辨认,结果发现市朗所见的可疑人物并不在其中。但他却说那人好像在哪里见过。我也曾怀疑证词的可信度本身是否有问题,但这或许是冤枉他了。”

“怎么说?”

“还不明白吗?”

“啊……”

“就是说,昨晚市朗的确在红色大厅中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可疑人物破窗而出。虽说‘似曾相识’但并非实际见过本人,而是事先见过这个……”

说着,玄儿用指尖弹了弹衬衣的胸前口袋。

“市朗事先见过这张照片上忠教过去的样子,它留在市朗记忆的角落里。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所以他才会那么说。”

“啊,原来如此。”

对于这一点,我只有老实地表示同意。

“忠教十七年前离开暗黑馆时是什么样子,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过去的用人大都被解雇了,野口医生的记忆也很模糊。其他的人也许只有柳士郎、美惟、望和还有鬼丸老人四个可能记得。但美惟姨妈现在处于那种状态,望和姨妈又被杀了,所以无法确认。”

“鬼丸老人没发现吗?”

“他们还没见过呢。不过,他那个人即便发现了,只要你不问,他也不会说。柳士郎虽然对江南这个姓氏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但得知那块怀表后似乎十分关心。也许他已经想到了那位意外的闯入者是忠教吧……”

说到这儿,玄儿停了下来,双手放到腰间伸了伸腰。外面依然风声呼啸,时不时传来猛烈的雷声。

我站在房间中央,玄儿从我身旁走开几步,然后再次向入口方向瞥了一眼。这时,我也跟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但只看到门外走廊的昏暗。

“不过,中也君。”玄儿又开口说,“首藤夫妇认为忠教是柳士郎与诸居静的私生子,所以才制订了这次计划。但关于这件事,我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啊?”

我有点意外。

“完全不同……那你是什么看法?”

“昨晚,你因蜈蚣事件而昏迷后,我把你送到我的房间。然后我去了一趟东馆的客厅,问了忠教几个问题。那时我才发现他肉体上的一处特征……”

“说起来,这个你好像提到过的吧?”

我一边问,一边慢吞吞地搜寻今天黎明在玄儿床上醒来后的记忆。

“是什么样的特征,在哪儿?”

……不对。

“是脚。”

玄儿向脚下看去,眼神十分可怕。

“他的双脚上有旧伤疤,好像是外科手术留下的。”“外科手术?”

这也不一致——江南确认道。

我没有这种肉体特征。我的脚上没有手术后的伤疤。

“看起来像是脚趾的整形手术。说得更具体一些,那似乎是将几根粘连的脚趾切成了五根。”

“是吗?”我禁不住惊讶道,“也就是说……”

“就是说忠教生下来双脚脚趾就是畸形,这恐怕和第一代馆主玄遥一样。”

“和玄遥一样……三根脚趾?”

“迷失之笼”的铁门后那双奇特的脚印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不禁令我全身发抖。

“那么,莫非他……”

“忠教他也是玄遥的儿子!”

玄儿脱口而出,声音冰冷。

“这……怎么会?”

“就是说玄遥疯狂的暴行不仅限于继承了‘达莉亚之血’的女儿们,甚至波及用人诸居静,结果就生下了忠教。所以他和我是兄弟,我们共同拥有那令人诅咒的怪物的血。”

那个青年、忠教是浦登玄遥与诸居静的孩子?啊,可是……

可是我感到有些不舒服。

昨天午饭后,当我看到他坐在舞蹈室的屏风后时,为什么我会在低声回响的雷鸣中产生那种感觉呢?当时那瞬间的灵光与迷惑……那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能解释的就是这些。”

玄儿长叹了一口气。

“我跟野口医生与征顺姨夫也只说了大概,并请他们注意忠教的情况。只要‘开关’不打开,他还是挺老实的,所以我想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是吗?

我默默地点点头。但不知为何,我心中隐约有种难以抑制的不安。

是吗?真的暂时没有危险吗?

“那么——”

玄儿不顾我的不安,向入口处那扇敞开的门迈出一步。而后——

“您也差不多可以进来了吧?”

他突然向昏暗的走廊抛出这句话。

“一直站着在外面听,一定很辛苦吧。对吗,父亲大人?”

4

“咔嚓”,硬物撞击的声音随着玄儿的招呼响起。然后,一个人影出现入口处的门对面。他高大的身上裹着黑色长袍,右手握着黑色手杖……他用手杖轻轻地敲打着地面,慢慢朝这边走来。

毫无疑问,那是暗黑馆当代馆主浦登柳士郎。

难道他真的像玄儿说的那样,一直站在走廊里听着我们的谈话吗?难道刚才两次听到的声音不是我的幻觉,而是他手杖的声音?

“视力衰退后,耳朵就变灵敏了啊。”

一踏入室内,柳士郎就斜眼看着我们说道。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中,眼前的情景在他病弱的眼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隔着墙就听到你们的说话声了。”

柳士郎向玄儿说道。

“因为是从本来应该没人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所以过来看看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是啊!”

玄儿不慌不忙地点点头。

“我知道您在隔壁的起居室里,也很清楚我们的声音会被你听到。”

“哦?原来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对吗?”

“随您怎么想吧。话说回来——”

玄儿从正面盯着柳士郎的眼睛。

“您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听的?”

“从中也君的解谜开始我全都听到了。”

柳士郎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的声音仍然充满威严,但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觉有点虚张声势。冷峻严肃的脸虽然紧绷着,但看得出他在拼命掩饰着心里的不安。

“啊,我现在知道了,原来你的眼力竟然还如此敏锐。”

柳士郎将视线移向我。

“听说你是建筑系的学生,不过你可以重新考虑一下今后的人生之路了。”

他那苍白而轮廓分明的脸整个绽放出笑容来。混浊的双眼圆睁,鼻梁上堆起数条皱纹,嘴角向左右咧开……笑得无声无息,笑得十分奇怪。

啊,这……

我身子一僵,忍不住又想起前天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笑容时的情景——以及那时突然浮现出来的联想。

今年夏天,我偶然在有乐町的电影院里看了英国的怪诞影片——《吸血惊情四百年》。是的,这简直就像是其中的一个场面……

克里斯托弗·李演的?这时江南自问道。

由泰伦斯·费舍尔导演,克里斯托弗·李和彼得·库欣主演的《恐怖德古拉》是英国咸马公司于一九五七年制作出品的作品。日本于翌年、即一九五八年八月在电影院公开放映,获得了巨大成功。

是的——江南确认到。这当然是指克里斯托弗·李演的那部德古拉伯爵的电影……

“那你就是承认了?”

我差点儿被他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才挺住予以还击。

“十八年前的九月二十四日晚上,是你打算在这里杀死浦登玄遥的。同一天,你还杀了浦登卓藏,并将他伪装成自杀。”

暗黑馆馆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

“现在装糊涂也毫无意义了。”

他淡淡地回答。

“即使我承认一切,在国家现行的法律上也早已过了时效,所以不能判我的罪。而且……”

柳士郎慢慢闭上眼睛。

“十八年前,我最害怕的是美惟与望和的眼睛。中也君,正如你所想的,我首先必须隐瞒的是她们俩。就算她们多少会有怀疑,就算我知道她们能充分理解我的心情,但我也不希望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她们的怀疑。因为,不管玄遥是多么残忍的禽兽,在她们看来,毕竟玄遥和卓藏是她们的外祖父与父亲。所以,对于当时玄儿的意外目击,我只是觉得很幸运,可以将它用在自己不在场的证据上。可是——”

柳士郎继续闭着眼睛,用手杖轻轻敲着地板。

“可是,自从十六年前生下美鸟与美鱼后,美惟就一直把自己封闭起来。恐怕今后也不会对我敞开心扉了。之后,望和也得了另一种形式的心理疾病,结果在昨天惨遭杀害了。”

“那你是承认了,承认你确实是十八年前凶案的凶手?”

我又问了一遍。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

柳士郎静静地睁开双眼,僵硬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不问我为什么要杀掉玄遥与卓藏?”

“那是因为……”

“你们认为基本已经猜到了,对吗?”

说着,柳士郎依次看了我与玄儿。玄儿默默地用力点点头,我什么也答不上来。

“是吗?”

柳士郎低声自语着,左手放到嘴边干咳起来。然后他再次看着玄儿的脸,说道:

“我杀那两个人……”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

“——不,还是不说了。在这里啰啰唆唆地说我当时的心情也没用了,随你们想吧。”

“啊,请等一下。”

我不由得开口说道。

“请等一下——我有个问题!”

“哦?”

柳士郎向上高高挑起单眉,浑浊的眼睛看向我这边。

“什么问题,中也君?”

“为什么选择了十八年前呢?距玄儿出生、康娜太太去世都已经九年了……为什么那个时候突然……”

“你是问为什么突然杀他们?”

柳士郎的嘴角又露出苦笑。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忘了。”

“是吗……”

“我想这么说,但是,我没有忘。本来想忘记的,实际上却没有忘。想让它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去、消失,但实际上既没有淡去也没有消失,它完好地留在我心里,只要一被触及,就异常鲜明地浮现在眼前。至少在我的经验中,记忆就是如此麻烦的东西。”

我的余光瞄到玄儿的嘴唇颤抖着,好像要说什么。关于“记忆是什么”,玄儿在自己的经历中肯定也有所领悟吧。而且,我想那肯定和柳士郎现在的说法不一致。

“十八年前的某一日的那个夜晚……”暗黑馆馆主再次闭上眼睛说道,“之前,我之所以将玄儿从十角塔的禁闭室里放出来,是因为随着那孩子的成长,他脸上明显地显现出已故康娜的样子,也可以说是酷似达莉亚年轻时的样子。”

——年轻时的达莉亚。

我想起大前天的夜晚在宴会厅以及今天黎明在“达莉亚的卧室”看到的那两幅肖像画。两幅油画中描绘的异国美女、达莉亚的面容明显地显现于少年脸上——啊,那是……

“我不忍心再将那孩子继续关在那里。但同时,我已经确信玄儿真正的父亲是玄遥。之前我一直认为那孩子是卓藏长期凌辱康娜而生下的。但当我知道某个事实后,我明白了真相。”

“某个事实?”

柳士郎没有理睬我的问题,继续说了下去。

“我想是将玄儿从塔里放出来之后,才对他们二人起了杀心。我爱康娜,在她死后依然如此……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的爱都没有变!玄遥既是她的外祖父,也是她的父亲,但他却凌辱她,让她怀上罪恶之子,而且她是因为生这个孩子才死的。我想为康娜报仇。当然,这也是为我自己报仇。另外,我知道小姨子美惟爱慕我,我不知不觉也被她吸引。因此,我想把令人憎恨的玄遥、卓藏除掉,这种心情越来越膨胀……”

柳士郎睁开眼,混浊的眼睛看着半空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说这么多可以了吧?”

柳士郎痛苦地说道。尽管如此,但他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可能是刚过十一点半吧,我去第二书房见玄遥,告诉他有话要对他说,但手里偷偷地拿着从卓藏房里拿来的烧火棍。玄遥丝毫没有觉察出我有杀他的意思,而且还坐在安乐椅上,泰然自若地吸着烟……”

……是的——江南回想起“视点”跨越十八年的时间、飞到那一晚时在这个房间内看到的情景。

——什么事?

玄遥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说有事相求?

——您能站起来吗?

另外那人——柳士郎说道。

——能请您站起来、到这儿来吗?

“我让玄遥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

柳士郎用手杖头指着刚才被我破坏的藤沼一成的画。

“当时,这个翻转门关着,只有画框的那一面朝向这边。我就让玄遥站在这前面……”

……柳士郎自画框前退到一边,吹灭了正面左侧附近的烛台上的蜡烛。

——这玩意儿为什么会在这儿?

柳士郎问道。

——这个空无一物的画框。

“嗯?”

玄遥又皱了皱眉。

——怎么又突然……

——我自然是知道的。

柳士郎点点头,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然后将右手伸向刚刚吹灭的烛台……

“我打开门,把隐藏在后面的镜面翻过来。玄遥惊讶得不知所措。他似乎本打算将其作为一个秘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但实际上我早就发现这个装置以及那面镜子——‘达莉亚之镜’了。我还知道玄遥夜夜都在这里站在镜子前,像已故的达莉亚那样,每次看到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身影就发出失望的叹息。

“当然,玄遥相信由达莉亚带给自己的‘不死’,也相信达莉亚留下的关于不死的种种言论。他相信如果‘不死性’的阶段得到提高,终有一天镜子里就不会映出自己的身影。所以他也很着急,不知道这样的‘成就’到底何时才会到来。门另一侧是什么都没有装的边框,这大概就是为了模拟体验那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成就’而想出来的‘照不出人影的镜子’吧。

“所以在那天晚上,我想首先给他看‘达莉亚之镜’,让他看到那里依然映出自己年老的身影,以此来震慑他的内心。我对他说你直接从达莉亚那里接受了‘血’,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这样下去,你期望的什么‘成就’,不都是痴人说梦吗?

“玄遥一开始是惊讶、不知所措。不久,他变得非常生气,但愤怒中明显带有强烈的不安。我不失时机地用藏在手里的烧火棍对着他的头猛击。他没做任何像样的反抗就倒在了地上。这个复仇过程真是太不尽兴、太简单了!第二天,当本应死去的他苏醒过来时,我着实吓了一跳。我断定那可怕的‘复活’是‘迷失’,毫不犹豫地把他葬入‘迷失之笼’里。”

柳士郎从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的笑声。他用手杖头指着我,说道:

“袭击玄遥后的行动,基本就像中也君所说的那样。卓藏是来这里之前杀的,已经吊在房门上了。遗书当然也是事先准备好的。因为本来就没打算让当局调查,所以我模仿卓藏的笔迹伪造了遗书。我还觉得将它夹在魏尔伦的诗集中,对那个粗俗的男人来讲真是太高雅了。”

说到这,柳士郎停了下来,我们陷入冰冷的沉默之中。

玄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将双手抱在胸前一言不发。我也找不到该说的话,只是看着自己的脚下。只有外面呼啸的风声继续震动着房间中浸染了十八年灰尘味道的空气。

“在这里,我只有一件事必须纠正。”

柳士郎很快打破了沉默,他用右手握着的手杖再次指着“达莉亚之镜”中的幻想画。

“就是这幅画,这幅藤沼一成的画。”

我惊讶地抬起眼睛,玄儿也是同样的反应。

“这不是我请藤沼画师画在这里的。”

柳士郎继续说道。

“什么意思?”

玄儿终于开口了。柳士郎将手杖慢慢放下来。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要我毁掉这个家传下来的‘达莉亚之镜’,确实有强烈的抵触感。因为对于魔女达莉亚的黑暗之梦,我也非常着迷,并且深陷其中。所以,那面镜子既没有被拆掉也没有被打碎,一直原封不动地保留在那里。我想如果这个房间作为‘打不开的房间’被封闭,‘达莉亚之塔’也锁上禁止自由出入,估计谁也发现不了。然而——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儿了吧。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邀请藤沼画师来到这里。当时,对暗黑馆一无所知的他突然对我说,这里的西馆是不是有个房间因为某种原因被封闭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看看。”

……藤沼一成。

江南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拥有幻视能力的藤沼一成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幻想画家,他将“心眼”所见的非现实风景原封不动地画出来。听说他的儿子藤沼纪一曾经把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收集在建于冈山县山中的水车馆中。

“藤沼画师的画具有非常奇特的魅力。他那被称为幻视能力者的特殊才能早就深深吸引了我,所以尽管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但我还是决定带他来这里。一踏入房间,他的目光就停在翻转门上说‘背面是面大镜子吧’。当时是只有边框的那一面朝向这边的。接着他用不容分说的口吻对惊得目瞪口呆的我说,他想在镜子上作画。

“所以,那幅画不是我要求他画上去的,而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藤沼一成……

江南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于是。又一条让他惊讶不已的信息出现在大脑里,使他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答案”。

藤沼一成死于一九七一年。

假知这个“现在”与我的“现在”同是一九九一年,那么柳士郎邀请藤沼来暗黑馆的“十五年前”就是一九七六年,然而那一年藤沼应该已经死了。但实际上,他们的“现在”是指一九五八年,那时藤沼还活着。所以,他们谈到藤沼时,自然就把他作为“现在仍然活跃的画家”,而不是“过去的画家”。

“就这样,藤沼画师就把自己关在这里好几天,一气呵成地完成大作。只一眼,我就被它震撼了。我记得当时还激动地问他到底知道什么。但他只是忧郁地摇摇头,说他知道了、看到了,说他只想在这里完成这幅画……”

“唉。”

玄儿不胜感叹。

“藤沼一成,他之所以被称为幻视能力者,难道是因为他确实有这样的‘能力’吗?”

暗黑馆馆主什么都没有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藤沼一成的画。这幅极具暗示性的幻想风景被我剥落了颜料,成为一件残品。不久,他又干咳了一声,低声说了一句“那么”,将视线从画上移开。

“我在十八年前行凶的经过就坦白到这里吧。”

柳士郎回头看着我。

“中也君,你拿的那个——那块怀表,能给我看一下吗?”

“这个吗?”

我右手握住怀表,左手抓住表链,战战兢兢地递给柳士郎。他用手杖探路向前走了几步,接过怀表。然后马上把它提到脸的高度,将脸凑上前去。

“果然如此。”

他的声音颤抖着。

“这块怀表是达莉亚的遗物,被称为‘达莉亚之表’。原本是她来日本时从故土带来的。在她死后,由康娜继承并携带。”

说着,柳士郎又向画在“达莉亚之镜”上的奇异风景看去。

“这的确是十七年前诸居静离开这里时我让她带走的。背面的字母是后来刻上去的……”

十五年前,藤沼一成初次受邀来到这里,因此他不可能知道“达莉亚之表”的存在。但藤沼就像见过实物一样,在镜子上画下那幅画。柳士郎感到“震撼”也是可以理解的。

“听说这块表属于那个从十角塔坠落的青年。”

“是的。”玄儿回答,“我发现它掉在塔顶的露台上……他自己也承认这是他的。”

“原来如此。开头字母‘te’,是因为诸居静后来再婚的对象姓江南吗?所以你说那个青年是忠教……而杀害蛭山与望和的犯人也是他,对吗?”

“是的,一切就像你刚才在走廊里听到的那样。”

“原来如此……今天黎明时我去见过他。看起来他的记忆的确还没恢复,嘴也不利索。不过……”

柳士郎没有说下去。他放下拿着怀表的左手,怀表“咣当”一声砸在手杖上。

“总之,中也君曾怀疑我也是杀害蛭山与望和的凶手,但你为我消除了这一怀疑,对此我十分感谢。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有个极大的误解。”

“误解?”

玄儿的脸瞬间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

“是什么?到底我误解了什么?”

柳士郎背过脸去,避开玄儿犀利的目光。

“那是……”

刚说到这儿,话便被轻微的咳嗽打断了。

“我们换个地方吧。”

他改口道。

“到我房间里去吧。这里灰尘多,而且站着说话也累了。”

5

我们依言离开了曾经的第二书房,来到北侧隔壁的馆主起居室。

这期间,玄儿表情严肃,一句话也没说。他一定是在考虑柳士郎刚才话里的含义。

——不过你有个极大的误解。

我当然也很想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但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又好像一直在等柳士郎说这样的话。在听玄儿解释了为什么说当前命案的真凶是忠教之后,我大抵上是同意的,但总觉得某处有种矛盾感挥之不去。所以……

玄儿有一个极大的误解。

我觉得柳士郎恐怕是对的。

至于其误解了什么,是如何误解的,我似乎有种模糊的预感,却怎么也说不清楚。

在这间我初次踏入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正八角形的黑色餐桌,桌子周围有几把包了红布的扶手椅。灯光很弱,和隔壁的烛光相差无几。而且,可能因为长时间的恶劣天气使得电力供应不稳定,灯光忽明忽暗的。

柳士郎让我们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坐在靠着里面墙壁的黑皮沙发上。他将手杖立在自己身前,双手握着杖柄,用混浊的双眼看着我们说道:

“那么,我就不得不说了。”

就在他缓缓地说着时——

传来了丁零零的声音。

我记得在哪里听过这个铃声。是何时何地听过的呢,好像来这里后还不止听过一次……

丁零……铃声继续响着。不在这间房里,是从里面的一扇黑门——通向隔壁书房的门后传来的。

是传声筒吗?我突然想起来。

前天傍晚,我在重伤的看门人被抬进的那间房里听过这声音。

昨天我同样在那里听到过。门旁的墙上有一个褐色的“牵牛花”,从上面垂下一只铃铛——这不就是传声筒呼叫通话对象的呼叫铃吗?

柳士郎一言不发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消失在里面的书房里。那里一定汇集了传声筒的通话口,而这些传声筒连通着数间南馆的房间。

暗黑馆馆主很快回到起居室,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可能是心理作用吧,他的表情比刚才更加僵硬冰冷。

“是小田切的报告。”

一两秒钟的沉默后,他低声叹息着说道。

“鹤子太太?”

玄儿立刻问道。

“难道有什么不测发生吗?”

“好像在几十分钟前,南馆因雷击而停电,刚才在慌乱中着火了。”

“着火?”

玄儿喊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房子着火了吗?”

但是柳士郎依然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

“就算你慌慌张张地去看也没用。”

他冷冰冰地说道。

“如果南馆整个烧毁,那蛭山的尸体也会化成灰烬。考虑到将来,这样反而更好,不是吗?”

“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当然,火灾本身是应该担心,但作为实际情况来看,一旦火焰着起来,再加上现在的大风,如果没有迅速处理,那就不是我们能扑灭的了。”

“那就放任不管吗?”

“我说了交给他们去处理。不过我也告诉他们,不行的话就立刻躲到北馆去。火势大概不会蔓延到那栋石质建筑吧。”

说完,柳士郎自己轻轻地摇摇头。

“不,索性整个暗黑馆都烧起来,让一切化成灰烬不是更好吗?”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嘴角像弓一样向上翘起来。

听到南馆着火的消息后,我和玄儿都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但听到暗黑馆馆主的这番话,看到他疯狂的笑容之后,我突然感到全身的力量好像都被抽空了。

虽然我很难正确推断柳士郎现在的想法,但我觉得某种连他本人都无法驾驭的虚无感在他心中慢慢扩散。好像要是我不小心窥探其中,连自己的心都会跌入那深渊似的……

“你——你的思维已经混乱了。”

玄儿喘息着。

“为什么要这样……”

“这样?是指什么?”

“为什么要采取这么不负责任的态度?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这个怎么说呢?”

“刚才你不是说过已经不能判你过去的罪了吗?的确,即便现在把你十八年前的这件事公之于众,你的地位及处境也不会受到威胁。可是,你像这样自暴自弃——是因为对自己的肉体感到不安、没有信心吗?”

“你是想说我的白内障在恶化,身体也在老化,对吗?”

柳士郎心虚似的皱起眉头。

“嗯……我不否认这是我最近郁闷的原因之一,但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自暴自弃。我之所以那样说并不是因为这个,明白吗?

“刚才我也说过,我也是深陷在达莉亚黑暗之梦中的一员。我相信由‘达莉亚的祝福’带来的‘不死’真实存在。接受‘达莉亚之血’或者吃‘达莉亚之肉’的人可以获得‘不死’。至今仍迷失在‘迷失之笼’中的玄遥可以说是最有力的证据吧。

“我对此深信不疑。我能怀疑吗?我不能!明白吗?无论我如何老化,眼睛看不见了、不能走了、疯了……我们依然不会死。除非我被人杀了,或者遭遇致命的事故。

“但是,我最近开始这样想——达莉亚与‘黑暗之王’订立契约获得了‘不死’,但这种‘不死’真的是‘黑暗之王’的祝福吗?或许那不是祝福,而是恶意满满的诅咒吧。”

“是诅咒……吗?”

“不会死、不能死、不许死……就是这样的诅咒啊!”

……诅咒。

暗黑馆馆主的话好似他自己正在诅咒什么一般。听到这里,我不禁在心中自言自语起来。

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诅咒!

“嗯,或许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的思维已经混乱了。”

柳士郎继续说着“但是”,嘴角又向上翘起来。他将两手握着的手杖交到一只手里,“咔嗒、咔嗒”地敲打着地板。

“我说干脆让一切都变成灰烬,这并非完全是说笑。我觉得至少好过现在这样,好过现在这种即使老了也不许死、拖拖拉拉地活着的状态。以前,达莉亚曾决定结束自己的‘不死之生’,但我的出发点和她不同。”

“什么意思?”

玄儿问。柳士郎停止了手杖敲地的动作。

“身心都成灰烬后再从中实现‘复活’,我想只有这样才是真的‘成功’。只有完成从‘完全的死’到‘完全的复活’,达莉亚托付给我们的长生不老梦才能够实现。”

“那不对吧。第三阶段的‘成功’不应该以第二阶段的达成为前提……”

“关于这一点,我只能认为达莉亚的遗言中有误。所以……”

“你的思维真的混乱了!”

玄儿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

“也许玄遥是‘失败’了,但此后我不是成功‘复活’了吗?”

“是的,问题首先就出在这儿。”柳士郎严肃地说道,“十八年前,你在旧北馆的火灾中死而复生。你丧失了火灾前的记忆,而告诉你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但是,如果我现在告诉你这里面有不少夸张的成分,恐怕你也不会马上相信吧?”

“夸张?”

玄儿困惑地向柳士郎看去。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是说——当时你的复苏,实际上称不上‘复活的奇迹’。”

“事到如今,你又在说什么?”

“你卷入那场火灾,险些丢了性命,这是事实。然而,呼吸、心跳停止的时间很短,只不过几十秒。我实施初步的急救处理后,你马上就脱离了假死状态。这种现象用医学常识就能够充分解释。

“我故意夸张地告诉周围的人,说是达莉亚所说的‘复活’在你肉体上‘成功’了,还设法让你对此也深信不疑。”

玄儿哑口无言,盯着柳士郎的目光慌乱地落在桌上。

“关于你左手的伤疤也是如此。我说当时你的手腕差点儿被切断,那是夸张,实际上并没那么严重。因为碰巧和达莉亚同是左腕上的伤,所以我把它称为‘圣痕’,使‘复活的奇迹’更具可信性。”

玄儿的肩膀微微颤抖,他用右手握紧自己的左手。

“为什么?”

他的视线仍然落在桌上,声音几不可闻。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柳士郎自问道。

“因为我希望通过这,令你与周围的人相信,从而让我自己也相信。”

隔了片刻,他如此回答道。

“相信?相信什么?”

“相信由‘达莉亚之肉’带来的‘不死’确实可以引起‘复活的奇迹’。因此,那种‘奇迹’当然也能发生在我身上。”

“我不懂。”

玄儿无力地摇摇低垂的头。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我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玄儿求助似的向我看过来。

自他的目光之中,我读出了他希望我帮帮他的迫切请求。但我也不知道“答案”,我怎么可能知道“答案”呢?

正如玄儿所说,柳士郎看起来是有些思维混乱。关于浦登家的秘密,先不说相信与否,至少今早从玄儿那里听到的要比暗黑馆馆主现在说得更有道理。

难道他看似若无其事,但因为十八年前的罪行暴露,实际上还是受到很大的打击吗?难道他对于‘不死’感到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没有信心,而被逼得走投无路吗?总之,我想那种无法抑制的虚无感现在依然在柳士郎的心中扩散,而他那混浊的双眸现在也只注视着那个深渊吧。

但另一方面,我不认为他的话只是因为思想混乱而产生的妄想,也不认为其中有很多做作与谎言,在某种意义上,他是相当真挚地诉说着“事实”,或者说想要诉说“事实”。而且——

而且我觉得暗黑馆中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构成一道谜题,而这恐怕正是解开它的最后一块拼图。

6

沉默不知道又持续了多长时间。

时间已过了五点半,几近六点。太阳也快要下山。

这期间,南馆的火势是否越来越猛烈?燃烧的范围是否也在逐渐扩大?虽然不是直接相连,但借助强劲的风势,恐怕火势会蔓延到西馆来。

但是,暗黑馆馆主依然端坐在沙发之中,纹丝不动。里面的书房再度响起传声筒的呼叫铃声,但他丝毫没有站起来去应答的意思。

遭遇雷击。建筑起火——

这一突发事态让我不由得想起东馆客厅里的那幅画——藤沼一成的《绯红庆典》。

苍白中闪着银光的夺目线条自天至地穿过浮在黑暗中的“板”,那是贯穿暗黑馆的闪电。自黑暗深处蠕动而出、形状不一的“红色”则是正在吞噬暗黑馆的火焰……啊,是这样吗?那幅风景果然是那个拥有特殊才能的画家预见到今天的事态才画出来的吗?

“你可以告诉我吗,父亲大人?”

玄儿抬起他那张宛如死人般毫无血色的脸,终于开口了。

“父亲大人——我这样称呼你,在你看来也许是种痛苦吧。我到底有什么误解,有什么‘极大的误解’?能告诉我吗?”

“那是——”

柳士郎静静地闭上眼睛。他放开握着手杖的双手,在黑袍前面慢慢合拢,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沉痛表情。

“是关于忠教的出身!”

他回答道。

“忠教的出身?”

“刚才你对中也君说忠教也是玄遥的孩子——是他侵犯诸居静使她生下的孩子。但是,你错了。”

“错了?”

“是错了。”

“可是他……”

玄儿嘴里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他的那个……”

“忠教不是玄遥的孩子,而是我的孩子。我和阿静秘密保持着关系,结果生下了他。这是千真万确的。”

柳士郎斩钉截铁地说。

“爱妻康娜于二十七年前的夏天去世。而且,当我得知她生下的孩子玄儿不是自己的孩子时,我被悲伤与愤怒击倒了。她——阿静很同情我。我半自暴自弃地同她发生了关系。阿静没有强烈地拒绝我,但她起初接近我时可能并没有这种想法。阿静的丈夫诸居甚助当时还活着,但好像在他将近四十岁的时候得了肾病,很久都没有夫妻生活了。

“第二年春天,阿静怀孕了。之前,玄儿已经被关进十角塔的禁闭室里。为了平息我的愤怒,玄遥同意这么做,并向我灌输虚假的‘真相’,鼓吹令康娜怀孕的是她的父亲卓藏。期间,阿静自己提出要做玄儿的奶妈。现在想来,那也许是在劝我生下来的孩子是无罪的吧。

“于是,那一年,即二十六年前的十二月七日,阿静平安产下一个男婴,算起来比玄儿小一岁。给那孩子取名忠教的也是我。”

但是,玄儿似乎不愿相信柳士郎的自白。

“会不会只是你自以为是呢?”玄儿反驳道,“事实上玄遥也染指过诸居静——难道没这种可能吗?”

“难以置信。”柳士郎睁开眼睛断然回答道,“因为那个男人——玄遥完全沉迷于达莉亚的魔性。”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无论是最初成为牺牲品的浦登樱还是康娜……她们都酷似达莉亚。那个男人并不胡乱追求女人,只有能看出达莉亚年轻时的美貌的,才会成为他疯狂欲望的对象。从这点来看,阿静与玄遥之间不可能存在不可告人的关系——根本不可能。你明白了吗?”

“但是……”

玄儿还想反驳,但柳士郎却不顾他继续说了下去。

“二十六年前的十二月七日,忠教出生了。诸居甚助在知道一切之后,仍然愿意答应将忠教视如己出。但是他的病意外恶化,第二年就死了。”

“但是……”

“你还怀疑吗?”

柳士郎突然露出怜爱的神情。

“忠教确实是我的孩子,即使验证血型也没错。忠教的血型是a型,我是b型,阿静应该是ab型,所以我们俩能生出a型的孩子。”

“玄遥呢?”玄儿问道,“你知道玄遥的血型吗?”

“我调查过,他是a型血。”

“那样的话,就无法证明忠教不是玄遥的儿子。a型血父亲与ab型血母亲不也能生出a型血的孩子吗?而且——”

玄儿略微提高了声音。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个青年——忠教的脚趾与玄遥一样是畸形的!”

“是啊,这确实可以成为一个证据。”

柳士郎不为所动地点点头。

“你说过坠塔的青年脚上有接受过合趾症手术而留下的疤痕。但是——”

柳士郎看着玄儿的脸。

“但是,你的脚呢?”

“我的脚?”

这个问题似乎完全出乎玄儿的意料,令他一下子半张着嘴呆住了。“你的脚上有那种畸形吗?有那种手术的疤痕吗?”

柳士郎重复问道。

“你说什么?这种问题毫无意义,不是吗?”

“不!”

柳士郎马上否定道。

“意义恰在于此。”

他断然说道。

“所以我才说你有个极大的误解。”

“即便如此,我还是……”

玄儿低下头,仿佛已被逼入了死胡同。“还不明白?”

“我完全……”

“还不明白吗?”

柳士郎盯着玄儿。

“你真的不明白?”

玄儿被柳士郎的一连串问题搞得手足无措。突然,他的表情变得僵硬了。那变化好似令他的表情,甚至整个身体都冻作冰块一般。那变化令我仅仅注视着他,便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难不成?”

僵硬的唇怯生生般颤抖着。

“难不成,你想说的是——”

“你总算明白了啊。”

暗黑馆馆主满面沉痛地深深点头。

“坠塔的那个人并非我与阿静的孩子忠教。那是——他才是真正的玄儿。因此,真正的忠教,是你自己啊。”

7

我不由得喊出一声“怎么会这样”,与表情僵硬的玄儿的喊声重叠在一起。但另一方面,心中确也有种“原来如此”的想法,并放心下来。

忠教是玄儿。

玄儿是忠教。

迄今为止,被我们视为江南忠教、即诸居忠教的那名青年,实际上是真真正正的浦登玄儿——是的,如果这才是“事实”,那就难怪昨日我在东馆的舞蹈室里看到他时,会有那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时,我为什么会感到他的脸“好像在哪见过”呢?

像纸一样苍白的脸色,蓬乱的头发,空洞的眼神,下巴因为胡乱生长的胡须显得格外尖——前天晚上我在宴会厅的肖像画中看到了美女达莉亚。也许当时我就是在他脸上、他的整体或者他身上的某处看到了达莉亚的影子。

根据柳士郎所说,玄儿于十八年前自十角塔内放出来时,脸上就越来越明显地显现出亡母康娜,甚至是曾外祖母达莉亚的样子。那么十八年后的今天,他依然如此也不足为奇。不,应该说是理应如此,所以我才会有那种感觉。

之前在东馆客厅碰到阿清时,他说了一段奇怪的话。这么一想,那话中的含义我大致也能猜到了。

——那个,那个人……那个叫江南的先生,我总觉得……

莫非是阿清在他对面折纸时,突然觉得他长得很像宴会厅中的肖像画上的达莉亚?也许当时他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吧。

“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吗?”

柳士郎盯着仍在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着“不可能”的玄儿。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玄儿的父亲是卓藏,但在知道某个事实后,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是的。”

“那个事实,就是他的脚有着与玄遥同样的畸形。”

……

“你刚才也用它来证明忠教是玄遥的儿子。的确,某种先天性的异常可以认为是有遗传性的。关于合趾症的原因,目前还有很多地方不清楚。比如被称为‘蹼足’的病症,有报告称根据对某个家族的研究,它是以显性遗传的形式出现的。”

“显性遗传?”

“你当然听说过伴性遗传,即由性染色体上的异常遗传因子引起的遗传,对吧?

“红绿色盲、血友病是由x染色体上的异常遗传因子引起的,这是隐性遗传病。如果是这样的知识……”

如果是这样的知识,那我也知道。课堂上学过,或者在某本书上看过。

女性的性染色体是xx型,如果是隐性遗传病,只要不是两者都有异常遗传因子,就不会出现异常。男性是xy型,唯一的x如果有问题就会出现异常。据说,红绿色盲、血友病的患者中男性居多就是这个原因。

“所谓显性遗传和这个又不同,是指只在男性或者女性中出现异常的遗传类型。在刚才所说的‘某个家族的蹼足’症例中,可以认为异常遗传因子是在y染色体上,它只出现在男性身上。换句话说,如果父亲有异常,那儿子就一定会出现同样的异常。

“那么玄遥的合趾症——那种奇怪的三趾畸形是否符合同样的法则呢?事实上在合趾症的病例报告中符合的很少,一般都不符合。但是,玄遥的畸形与平时所见的同种畸形相比本身就很有特点,所以我直觉判断符合的可能性很大……”

柳士郎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对方的反应。但玄儿再次低下头,什么都不想说。

“玄儿的双脚天生在第二趾与第三趾、第四趾与第五趾之间,可以看到非常有特征的粘连。说起来,阿静还特意做了适合这种脚穿的袜子……总之,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这件事越来越在意,就查了一下我刚才所说的遗传学上的事实。

“我自己身上当然没有这种异常,康娜也没有。后来我又得知让康娜怀孕的‘元凶’卓藏也没有。再后来,我知道不是卓藏而是玄遥才有那个——和玄儿一样的畸形。因此——

“再三考虑之后,我决定偷偷去一趟‘迷失之笼’。于是我偷了鬼丸保管的钥匙。”

“偷偷去‘迷失之笼’?”

玄儿突然吃惊地抬起眼睛。

“为什么?”

“目的是想打开地下墓室中的一口棺材。”

柳士郎回答道。

“就是曾经因早衰症死去、那个叫玄德的孩子的棺材。我想调查一下里面的遗体。”

“玄德……”

这个名字我好像也有印象。达莉亚与玄遥之间生的第一个孩子叫浦登樱,二十七年前自杀身亡。浦登樱之后生的第二个孩子名字好像叫玄德。据说这个男孩和阿清一样患上早衰症,生下来没几年就死了……

“玄德的遗体当然没有火化。我打开棺材一看,不知道能不能说是幸运,里面的尸体居然没有化成白骨。由于具备湿度、温度等条件,尸体没有腐烂而是变成了尸蜡。我检查了他的脚,确认他的脚趾具有和玄儿、玄遥同样的畸形。

“你明白了吧?这就是说,基本可以证明脚趾的畸形确实是通过显性遗传由父亲传给儿子的。同时,我也可以确信玄儿真正的父亲不是卓藏,而是玄遥!”

柳士郎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走到我们的桌旁,怜爱地看着低头不语的玄儿。

“你明白了吗?”他用手杖敲着地板说道,“你的身上没有那种畸形。如果你的父亲是玄遥,那么作为男孩,你一定也会继承同样的畸形。这个事实正是你并非玄遥之子的证据……”

……

“你的血型是a型,同为b型的我与康娜不可能生出这种血型的孩子,但那只是因为你是我与阿静的孩子。顺便说一下,真正的玄儿是ab型血。这自然也是我与康娜不可能生出的血型。我亲眼确认这一事实时的心情,想必你们都能理解吧。

“你不是玄儿,而是忠教!你确确实实是我真正的儿子,明白吗?”

“天啊!”

玄儿终于发出微弱的声音,但他依然低着头、不愿抬起。我默默地注视着朋友,非常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柳士郎站在桌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儿——不,是他的儿子忠教。片刻后,他长叹了一口气。

“十八年前,我报复了玄遥与卓藏之后,十一月底于旧北馆发生了一场大火。起火原因不明。当时,有两个孩子卷入大火与浓烟之中,没来得及逃出来,结果身受重伤。一个是玄儿,另一个就是忠教。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孩子挨在一起、倒在一楼走廊的同一个地方。阿静找到他们,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拼命救他们出来,两个人都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但是不久后,我得知他们因为这次打击完全丧失了记忆。于是我心里冒出一个想法,就是乘机将玄儿与忠教对调。”

玄儿的肩猛然一颤。他将张开的两手握成拳头,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那双细长而空洞的眼睛先在我脸上来回扫了几下,然后投向站在桌对面的柳士郎。他发紫的嘴唇颤抖着稍稍张开,但没有说话。

所灭亡者

可是我心

所灭亡者

可是我梦

这个春天——可能是四月二十九日吧,事故后的我一点都想不起自己的过去。那天晚上在白山的玄儿住所的起居室里,我第一次听他背诵这首诗。

所谓记忆

似已全无

漫步道中

不禁目眩

现在,那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与他在我眼前的身影重叠起来。

“除掉玄遥与卓藏之后,我已经掌握了浦登家的实权,所以要实施这个计划已经没多大困难了。”

暗黑馆馆主继续说道。

“那个孩子继承了太多玄遥的血统。我要将他驱逐,让我的儿子取而代之,成为浦登家的继承人。这样这个家的嫡传就从玄遥那令人诅咒的血统中脱离出来,同时也完成了我的复仇。我完全沉迷于这个想法之中。

“具体实施计划来还存在几个问题。最重要的就是那些已经熟悉玄儿与忠教长相的人怎么办?仔细考虑后,我决定把我的想法毫不隐瞒地告诉美惟与望和。当然,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我说得要更委婉一些。一开始她们也吓了一跳,无法掩饰自己的疑惑与犹豫。但她们姐妹本来就不喜欢玄遥,再加上她们讨厌姐姐被玄遥侵犯后生下的玄儿,认为他是不祥的‘罪恶之子’,所以我估计她们不会坚决反对。结果和预想的一样,她们答应配合我。

“对于当时认识他们二人的用人们,我想可以借着旧北馆烧毁的机会将他们全部解雇。当时偶尔出入这里的村野君,应该几乎都没接触过忠教,更不用说玄儿了。因此就算我大胆实施‘调包’计划,被他发现的可能性也很小。幸运的是,他也几乎没有参与在火灾后对两个孩子的照顾与治疗。所以我判断即使他多少有些怀疑,我也可以蒙混过关。”

那鬼丸老人呢?我在心里不由自主地问道。

“至于鬼丸老人——”

柳士郎好像听到了我的心里话。

“他那种人,我知道就算我说要解雇他,他也不会老实离开。我还知道无论我谋划什么、做什么,他都只会装作视而不见。因为他只对死去的达莉亚一人忠心耿耿,就连第一代馆主玄遥也不过排在第二、第三位。只要达莉亚本人不活过来责备我,他是不会多嘴的。我不需要担心他会对任何人多嘴,也不必担心他会擅自去侦察……”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