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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昏暗拂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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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在你心中苏醒的记忆都不是真的。在那天你恢复记忆的医院里,通过划时代的最新催眠医疗手法,将煞有介事的虚假记忆从外部移入你脑中。同时,我动用‘凤凰会’的力量,四处暗中布置,雇用许多人扮演你家人、朋友,巧妙地篡改、伪造文件,创造出你的和实际完全不同的、虚假的个人历史……”

“怎么会?”

“想不起来吧。”

玄儿咧开嘴笑了。这不是刚才那种僵硬的微笑,而是从没见过的、恐怖冷酷的笑容。

“恐怕你已不可能想起自己是谁了。”

“这怎么会……”

——那怎么成呢。

我不禁闭上眼睛,脑海深处响起自遥远过去而来的那个声音。幼时的那一日,消失在那西洋馆火焰中的那个人的声音——我的亡母的声音。

——xx,那怎么成呢。

这是我的记忆。的确是我的记忆。

——你可是哥哥,怎么这么皮……

……对不起,妈妈。

——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xx,多保重呀。

是的,这个声音也是我的记忆。那是在故乡小镇与我结下婚约的女子的声音。

——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没错。这不是欺骗也不是伪造。这确实是我的……

“当然是开玩笑的嘛。”

听到玄儿的声音,我睁开眼睛。

虽然只是一两秒钟,但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掩饰着尽量不让他看出我的内心想法。

“我知道。”

我回击道。

“你说需要证据?”

玄儿捏瘪烟盒,再次看着我。

“证明‘不死’的确凿证据,是吗?”“是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有证据哦。”

“啊?”

“我有证据。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亲眼看到、亲手触摸。”

“你说的证据在哪儿?是什么证据?”

“在中庭的地下。”

玄儿对颤抖着声音提出问题的我说道。

“就在那个‘迷失之笼’里!”

5

“迷失之笼?”

我迷惑不解,不知道他话中的含意。

“你说在那里面是什么意思?”

“关于‘迷失之笼’,我还没有解释。”

“是的。”

“刚才我也说过,在玄遥与达莉亚生下的第二个孩子玄德死于早衰症后,才建了那个地方。当时,玄遥的第一任妻子与两个孩子的遗骨也被移进去。但那时只称其为墓地。像现在这样以‘迷失之笼’这个奇怪的名字称呼它……”

“是在二十七年前,樱太太自杀之后。对吧?”

“是的。”

玄儿点点头,叹口气继续说道。

“自杀是浦登家最大的禁忌,犯了这个莫大的‘罪行’就要受到莫大的‘惩罚’。我说过吧?”

“说过。”

“所谓莫大的‘惩罚’是什么?”

刚才我在二楼的“达莉亚卧室”中提过这个问题,却没得到答案。难道玄儿要在这里揭开谜底吗?

“那就是即便自杀也不能正常死去。”

玄儿说道。

“不能正常死去?”

“接受‘达莉亚之血’与‘肉’而获得‘不死性’的人,即便自杀也绝不会称为‘完全的死’。根据达莉亚流传下来的话,自杀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永远徘徊在生死夹缝中。”

“我还是不明白。”

我依然不明白他的意思,更加迷惑不解。

所谓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底怎么理解呢?那是灵魂能否获得救赎、能否成佛之类的意思,还是……

“据说二十七年前,第一个发现樱上吊的是她女儿美惟,当时她只有十三四岁。听到她的惨叫后,大人们跑过去,急忙放下樱,但她已经断气。具有医师资格的柳士郎尝试了心肺急救术,据说她恢复了呼吸,停止跳动的心脏也开始搏动起来。”

也就是说——虽然她企图自杀,但因为发现及时而死里逃生了。但是,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什么……

“但是,此后再怎么继续治疗,她也无法恢复意识。因为呼吸与心跳曾经一度停止,大脑缺氧而严重受损——从医学角度解释,可能是这样吧。总而言之,作为常识性的处置,应该是将她送往医院,尽可能接受治疗。但是,在三年前达莉亚死后,控制这个家最高权力的玄遥做出了偏离常规的判断。”

“偏离常规的……那是怎样的判断?”

“他认为这是‘迷失’。”

玄儿的表情认真地回答道。

“樱犯了最大禁忌的自杀之‘罪’,结果便受到了去世的达莉亚所说的莫大‘惩罚’,即‘自杀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永远徘徊在生死夹缝中’。他认为如今樱就处于那种状态。

“虽然还有呼吸,但并没有活过来。虽然没有恢复意识,但也没有死。也就是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中——迷失了。”

“啊?”

“依照玄遥这一严肃的裁定,最后不生不死的樱被放入墓地、安放于棺材之中,安置在地下的一间墓室内……”

“活着……就?”

我忍不住插嘴,玄儿依然一脸认真。

“不是解释过了嘛,樱已经不是活人了啊。”

“但她并没有死。”

“是的,她也没有死。”

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

“既没有活着也没有死去。不生不死,只是迷失了。之后,那个地下墓地不仅用来埋葬‘真正的死者’也用于封闭这种陷入‘迷失’状态的人。而且不知何时开始,它有了那个奇怪的名字——‘迷失之笼’。”

“请等一下……”我忍不住又插嘴问道,“装入棺材,放在墓室,然后就不管不问了吗?”

“嗯。听说是的。”

“那么,樱很快就会在棺材中断气……”

“中也君,我不是解释过了嘛。”

玄儿皱着眉头,显得有些着急。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死啊。虽然没人打开棺材确认,但就算肉体完全腐烂,她也没有死,而是依然迷失着。”

“这是什么混账话!”

“可能不好理解吧。”

玄儿的眉头皱得更紧。

“那么,你看这么说怎么样?正如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归根到底是‘定义’问题。就是说如何定义‘死’。

“这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非常麻烦。即便仅限于人类的个体死亡,也有医学上的死亡、法学上的死亡、宗教上的死亡、生物学上的死亡以及社会学上的死亡等各种各样的情况。这些并非同一个定义,有时可能产生不一致与对立。你明白吗?

“即使是医学上关于死亡的判定标准,也并非一成不变。怎样才能确定死了呢?长期以来,这是困扰医生们的一大课题。死亡就是死亡,正如黑夜是黑夜,白天是白天那样。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简单。从上个世纪末到这个世纪初,在欧美频频发生‘过早埋葬’事件,引起人们的不安与恐惧。

“于是,围绕如何界定死亡的讨论便前所未有地盛行起来。有的说通过手指的透视检查可以准确无误地确认,有的说身体僵硬才是确实的证明,还有的专家认为只有腐烂才是唯一可信赖的症状。如此严肃的论争一直持续到几十年前。

“现在则是通过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瞳孔放大三大特征来判定临床上的死亡。这一判定标准基于‘个体死亡等于心肺脑三大器官均已不可逆转地丧失机能’这一定义,不过即便是这个标准,在不久的将来也很可能面临更改。通过人工努力,比如说虽然大脑不可逆转地丧失了功能,但心肺依然正常。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是把它作为生,还是作为死呢?”

“就是说怎样界定生死,对吗?嗯,这个我懂。但是,所谓‘迷失’……”

“也是如此啊。”

玄儿断然打断我。

“所谓的生死线,实际上非常模糊。应该把它看成是一个区域而不是一条线。浦登家的自杀者陷入这个模糊的区域,只能永远迷失下去。可能世间无法接受这种想法,但在这个家里大家都接受这样的定义。无论这与各种医学或科学常识有多大偏离,但我们认为这是凌驾于一切医学与科学常识的例外。

“我再重申一遍好了。二十七年前,樱企图自杀的结果,就是在‘迷失’的状态下,被封入庭院里的‘迷失之笼’。二十七年后的今天,她依然迷失其中。十八年前自杀的卓藏也是如此。虽然他没能像樱那样恢复呼吸与心跳,但既然是自杀,即便看上去呈现出死状,但也可以认为那并非‘真正的死’。他同樱一样,至今依然彷徨在‘迷失之笼’中。

“当然,如果卓藏实际上并非自杀——而是遇害身亡,那情况自然不同。就是说他之所以看上去死了,是因为真的死了。反过来说,被认为是自杀的卓藏没有呈现出樱的那种‘迷失’状态,这不就说明他实际上不是自杀吗?”

玄儿停顿下来,看向我。那眼神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见。我紧紧闭着嘴,微微摇头作为回答,其中也包括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意思。

“关于望和姨妈,我也曾说过她即便想死也死不了。你在那页笔记上也将它作为一个问题列举出来,不过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她为阿清的病哀叹,认为自己负有责任,宁可自己替他去死。但是,接受了‘不死之血’的她无论如何强烈寻死,也不可能病死或自然死亡。就算想自我了断,也只能导致‘迷失’而不会死去。自杀是死不了的,就算是绝食饿死,那也属于自杀范畴,不是吗?所以她……”

关键是“定义”问题。如果只是这样,那我也能理解。我想也可以把“迷失”这个概念作为宗教性的修辞来接受,是为了严格劝诫自杀这一行为而设定的。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认为其实际存在,并凌驾于医学与科学常识之上的观点。

二十七年前自杀的樱,虽然从假死状态中复活,但没有清醒过来,这是事实。但他们把活着的樱放入墓地的行为怎么想都觉得不正常。即便没有获救的希望,难道不应该送到医院,尽可能地继续接受治疗吗——当然应该这样啊。

但是,我很清楚的是即便在此提出上述异议,玄儿也不可能改变想法。被迫选择是否相信的人是我。

“我明白‘迷失’的含义了。”

我对他点了点头。

“但是玄儿,为什么这是证明‘不死’实际存在的有力证据呢?现在,安置于墓室棺木中的樱与卓藏肯定是两具腐尸。不管你指着他们如何强调‘他们没有死’,也不会有人轻易理解。我当然也……”

“那倒是。”

“那么,到底……”

“所谓的证据不是卓藏与樱。”

玄儿小声说道。他眯起眼睛,仿佛连微弱的烛光都厌恶起来。

“而是玄遥。”

6

“玄遥?”

我禁不住再度感到困惑不解。玄儿说道:

“‘迷失之笼’里还有玄遥啊。”

“啊。十八年前遇害的玄遥的遗体也收入其中……”

“不是的,中也君。”

玄儿睁大眯起的双眸。

“美鸟与美鱼不是说过吗?玄遥是‘例外’,但还是‘失败’了。”

“啊,是的。”

“你还记得我在这个房间里说的话吗?十八年前,就算迅速报警,最终结果也不会作为凶手立案。”

“我记得。”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重新思索了一下,但找不到合适的答案。玄儿见我默默地摇头,随即说道:

“所谓最终结果也不会作为凶杀立案,是因为严谨来说那并非凶案,而是杀人未遂。”

“什么?”

“玄遥他并没有死。当时,他确实死了,但后来实现了‘复活’。所以……”

“这是怎么回事?”

我感到难以言表的呼吸困难,肺中仿佛泛起黑色液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八年前的凶案中,玄遥被烧火棍击打头部。当年幼的我发现濒死的玄遥,柳士郎赶到现场调查时,玄遥已经断气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但是——”

玄儿像刚才那样,再度眯起眼睛。

“但是,第二天晚上野口医生赶来时,玄遥身上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化。最初确认他已死的是原本也是医生的柳士郎,但经过将近一天的时间,玄遥又恢复了呼吸——活过来了。呼吸与心跳全部恢复正常,只是没有意识……”

“真的吗?”

“嗯。玄遥的死明显是他杀,但经过将近一天的时间又复活了。感到震惊的同时,大家都认为那可能就是史无前例的‘不死性’第二阶段的成就——‘复活’。

随后,野口医生为他治疗伤口、打点滴什么的。三天后,玄遥睁开眼睛,但是似乎什么都看不到。无论谁和他说话,或是发生肢体接触,他都毫无反应。他什么也不说,没有任何表情,成为睁着眼睛的废人。他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四天,没有丝毫变化。于是——”

“于是……”

“据说柳士郎断定玄遥的‘复活’失败了。”

“失败?”

“他说如果真的复活成功的话,应该不仅是肉体,也会伴随精神方面的复活。但在玄遥身上完全没有那种迹象,反而和樱自杀后的状态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肯定因为某种问题导致玄遥‘复活’失败,陷入‘迷失’状态之中——即便不是迷失,也是无限接近。”

玄遥虽然“例外”,但还是“失败”了——双胞胎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在浦登家,从旧北馆的大火中奇迹般实现“复活”的玄儿被认为是“例外”。他虽然失去记忆,但“个人原本的精神方面”并没有严重受损,所以不能看作是“失败”。同样,玄遥在十八年前的凶案后,基本算是“复活”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玄遥也可以说是“例外”,但他没有完全成功——基于他只是肉体复活这点来看,他是“失败”的。

“那怎么处理陷入那种状态的玄遥呢?”

玄儿接着说道。

“这次,柳士郎做出了冷酷的决定。”

“难不成……”

“就是你说的‘难不成’。”

玄儿声音冰冷,令人忍不住要用“冷酷”二字来形容。

“他说玄遥‘复活’失败的这种状态也是‘迷失’,所以应该放入‘迷失之笼’。”

“实施了吗?”

“是的。”

“谁都没反对吗?”

“美惟与望和好像当时已经是柳士郎的‘支持者’,野口医生也是一样。用人们当然没有说话的权力。”

“但是,那太荒唐……”

“荒唐?哼,的确如此。这确实是强词夺理的冷酷行为。我得知此事时也这么想。我也想过既然他没有犯下自杀的禁忌,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呢?但现在看来,我完全可以理解柳士郎为何要做如此荒唐的事了。只要想到他极其憎恨玄遥的话……”

的确如此——我也如此重新考虑道。

玄遥才是让康娜怀上玄儿的真凶。想必柳士郎知道这个令人发指的事实后,非常憎恨玄遥,即便杀了他也不解恨。当玄遥变成毫无能力权威全无的废人后,即便柳士郎本人不是杀害玄遥——准确地说应该是杀人未遂——的凶手,他肯定也无法遏制要把这个可恨的怪物从这个世界抹去的想法。

“那么,玄儿,”我忍耐着窒息的感觉说道,“作为陷入‘迷失’中的‘失败者’,玄遥被放入‘迷失之笼’后也置之不理了吗?可是,如此一来不就和樱一样……”

他最终会在棺木中断气。现在,不就只留下腐朽的尸骨吗?所以仍然不能成为任何证据。

“你先听我说呀,中也君。”

玄儿打断我的话。

“正如你所说,玄遥也和樱一样被放入棺木中、置于墓室内。但是,那儿又发生了令人惊讶的事态。”

“什么意思?”

“被放入‘迷失之笼’不久,玄遥在里面恢复了运动能力。”

“你说什么?”

“最先发现的是负责管理墓地的鬼丸老人。他发现玄遥自己从棺木中出来,在墓室中摇摇晃晃地徘徊,名副其实地就像僵尸一样……”

我感到双手上起了鸡皮疙瘩,喃喃重复着“怎么会这样”。玄儿的声音更加冰冷,更加无情。他继续说道:

“据说柳士郎从鬼丸老人那里得知这一事实后,下令放任不管。他说不管玄遥如何起身活动,那都是‘迷失’而已。实际上,玄遥恢复的只是单纯的活动能力,而精神方面已遭到严重损伤。无论跟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或者说他根本无法理解语言本身,脸上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也无法用手势与肢体随心表达意思。只是像野兽一样吼叫来表达饥饿与口渴。

“柳士郎下令置之不理。玄遥早已不是原来的玄遥,只不过是玄遥的肉体在活动而已。据说他还令人强行将其放进棺木、钉死棺盖,不让玄遥出来。但是——”

玄儿摸着尖下巴,停顿了片刻。

“鬼丸老人并不愿遵从命令。他说不行。”

——那可不行。

我似乎听到那位身着黑衣的老用人那颤巍巍、嘶哑哑的声音穿越时空响彻耳畔。

——那可不行,柳士郎老爷。

“从达莉亚健在时开始,鬼丸老人就一直负责管理墓地。从那时到现在,除了他,即便是浦登家的成员,也不能随便靠近。据说这是达莉亚规定的。

“只要没有出现新的死者或者陷入‘迷失’的人,只有鬼丸老人准许去地下墓室,楼梯前有铁门,从外面上了锁。只有鬼丸老人才有那道锁的钥匙,就算是馆主也不能随便出入。”

听着听着,我慢慢想起来了。那好像是来这里的第二天中午,蒙蒙细雨中我独自来到庭院,走进那个祠堂般的建筑中。

里面空间狭小,犹如洞穴一般。深处有一扇紧闭的黑色铁门。铁门上有一扇小窗,窗上有粗粗的铁格子。与十角塔入口处一样,门上有坚固的荷包锁。小窗对面昏昏暗暗,依稀可见地上的方形洞口以及隐入其中的石梯,以及……

“那个墓地虽然在宅子里,但却是馆主无法控制的地方。那里似乎拥有治外法权。在达莉亚的名义下,由鬼丸老人掌控着那里。

“所以,虽然柳士郎命令置之不理,鬼丸老人并没有遵从,他觉得自己的做法是遵照已故达莉亚的意思。”

“鬼丸老人是怎么做的?”

不知不觉,我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没有服从柳士郎的命令,那他做了什么?”

“他决定每天给‘迷失之笼’里的玄遥送水和食物,他亲自负责这项工作。”

玄儿回答道。我幽幽喘了一口气。

“中也君,你懂了吧?”

玄儿冷酷而可怕的微笑在他苍白的脸上若隐若现。

“自那以来的十八年间,鬼丸老人每天去‘迷失之笼’送饭。玄遥与樱、卓藏不同,至今还活着。无论从浦登家族所接受的特殊定义,还是从世间普遍的认同上看,他的肉体还活着——依然活着。”

当时——我独自在庭院散步,看到了那个从“迷失之笼”出来的怪人——鬼丸老人。他手提带把手的黑色盒子。盒子里面装的是给玄遥的水与食物吗?还有……

“玄遥依然活在‘迷失之笼’中,今年已有一百一十岁了。鬼丸老人照顾他最基本的饮食,除此以外,恐怕是任其自生自灭。一般来说,在没有一缕阳光、空气也污浊的肮脏地下牢房之中,宛如活死人的老人能生存十八年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再度轻喘一口气。

当时——我独自进入那栋建筑时,从铁门里面飘来轻微的气流,那是从地下的楼梯中飘出的臭气,令人作呕。那臭气潮湿、发霉或者说腐臭。啊,还有就是……

“玄遥现在还活着。”

玄儿重复道。

“今后,他也许会一直活在那地下的黑暗中——怎么样,中也君?你不觉得这正是达莉亚的‘不死之血’发挥实际功效的有力证据吗?”

……当时的那个声音……

虽然很微弱,但我似乎听到过什么……有个人的声音从地下传来。那声音轻微而纤弱,犹如呻吟,令人不快。

难道那不是幻觉?难道那是依然活在地下黑暗中的玄遥发出的声音吗?那……

突然——

我感觉周围有点异常,胆战心惊地扭头朝背后看去。但是……

当然,这完全是心理作用。除了我和玄儿,屋内再无他人。在摇曳的微弱烛光中,只有那个画框内藤沼一成的幻想画浮现出来,让人觉得它的存在怪怪的。

“玄遥还活着。”

玄儿再三重复。我感到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厌恶。

“我曾好几次溜进去,透过铁门上的小窗。亲眼见到当时碰巧从地下上来的玄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是十四岁。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来着……”

说着,玄儿慢慢从睡椅上站起来。他单手叉腰,仰望着天花板,仿佛要平复一下心绪。

“蓬乱丛生的白发与胡子满是污垢,呈现出腐醉的颜色。早已称不上衣服的破布贴在瘦骨嶙峋的躯干上。脸部消瘦得犹如木乃伊一般,满是丑陋的脓疮与疮痂,散发着恶臭。他应该发现我了,但却毫无反应地站着。他的眼神虚幻,从中看不出半分理智。他的口中发出的只是野兽般的呻吟,根本听不出那是人类的声音。那是个精神彻底崩溃、仅存行动能力的怪物啊!”

“怪物……”

“但是,中也君,那肯定是玄遥无疑。就是我的生父、第一代馆主玄遥。”

玄儿看着战栗不安的我,像是要将胸中郁结一吐为快般说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亲眼去看看、亲手去感受一下,甚至可以采集他的血液进行验证。”

7

上午七点。

长夜已经过去。抛开真伪不谈,关于浦登家的众多谜团已经基本弄清楚了。玄儿曾对我许下“今夜知无不言”的诺言至此似乎也已兑现……不,还没有完全兑现。

还没有——我摇头否定。

还没有说出一切。还有一个在我看来是最重要的谜题、也是最迫切的疑问,玄儿没给出明确答案。

“为什么?”

我再次向玄儿提出这个疑问。

“为什么你要带我……”

玄儿迅速转过脸,好像不想让我说完。他没有坐回睡椅,而是默默走开。我站起来,注视着他。

“喂!玄儿!”

他既没理会我,也没有回头看我。而是慢慢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将烛台上的蜡烛依次吹灭。每吹灭一支蜡烛,那部分光明就被黑暗所替代。暗黑的墙壁。暗黑的天花板。暗黑的地板。暗黑的家具……黑暗粒子仿佛是从它们之中直接渗入空气之中。

但是,即便最后一支蜡烛被吹灭,房间也没有完全被黑暗覆盖。屋外的光线已经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潜入室内。是的,天已经亮了。

“要出去了,中也君。”

与密室相通的翻转门上,藤沼一成的画依然对着这一侧。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玄儿没有将其恢复原状便走向通往走廊的门。

“累了吧。你最好先稍稍休息一下。”

“你不肯回答吗?”

我走到玄儿身边。

“为什么你要让我经历这种事?”

“经历这种事?”

玄儿扭过头。昏暗中他全身漆黑,仿佛是个平面黑影,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是说经历这种倒霉事吗?”

“我不想说‘倒霉’这两个字。你并没有恶意,也不想害我,对吗?”

“恶意、害你……嗯,我不想伤害你,所以谈不上后者。关于前者,那比较微妙。”

“或许有恶意?”

“这个……”

玄儿略微耸耸肩。

“什么叫作恶意?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

他说话的语气略带讽刺,但表情真诚,恐怕还有点悲哀。我不禁这么想。

“为什么?”我追问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是我?”

“你就这么不情愿吗?”玄儿反问道,“我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邀你参加‘达莉亚之宴’。你在宴会上吃了极其邪恶、却能带来不死的‘达莉亚之肉’。对于这些,你就这么不情愿吗?”

“这……”

“如果我事先说了,你也不会答应,对吗?即便现在我已经解释一切,你一定仍然半信半疑,对吧?”

“那是幻想。”

我看不清玄儿,尽量表现得毅然决然。

“我依然这么认为。达莉亚太太与玄遥对不死的妄想与偏执产生了这噩梦般的幻想,仅此而已。这种幻想在这个奇异的宅子里一直被添油加醋、延续至今。”

“哦?”

“玄遥之所以仍活在‘迷失之笼’里,那也绝不是‘不死之血’创造的奇迹。可能他本来就能活到这么大岁数。虽说是一百一十岁高龄,但在这个世界上,不也有好几个如此年纪的人吗?并非绝对活不到这个岁数呀……”

“的确,你当然有这样解释的自由。”

玄儿既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加重语气。

“不过,即便你现在否定,但总有一天你不会再这么肯定。因为你已经在宴会上吃了‘达莉亚之肉’。总有一天你会亲身……”

……这不可能。

这种事绝不可能——我摇头否定,但还是不禁用手抵住胸口。

左手绷带下被蜈蚣咬伤的疼痛依然没有缓和的迹象。右臂的肘内侧仍有轻微的不适。那是玄儿给我注射血液时留下的疼痛。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毕竟这是我们约好的。”

玄儿说道。

“父亲……不,柳士郎也曾说过,原本只有玄遥与继承了‘达莉亚之血’的浦登家的人以及与他们有婚姻关系的人才有资格参加‘达莉亚之夜’的宴会。公开声称应该偶尔允许例外的,就是这位柳士郎。实际上,他曾向野口医生发出过‘邀请’。

“为什么要允许例外?我没听到过明确的理由,但大致能猜出他的想法。我们不能忽略一个事实——他与达莉亚的联系原本不是通过血缘,而是通过入赘后吃了‘达莉亚之肉’形成的。而且,我觉得柳士郎或许感受到在浦登家的‘血’中有某种极限。所以他认为要导入‘外部的血’,而且不必拘泥于婚姻。说实话确实也是如此。你看这个家的现状——美鸟与美鱼天生畸形,阿清得了早衰症……啊,不!或许,柳士郎想干脆断绝浦登家的血脉。”

“断绝血脉?”

“他对玄遥的憎恨挥之不去!他觉得达莉亚的‘不死性’可以通过‘达莉亚之肉’让选定人继承,希望索性断绝了浦登家族——即玄遥的血脉。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意。”

在无法看清对方的昏暗中,玄儿从斜后方窥视着我。

“你明白了吧,中也君?我呢,也有类似的想法。随着我逐渐了解浦登家扭曲的历史与家史……我觉得这个家族的血液肮脏无比。而且我对通过男女交合生儿育女来继承血脉这种行为本身,也不禁产生厌恶。我体内也流动着污秽的血、邪恶的血。我不想让它传下去,想让它到此为止。这种想法不断膨胀、无法抑制。所以我对以妻子、孩子这种形式来增加同类的方式已经不感兴趣。在我误认为生身父亲是卓藏时,就有这种想法。等明白玄遥才是我的亲生父亲时,这种想法就更加……”

“那用人呢?”我突然想起来,插嘴问道,“柳士郎说的‘例外’之中,是否有这里的用人。对了,比如说鬼丸老人?”

“鬼丸老人吗?”

玄儿稍作考虑。

“有可能吧。据我所知,鬼丸老人没有在宴会上吃过‘达莉亚之肉’。不过可能在达莉亚生前,就已经直接从她那儿接受了‘达莉亚之血’。他本人倒是没说过什么。”

“其他人呢?他们究竟知晓多少关于‘不死’的秘密……”

“大致情况大家都知道。但是能较为深入了解的,除了鬼丸老人,大概就只有鹤子太太了。”

“小田切太太……啊!”

“据说十八年前的那场大火之后,她是被柳士郎直接选中、召入宅邸的人才。恐怕她起初就知晓不少,受到吸引才来的。”

“受到吸引?”

“是的。就是说她想得到‘达莉亚之肉’。她希望通过勤勉的工作,有一天能获得被授予‘达莉亚祝福’的机会。虽然目前还没实现。”

啊,难怪了……我现在才明白在“达莉亚之日”的那天晚上,带我去宴会厅的鹤子临走时那目光的含义。

端正白皙的脸上毫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手的那双眼睛、那神色、那目光……锐利得让人感到刺痛,似乎非常恨我一般。

难道那正是她对我的嫉妒、憎恶,还有愤怒的表现吗?为什么要撇开常年在这个宅邸中忠实服务的自己,而邀请几个月前才认识玄儿的同学来参加“达莉亚之宴”呢?当时,她的目光中包含着这种无处发泄的愤慨。

“……为什么?”我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选中的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我们相遇了呀。”

玄儿静静地将双手抱在胸前。

“今年春天遇到你之后,我……”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支支吾吾的玄儿。

光线很暗。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玄儿可能也看不清我——我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这突然而至的疑问唤起我莫名的不安与混乱。昏暗之中,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表情,我甚至失去了内心的感受。

“我不是说过,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吗?”

在短暂的沉默后,玄儿继续说道。

“当然,你一度失忆的状态也是原因之一。但那只不过是个契机。在你完全恢复记忆之后,我对你的感觉依然没变。用语言来解释非常困难。不过,怎么说呢?中也君,我觉得你和我的‘存在形式’相似。”

“存在的形式?”

真是种令人吃惊的表达。我无法接受,慢慢地摇了摇低着的头。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不明白……”

“美鸟与美鱼不是也说过吗?你是猫头鹰,我是鼯鼠。我们都是夜行动物,都能在空中飞……我们是同类。她们的直觉与洞察力真是敏锐。‘存在的形式’类似——这是我出生后,第一次对别人有这种感觉。虽说我离开这里去东京生活,但不知为何,对我而言世界的轮廓一直暧昧模糊,甚至可以说一切都不真实。我常常想或许经历了十八年前的‘死’与‘复活’,我内心的一部分已经死了。

“在那种状态下,我与你相遇了。从事故发生当晚照顾昏厥的你开始,我就觉得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在依然模糊的世界里,我清楚地看到了你的轮廓。你是真实的。无论那时,还是那之后,你都是那样真实……”

“……”

“所以,我才带你来了这里,成为我以及我们中的一员。将‘达莉亚的祝福’也授予你,作为共同拥有永远的伙伴,和我、我们一起……”

我目瞪口呆,无法回应。

所灭亡者

可是我心

不知为何,中原中也的那首诗与玄儿的声音重叠起来,再次渗入我的大脑中,并随着阴沉的余韵渐渐消失。

所灭亡者

可是我梦

“你讨厌我吗,中也君?听完了这一切,你讨厌我吗?”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依然无法回应。片刻后,玄儿叹口气,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

“我不想让你产生不必要的误解。我提议你可以和美鸟与美鱼中的一个或者和她们两个结婚,那并非完全是开玩笑。”

“干吗突然又……”

“要是你真这么做,我就太开心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中也君,怎么样?”

“这个……不行啊!”

我加重语气抗议着,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我并不讨厌玄儿。既不想讨厌你、也不想被你讨厌。那姐妹二人也是如此……不过,我已经有未婚妻了。”

“这个,你不用多说我也明白。你用不着太认真。”

玄儿向我的方向迈了一步。

“不管这次的事件结局如何,我想你都会离开这里。我也不打算挽留你。不过——”

玄儿和刚才一样从侧面窥探着我的表情。而后,他以低得似乎只能令漂浮在我们周身的黑暗粒子振动的声音悄悄说道:

“即便你暂时离去,我知道你终究还是会回来的。不管你现在怎么否定、怎么拒绝,总有一天你会接受一切,回到这里。我们有的是时间。即便是十年、百年,我都会等你……”

“请别说了!”

我小声喊道,又向后退了几步。心跳快得离谱,左手被蜈蚣咬伤的地方也骤然疼痛起来。

“我才不会……”

“明白,我明白的。”

玄儿像蝙蝠一般张开双臂。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累了,也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玄儿慢慢放下手臂,转身向门口走去。我看着他移动的黑影——

突然,我又陷入噩梦般的幻想之中。

昏暗中,玄儿的双眸仿佛被注入鲜血,变成刺眼的鲜红色。好似……对了,好似那个怪诞电影中的吸血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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