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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暗黑一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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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莉亚与‘黑暗之王’订立契约时,为了维护好‘不死性’,心里有个大致框架。这座宅邸实际上就是在此基础上建造的——”

玄儿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环顾一下宽敞的房间。我一边跟随他的视线,一边组织着自然浮现在头脑中的词汇。

“与光明相比,更加热爱黑暗,持续不断地热爱……为此而建造的宅邸。与光明相比,更倾向黑暗……将这种倾向贯彻到底的宅邸。”

“没错,正是如此。”

玄儿满意地点点头。

“‘暗黑馆’这个说法,不知是谁最早提出来的。不过这个名字起得很好啊。宅邸的外装饰都是吞噬光明、否定光明的暗黑色。原则上内饰与家具也都是无光泽的黑色。”

“还有红色。”

“对。血红的颜色。”

玄儿会心一笑。

“相对于建筑的规模,窗户既少又小,白天基本上也都关着百叶窗与防雨木板套窗,这都是厌恶光明的缘故。即便是室内的灯火,也故意尽量弄得昏暗。

“从明治后半期最早建造的东西二馆开始,这一基本框架从未变化。在十角塔与南北二馆等新建、增改的建筑中也得到沿袭。这和那个叫朱利安·尼克罗蒂的建筑家的影响不在一个层面上。三十年前达莉亚去世后,这里依旧没有改变。十八年前烧毁、重建的北馆也不例外。”

“远离阳光,隐身黑暗……”

“这是在宴会最初干杯时父亲说的。你记得很清楚嘛。”

“啊……是的。”

——我们接受达莉亚的恳切愿望,信任她的遗言,直至永远。

“……我记得。”

——我们远离阳光,悄然隐身于这个世界中普遍存在着的黑暗里……我们将生命永存。

“光明——特别是阳光,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它是个极其不懂风趣且居心不良的家伙。它进入任何地方,俨然一切都是自己的地盘,侵犯黑暗的安静与平和。中也君,你不这么认为吗?”

“呃……不,不过……”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不禁想起今年春天认识玄儿时,他在白山寓所中所说的话。

——阳光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当时玄儿也是这么说的。

——只要走到阳光下,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运动起来”。这实际上不好,过多地“运动”只会加速生命的燃烧。因此……

所以他说“不太喜欢亮光”。所以在白山寓所中,不论天气好坏,也不管是否外出,几乎整天都关着窗户。

归根结底,那也是从达莉亚那里继承的思维方式。还是说,那加入了玄儿个人的理解呢?

——这也许和我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系。我父母家就是那样,如今很难再改了。

真是这样吗?

所谓玄儿“从小生长的环境”也就是厌恶光明,隐身于黑暗,以“不死之血”期待永远。即便离开浦登家的这座宅邸,独自在东京生活,他依旧无法自由,无法逃脱。套用征顺的话,生命本身被羁绊了。

但是……对了,这仿佛是……

“……玄儿,这难道不像德古拉吗?《吸血惊情四百年》的那个德古拉。”

我脱口而出今夏看过的这部怪诞的英国电影的名字——说起来,我和浦登柳士郎初次见面时,似乎也不禁想起了这部电影。

身材高大、全身裹在黑色外套中的暗黑馆馆主。那难以名状的威严感,那轮廓鲜明的脸庞,那浮现在苍白脸上的笑容,那睁得大大的、浑浊的双眼,那鼻梁上的深深皱纹,那左右咧开的嘴……当我就近看着由此发出的毫无声息的异样笑容时,立刻联想到了,甚至觉得即便把它当作那部怪诞电影的一幕也不让人奇怪。这位知天命的绅士,难道不正像那部电影的主人公德古拉伯爵吗?(……克里斯托弗·李的?这个唐突的问题不时地……)

“德古拉啊。”

玄儿苦笑着。

“我也看了那部电影,非常愉快的结局啊。对于我来说,我还是喜欢托德·勃朗宁导演的作品中贝拉·路高西的怪诞表演。可是中也君,至今为止我还没咬过你的脖子呢。美鸟与美鱼也没做过类似的事情吧?”

玄儿直勾勾地看着不知如何作答的我。

“我们可不是吸血鬼呀。我们没有这种身份。”

玄儿断然说道。

“据说吸血鬼这个魔性概念发源于斯拉夫世界的土著信仰与民间传承。那是吸取活人血而复活的、流浪的亡灵,大体上是作为给人类带来灾难与死亡的存在而让人惧怕。在俄罗斯、罗马尼亚以及希腊等地均有不同的叫法,最终产生了英语的vapire这个词,吸血鬼的概念才得以扩展到西欧……这样讲解下去就没有止境了,所以这里暂且不说。

“关于世界各地的吸血鬼传说,我也曾做过调查。要说文献方面的知识,我知道的要超过你一百倍。在图书室,我曾粗略看过电影原著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说。虽然我觉得写得很好,但那只不过是作家发挥旺盛的想象力而写成的娱乐小说而已,尽管它取材于历史人物。德古拉伯爵之类的怪物在这个世上是不存在的,也不可能有吸血鬼栖息在世界的某处。

“说起来,‘吸血鬼’只不过是个世俗化的符号而已,通过铅字、影像之类的媒介进行加工、培育,进而被广泛共有的文化形态之一。或者是关于血与生、血与死、死与再生、光明与黑暗、神圣与恶魔等这些具有某种倾向的代名词。比如像‘吸血鬼性’之类的。”

我无法回答,避开对方的视线。

“我们不是吸血鬼。”

玄儿重申道。

“只不过必须承认,流淌在根底的思想和倾向在某种程度上有类似性与亲近性——我是这么认为的。无论如何,‘与光明相比,更加热爱黑暗’这个核心部分于两者而言是共通的。这一点确定无疑……

“不过,我还要重申一次。我们不是吸血鬼。作为大的倾向性,或许可以纳入同一范畴。但至少和你看过的电影中登场的以及由此扩展想到的形象完全不同。希望你不要误解。”

“好吧——不过……”

“实际上呀,中也君……”

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壁炉前走到铺着黑天鹅绒床垫的带华盖的床前,扭过头。

“实际上达莉亚并不是非要喝活人的血才能生存下去,接受了达莉亚血肉的我们也是如此。虽说厌恶光明,但这是限度的问题,并不会因为遭到阳光直射就灰飞烟灭。你看我就知道了。无论在东京还是在这儿,白天并非完全不出门吧?”

我狼狈地点点头。玄儿半开玩笑地加了一句:

“理想状态或许是不晒太阳。”

理想状态?啊,我记得来这里的第一天,晚餐时好像听到过类似的话。玄儿继续说道:

“尽管有‘不死之血’,但还是会被杀死的,并非一定要用木钉子打入心脏,也不会睡在棺材里并在棺材里撒上腐土。既没有吸血的獠牙,也不会变成蝙蝠、狼人什么的。我不怕吃大蒜,也不怕抱着十字架睡觉。你懂了吧?”

“我明白了。”

我慢慢地点点头,想从头脑中赶走“吸血鬼”这个词。

“不过中也君,在我们浦登家始于达莉亚的‘不死信仰’中,有一个特性和世上的吸血鬼传说中常见的某一要素相通。”

“共通特性?”

“是的。”

玄儿在床的一端浅浅地坐下。

“也和这宅邸的特征密切相关,你知道是什么吗?”

方才他那狂热信徒般的样子消失了,听口气像是在享受着猜谜的乐趣。

2

和吸血鬼传说中的某个要素奇妙共通的特性,也和这宅邸的特征密切相关——到底是什么呢?

我将双手交叉于脑后,在椅子上稍微向后靠了靠,仰望着黑色的天花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吊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吊灯上同样没有使用任何透明玻璃或金银作装饰……

“怎么样,中也君?”

玄儿催促道。

“你来这儿大约四天了,就算发现了也不足为怪。”

“但是……”

我将视线移向床边。

“好了,玄儿,别卖关子。求你了。”

玄儿哼笑一声,表情再度认真起来,沉默片刻后说道:

“比方说,你来这儿以后就没觉得奇怪?虽然这宅邸建在湖中小岛上,但周围环绕着高大石墙,无论从院子里还是从窗户中都看不到湖面。从十角塔顶看不见,爬上这‘达莉亚之塔’的三楼也是如此。因为设计窗户和阳台时,精心计算过角度了。为何要这样呢?”

“为什么……”

“让我们看看宅邸的内饰吧:黑色墙壁,黑色地板,黑色天花板,以及黑色门窗。这些都是无光泽的黑色。石质部位也经过粗加工,使之失去光泽。家具也是如此。窗户上的玻璃基本上都是磨砂玻璃或带花纹的玻璃,对吧?餐具也一样,但凡玻璃制品大体都混浊、模糊,有陶器但没有瓷器。汤匙用的是木质的而不是金属的。照明装置、小金属装置和装饰上也没有使用任何有光泽的东西。”

“啊……”

我轻声叫了起来,再次抬头看看房间的天花板和电灯,接着又把墙壁、窗户、地板、家具看了一遍。其实现在不确认也知道——玄儿说得没错。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一处更明显的关键性缺失。你猜得到吗,中也君?在普通家庭里肯定不止一个,这座宅邸中却没有。如果说完全没有那是说谎,但是……总之,有一样东西是最近才破例装上的。”

“最近才……”

听到这儿让我想到的只有一样。如果是“最近才”装上,那么和周围其他家具相比看起来应该明显新一些。

“玄儿,那破例的东西不会是东馆的那个……”

“终于想起来了啊。”

“东馆一楼洗手间里的那个——”

来这里的第二天早晨,我第一次看到就发现只有它是崭新的。为什么这样……由于略微有点不协调的感觉,所以当时这个疑问就留在了我的心中。

“是那块镜子吗?”

“是的,是那块镜子。”

玄儿淡淡地笑道。

“我觉得在客房的洗手间中没有镜子不太好。在你确定要来之后,匆忙让人安装上去的。就像你看到的,如果关上那扇双开门,镜面就完全隐藏起来了。”

“的确……是啊。”

我叹了口气。

“这个宅邸里没有镜子。除了那个洗手间,连一面都找不到……”

“应该是连一面都没有才对。因为这就是这个宅邸的关键性缺失。”

说着,玄儿抬起撑在床边的双手,向两边大大地摊开。看着他黑色对襟毛衣的袖子与衣身因为这个戏剧般的动作摇动起来,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心跳加速。

“吸血鬼厌恶镜子。因为自己的身影不会出现在镜子中。他们害怕由于照不出自己的样子而在第三者面前露馅。但是在这儿却是与之相反的心理强烈地支配着我们。”

“相反的心理?”

“嗯。这个问题和刚才说的‘不死性’三个阶段有关。”

玄儿放下摊开的手,用右手手指理了理刘海。

“据说到了第三个阶段,也就是不老不死的人,就不会在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身影。你不要对我说这很荒唐,好吗,中也君?”

玄儿的眼睛里又闪现出刚才那样的狂热信徒般的色彩。我什么都没说,但也没有低下头或者背过脸去,而是直接迎着他的视线。

“如果自身的‘不死性’达到期望境界,身影就不会映在镜子中。反过来说,只要身影出现在镜子里,就说明还没有达到那个境界。所以,每当我们看到镜子中自己的身影时,就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今天还是照出来了,现在还是照出来了。会不会明天、后天、下个月、明年、几年后、几十年后……不管过了多久自己都没有‘成功’,一直出现在镜子里呢?每次站在镜子前就会想到而且不得不想到这些。这大概会唤起沮丧、痛苦,甚至是恐惧与绝望的心情吧。所以镜子自然就成了禁忌的对象,从达莉亚和玄遥身边排除出去。

“所以在这个宅邸里没有镜子。在建造时就有意识加入了这个缺陷。和镜子一样能够映出身影的东西——比如说普通的透明玻璃,比如说有光泽的金属与石头,比如说加工得闪闪发光的家具……这些也都被极力从建筑中排除出去。暗黑馆就是这样被建造起来的。增改、重建时,这个规则当然也得到严格遵守……”

不仅如此——我现在才想起来。

玄儿在东京的白山寓所,是的,那儿不也是连一面洗脸台的镜子都没有吗?不知不觉,我又轻轻叫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

“从院子和房间的窗户中看不到湖面,也是同样的理由吗?”

我缓缓摇着头问道。玄儿的眼神略为缓和了一些。

“你好像理解了啊。”

玄儿回答着。

“影见湖的‘影见’被认为是‘镜子’的语源,因为有这样的名字,所以之前这个湖肯定比现在的透明度要高,湖面名副其实地像镜子一样能映出周围的风景。因此才筑起连绵不断的高墙,使得人无论身在何处都看不到这面巨大的镜子。房间与塔上窗子的位置也做了适当的安排。现在你也看到了,那个湖被‘人鱼的血’染红了。”

我轻声说了句“的确如此”。同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我到访此处的第一晚、与玄儿去调查正门外的栈桥时……

“玄儿,”我马上问道,“或许不仅是像镜子的湖面,湖水本身在这儿也成为禁忌的对象了吧?”

“嗯?为什么会这么想?”

“第一天晚上,我们不是发现了从栈桥漂走的小船吗?可能是江南来时乘坐的那条小船。”

“啊,是的。”

“当时那条船离岸还不太远,所以我觉得游过去抓住它并不难。但是,站在我身旁的你似乎没有这么想过。”

“呵呵。中也君,所以你联想到吸血鬼害怕凉水,对吗?”

“不,那倒不是。”

“我不是说过吗?在那个湖里游泳是危险的。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用人母子溺水而亡的事吗?”

“是的。不过,考虑到当时的状况……”

话一出口,我又觉得这或许没什么意义,于是含糊其辞,不再追问。此时,玄儿静静地说道:

“我是怕水。”

“啊?”

“不过,这是我个人的情况,并不是整个浦登家族的问题。”

“哦……”

“我不会游泳,出生后从未游过。确切地说,应该是我记得没有。直到我九岁的秋天为止,从未踏出过塔一步。”

玄儿的脸颊自嘲般地抽动着。

“之后也没游过。不光是在这个湖中,在其他地方也一样。现在也不会游。所以我怕水。”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但同时刚才被赶到角落中的那个词瞬间又不可遏止地在脑子里闪现出来。

吸血鬼!

虽然在各个方面形式各异,虽然他自己也否认,但我觉得玄儿他们恐怕仍然是吸血鬼一族。

3

玄儿从床上站起来,滑着步子回到壁炉前,坐在椅子扶手上,右手撑在靠背处。

他侧对着我,只让我看到左半身,根本没打算看向我。他将视线投向房间的另一侧——东侧突出的塔屋方向,静止不动了好一会儿。好像在给我思考的时间,又好像在平静内心的波动。

“最早建的是东西二馆,北馆是几年后建的。”

玄儿终于开口了,声音听起来比刚才要平静得多,也冰冷得多。

“按照当初的定位,熊本的宅邸是本宅,这里是别墅。但不久,达莉亚开始在这里度过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当时,玄遥已就任‘凤凰会’会长。因此,据说有一段时间,他非常频繁地来往于两地。

“在此期间,玄遥和达莉亚生下第一个孩子。那一年玄遥四十四岁,达莉亚二十九岁。那是一个酷似达莉亚的美丽女孩,名叫浦登樱。

“可能是在此后的第三年,两人又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名叫玄德的男孩好像出生没几年就夭折了。他得了和麻那与阿清相同的病。”“早衰症吗?”

“是的。”

玄儿侧着向我点点头。

“这是给接受达莉亚之血的人带来死亡的唯一病症。”

“你是说早衰症是出生在浦登家的人背负的危险之一?”

“是这样的。像玄遥这样直接从达莉亚那里获得血,或者以达莉亚子孙的形式继承‘血’的人,原则上至少都获得了第一阶段的‘不死性’。但另一方面,有时也会生出像阿清这样患有早衰症的孩子。而且不管如何设法,得这种病的孩子也不能获得普通人的寿命。年纪轻轻,身体机能就急速老化,直至死亡。阿清也会这样。可以说这是出生在浦登家的风险吧。”

“为什么会这样?”

我问道。心里想起了仿佛“皱巴巴的猴子”般少年的脸与草纸般粗糙的双手。

“出于什么原因会得那样的病呢?”

“不知道。”

玄儿缓缓地摇摇头。

“因为不知道,所以只能接受这无奈的命运。望和姨妈就是难以忍受才会那样。”

“可是,玄儿……”

“不知道,真的。医学上完全搞不清原因,也找不出解救的办法。阿清算是活得比较长的了。”

玄儿不断摇头。

“但我是这么想的,可能有点牵强——”

他边说边迅速瞥了我一眼。

“比如说先设定一个前提:在这个世界、宇宙中,生命——‘生’的总量、绝对量是一定的。就是说从人类到小虫,将世界上所有的‘生’汇总起来,存在着一定的量。而且,在这数量庞大的‘生’中,实际上有某种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在规定的框架内经常让增减平衡,纠正多余的偏差,保持量的均衡。”

“哦?”

“现在出现了获得‘不死性’的人们。这种现象破坏了‘生’在量上的均衡。因为接受‘达莉亚之血’,人不会病死,也不会自然死亡,本来应该以某种方式死去而分配给其他人的‘生’就会一直停留在一处。虽然现在还没有实现,但潜在于我们身上的‘不死性’恐怕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一个大问题。

“于是,纠偏的力量在这里发挥了作用。在期望长生不老的家族中,在一定概率上会生出具有相反体质,也就是患早衰症的人。换句话说,在能够达成长生不老的‘达莉亚之血’中,存在着相应的危险。你明白了吗?”

“嗯,我好像有点明白。”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调配,也不想把‘神’的概念引入进来。”

我心情阴郁地看着玄儿的侧面,低声问道:

“总而言之是牺牲了,是这个意思吗?为了使一族的‘不死性’保持下去,就要有人牺牲来达到平衡。”

“可以说是值得尊敬的牺牲啊。”

“阿清知道全部情况吗?”

“嗯。他是个聪明孩子。”

玄儿故作镇静地回答。

“我不知道他是否理解我刚才说的理论。不过,他应该认识得到,自己得这种病是父母能够永生的代价。所以望和姨妈那样死去,阿清才会格外痛苦,他会觉得自己的牺牲没有价值。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玄儿又瞥了我一眼。

“作为继承达莉亚‘不死之血’的女儿,樱是在这儿长大的。尽管遭遇因早衰症而失去玄德的不幸,但这个时期的浦登家基本上过着平静的生活。无论是对玄遥、达莉亚,还是当时宅邸的用人们而言。

“据说庭院里的地下墓地是在玄德死后建的。当时玄遥的第一任妻子和两个孩子的遗骨也被移到那里,不过当时还不叫‘迷失之笼’。”

“是吗?那么……”

“出现那个怪名要晚得多——是二十七年前樱自杀之后的事了。”

“二十七年前……”

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得纳闷,但玄儿并不理会,继续说下去。

“这个暂且不提。樱十八岁时和卓藏结了婚。据说卓藏当时二十八岁,是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官吏。我不清楚经过是怎样的,不过他是先和玄遥认识并得到赏识后,被邀请到这儿,引见给达莉亚和樱的。他是被挑中的女婿。卓藏应承后,抛弃家庭与过去的经历,和樱结婚,成为浦登家的一员。作为回报,玄遥答应让他接受达莉亚的‘不死之血’和‘凤凰会’的相应地位。然而……”

玄儿的声音变得严峻起来。

“然而,当两人结合后,问题出现了。”

“问题?是什么问题?”

“樱已经怀孕了。”

“啊?”

我疑惑地喊出了声。

“那是怎么回事?”

“并不是樱和卓藏在婚前发生关系而怀孕,不是……”

“你是说那个孩子不是卓藏的?”

“是的。”

“那么,到底是谁的?”

我问完,就想到一个可怕的答案。

“难不成……”

我很犹豫是否把答案说出来。玄儿可能注意到了我的为难——

“正如你所想的,中也君。”

玄儿慢慢转向我,一字一句说道。

“樱怀的孩子就是我的已故生母康娜。不过父亲不是卓藏,而是玄遥——谁都不会明讲,但却是定论。”

“这是鬼丸老人说的吗?”

“鬼丸老人——”

玄儿静静地垂下眼帘。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最早是喝醉的野口医生透露出来的。他可能是听我父亲说的,或许是听玄遥本人说的。”

“玄遥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女儿怀孕呢?这已经无法向本人确认了,所以只能凭空想象。比如说因为樱长得和年轻时的达莉亚一模一样。当时玄遥已过甲子,而达莉亚年近半百,容貌肯定已经衰老。玄遥在长大的女儿身上看到了在异国相遇并戏剧般地陷入恋爱时的妻子的美貌和气息,因而无法遏制喷薄而出的冲动……”

“所以才侵犯了樱,是吗?”

“当然这不能说是正常行为。至少当时玄遥肯定精神不正常,无法克制兽性的冲动,已经陷入某种疯狂的状态。另一方面,我还有这样的想法。

“和亲生女儿发生关系并使之怀孕,这显然是‘神’不允许的恶行。或许,隐藏在浦登家子孙的玄遥身上那种‘我们是被神抛弃的一族’的意识,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支配了他,使他做出这种‘背叛神’的事情来。”

玄儿看了我一眼,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见。他见我无法立刻做出反应,又垂下眼帘继续说道:

“总之,从那时开始,浦登家——以玄遥和达莉亚为中心的家族关系开始慢慢扭曲了……”

“对了,玄儿。”我问道,“卓藏事先知道自己太太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吗?”

“知道呀。甚至连那个孩子的父亲是玄遥他都知道。据说他在成为玄遥的女婿之前,便知道了一切。”

“知道一切……”

“以‘不死之血’与‘凤凰会’中的地位、职位为条件,卓藏接受了一切,发誓服从岳父玄遥。他曾野心勃勃,试图将浦登家族的财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但结果他只是玄遥的傀儡。他能忠实地完成玄遥交付的工作和任务,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是个优秀人才。对于玄遥来说,他是个容易应付、容易驾驭的对象。所以玄遥才选中他作为自己的女婿……”

“关于十八年前凶案的动机,你说卓藏一直暗中恨玄遥,就是指这个吗?”

刚才被放到“以后再说”的一个问题,看来已经基本解决了。

玄儿点点头,说道:

“是的。虽说是自己选的路,但几十年间,他一直只是玄遥的傀儡,由此产生的不满日积月累,变成了憎恨和愤怒,终于爆发。关于二十七年前樱的自杀,不管真相如何,我想他可能也有自己的看法。”

“玄儿,樱的孩子们——美惟、望和,她们真正的父亲不会也不是卓藏吧?”

“不,那倒不是。”

玄儿马上否定了。

“据说玄遥让樱生的只是第一个孩子康娜。其他的几个女儿,美惟、望和还有得早衰症去世的麻那,毫无疑问都是卓藏的孩子。玄遥还不至于做出那么荒唐的事,还不至于疯狂到那种程度——”

玄儿站起来,手抚着额头看着我。

“在那段时间内,疯狂的不是玄遥,而是达莉亚啊。”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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