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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族谱之执(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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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场火灾中,死伤了几个用人。浦登家族的人,除了我以外都平安无事——”

玄儿仍不停地叙述着。他眯着双眼,目光似乎始终盯着对面的我,但又好像眺望远方。当说到十八年前冬天的那场大火时,他的双眼眯得更细,与此同时表情不可思议地平静。对,这样子正好和四个月前的那天晚上——白山寓所附近发生火灾的那天晚上,他看着撕裂黑暗的熊熊烈火时相同。

当时,我在玄儿身旁看着同样的火光,希望找回令母亲丧生的、那场西洋宅邸火灾的记忆。当时,玄儿恐怕也想起了存在于自己的某个记忆角落中的十八年前的火焰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诸居静与忠教母子好像也被卷入这次火灾。特别是忠教,据说遭遇了相当危险的情况,不过幸好保住了性命……”

这时,玄儿(……是玄儿吗)可能是被吸入的烟呛着了,坐在睡椅上,弯着身子剧烈咳嗽着(这是十八年后的……)。我(……中也)仿佛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突然仰起了上半身(人称中也的这个“我”是……)。我一直倾听着,既没有随声附和,也没有插嘴提问。听着听着,于不知不觉中,我像是被紧紧捆绑住似的一动也不能动。我感觉方才自己的意识完全被玄儿所说的过去所吸引,现在才转移到自己身上。

“就这样……”

咳嗽停止后,玄儿端正一下姿势。

“就这样,在十八年前的冬天,北馆被烧毁了。但过年后不久,春天到来之前,给大部分幸存的用人放了假。”

“放假……也就是解雇吗?”

“是的。只有鬼丸老人被留下来。以前,岛上有农田,还养过家畜,那以后就基本废弃了。这件事好像以前和你说过吧。”

“啊,是的。”

“诸居静也不例外。也是那个时候,她带着忠教离开了这里。”

那对母子离开这里的身影突然如剪影画般浮现于玄儿的脑海。不知道为何,背景是暗红的夕阳天空,两个人的背影像夏天的热浪,很快就摇曳着熔化在背景之中。

“可是玄儿,在当时解雇那么多人可真是……”

我觉得即便从当时的社会状况考虑,那也是非常无情的决定。

“嗯,在突然被解雇的人看来,那的确很残酷。”

玄儿跷着二郎腿,手臂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腮,看着空中。

“这可能是新馆主——我父亲柳士郎的个人决定。不过,据说当时美惟姨妈——我的继母已经深深爱上了父亲,望和姨妈似乎也是‘父亲的支持者’。在玄遥、卓藏在世时,她们就已经是这样了。所以她们并没强烈反对父亲的决定。凶案发生一年后的秋天,父亲与美惟姨妈再婚,但此前他们两人肯定就有感情基础了。”

“那么,你呢?”我静静地插嘴道,“玄儿也被卷入十八年前的大火……结果完全丧失了此前的记忆,对吗?”

“啊,是的。”

玄儿瞥了一眼对襟毛衣袖子下的左腕。

“家庭成员中,似乎仅有我一人没来得及逃脱,才遭遇了不幸。”

“你是说差一点丧命吗?”

“不。”

玄儿摇摇头。

“何止如此!”

“啊?”

“我没说过吗,中也君?”

玄儿掐灭烟头,一脸严肃地向前探着身子。

“在十八年前的火灾中,我没来得及逃脱,死过一回。但我死而复生了。中也君,我不是说过的吗?”

“啊,是的。这个嘛……你是说过。”

——玄儿昨晚确实这么对我说过。

“实际上我是在何种状况下身陷大火、遭遇过什么,又在何种状态下被救出,这些记忆都已荡然无存。虽然熊熊燃烧的红莲之火在心中时隐时现,但在火灾之后的半年到一年时间内,才真正明白那是自己的记忆。当时,鬼丸老人以外的老用人早已离开。鹤子与宍户替代而入,重建毁于大火的北馆也提上议事日程。在那前后总算……”

“可是,玄儿。”我忍不住问道,“你说的‘死而复生’是指虽然身受重伤,受到冲击而记忆全失,但总算保住了性命吗?”

“嗯。是啊,一般会这样理解吧。”玄儿的目光略微缓和一些,但马上更加认真地说,“但是,他们并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什么意思?”

“他们明确地告诉我的‘事实’就是那字面上的意思,说我死而复生了。好像我在火焰和浓烟中乱跑时,被烧塌的建材压在下面,身上因砸伤和烧伤而体无完肤……据说救出我的时候,已完全停止呼吸。也就是说我已经真的死了。”

“可是,令人惊讶的是后来我突然恢复了呼吸——苏醒过来,也就是复活了。”

“复活?”

我终于明白他并非开玩笑或是打比方。当然,同时我也不由得非常迷惑。

“难以置信吧?”

说着,玄儿眯起眼睛,仿佛在享受我的反应般嘴角露出笑意。然后,他略微提高声调,继续说道:

“那简直是‘奇迹’——父亲这样说的时候略带兴奋,甚至使用了‘成就’之类的字眼。但无奈我对自己因火灾造成的‘死’也好,‘复活’也好,半点记忆都没有了,所以无论父亲和姨妈们怎么说,我都没有什么真实感。虽说如此,但我也不可能对父亲他们言之凿凿的话表示强烈的怀疑吧?所以,关于这件事,我决定相信。也只有相信……”

“成就”这个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好像在这幢老宅的什么地方也听什么人提起过类似的话。那是……

——现在还没有人成功嘛。

我想起来了,我曾听人提起的不是“成就”一词,而是“成功”。这是昨晚,在美鸟与美鱼的房间内和她们聊过的内容。

——玄遥曾外公是例外嘛。

——虽然例外,可还不是失败了吗?

……对,她们就是这么说的。好像是在我问她们关于庭院内的墓地——“迷失之笼”的事情时这样对我说过。

——爸爸可能也要失败吧?

——天晓得呀。

——只有玄儿哥哥是例外呢。

——我们又会如何呢?

——如何呢?

我根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想说什么。“例外”啦、“成功”啦、“失败”啦等等这些词的意思,当时我根本弄不明白,白白令脑子更加混乱……

玄儿十八年前“死而复生”了。据说这既非玩笑,也不是打比方,而是真正发生的事实。这一“奇迹”是某种“成就”,所以才说玄儿是“例外”的吗?但也有一种说法,就是目前为止还没有“成功”的人。这里说的“成功”和玄儿的“成就”是不同概念吗?十八年前被杀的玄遥也是“例外”的,但尽管“例外”,好像还是“失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意思?美鸟与美鱼她们到底……啊,越想脑子越混乱。

——我们又会如何呢?

——如何呢?

双胞胎姐妹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奇异地不断回响。我紧紧闭上双眼,试图赶走这个声音。

——我们又会如何呢?

——如何呢?

——能和玄儿哥哥一样就好了。

——然后就是中也先生……对吧?

——是呀。中也先生也……

——中也先生也……

——中也先生也……

——中也先生也……

——中也先生也……

“怎么了,中也君?”

玄儿的发问声总算赶走了双胞胎的声音。我摇头说了声“没什么”,缓缓地深呼吸,让喧嚣的内心平静下来。

“我觉得呢,不管你怎么解释,我还是无法理解。”

考虑到玄儿的特殊情况,他“只能相信”父亲他们告诉他的“事实”,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难以置信,也没有理由相信。

“嗯……玄儿,你左腕上的那个旧伤……”

我有意识地不断深呼吸,同时抬头看着玄儿说道。

“那是十八年前的火灾造成的吧?”

“据说是。”

玄儿的回答始终是以“传闻”形式出现。

“得救的时候,左手手腕好像已被切断了一半。当然没少出血,但它能够恢复成现在这样,手指也能活动如初,这简直也是‘奇迹般的恢复’。”

……

“最终,在这儿留下了这样的伤疤——”

玄儿伸出左手,稍稍卷起对襟毛衣的衣袖让我看。在表带下面,我看到了此前曾看过几次的那痉挛般的旧伤。

“父亲说这个伤疤是‘圣痕’。”

玄儿的嘴角又露出笑意。薄唇分开成新月形的同时,那笑容剧烈地扭曲起来。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不可能有如此扭曲的笑容。

“圣痕……”

我缓缓地摇摇头。

“为什么这么说?”

“当然,这和基督教说的圣痕不是一回事。也就是说这个……啊,这些事情还是要从头说起啊。要先追溯到我们浦登家与暗黑馆的最初由来,再循序渐进说给你听。否则,你根本无法理解。”

玄儿再次将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托腮、疲倦地短吁一声。他那嘴角上的扭曲笑容已然消失了。

“那么,该从哪儿开始说起呢?”

2

在这个长年“打不开的房间”的黑墙各处,烛台上的烛光不停摇曳。盘踞于昏暗空间里的黑暗依然如故,我似又为幻觉所囚,只觉眼看黑暗粒子再度悄然流出,将我们团团围住。

玄儿暂时没有开口,好像还在犹豫“应该从哪里讲起”。我看看手表,确认了下时间——此时已近凌晨四点。

“顺便问一句,关于十八年前的事,中也君,你怎么看?”

又是一阵沉默。而后,玄儿静静地问道。

难道关于“复活”、“圣痕”等问题,照例又要“以后再说”吗?

“你觉得这与此次的凶案之间有什么有机联系吗?”

我摇摇头,叹口气说道:“好像没有。”

根据玄儿的叙述来看,十八年前的事情本身好像已经“基本解决与结束”了。玄遥在第二书房遭击杀,卓藏在旧北馆自己的房间内上吊。杀死玄遥的凶手是卓藏,他做好了杀人后自杀的心理准备。用作凶器的烧火棍原本在卓藏房间。潦草的文字可以看作是卓藏的遗书。这些都清楚地显示出整个事件的轮廓。

往事是否真的与十八年后的这两起凶案有关呢?乍看上去似乎没有关联。假设有的话,那又是什么关系呢?说实话,我可看不出来……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我迎着玄儿的视线说道。

“只是关于案子的简单问题,以及做一些确认。”

“随便问。”

玄儿立刻点点头。

“只要我知道,绝不隐瞒。”

“首先是——”我撩了撩刘海,将手掌抵住额头再度问道,“卓藏为什么要杀害玄遥呢?他有什么动机?这些都是疑问。”

“据说,卓藏似乎一直暗暗憎恨玄遥。多年来,一点点积攒起的仇恨在十八年前的那个晚上终于无法遏制地爆发了。”

“他为何如此憎恨玄遥,憎恨到非杀了他不可的地步呢?”

“这个……”

玄儿略显迟疑。

“和刚才的问题一样,为了解释清楚,我想必须从头依次来说。”

“这也要以后再说吗?”

我略带讽刺地说道。而玄儿的表情依然很严肃。

“不用担心。我并非故意要你着急,也没想要岔开话题。因为情况错综复杂,所以我觉得最好不要分开解释,否则只会令你更加混乱。所以……”

“我懂了。”

我乖乖地点点头。

“不过,玄儿,你说过今晚会都告诉我的。”

“我会遵守约定。”

“知道了。”

我再次点点头,接着转到下一个问题。

“卓藏的太太——名字是樱,对吧?她是玄儿的外祖母。十八年前再向前推九年、即距今二十七年前,樱太太也曾自杀身亡。她的死法似乎与卓藏一样,也是在自己房间里上吊的,对吧?”

“啊,好像是的。而且自杀方式似乎也是将腰带挂在门上。”

“樱太太为什么要自杀?”

“听说她因精神错乱突然做出了那样的事儿。”

这是谈论有关自己外祖父、外祖母不寻常的死状。虽然玄儿的回答显得漫不经心,但毫无疑问的是,他的心绪复杂得难以言表。

“有遗书吗?”

“听说没有。”

“二十七年前的话,正好是玄儿出生的那一年啊。达莉亚太太是在三十年前去世的吧?”

“没错。”

“虽说精神错乱,但应该有什么导致自杀的动机吧,比如说不堪重病折磨。”

“不,没有。”

玄儿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那么,比如说——”

我接着说下去。

“对于樱太太来说,自己的第一个外孙玄儿惹怒了父亲,被囚于塔顶牢房里,如此残酷的行为令她悲痛欲绝呢?”

“不,那也不可能。”

玄儿依旧斩钉截铁地摇头否定。

“那么,到底为什么呢?”

“这件事和卓藏杀害玄遥的动机一样,如果不把一系列错综复杂的事情说清楚,就无法解释……”

“这也要以后再说吗?”

“好了好了,别这么咄咄逼人嘛。一两个小时之后,你的大部分疑问大概都会消除的。”

“哦……”

“不过,对了,在这儿先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在我们浦登家,自杀这种行为被认为是严重的‘罪行’。比一般世人认为的还要严重得多。”

玄儿的口气沉重,令人觉得压抑。但我却觉得那是小题大做。

“可以说是最高级别的禁忌。在浦登家族,最早犯禁的就是二十七年前的樱。十八年前的卓藏是第二个……”

基督教里也存在“自杀是重罪”的说法。但是,称其为“最高级别的禁忌”的玄儿的——不,应该说是浦登家的规矩到底依据怎样的思想呢?

不久以后——若是相信玄儿的话,再过一两个小时——它也会在我眼前清晰起来吧。应该会的……我这样不断劝说自己,并又回到与事件有直接联系的疑问上。

“卓藏的遗书中写着‘吾亦往之,樱之旁’,对吧?如果单纯理解,可以认为这个‘樱’应该是以前自杀的浦登樱,表明自己也要随她而去的决心。”

“是的。”

“那遗书的笔迹,的确是卓藏的吗?”

“据说是的。”

“但是,应该没让专家进行笔迹鉴定吧。会不会只是周围的人觉得像,就判断是他的笔迹呢?”

“这个……嗯,可能是吧。毕竟没有报警嘛。”

“对吧。”

我缓缓地点点头,略微加强了语气。

“假如要找出问题所在,还得从这里入手啊。”

“怎么说?”

“从若干情况来看,似乎的确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毕竟警察没有介入调查。也就是说无论是现场勘查、验尸,以及鉴定等,这些本该由专家做的工作都没有做。

“如果检查烧火棍,或许会发现上面只有卓藏的指纹。或许能够搞清楚卓藏尸体的什么地方溅到了少量血迹,而那些血迹恰恰可以判断是玄遥的血。遗书的笔迹自然也能鉴定。但事实上这些都没做。也就是说,实际上根本没有可以证明事件真相的客观的决定性证据。”

“嗯,的确如此。”

“也就是说,即便是乍一看一目了然的事情,也存在许多疑点,不是吗?比如卓藏的自杀实际上并非如此。真相可能是某人勒死他后,将其吊在房门上伪装成自杀。这种情况下,那句遗言也可能是那个人伪造出来的。或者,凶手可能耍了个诡计,让卓藏本人先写下那可以作为遗言解读的文字,然后把尸体像浦登樱一样吊在门上,目的就是让人以为那是‘追随她而去的自杀’。”

“的确。你这架势活生生就是一个侦探小说读者。”

这次,我的语气似乎多少镇住了玄儿。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仿佛要掩饰内心的迷惑。

“你的意思是应该进一步考虑凶手不是卓藏,而是另有他人的可能性?”

“你不觉得吗?”

我进一步追问道。

“十八年前也和这次一样,问题在于不报警……”

“嗯,的确如此。”

玄儿依然带着一丝苦笑,点了点头。

“当时的用人们肯定也被勒令不要外传——这么看来,始终不让报警、主张内部处理的父亲柳士郎最为可疑吧?”

“也可以这么认为。”

“可是,中也君呀,假设十八年前被杀的是父亲,实权仍然掌握在玄遥手里的话,我想玄遥也会做出和父亲同样的判断。或许他还会强行毁灭所有的证据。”

“那是因为家族荣誉非常重要吗?在当时的社会状况下,如果让外界知道杀人、自杀这种丑闻,会带来麻烦……对吗?”

“是这样吧。”

玄儿又叼起一根烟,用火柴点上了。

“不过,即便事情公开,也有办法让当局的上层不深究此事。但在我来看,比起名誉、面子等,更重要的是无法容忍大量陌生人进入宅邸、到处搜查。你也知道,我们家本来就有很多不愿为外人知的‘秘密’,就连十角塔后出现的那些白骨也是如此,虽然我不知道父亲对于那个传说相信多少,但是这应该是让他一直担心的……”

“嗯,这我明白。”

不知何时起,玄儿吐出的烟令我觉得难受。我不露痕迹地转过脸,反驳起来。

“虽然明白,但还是不能理解。偏偏是馆主被杀……”

玄儿若无其事地吸着烟,哼笑一声道:

“那么,就让我再说一点让你更加混乱的事情。”

“这次是什么?”

“十八年前的事件,就算迅速报警,最终结果也不会作为凶案立案。”

“啊?”

正如玄儿所说,我的头脑确实更加混乱了。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会作为凶案立案?到底为什么?”

“以后再说——这个也是。”

玄儿煞有介事地说道。

又来了!我失望地噘起嘴,但很快恢复了常态。

“再让我问一个关于十八年前的问题。就是凶杀案发生后,玄儿在房间里看到的可疑人物。”

“啊,嗯。”

“按照一般逻辑,那个人就是杀害玄遥的凶手。所以他就是卓藏。”“是的。不过,当时我好像坚持说‘不知道是谁,没见过’。”

“如果他是卓藏,你不会说‘没见过’不是吗?”

“的确。”

“关于这一点,当时你是怎么自圆其说的?”

“大部分人好像都认为‘这是玄儿这种小孩子说的话,所以靠不住’。他们说这房间里有人原本就是我的幻觉或是妄想。”

幻觉或是妄想(……不对)……这么想确实就说得通了(……不对。那天晚上玄儿确实看到了那个……这个想法意外地、前所未有地清晰)。

“在你刚才的叙述中,那个人似乎是穿着黑衣、头发蓬乱,对吗?”

“没错,我似乎是给了这样的‘证词’。”

“可是玄儿,刚才你的话中也提到,卓藏五十八岁时,已经完全秃顶。也就是说他头上没有头发啊。”

“是的。”

“可是,玄儿看到的那个人是‘头发蓬乱’。这有很大的矛盾啊。”

“是的,的确如此。”

玄儿用力地点点头。

“如果完全相信九岁时的我的‘证词’,一个人。这样一来,就像你刚才指出的那样,袭击玄遥的凶手不是卓藏。是其他人袭击了玄遥,还杀了卓藏,伪装自杀现场。如果这样,可能卓藏被杀还在玄遥遇袭之前——说实话,我也一直在思考这种可能性。”

“是吗?不过无论是谁,都存在着一个‘谜团’。那就是你目击的可疑人物几乎瞬间从这个房间消失……”

“是啊。人在密室状况下消失,是极其侦探小说式的谜团吧?”

“嗯,是啊。”

“被勾起兴趣了?”

玄儿的语气一转,变得轻松起来。我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将视线投向房间南侧的墙上。

“玄遥是倒在离那边一米多的地方吧,是向着墙的方向伏地的吗?脸扭向门的方向,将右臂伸向前方……”

说着,我慢慢向那边走去。

“这样的话,右臂正好是朝着这个画框伸向前方的,对吗?”

站在十八年前玄遥倒下的地方,我重新注视着墙上那个只有边框的画框。背后传来玄儿从睡椅上站起来的声音。

“——那么,你是在那边。”

我将视线转向房门方向。从门外的走廊中央——在进来前玄儿说的“就是那儿”的位置,十八年前玄儿目击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活人消失。

“你说的那个人站在那边的最里面……”

我向右侧——相当于房间西南角——望去(……是的,就在那儿)。那是镶着黑色木板的墙壁,和其他地方没有区别。墙附近没放任何家具之类的东西。

“那人就站在那儿,样子狰狞地瞪着你吧?在你的注意力因柳士郎的出现而分散的一瞬间不见了——消失了。”

我双手抱在胸前,不由自主地低声“啊”了一声。

为什么会发生如此不可思议的现象呢?这只是幼年经历异常幽禁生活的玄儿的心理作用,或者幻觉、妄想之类的吗(不。那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妄想,而是……)?但是,如果不是,如果现实中真的发生了,那么——

那里应该会有使不可能变为可能的某种装置或机关。这种情况下那是……

我双手抱胸,再次将视线投向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只有边框的画框”。两米左右的宽幅,上边框相当于身材高大的成人身高,下边框离地板有十来公分或二十公分的距离。

在画框左边不远处有一个烛台。现在,这个烛台上正点着蜡烛。

“觉得这个奇怪吗?”

玄儿走到我身旁,向那个画框的方向扬扬下巴。

“嗯——你愿意告诉我这个奇怪装饰的意义吗?”

“那是……啊,这个也以后再说吧。”

对于这种千篇一律的回答,我几乎已经死了心。于是我耸耸肩,岔开话题:

“对了,那里的烛台……”

“嗯?”

“十八年前你发现凶杀案的时候,那个烛台上点着蜡烛吗?”

“啊,为什么突然又问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起来的。”

我含糊其辞地回答道。而玄儿则直截了当地说:

“不知道。关于那里是否点着蜡烛的问题,无论父亲还是鬼丸老人,都只是回答‘不记得’。”

“这样啊……”

“但是,我觉得十有八九是没有点亮蜡烛。”

“哦?”

我略微愣一下,瞄了一眼玄儿的侧脸。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玄儿伸出右手食指、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故意以玩笑般的口吻回答道:

“推理,是推理啦。”

(……是的,当时这盏蜡烛确实被熄灭了。)不过,他立刻恢复了原来的语气:

“现在说这些可能让你不高兴。但是,中也君,关于十八年前在这间屋子内发生的活人消失的谜团,实际上我已经解开了。”

“啊?”

“我配了钥匙后偷偷地进来过几次,在此期间我明白了。一旦明白就真的不算什么了……啊,虽说如此,但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

“玄儿,这到底是……”

“好了好了,别着急。”

轻而易举避开问题的玄儿向前面的墙壁迈出一步,然后一口气将烛台上的蜡烛吹灭。

“关于这件事,我以后会一起告诉你。”

玄儿轻轻地拍了拍无心回应、有点茫然自失的我。

“好了,中也君,我们换个地方吧。”

3

将“打不开的房间”——曾经是第二书房的门关上后,玄儿没有原样锁好就离开了。他走向走廊尽头的那扇黑门——现存于这个暗黑馆中的另一扇“禁地之门”。据说这个馆内“真正控制者”的房间就在那扇门后。

“对了,玄儿。”我向从裤兜里拿出钥匙的玄儿问道,“十八年前发生案子的那晚,令尊柳士郎从这个房间里出来,遇到了呆立在刚才那扇门前的你吗?”

“是的。”

“柳士郎之前在这房间里干什么呢?好像是说……做完了什么事情。”

“当晚的宴会结束后,玄遥让他收拾一下。”

“收拾?”

我不由得迷惑起来。

“宴会不是在二楼的房间里举行的吗?”

“主要是收拾餐具之类的吧。”

玄儿回答道。

“‘达莉亚之宴’中一直使用同样的餐具。这里就是存放餐具的地方。基本上由馆主负责餐具的保存和管理,有时也会让别人代劳。这两三年因为父亲身体欠佳,一直由鬼丸老人负责。还有——”

玄儿扭头看了一眼刚才那扇房门。

“好像当时那间第二书房和这个房间,都没像现在这样上锁。凶案之后,才开始上锁的……”

玄儿再次对着眼前的门,将钥匙插入孔中。和“打不开的房间”不同,这扇门锁并未发出太大的声响。玄儿毫不费力地转动钥匙,门就开了。

我咽了口唾沫,站在玄儿斜后方看着——啊,终于……

首藤伊佐夫曾说过这里的“核心”肯定就是指这座西馆、即“达莉亚之馆”。而且,这个“达莉亚之间”恐怕可以说是“核心中的核心”。现在,我终于要进去了。

——不过呢,我可是特例。

我突然想起这句话。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伊佐夫对我说的……

——我成为艺术家,正是为了证明神灵是不存在的!

……神灵的……不存在?

——小心不要被蛊惑了。

……啊,可是我已经被蛊惑了,不是吗?就像玄儿、征顺以及其他浦登家的人一样——是的,一定是的。我也被蛊惑了,无法摆脱。不过,是被什么蛊惑呢?

被什么蛊惑呢?

——也许是……恶魔吧。

是的,玄儿这样说过。

——至少绝非神灵。

“这个房间位于西馆的南端。”

玄儿一边开门一边解释。

“有人称这儿是‘达莉亚之间’。里面是不完整的三层塔屋,所以也有人称之为‘达莉亚之塔’。”

玄儿在墙上摸索着,打开照明开关。漆黑的房间里,电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发出微弱光线。虽然同为“禁地之门”,可这儿却和方才的第二书房不同,并未作为“打不开的房间”而遭封锁。我觉得即便是偶尔,这儿还会有人出入。灯泡也更换过了。

“一楼是达莉亚的起居室。二楼是卧室——那边是塔的部分。”说着,玄儿指给我看。

那里位于房间东南角,包括上楼的楼梯在内,方形的塔屋大大地向外突出。

眼前的光景让我想起了从东馆二层的窗子向外眺望时所目睹的该建筑的外观。整个建筑被从地面蔓延而上的爬山虎紧紧缠绕,被一种非黑、非灰、非绿的奇异颜色所覆盖。靠南的一端,那座塔突出其外。方形的塔顶坡度很大……

我跟着玄儿,进入达莉亚的起居室后环顾四周。首先看到的是——在塔屋对面、即西侧的墙上有厚实的壁炉与油画。我不由得吸口气,被吸引过去。

那是表面被粗加工的黑色大理石壁炉。它有烟道通过,不像北馆工作室里的壁炉徒有形态。其上方的墙壁向前突出,呈四方形。那幅油画就挂在那里。

画中有一个见过——不,应该说只要看过一眼就会难忘的人物肖像。

漆黑的头发,雪白的肌肤,圆睁的双眸,笔直高挑的鼻梁,尖细的下巴,洋溢着美丽而性感笑容的唇……没错,这是达莉亚。和装饰在宴会厅中的那幅肖像画一样……这不就是浦登达莉亚年轻时的样子嘛。

宴会厅内的肖像画中,达莉亚穿的是黑裙。在这幅画中,她则穿着鲜艳的红裙,同宴会上美鸟与美鱼穿的一样。画中的姿势也不同。宴会厅中的那幅画着她坐在安乐椅上双手叠放在膝盖的样子,而这里则是坐在桌前,用左手托着腮,两眼看着前方的姿势。

“这和宴会厅里的画是同一时期的吗?”

我问着走到我身旁来的玄儿。

“是的。都是达莉亚快三十岁时的画。好像是玄遥邀请熟识的画家,花了很长时间完成的。”

画家藤沼一成的名字顿时掠过脑海。不可能——我立刻否定。要是达莉亚快三十岁,那应该是六十年,将近七十年前的事,和藤沼一成完全不是一个时代。

“看,中也君。看这个。”

玄儿走到壁炉边,指给我看。

“这幅画中的左手。”

“嗯?”

“托着腮的这只左手的手腕。”

玄儿所说的那个部位上,带着一个材质不明的手镯。那上面刻着几条黑蛇缠绕的图案。

“那手镯怎么啦?”

“问题不在于手镯,而是藏在它下面的部分。”

被他这么一说,我终于想到了。

“如果我没猜错,莫非在那手镯下面——她的左手腕上有和你相同的伤疤?”

玄儿点点头,“嗯”了一声,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腕。

“据说达莉亚的左手腕上有一处伤疤,在玄遥和她相识时就已经有了。不过她为什么会受这样的伤,好像并不清楚。”

“所以……”

我注视着画上的手镯。

“所以那个叫作‘圣痕’的东西,就是十八年前玄儿在火灾中留下的伤疤——正好和达莉亚太太一样,同在左手,而且形状相同?”

“嗯,你说得没错。”

玄儿神情严肃。

“这当然也可以认为是偶然。然而从偶然中发现、赋予更多的意义——把‘复活’的我左腕上的伤当作‘圣痕’——这种行为本身具有宗教现象所有的、或者说是不可缺少的特质……”

“宗教……吗?”

好像这是我到这里之后,第一次从玄儿口中听到这个词。

如果在和达莉亚相同的部位上出现的伤痕被当作“圣痕”,那么玄儿说的“宗教现象”的“教祖”当然就是达莉亚。这样一来,就可以理解“她是这个宅子真正控制者”的说法了。

那么,难道说“达莉亚信仰”之类的邪教存在于浦登家,长期以来一直成为人们精神和行动的依据,并以此“控制”着这里的人们吗?但是,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信仰……

“当然,人们在这个世界——或者说社会中所从事的活动,大部分在各个水平或层面上都可以作为广义的宗教现象来看待。我想不需要特意引用相关的社会学之类的论文吧?不必说战前我国的极权主义,就算是纳粹主义也好马克思列宁主义也罢……还有,要是进一步说的话,战败后联合国拥戴的那些了不起的民主主义也好,构成这世界或宇宙的始终打着‘科学性’招牌的自然科学主义也好……这些都能够轻易捕捉到宗教现象的基本构造。

“不过,对于我们浦登家独特的‘宗教’,我一直打算也觉得应该以这样的距离感来对待,但是——”

玄儿皱起眉头,轻轻地咬着下嘴唇,显得很忧郁。

“可是啊,中也君。无论我如何想,还是无济于事。这该怎么说呢?真是无可奈何……”

“什么意思?”

“可以说是无法逃脱,无法自由。”

无法逃脱。

无法自由。

对了,昨晚,在东馆的沙龙室,征顺也说过类似的话。

——所谓的“能飞”,应该是“自由”的象征吧。这样看来,或许那两个姐妹认为曾经“能飞”的我现在“不能飞”,失去了自由。

——那不是因为翅膀折断而“不能飞”,而是因为被锁链所困而“不能飞”的。

——即便是玄儿,事实上和我一样……

我好像问了那是什么。他到底被什么东西锁住了?

——不仅是我和玄儿。望和以及她的姐姐……包括当代馆主、姐夫柳士郎也不例外。

没错。当时,征顺是这样回答的。

——不仅是我们的身心……包括生命本身都被羁绊在这个暗黑馆的宅子里,犹如被困在这里一般。

——换一种说法就是咒语的束缚吧。

“冷静地相对比较来看,这只不过是充斥在世界中的宗教现象的一例而已。正因为如此,如果‘科学地’思考,这绝对不可能存在、不可能发生——是的,正是这样。虽然如此,但是……”

他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吗?

他说无论如何也无法自由吗?

正因为如此,征顺才用“被咒语束缚”这句话吗?

“对了,玄儿。”我突然问道,“刚才你称达莉亚太太为‘魔女’了吧,那是为什么?”

玄儿轻轻“啊”了一声,再次抬头看壁炉上的肖像画。

“达莉亚她正是个魔女呀。据说她本人也承认这点。不过,如果要严密解释她为何被称为‘魔女’,可能又会出现很多问题。”

4

我再次环顾室内,发现这里与方才的第二书房相同,家具上也没有盖防尘布。但是两者明显不同。因为这里的家具与地板上一尘不染,没有明显的伤痕与污迹,一直保持着无论何时都能住人的状态。

估计有人定期打扫房间。恐怕这个工作也是由鬼丸老人负责。

我心想,尽管如此——

尽管收拾得如此整齐,看起来也一直在打扫,但为什么这房间中的气氛会让人有种强烈的荒废感呢?我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勉强来说,好像整个“达莉亚之间”、“达莉亚之塔”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渗透出这种荒废的色彩与气息……

房间北侧的墙壁附近有几个书架与装饰架,都是黑色。

书架上排着古老的外文书,似乎主要是意大利语的原文书,其中还混杂着英语和德语的原文书。也能零星地看到日语书。粗略一看,书脊上有很多具有某种倾向性的单词,例如“魔术”、“神秘”、“炼金术”、“异端”等。

“右边的那个。”

玄儿指着其中一个装饰架。

“就是刚才我提过的存放宴会中所用餐具的地方。”

那装饰架的样式很普通,但双开门上装的是毛玻璃,所以几乎起不到“装饰物品”的作用。不打开看一下的话,无法知晓里面的东西。

我从装饰架旁后退一步,两手叉腰、盯着门上的毛玻璃,心中努力再现“达莉亚之夜”的宴会席间所用餐具的形状与颜色。

鬼丸老人倒葡萄酒的红酒瓶——用厚厚的毛玻璃,做成心状的瓶子。我们用的玻璃杯也都是带红色的毛玻璃做的。

散发出奇异香味的蜡烛也全是红色。铺在餐桌上的桌布是黑色的吗?盛着薄片面包的黑色硕大盘子。放在各自席上的黑色小碟与装有黑红色汤的带盖子的黑色容器。木制汤勺及木刀,还有装着揭色糊状物的小壶……

现在,所有这些东西都被摆放在里面?直到一年后的“达莉亚之日”,再度举行“宴会”的晚上,这些东西才会被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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