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黄昏迷航(1/2)
1
当我打开北馆一楼沙龙室的门时,自西邻的游戏室里隐隐飘来八音盒的声音。那是古峨精钟社特制的自鸣钟开始报时的《红色华尔兹》的曲调——下午六点。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呀。
我将玄儿留在二楼的书房里,独自下到一楼。
我们的话题自研究蛭山遇害一直说到十八年前的那件凶案。我得知了一些情况——杀害初代馆主浦登玄遥的凶手竟然是同一晚自尽的他的女婿卓藏。成为凶案现场的那间屋子里,似乎发生了让人费解的“活人消失”的一幕。此后,我没有再追问下去。而玄儿也抿着嘴,似乎没找到合适的话说。我们沉默着,那让人难受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就在刚才,我觉得两人那样相对而坐,反而更加让人受不了,于是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想暂时独自整理一下萦绕在心中的各种疑问。我觉得玄儿也有类似想法。
“小心哟,中也君。”
当我离开书房时,玄儿无精打采地提醒了一句。我只是回头瞥了他一眼,回答道:
“不必担心。我可没有被人杀死的理由。”
或许我的回答听上去有点愤慨。但我心里明白那不是对玄儿发脾气,而是自我焦躁的表现。
“我让她们在七点半或八点左右做吃晚饭的准备。地点嘛,嗯……就在这里的正餐室。就是一楼音乐室的对面。把野口医生、征顺姨父……还有美鸟和美鱼也一起叫上,你看行吗?”
“好吧。”
只要不是昨晚吃的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就行——我咽下了这句话,便和玄儿告别了。
我还想回东馆二楼自己的房间上床躺躺。基本上酒已经醒了,心里也没再觉得难受,但与此同时,自感身体非常倦怠。虽然我用“身体”这个词,或许问题多半不在“肉体”上,而在于“精神”。
我之所以决定先去趟沙龙室,是因为想看看放在那里的电视,想了解一些新闻或者天气预报,比如这场暴风雨何时结束等。
沙龙室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坐在沙发上的那人看到我后,稍稍扬起右手打着招呼道:
“哟,中也君。”
那是野口医生。他扬着的右手中握着的是青白色的毛玻璃杯,那里面的肯定是酒。
“落单了吗?”
“是的。”
“玄儿呢?”
“在二楼,刚才我们还在一起。”
“看来,你们的‘调查’有进展了吧?”
“这个嘛,难说。”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我奉上的药,你吃了吗?”
“啊,是的。帮了大忙了……”
野口医生所坐的沙发周围果然飘散着酒味。桌子上放着威士忌酒瓶,里面的酒已经所剩无几。我不禁将手按住胸口。说实话,至少在我住在这个宅子期间,已经不想再看见酒一类的东西了。我边屏住呼吸,竭力不让自己闻到酒味,边走到电视机前。
“那电视坏了。”
我正准备打开电视,野口医生在一旁说道。
“根本没有图像,也几乎听不到声音。”
“唉……”
“从昨天开始,运转就有问题了。再加上暴风雨,接收天线可能也受到影响——你想看什么节目呀?”
“不,也没什么想看的……”
我暧昧地摇摇头,坐在医生对面的沙发上。我也不能一直不呼吸,于是尽量用嘴过过气。
“我想知道此后的天气情况,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预报。”
“哦。电话也不通……只能听收音机了。”
“是呀。”
“不用担心,天气也不会一直这样,说不定明天差不多就转好了。”“是呀。”
我又叹口气。
“对了,那个人——就是茅子太太,她安静下来了吗?”
我问道。野口医生毫不隐讳地皱起眉头说道:
“可以说是安静了,也可以说是折腾累了。她本来就发着高烧,不能到处乱转……”
“后来伊佐夫去看过她了吧?”
“是的。但是,怎么说好呢——不可救药,不管谁劝她都不听。后来,她失去气力、精疲力竭了……我给她打了非常见效的退烧针。那一针的副作用或许能让她老老实实地睡上一阵子。”
“真够你受的。”
“其实想想她的心情,也是没办法。”
“现在首藤先生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谁知道呢……”
“伊佐夫说了一些事情,似乎能成为线素。”
“是吗?”
“茅子太太不是有个小记录本吗?就是那个黄色封皮的小本,我觉得那上面也许记着她丈夫的行踪。”
“哈,对呀。”
野口医生用左手手掌轻轻地拍着红脑门。
“还可以悄悄调查看看呀。”
他大口地喝起右手握住的杯中物。
“但是,即便我们知道首藤先生的去向,就目前这种状况也是无能为力……”
虽然我竭力用嘴巴呼吸,但依旧可以闻到酒味。那酒味无论如何也会涌进鼻腔。我无法要求野口医生这位酒鬼不要当着我的面喝酒,也不可能煞有介事地捂着鼻子或背过脸去。唯一的对抗就是点上烟。我没有吸烟入肺,而是吸一口烟便吐出来。如此一来,烟味冲淡了一点酒味。
“对了,野口医生。”
不久,我缓缓地开口说道。
“我想问您一件事。”
“说吧,是什么事?”
野口医生挺起厚实的背部,捋了捋下颌上的灰色胡须。
“是关于今早发生的事情吗?”
“不,不是这件事。”
我不想在这里提及蛭山的事件。因为当着包括野口医生在内的其他人在场时,刚才我和玄儿谈论的事情肯定迟早还会被再次提及。
“不是这件事——”
我现在想问野口医生另一件事情。
“是关于昨晚在西馆举办的宴会。”
“哦?!”
野口医生那副玳瑁边眼镜后面的双眼眯了起来,目不转睛地再度看向我,说道:
“想问我什么?”
“就是……唉,怎么说好呢?那个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也许您知道。”
“哦?”
野口医生的眼睛眯得更厉害。
“为什么又……”
“这个嘛……”
“就因为我和柳士郎是旧交吗?”
“是的。这也是原因之一。”
我重新点上烟。这一次,我深深地吸烟入肺。
“昨晚在沙龙室,当我问您是否参加宴会时,你不是说自己没有受到邀请吗?我想柳士郎过去曾邀请您参加过宴会。当然,这完全是我的想象。”
——原则上,只有继承玄遥及其妻达莉亚血统的浦登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配偶才有资格出席“达莉亚之夜”的宴会。但有时也允许例外。
昨晚宴会之上,浦登柳士郎这样说道。
——有时也允许例外。
在这次宴会中,我是个例外。由于玄儿的恳求,我才得以获准参加。
——但我曾经考虑过,也曾想创造这样的机会。
柳士郎接下来是这么说的。
如果就像玄儿邀请我一样,柳士郎也曾破例邀请过外人参加的话,也许那个外人就是野口医生。当我回想昨晚在这里与野口医生的聊天内容时,突然想到这一点。
“我……”
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空杯子,眼睛眯得更厉害。
“我嘛,的确也曾受到柳士郎的邀请。那是有十年之久的老话了。”
“果然如此。那么,当时您也参加了吧?”
“不,我拒绝了。‘达莉亚之夜’的那个宴会可以说是这个宅子里的秘密仪式,而且其场所最接近宅子的核心部分。我和柳士郎是老相识了,所以大体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我也知道接受邀请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虽然我对如此信任自己的柳士郎怀有歉意,但还是……”
“为什么?”我问道,“为什么要拒绝呢?”
野口医生好似自言自语般的嘟哝一句“为什么要拒绝呢”。片刻之后,他接着说道:
“对于浦登家族成员的生存方式——价值观、生死观等一切他们信仰的东西,我没想横加指责。我本人和他们交往多年,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站在他们这边,属于和这个世界对峙的人。但是,我迷惑了很久后,还是决定保持自己现有的位置,不再向前走。至少在现有位置停留一段时间,在他们身边观察那个即可。”
野口医生慎重地选择词句,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我聚精会神地倾听,但还是无法完全理解。
“我要甘心忍受别人指责我是个半途而废的家伙。我自己也经常觉得,作为医生的自己恐怕很有问题,竟然无法否定他们的信仰……不,何止如此,我多半还是想肯定那个的。伊佐夫君等人则非常鲜明,虽然无法正确了解关键之处,但好歹对此很冷淡。我不能那样,也不想那样。伊佐夫肯定会说我也是被虚幻的东西迷惑住的成员之一吧……看来,我就是个半途而废之徒啊。对了,说起来柳士郎当年也是医生。”
“是吗?”
“他是个非常优秀、被寄予厚望的医生。上医科大学时,我们是学长、学弟的关系。他比我高一级。当时他非常有才能,可以说举国闻名。”
那个宅子主人的浑浊双眼,犹如恐怖片里冷酷主人公的笑容在我脑海里放大。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他那充满威严,犹如自地底冒出来的低沉声音——他曾经是那么优秀的医生,竟然选择放弃了从医之路。难道与征顺和望和结婚时一样存在什么隐情吗?
——我必须入赘浦登家族,改姓浦登。抛弃过去的生活,定居在这个宅子里……
难道柳士郎也是在接受这些条件后,才和他的前妻——已故的浦登康娜结合的吗?
“野口医生,玄儿最初进入医科大学,也和他父亲的这种经历有关系吗?”
野口医生稍作思索了一下。
“至于玄儿,他嘛,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他小时候曾有过非同寻常的体验。或许他觉得通过学习现代医学,就能自这个生养自己的宅子的咒语束缚中解脱出来。与此同时,那或许也是他对父亲柳士郎的一种微弱抵抗。但从最后的结果看,他似乎没有坚持自己的初衷……”
——我觉得不适合自己。
当我问他为何不做医生时,玄儿浅笑着如此答道。这是今年春天,我们相识不久后的事情。当时我觉得他的笑容里有某种意义上的阴郁,也许事情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
“欸?”
野口医生看见我皱着眉头、沉默不语,惊诧地冒出一句。
“中也君,难道你还不——”
“怎么了?”
“难道你还不了解所有的事情吗?”
“所有的?怎么说?”
“这个宅子——浦登家族非常独特的生存状态。昨天你都参加了那个宴会,怎么会连它的意义都……”
“是的,我不知道。”
说完,我死死咬着香烟上的褐色过滤嘴。
“所以,我刚才不是才问您知不知道昨晚的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嘛。”
“直到现在你还一无所知……原来如此。”
野口医生拿起威士忌酒瓶,用出乎意料的谨慎向杯子里倒酒。
“玄儿又乱来了。”
野口医生忧郁地自言自语道。
2
此后,野口医生一下子改变了态度,声音洪亮地提出去游戏室玩玩。他说自己虽然不擅长国际象棋和将棋,但围棋水平堪称不俗,值得骄傲。但我没有心情,委婉地拒绝了他的邀请后,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我走到沙龙室东端的图书室。我还是想找个独处的时间与地点,独自思考一下。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图书室。这间屋子位于玄儿书房的正下方,比预想中要宽敞开放。起初我以为这里犹如高中图书馆那般,在整个屋子里林立着高高的书架,中间的过道昏暗狭小。
但实际上书架只安放在墙壁四周,铺有黑色地毯的宽敞房间的中央,面对面摆放着两张大书桌,各带有安乐椅,感觉坐上去应该很舒服。旁边还有一个足以当床的睡椅。看上去,这房间与其说是为了藏书,倒不如说是为了让人可以舒适地看书和找书。
我大体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书架,感觉藏书量并非极其庞大。当然,作为私人藏书,数量也不少了。
在十八年前的那场大火中,原北馆图书室里的藏书肯定都被烧毁了,所以现在这里的藏书应该是北馆重建前后收集而来的。在那些被烧毁的藏书中,究竟有多少珍贵文献呀?想到这里,即便是对古书兴趣索然的我也不能不感到惋惜和心痛。
与游戏室及二楼的玄儿书房一样,在面向中间庭院的南侧墙壁正中,有扇上下开合的黑色细长木框窗。苍白的闪电依然不时地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和毛玻璃穿透而入。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根本没有停止的迹象。随着暮色的来临,雷声反倒更加响彻云霄。
我根本没心情看那些藏书的封面,而是在书桌旁的一张安乐椅上十分疲惫地坐下来。我当然对征顺带来的侦探小说集怀有兴趣,但此时并不想悠然自得地看书。
“那么——”
我将双臂撑在桌边,像给自己打气般低语道。
“那么,那么……”
我想我需要,也必须要整理一下四下散乱的诸多疑点,并在整理的基础上加以掌握——对,先这样做。
我拽过桌子一角的便笺纸,再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钢笔,摘下笔帽,将笔握在右手。
〇疑点整理
我在便笺纸的右侧,用稍大的字体写下这行字。钢笔的墨水是暗蓝色,犹如冬季的大海。
通过刚才和玄儿的探讨,我觉得能大体把握关于蛭山被害的问题。所以,在此想要整理的是自从前天以来,一直缠绕心头的各个疑点。其中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昨晚的“达莉亚之宴”。
我挥笔写起来。
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
在浦登达莉亚的诞辰和忌日,即被称为“达莉亚之日”的夜晚,所进行的那个“宴会”的确是一个对于浦登家族的人具有非常重要意义的“仪式”。刚才,野口医生说:“那可以说是这个宅子里的‘秘密仪式’,而且其场所最接近宅子的核心部分”。而作为外来者的我参加了昨晚的“宴会”,由此,我似乎成为和他们共有某个秘密的“伙伴”。那究竟是什么秘密呢?
每当我想起那个“宴会”的具体场景,就不禁产生许多疑问。
就是——
那些是什么菜肴?
那个红葡萄酒、涂于面包上的酱一般的东西、汤头不明的黏稠黑红汤体。无论如何也算不得美味的菜肴……
当时,所有人都提到“肉”这个词。他们要我“把那个肉吃下去”。另外,我也曾听伊佐夫几次亲口提及。他们说的“肉”究竟是什么东西?什么是“肉”?那是什么“肉”?
据伊佐夫说,首藤利吉与茅子夫妻似乎对那个“肉”无比关心和执着,为此两人还想出“奸计”。究竟是什么“奸计”呢?因为首藤利吉没有回来,他们的计划是否夭折了?
达莉亚是什么样的人?
对于我而言,这既是个巨大的疑问,也是个巨大的谜团。
这个意大利女人是玄儿的曾外婆。她是个美女,其肖像画挂在宴会厅的墙壁上。对于这个浦登家族的人而言,她似乎是神一样的存在。这是为什么?她生前是怎样的一个人?在这个宅子里,她是怎样生活、又是怎样过世的呢?
——我们接受达莉亚的恳切愿望,信任她的遗言……
……没错,在昨晚“宴会”的席间,柳士郎还说了这样的话。
达莉亚的“恳切愿望”究竟是什么?“遗言”又是什么……
关于昨晚“宴会”的疑点,归纳起来大体有这些吧。接下来令人介意的问题就是——
我重新拿好钢笔,将新的疑点添加在便笺纸上。
玄儿为什么曾被幽禁在十角塔上?
据说玄儿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十角塔最上层的“牢房”之中,一连关了好几年。而罪魁祸首竟然就是玄儿的父亲柳士郎。玄儿的理由是“我爸爸非常爱我妈妈,就是他的前妻康娜”。但是因为玄儿“记忆丧失”,所以他似乎已经记不得当时的情况——
柳士郎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的骨肉?为何非这样做不可呢?
另外,据说那个十角塔上的“牢房”在此之前亦作为囚禁人的地方。虽说那只是种传说,但那“牢房”究竟是谁、出于怎样的目的、要将谁囚禁而修建的呢?
前天,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自那个十角塔的露台上坠落下来。很明显,坠塔本身只是个事故,但那个因此而丧失记忆,除了知道自己叫“江南”外就一无所知的年轻人当然让人心存疑念。
那个年轻人是谁?
原本说来,他为何来这个宅子?又为何登上十角塔?
玄儿与其家人均不认识那个年轻人。唯一引人注意的是玄儿将此事告知柳士郎后的反应。如果有机会让他和江南见面的话,或许事态能有所进展?
另外,这完全是我个人感觉。今天在东馆舞厅之中,当我看到江南坐在屏风后面时,我脑中瞬间闪过(瞬间的想法,这是……)……
虽然我觉得那仅仅是我的心理作用,但还是放心不下。
“迷失之笼”是什么?
据说建于中庭的那个祠堂般的建筑下面就是浦登家的墓场。那墓场为何被称为“迷失之笼”?所谓“迷失之笼”是什么意思呢?
昨天我进入那个建筑时,曾在挂锁的铁门前听到微弱的声响。那是什么声音?当时,我只觉得那是自楼梯下面传来的“某种声音”、“某人之声”,但那也不过是我的幻听而已吗?
刚才我问过美鸟与美鱼关于那个墓场的事情。在她们的回答中,亦出现许多令我介意的词汇。什么“成功”、“失败”、“例外”等……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诸居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
当玄儿被幽禁在十角塔上的“牢房”之中,担任了玄儿奶妈的那个女人。后来当旧北馆发生火灾后,她带着一个孩子,离开了宅子。她后来的人生之路是怎样的?现在她人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关于她的事情,绝不是什么疑问或谜团,只是令我有些在意而已。毕竟今晨的凶案就发生在她曾经住过的房间里。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过多地在意吧。
接下来嘛,就是——
十八年前,卓藏为何要杀害玄遥?
于案发现场发生的“活人消失”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就在刚才与玄儿的交谈之中得知此事。这是个新的问题。
虽然我知道浦登卓藏被认为是十八年前的凶手,但无论是他的动机,还是凶案发生时的具体状况,对于我而言依旧是个谜团。而且,当时在案发现场还发生了“活人消失”的事情,连玄儿自己都说“留下了一个费解的谜团”。具体说来那是怎么发生的呢?一个大活人真的就烟消云散了吗?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谜团及疑问散落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再次握好钢笔,在便笺纸的空白处,继续写起来。
为什么说染红见影湖的“人鱼之血”是吉兆?
为什么早衰症对于出生在浦登家的人来说是一种宿命?
玄儿曾说望和“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还有许多问题。
例如,昨天在舞厅里我曾多次听到某人微弱的说话声。美鸟与美鱼的“精神问题”。在濑户内海的时岛上,建筑师中村氏在那里建造的西洋宅邸、未完工的“乐园”。今天在客厅遇到了阿清,当我们分别时他对玄儿说的话令人费解。那个安装在东馆洗手间里的镜子过新,令人感觉不协调。
说起来,还有这么多问题。
但是,仔细一想——不,其实想都不用想吧——这个暗黑馆、这幢包含了诸多谜团和疑问的建筑本身不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吗?一个虚幻的巨大影子。完全拒绝,彻底否定。作为颠覆世界支点的混沌黑色。黑暗胜过光明……尽自暗黑、自我封闭的异形西式建筑——这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什么要在此处建造这个宅子呢?
我多次听到“咒语的束缚”这个词。
还有就是“被锁链羁绊”这个词。今天,征顺是这样告诉我的。无论是他、柳士郎,还是玄儿……浦登家族的所有成员都“被锁链羁绊”、“不能飞”。难道他们的生命本身就被羁绊、囚禁在这个宅子里了吗……
——没必要担心。
我扔下钢笔,将向前弯曲的身体靠在安乐椅的椅背上,耳边又响起了玄儿刚才的话语。那话语如此清晰,仿佛玄儿在身边,正在我耳畔窃窃私语。
——没关系,我不会害你的。
“玄儿。”
我叼起香烟,自言自语道。
“你究竟……”
桌子上有个烟灰缸。我把它拉到便笺纸旁边,点上香烟。烟味与飘散在屋子里的书香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就在那时——
透过缭绕的紫烟,我偶然看见对面桌子上被人随便扔着一本书。
——《冥想诗人的家》。
我定睛一看,发现那深棕色的封面上印着这样的书名。我不禁“啊”了一声。那个——那本书就是征顺在昨晚“宴会”上提及的……
——你看宫垣叶太郎的作品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绕到对面桌子边,凑上去确认着书名。
没错。就是那本《冥想诗人的家》。这是宫垣叶太郎的长篇处女作,发表于一八四八年战后侦探小说的复兴期,曾引起人们的关注。据说他当时很年轻,才二十一岁。
当时出版的许多侦探小说的封面都是廉价的再生纸。虽然我是第一次亲眼得见这本小说,但看看装订也就明白了。
——我有《冥想诗人的家》的签名本呢。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拿给你看看。
我拿起书。
作为喜欢侦探小说的无名小辈,我当然想看看宫垣叶太郎的签名。我曾经拜读过他的几部作品,感觉他的作品乍看上去是侦探小说的体裁,但怎么说呢?里面反映出作者的一种想法——试图超越所有的时代或潮流,给人留下独特而难以忘怀的印象。他的文风未必被世间广泛接受,正因为如此,在他的作品中总有一些东西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时代的变化而褪色风化。这令我为他的作品所倾倒。
我带着一丝紧张,翻开封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作者龙飞凤舞的签名,在同一页的右上角,写着赠言“惠存”二字……
“……嗯?!”
我不禁用力眨眨眼睛,再次看看“惠存”前面的人名。就在那时——
“中也君。”
图书室与沙龙室之间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与此同时,传来一声呼唤我的声音。
“中也……”
“玄儿?”
“哎呀,原来你在这里啊。”
玄儿闯入屋内,赶到我身边。我合上书,将其放回原处。些许混乱的脑子之中,思考着刚才看到的那个名字。(啊,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儿,你怎么了?”
玄儿气喘吁吁,看起来似要告知什么紧急情况一般。
“怎么了?发生什么……”
“过会儿再解释,你能先跟我来一趟吗?”
“可以,但是——”
“我一个人无能为力,需要你和野口医生的帮助。”“到底怎么了?”
“在工作室。望和姨妈她……”
玄儿转身向外走去。
“情况有点不对,弄不好又出麻烦事了。”
3
下午七点十分。
在沙龙室与野口医生会合后,我们二人跟在玄儿后面。玄儿跑出沙龙室,赶往主走廊的左方、即西面方向。望和的工作室的确在那尽头的右侧、即与西端边廊交汇之处。我清楚地记得白天美鸟与美鱼两姐妹曾对我说过这件事。
到底怎么“情况不对了”呢?到底是什么“麻烦事”啊?
我在昏暗的走廊上奔跑着,感觉躁动不已的同时还有些头晕目眩。
等我们赶到工作室前,还没等玄儿提示,我就注意到了那里的异常。
在主走廊与边廊交汇的墙边,本来放着一个青铜像——就是那个半裸女性身上缠着几条蛇的一人高青铜像。现在那尊青铜像就横倒在铺有黑色地毯的地板之上,其上半身正好堵住了工作室的门。
“刚才我从二楼下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
玄儿向我们说明道。
“正如你们看到的,这扇门只能向外打开。在这种情况下,门是无法打开的。于是,我向里面喊过几声,但是——”
玄儿的目光自脚下的青铜像移至黑门。
“不管我怎么喊,里面都没有回应。”
“望和太太在里面吗?”
玄儿暧昧地摇摇头,以回应我的疑问。
“我无法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除了四处寻找阿清以外,她多半躲在这个工作室里。”
“这个青铜像很重吗?”
“凭我一人之力无法撼动它半分。所以我才到处找人帮忙,正好找到你和野口医生。”
“原来如此。”
“是谁把青铜像弄倒的呢?”
站在我身边的野口医生瞄着倒地的青铜像说道。
“这玩意儿又不会自己倒下来。前天的地震都没能让它倒下来。”
“可不是吗。只能认为有人故意推倒它的。这青铜像偶然堵在了门口,还是有人故意这么干的呢?”
“说不定——”
野口医生环视周围后开口说道。一阵酒气掠过鼻子,令我不禁皱皱眉头。
“或许凶手是伊佐夫啊。”
“伊佐夫?”
玄儿觉得纳闷。
“他为什么要推倒它?”
“刚才——中也君待在图书室里的时候,伊佐夫到沙龙室露了一个脸。”
野口医生回答道。
“伊佐夫又喝了个酩酊大醉。他似乎溜进了地下酒窖,独自灌了不少黄汤……那时他有些话痨,实际上已经醉成一摊泥了。他一只手拎着红酒瓶,独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而后又立刻出去了——中也君,你在图书室里没听见动静吗?”
我摇摇头。当时我正聚精会神地记录疑点,怎么可能注意得到呢。
玄儿耸耸肩,催促着问着“然后呢”。于是,野口医生继续说道:
“当时,伊佐失说了什么教育了迷途的羔羊啦,还有教训了讨厌的蛇女之类的话。”
“唉,蛇女……”
玄儿摸摸尖下巴,再次将目光集中到脚下的青铜像上。
“这样啊——算了,管它是不是伊佐夫干的呢。我们还是先想办法把这个抬起来吧。”
说着,玄儿自己蹲在青铜像旁边。
“野口医生,还有中也君,能帮个忙吗?”
玄儿和我抱住铜像的头颈处,野口医生则抱着铜像的腰部,三人同时施力。虽说同心协力,却也非轻而易举。中途,我们曾一度喊起号子重新施力,总算将它放回原位。铜像的侧面有一大块明显的伤痕。那铜像相当重,倒地时的冲击力也非同小可。如果仔细检查,可能还会找到其他伤痕。
“哎呀,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那时,走廊斜对面的门打开,浦登征顺自门内走出来。对面的房间是他的书房——这也是白天美鸟与美鱼告诉我的。
“又出了什么事?”
见到我们三人聚在这种地方,谁都会觉得非同寻常。征顺合好茶色的外套,纳罕地眯起双眼。
“这个青铜像倒在门口了。”
玄儿说道。
“我们三个人才刚把它抬起来。”
“是吗?可是,它怎么倒了啊?”
“姨父您一直待在书房里吗?”
“待了好一会儿,但也没一直……”
说着,征顺瞥了一下手表。
“都这个时间了吗?!哎呀,我大概一个半小时前进了书房,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会儿。”
“一个半小时……五点五十分左右吗?当时,这个青铜像有没有倒在地上?”
“当然没有啊。如果它倒了,我不可能没注意到嘛。而且那时,望和也和我在一起呢。”
“望和姨妈也在?”
玄儿的声音高了一些。
“怎么回事?”
“我们在东馆碰巧遇上。她还是老样子,似乎在找阿清。我安慰了她几句,带她过来后,她就进去了。”
说着,征顺扬扬下巴,指示着方才堵着青铜像的黑门说道。
“去工作室作画了。”
“这么说姨妈应该还在里面?”
“应该还在吧……”
说着,征顺更加纳罕地眯着双眼。
“玄儿,到底怎么了?”
“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叫门,但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不知道她是在铜像倒下前就离开了,还是人在里面却无法回应。如果她不在里面倒是没有问题,但如果是……”
“怎么可能?”
征顺的表情僵硬起来。他走到工作室前,用力地敲门,边敲边呼唤着妻子的名字。
“望和,是我。你在里面吗?望和!”
“姨妈!”
玄儿也跟着喊了起来。
“您要是在里面,请回答呀。望和姨妈!”
但是,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征顺再次唤着“望和”,双手握住门把手说道:
“我要进来了,望和。”
门没有上锁,似乎门上原本就没装锁。
征顺打开了门。而后,又打开室内的照明开关。我站在他身后,目睹室内情景的瞬间,心中的悸动几乎到达了。
“望和……啊……”
征顺率先走进房间,担心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一瞬间,他的呼唤之声变作呻吟,似乎被人勒住了脖子一般。
4
进入房间之后,首先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这间用来当作工作室的奇特室内光景。
工作室大约有二十叠大小,室内飘散着颜料的味道。几个竖着油画画板的画架。既有几近完成的画作,亦有尚处构图阶段的草图。
黑色地板上没有铺设地毯。室内中央的桌上散乱地放着杂乱的画具。在房间正面最深处的中央处,有一个以毫无光泽的黑色大理石搭建的厚重壁炉。其上方的墙壁处镶嵌有与壁炉同宽的长方形红色花玻璃。原本应该安装在那里的烟道被那玻璃取代,可见壁炉只是摆设而已——仅仅如此,还不能称其为“奇特的光景”。在这工作室里,除了画架上的画板之外,还有一个巨幅画板。
进门后左侧墙面便是那个画板。
原本,这面墙肯定与其他三面墙体一样涂成黑色。现如今,整个墙面被当成画板。其上有画——不,确切来说应为“上面正画着画”。不管是谁,都能一眼看出那幅巨作远远没有完成。
作者真的是在脑子里构图后,才开始创作的吗——一眼望去,我便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虽然不能说那幅画像是孩童的涂鸦,但整体看来无序随意,缺乏计划性……从另一方面来说,感觉那是某种破坏性冲动的表现。正是因为这幅尚未完成的大作率先映入我的眼帘——其上杂乱画有各式人、物、建筑一类的东西,才会令人觉得屋内的光景奇特。但是——
当时,容不得我进一步观察,因为眼前发生了比这要严重的问题。
“啊……望和。”
透过持续雨声的间隙,传来征顺痛苦的喊声。
“望和……”
左边的房间深处有浦登望和的身影。房间一角放着登高作画用的梯子,她就倒在那梯子前,一动不动。
“望和姨妈。”
玄儿喊道。
征顺向妻子跑去,玄儿紧随其后。
“姨妈……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野口医生。”
征顺扭头喊着野口医生。
“拜托了,您能帮忙看看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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