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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空白时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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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当时我就在那里,独自走在太阳下山后的昏暗小路上。

玄儿就是在那里和我相遇的。

当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玄儿骑着自行车,办完事,正准备回去。路上的街灯稀稀拉拉,我撑着黑色的晴雨两用伞,走在小路中央。据玄儿讲——他在我后面,当时我肩上背着包,夹着素描本。

后来,一辆黑色的雷诺轿车飞驰而至,全然不顾路上的大水坑,从我身边全力驶过。

我赶忙跳起来,躲避飞溅而起的污水,但倒霉的是,我凑巧挡住了玄儿的去路。

“我来不及刹车或躲开。应该怪我没有注意前方情况。”

听他的口气像是在开玩笑,但他的表情却颇为严肃。

“最后,我们就撞了个正着……你被我撞飞起来,一头栽进路旁的小沟里。你手里的伞和素描本也被你扔了出去。你还记不记得?”

我完全记不得了。只觉得头痛,像是事故引起的后遗症。

玄儿赶紧扶我起来,但我本人却毫无反应。我趴在那里,头栽在路边的小沟中,不管他怎么喊我都一动不动。看来我被撞倒的时候,头部某处曾遭到猛烈的冲击。

玄儿当场就采取了力所能及的抢救措施,但他立刻意识到那还远远不够。虽然我没有明显的外伤,没有出血,头部和面部也没有变形,但丧失意识本身就是个严重的问题。

他喊来救护车,把我送到相关医院。所谓“相关医院”包含两层含义。一来是能及时抢救患者的医院,二来是玄儿父亲掌权的“凤凰会”集团旗下的医院。

被送入医院后,我得到了及时的检查和治疗。

据说刚开始,我只是恢复了意识。但我根本就不记得医生和玄儿曾经对我说过什么。虽然我的意识恢复了,但思考力和认知能力还不行。

经过检查,医生确认我的头盖骨和大脑并没有遭受损伤,其他部位也只是点擦伤,没有大碍。由此看来,只是头部的撞击和事故本身让我暂时丧失了记忆而已。

“交通事故中,经常有人会丧失事故前后一段时间的记忆,这并不罕见。”

主治医生如此解释。

“但你现在几乎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过去的经历,这倒是比较罕见的病例。”

玄儿把我的素描本、包等都拿到医院来,但就算看到那些东西,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更为糟糕的是——随身物品中,找不到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

伞不用说了,素描本、包以及衣服上都没有写着我的名字。我们还查找了包内的文具、地图、钱包、手帕等物,可还是白费力气。当时,我通常不随身携带学生证和通讯录。

“你是暂时性失忆,而且不属于器质性问题,只是心理问题。换句话说,就是受了刺激。”

主治医生的见解很乐观。

“所以你没必要太烦恼,很快就能想起所有的事情的。不要着急,好好休养。”

虽然他这样安慰我,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就无法得知自己应该去向何处。

医生告诉我已经没必要再继续住院治疗和检查了,可以早点儿出院。这本来是让人高兴的事情,但我不知道出院之后该如何是好。

正当我为难之时,玄儿伸出了援助之手。

“去我家吧。”

他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

“对于独居的人来说,我家稍显宽敞了。多住一两个人也没问题。再说是我撞的你,应该负责任。”

就这样,出院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就暂住在玄儿位于东京白山的住处。

这最多也就是发生在五个月前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每每回想起来,我总觉得从那天起,在那个病房中和玄儿“初次相遇”后,自己就一直生活在和以往现实相隔的虚幻世界之中。如今,我来到位于熊本县深山老林中的这座暗黑馆,也是那件事的延续。

4

从十角塔出来后,玄儿说想看看渡口的情况。于是,我们顺便去了小岛的入口处。

“那个年轻人是怎么过来的?你不感到好奇吗?”

玄儿边快步穿过林间小道,边解释道。

“从湖畔至此只有两艘船。一艘是我们乘坐的由蛭山先生驾驶的摩托艇,另一艘则是手摇的小船。你应该见过,对吧?”

当我们乘摩托艇过来的时候,那艘手摇小船就停泊在栈桥边。如此想来,那个年轻人正是乘那艘小船,于我们之后来到岛上的。

入口处有扇黑色双开大门,近三米高。黑暗中,那扇大门显得更加威严,更有分量。环绕着整个小岛的石墙在门上方形成哥特式拱顶。

玄儿曾悉数告诉过我,传说这里曾是某个武将所在的城池,小岛四周的石墙就是在原有城池的基础上修建而成的。

虽然玄儿也说那个传说未必真实,但我觉得可以相信。因为那个“城墙”是用无数巨大的天然石块堆砌建成,不管玄遥家族多么富有,如果没有原来的城池为基础,很难想象他们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有一扇门留有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我们走出门外,走下通往栈桥的平缓石阶。

湖面上没有一丝光线。暗夜无边,不禁让人心惊胆战。

不知何处传来湍急的水流声,听上去近在咫尺。与刚才相比,风大多了,站在这里还能依稀听到湖边森林的沙沙声。

“这个湖深吗?”

我突然好奇地向玄儿问道。

“据说是个无底深渊。”

玄儿像在开玩笑。

“如果掉下去,没人能活着上来。”

“是吗?真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无底深渊,但它的确不浅,而且水藻丰富,水面与深处的温差也很大。小时候,家里人警告我湖里危险,绝对不能下水游泳。事实上,这个宅子里就曾有人淹死在湖里。”

“是浦登家族的人吗?”

“是这个宅子里的用人母子。那是我未曾出生、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听说那个孩子在湖里戏水时溺了水,他妈妈本想救儿子,结果一起淹死了。”

我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四周的无尽黑暗。树林依旧哗哗作响。玄儿继续说道:

“也有人说那不是简单的事故,是栖息在湖水中的怪物将他们二人强行拖进去的。”

“湖里……有怪物?”

“是个我们从未见过的怪物。”

玄儿装作开玩笑的样子。

“那是什么怪物?”

“本地流传着许多说法。在深山老林里,确确实实有这么一个湖存在。这本身就会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没有一两个传说,反倒不可思议。”

我们走下长长的石阶,靠近建造在岸边的栈桥。玄儿不再和我说话,用手电筒照向那里。他自然认为那艘手摇小船就停泊在那里,连我也是那么认为的。但是——

“没有!”

——栈桥附近并没有小船。

突然,一阵大风呼啸而至,吹动水面喧声连连。我觉得自己就要被吸入那无尽的黑暗之中,赶紧眨了眨眼睛。不经意间轻声嘟囔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怎么回事?”

玄儿也嘟哝着。

“莫非他不是划船过来的?那么……不,可是那个……”

“‘那个’是什么呀?”

我掉头问道。

“难道还有别的途径上岛?”

“啊,那是——”

玄儿并没有回答,只是皱皱眉头发出“嗯”的语调。他又举起右手的手电筒,向栈桥的方向迈了一步。

“中也君,小船在那边。”

“什么?”

“在那边。”

玄儿拿着手电筒,照着前方。

“你看!船在那边。”

“啊?!”

玄儿拿手电筒照着栈桥不远处的湖面。透过无尽黑暗之中的这道光,能看见汹涌翻腾的粼粼水波,以及漂浮其上的一道孤零零的黑影——那是一艘船。

“竟然在那里……”

“那个年轻人是乘船下岸的,但没有系好缆绳,船就被湖水打过去了。”

“或许是地震时,缆绳松开了?”

“嗯,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据目测,那艘小船离岸边并不远。若非正值湖水寒冷刺骨之时,完全可以游过去将船拉回来。但玄儿并没有这样提议。

“等会儿和蛭山先生联系一下好了。”

说完,他掉头往回走。

5

所灭亡者 可是我心

所灭亡者 可是我梦

所谓记忆 似已全无

漫步道中 不禁目眩

在出院后的第三天,我第一次听到玄儿念这首诗。我在事故发生的整一周后出的院,因此所谓的第三天,算来就是四月二十九日。

我欣然接受玄儿的邀请,在身份弄清楚之前,暂时先在他家寄宿一段时间。

玄儿的家位于白山一个幽静的住宅区,是一个木质结构的老式平房。房子整体建造得非常气派,还有不少细节一眼看去就知道经过了改良。正像玄儿所说的那样,无论占地也好建筑也好都是相当宽敞,肯定有许多房间是平时闲置不用的。门口的名牌上仅写着“浦登”二字。

我见他独居于偌大的房子中,不禁胡乱猜测起来——是不是他的家人都过世了呢?但我立马得知事实并非如此。玄儿的父母家在熊本,他是家中长子,为了求学而独自来到东京。提到浦登家族,知情人当然清楚那是一个在全国各地都拥有不动产的大资本家。这幢位于白山的房子便是那些不动产之一。

玄儿告诉我,他到今年夏天年满二十七岁,目前还是大学生,未婚。二十四岁时毕业于t大医学系,后来又进入同一所大学的文学系,但他几乎不去上课。

对于我单纯想要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做医生的疑问,玄儿如此回答:

“我觉得那个职业不适合自己。”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让人觉得意味颇深,并不像他回答的那样简单。

玄儿让我住在一间面向宽阔庭院、可以铺八张榻榻米的南房。

庭院看上去无人照管、荒废不堪,但房间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得出房主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这让我产生了好感。而另一方面,房子里的窗户全部紧闭,让人觉得怪异。

不论天气好坏,不论是否出门,窗户基本上都紧紧闭合着,一天中只开一小会儿。如此一来,即便白天,房子里也很阴暗。空气静悄悄地,停滞淤积。

“我不太喜欢亮光。”

玄儿的解释让人有点费解。

“阳光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要走到阳光下,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运动起来’。这实际上不好,过多地‘运动’只会加速生命的燃烧。因此……”

“是吗……”

我回答得模棱两可。

“不,这也许和我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系。我父母家就是那样,如今很难再改了。现在我……”

说着,玄儿露出自嘲的眼神。当时,我还无法领会他话的意思。“生长的环境”是什么样的?“父母家就是那样”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和他相识不久,也就无法继续追问下去。

一个叫登美江的中年妇女来为我们做早饭和晚饭,打扫卫生等似乎也是她的工作。玄儿简单叙说一下经过后,把我介绍给她认识时,登美江吃了一惊。她那对小小的眼睛瞪得溜圆,说道:

“您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了吗?”

“……是啊。”

“您看上去像个学生……多大了呀?”

“我也不记得了。”

我甚至记不得自己的年龄和生日。

“反正,就是这样了。”

玄儿向登美江说道。

“他暂时住在我这里,所以,请你准备两人份的饭菜好了。”

“好的。”

接着,玄儿对我说道:

“如果有什么需要,不要客气尽管开口。如果我不在家,你就和登美江说。”

“好的。”

我点点头,与此同时偷瞥了一眼那个家政妇的表情。她也正用看外国人般的眼神看向我。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出院后,来到玄儿家的第三晚——登美江也为我们准备了晚饭。用过晚饭后,玄儿坐到起居室的安乐椅上,手捧满杯葡萄酒看着电视节目。就在那时,他突然念起诗来——

所灭亡者 可是我心

所灭亡者 可是我梦

所谓记忆 似已全无

漫步道中 不禁目眩

“那是什么诗呀?”

我吃了一惊,一时间觉得那可能是玄儿自创的诗歌。

“你不知道?”

被他这么一问,我才知道那可能是别人的诗。

“不知道——是谁的诗?”

“中也。中原中也。”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没立刻反应过来。

我虽然丧失记忆,但忘记的主要是自己的过去,一些基本知识还是知道的。所以,我知道“中原中也”是已故诗人的名字,也想得起他出现在照片中戴着黑色帽子的模样。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似乎从未通篇读过一册他的诗集。我好不容易才想起“咻——啸——吖哟”这句出自他的代表诗作《马戏团》。

“《昏睡》是他晚年写下的短篇,连《山羊之歌》和《往日之歌》中也没有收录,你不知道也很正常。虽说是‘晚年’,其实中也当时只有二十六七岁而已。”

生无所恋 莫若一死

虽如是说 吾欲苟活

虽如是说 吾欲偷生

即便如此 诸君何所云

恍惚忆起 诸君有所云

玄儿继续背诵着《昏睡》的下文。与此同时,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在柔和的灯光中,他的脸颊、脖子、手——所有裸露出的肌肤颜色均显得异常苍白。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玄儿凝望着我,反复念叨着这一句。我不禁低下了头。

“我可不是故意念给你听的。你可不要误解。”

“哦……”

“有关自己的事情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想不起来,完全丧失了记忆——我说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啊?”

玄儿的话让我十分意外。

“这话怎么说?”

“我也有一段完全空白的记忆。”

“——不是吧?”

“虽然和你现在的情况不同,但我也有一部分记忆完全丧失了。我想不起来孩提时代——九岁、十岁之前的事情。”

“九岁、十岁……但是……”

“可能大家对于幼时的回忆都比较模糊,但我更为明显。我是一点都想不起来。就像是——”

玄儿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轻轻摸摸尖下巴。

“就像在那之前,我整个人都不存在一般。就是那样的感觉……”

沉默片刻,我看着玄儿的嘴角。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问道,“发生过什么事故吗?”

玄儿将插在裤袋里的左手抽出来放在桌子上,而后解下手腕上的腕表。

“那是……那个伤疤是怎么回事儿?”

我第一次看到在他的左手腕周围——也就是表带遮住的地方——有一块伤疤。那伤疤触目惊心,变了色的肌肤收缩成令人心痛的锯齿状。

“我自己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怎样受的伤,后来才从别人那里听说的。”

“这伤和你的记忆丧失有什么关系吗?”

“没错。这个……”

玄儿欲言又止。

“哎呀,我们刚认识不久,我不应该和你提这种事情——对不起,让你受惊了吧?”

“那倒没有。”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玄儿从桌子上拿起杯子。

“怎么说好呢?姑且不论事故的责任,我是非常挂念你的。因为我觉得在你身上,能看到自己的一部分影子。”

我低着头,隔了一会儿说道:

“没关系……的。”

我又低声自语道:

“反正医生不也说了嘛,我很快就能恢复记忆了。”

事实上我一点都不乐观,心里非常焦急,惶惶不安,心生畏惧。

但是,一阵莫名涌上心头的大雾似乎将这一切情感所笼罩。那雾苍白无比、寒冷异常……它淡化了我的现实感,模糊了我的情感,让我感觉不到现实的烦恼和苦痛。

奇妙的浮游感时而眷顾于我。我觉得如果放任不管,自己的实体存在感似乎就会淡薄下去,直至半透明状——恍惚之中,我和这个世界相接。这种感觉并没让我觉得不快,因此我从来也没想过要把这种感受告诉警察,寻求帮助……

恍惚忆起 诸君有所云

不知为何,耳畔响起《昏睡》中的最后两行。我没有发出声,在喉咙深处反复咂摸着诗中滋味。就在那时——

“我说你呀。”

玄儿改了腔调调侃起来。

“那套衣服真不适合你。”

——突然之间,他要说什么?

“这身衣服吗?”

玄儿眯着双眼,笑嘻嘻地望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我。

“我觉得还是那样好——黑色的斗篷加上呢子礼帽。礼帽要能完全盖住头顶——那样肯定不赖。”

“斗篷加礼帽?”

“现在开始,我就称呼你为‘中也君’好了。”

“什么?”

我更加不明就里。

“没有人说你像中原中也吗?”

“我?像中也吗?”

“我觉得像。”

玄儿眯着双眼,显得更加开心。

“我觉得你要是把头发留得再长些,再扣上个帽子的话,就无可挑剔了。”

“这个……我说……”

见我一脸茫然,玄儿稍微正经了一点儿。

“你没有名字可不行呀。这样我也会为难的。”

“那倒是……可是……”

“中也君——这样称呼你怎么样?就这么决定了。明天我们就去买衣服。这年头恐怕没有斗篷了,不过我们可以找找类似的衣服……”

就这样,玄儿开始称呼我为“中也君”了。

正如医院的主治医生所言,在事故发生约三周后,除了事故前后之外,其他的记忆我都恢复了。只是,即便知道了我的真名,玄儿依然没有改口,还是称呼我为“中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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